我想和你在一起

2020-05-18 09:18周博文
小溪流(成长校园) 2020年2期
关键词:阿布阿姨爸爸

周博文

阿布从睡梦中挣扎着醒来,用脚踢开被子,一股酸臭的气味钻进他的鼻子。冬天来了,窗外的枝条一下子苍老了,暗灰色的树皮,光秃秃的树枝,全无了生气。

这个冬天是冰冷的,冰冷的冬天,阿布最喜欢把自己蜷成一条毛毛虫,在被窝里蠕动。

爸爸在小镇上当货车司机,给人运木材到周边省份,有的时候,一出门就要好几个礼拜。几年前,爸爸还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后来,阿布的爷爷中风了,家里贫病交加,妈妈抛下了阿布和爸爸,去了一个阿布不知道的地方,从此以后,阿布很少听到妈妈的消息。

阿布爸爸唯一的心愿就是再过几年,阿布能接手他的工作。要知道,现在要运送的货物,就凭阿布爸爸自己一个人很难应付得过来。

阿布和中风的爷爷一起生活,每天早上,阿布必须早起煮粥,自己喝完,还得照料爷爷喝,而晚上回来,阿布又得做饭给自己和爷爷吃。

一片一片雪花从天空中飘落下来,覆盖在大地上,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刻。

阿布不停地往手掌里哈气,小心地把两只手合在一起,但是这短暂的温热气息实在难挡窗外的冰雪。

阿布翻箱倒柜,甚至找不到一双没有破口的手套。阿布所有的手套都是爸爸扔给他的——那些爸爸已经戴得破破烂烂,但是勉强还能用的旧手套。

阿布并不喜欢破手套、破袜子、破鞋子,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很少有新的物件,不明白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没有脏兮兮的墙壁,没有脏兮兮的椅子,没有脏兮兮的床铺,没有脏兮兮的衣服和鞋子,能够像其他孩子一样,体面而幸福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今天是这个学期最后一次上课,阿布不想面对的成绩单就要从老师手上发下来了。虽然没有人关心阿布成绩单上的数字,但是两门加在一起还不如同桌一门的成绩单,会让这个男孩子丝毫感觉不到尊严的存在。

很多时候,就连阿布都会质疑自己:我到底有什么好的地方?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无精打采的眼睛、已经长到耳垂处的头发、黑魆魆的指甲、身上沾满土灰的衣裤……他怀疑世界上的一切,怀疑自己是不是虚幻的,就像梦境一样,根本没有真实地存在。

阿布家离学校实在太远了,而阿布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自己的双脚,在起雾的时候,阿布甚至看不清楚路两旁的芭蕉树,那时候他只能凭经验摸索着前进。

阿布来到学校,操场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一颗一颗洁白的雪花打到阿布的脸上、项颈、手心,他浑身上下冻得发痛,雪花在他温热的皮肤上停驻了几秒就化成水珠,落在他的胸口、背脊上。

阿布的大衣上满是星星点点的雪花,他拖着脏兮兮的鞋子来到教室,感觉自己的双脚黏糊糊的,鞋子穿久了,从破口处蹿出一股难闻的气味,这股气味总让同座嗤之以鼻。在阿布心里,“老师”这两个字实在是没有多少分量。即使考试不及格,老师也很少教训他。

“也许因为我永远是不及格的那一个,老师对我已经麻木了。”阿布这样想。

整个上午,阿布耳朵、手指以及脚上的冻疮都痒痒的,他不敢把鞋子脱下来,只是不停地用脚在地板上来回磨蹭,双手一直捏着耳朵。

同桌笑了笑,然后奇怪地盯着他:“阿布,你在耍杂技呢?”

阿布没有理会,继续磨蹭着自己的双脚。

直到老师念到他的名字,阿布才像木偶一样走上讲台,双手机械地拿起自己的成绩单,他闭着眼睛,好让这一刻快一点儿过去。

终于,所有成绩单都发放完毕了。老师宣布完寒假来临之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散发着酸腐味道的教室……

阿布在覆盖着冰雪的泥土地上小跑起来,雪水穿过鞋缝,一点儿一点儿地浸入阿布的脚掌,哈出口的白气好像瞬间化作了冰晶,一颗一颗地回落在他脸上。

暮色吞噬了天空。

阿布推开褐色的木质大门,他发现了爸爸的背影。爸爸佝偻着身子在案板上擀面皮。

爸爸好像是在包饺子。听见开门声,爸爸回头看了看阿布,又继续擀面皮。

爸爸回頭的那一刹那,阿布发现他的胡子又长了——爸爸蓄着络腮胡子,脸被晒得黝黑,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小点。

没过多久,一块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面皮就被爸爸囫囵几下擀好了。锅里的水已经烧开,爸爸捋起的袖子滚落下来,他没有工夫把袖子再捋好,三下五除二地把一块生肉剁碎,然后裹着大葱往面皮里送。

“还愣在那里干什么呢?赶紧过来把饺子往锅里下!”爸爸甚至没有看阿布一眼。

阿布机械地拖着步子走到爸爸身边,把爸爸包好的饺子慢慢地放到锅里。

“你给我快一点儿!”爸爸催促道,“今晚我要运一批货去邻省,明天上午就得送到,耽误不得。对了,你一会儿记得把饺子分点儿给爷爷。”

阿布搅动了几下锅铲,好让饺子不至于黏在锅底。热水在锅中沸腾,一个一个像包子那么大的水饺撑开了肚皮,里面的碎肉一点儿一点儿地露了出来,锅里像在煮一碗面粉肉汤。

“我们放假了。”阿布看了看爸爸。

“哦,那就多做点儿家务,多照看照看爷爷,你看看这个家里,乱七八糟的,你也是个十一岁的小大人了……”

每次爸爸一回家,就跟阿布念叨他这个不好,那个不好,这个要做,那个要做。不管在哪儿,阿布都觉得自己像一个局外人,有的时候阿布甚至觉得,好像一切都是一种虚假的幻象,他感受不到真实,感觉不到温暖与关爱的存在。

爸爸利索地舀了一碗饺子,放在木桌上,他站在木桌旁,粗糙的手一把端起瓷碗,大口大口地把散开的饺子送入嘴里。

阿布站在一旁,傻愣愣地仰望着爸爸。

“你也赶紧吃,我一会儿就走了。”不到两分钟,爸爸就把满满一碗饺子吃光了,把面汤也一口喝下去。阿布爸爸顺手从衣兜里拿出五十块钱:“钱你先拿着,如果快的话,我大概明晚就能回家。”

阿布伸出手去接这一张揉成一团的纸币,这个学期结束了,但是看样子,爸爸一点儿也不关心他的成绩。阿布把书包从肩膀上褪了下来,把五十块钱摊平放进了自己的书包。

“我走了,记得喂爷爷吃饭。”没等到阿布的应答,爸爸就迈开了步子。

爸爸走了,留下所有的锅碗瓢盆,在这个凄清的冬至夜走向了山的那一边。

喂爷爷吃了晚饭,阿布推开自己的房门,把书包扔在床头,玻璃窗依然往屋里漏着风。

阿布将床铺下一张废弃的旧报纸揉成一团,用力把所有的缝隙和洞口都塞了一遍……

第二天一早,阿布揉搓着眼睛醒了过来,窗外是渐渐融化的积雪,瓦房上的冰晶掉落在地面上。融雪的过程是寒冷的,这样的寒冷是被子捂不住的,不论阿布把被子盖多严实,总有不知哪里来的风吹进来。

寒假的第一天,阿布本想睡一个长长的懒觉,但是他发现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也实现不了。被子湿冷湿冷的,怎么也暖不起来,他的双脚也是湿冷湿冷的,阿布感觉到自己的脚像两块冰砖。

阿春是阿布在小镇上唯一的朋友。

阿春的爸妈并没有离婚,但是一年到头,阿春也见不到他们一两回,只有在过年的时候,他们才会从遥远的南方回到家里,待上不到一个礼拜,然后又收拾行李,匆匆地赶往南边有海的地方。从阿春记事起,便是如此。

即便见到自己的爸妈,阿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除了每年爸妈离开的那几天,一年到头,阿春都不会太想念他们。

阿春家住在小镇的另一端,从阿春家走到阿布家需要大概半个小时。阿春和阿布同一年出生,但阿春在另一个学校上学。阿布的成绩不好,阿春每门功课也徘徊在及格线的边缘,但阿春喜欢画画儿,不论在学校还是家里,课桌还是墙壁上,哪里都是阿春的画作,虽然很多时候,阿布并不认为阿春的画儿有多么出彩。

老师并不喜欢阿春画画儿,从来没有见阿春认真听过一次讲,在成绩这么差的情况下,老师不知道这些画儿对阿春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阿春三不五时地会把教室里的粉笔头偷偷地拿回家,他需要这些五颜六色的粉笔头——他喜欢在家中的地板上、墙壁上画上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花朵,这样做让他觉得有一种被温暖包围的感觉。

阿春从不拿未拆封的粉笔盒,也从来不拿老师没有用过的粉笔,只是偷偷地捡拾那些老师已经用得短短的粉笔头,将它们装进书包,运送回家里。

但这样的举动还是被老师发现了。老师火冒三丈,在班会课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声呵斥阿春,并且让他写下保证书。阿春没有这么做,他并不觉得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更没必要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写下保证书,将自己作为男子汉的那一点点儿尊严彻底放弃。虽然,阿春也认为自己做得不对,但是他认为自己做的只是有一点儿不对,用不着小题大做。

当晚,老师给远在南方的阿春爸妈通了电话,痛斥阿春偷盗粉笔的恶劣行径。电话那端,阿春的妈妈一边哭泣,一边给老师赔礼道歉。老师终于被这样一个妇女的眼泪给打动了,最后她安慰阿春的妈妈:“没事了,但是请你以后叫你的孩子别再犯同样的错误。”

在此之后,阿春就不喜歡自己的老师了。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阿春迷上了打游戏,每逢周末,阿春就会去到小镇上的风行游戏室玩儿——老板不许他玩儿,他就看着别人玩儿。以前,在阿春的世界里只有画画儿,现在,阿春的世界被游戏和画画儿切成了两半。

也是在游戏室里,阿春认识了阿布。

从风行游戏室里出来,阿布眼冒金星,这就是在游戏室里待一天的下场,不仅眼睛有刺痛的感觉,阿布觉得自己的脚也发麻了,很难正常行走。

阿春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布,今晚去我家睡吧。”

“不行。”阿布摇了摇头,“爷爷还等着我回去做饭呢。”

“你爸不是今晚回家吗?”

“保不准,我爸说话只能信一半。”阿布无奈地回答。

“为什么大人都喜欢骗人?特别是骗我们。”

阿布答不上来。

“我觉得,很多时候,他们的脑袋里进了水。”阿春傻笑了一下,“比如我的那个班主任,我觉得她脑袋里就进了水。”

“你那么讨厌她。”阿布问。

“好在我马上就要毕业了。”阿春释然地说。

“对啊,我们都要小学毕业了。”

“你想去哪儿读初中呢?”

阿布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一看到书我就头痛。”

“阿布,小学毕业后我想我会去县城里念书。”

“县城?”阿布反问道,“那么远的地方,你还得坐车去呢,为什么?”

“县城的中学有美术班,我喜欢画画儿,我要去上美术班。”阿春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自信地笑着,“我的愿望就是做一个画家,首先我得去上美术班。”

“可你爸妈会同意你去吗?”阿布问。

“不知道。”阿春低下了头,“上美术班确实要一笔钱,我不知道我爸妈舍不舍得,但这次他们回来我得跟他们谈谈,至少我要把我的想法跟他们说清楚。”

“我支持你。”阿布稚气地说。

“我从没跟他们提过要求,我觉得他们会同意的,毕竟,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

“我真希望你能当一个画家,那样我就有了一个画家朋友,别人看我的眼神也会不一样。”阿布扬起了笑脸。

“你呢,阿布?”

“我爸,他巴不得我赶紧读完初中学会开车给他运货呢。”

“你爸不希望你继续读下去吗?”阿春有点儿惊讶。

“我不确定。”阿布望着阿春,“但是你看看我的成绩,不是倒数第一就是倒数第二,数学、语文都很少及格,你觉得我爸会认为我是读书的料吗?”

“大人们只喜欢会读书的孩子。”

……

地面上残存的积雪消融了大半,明天就会升起一轮温暖的太阳。只是融雪之后,回家的路会变得坑坑洼洼,并不好走。阿布的鞋子湿了,雪水透过鞋子的缝隙钻到他的脚趾上。他讨厌冬天,不知道怎样才能逃离这样一个冰冷的冬天。

回到家里,他看见了爸爸。

“你去哪儿了?今天中午爷爷吃了冷饭。”爸爸看着阿布。

“我去找阿春了。”阿布低着头,想往自己的房间里走。

“你给我站住!”爸爸吼了一句,“找阿春玩儿,去哪儿玩儿了?”

阿布低着头,愣在原地,一句话也没说。

“说啊,找阿春去哪儿玩儿了?交代你的事都可以不做了吗?”爸爸很生气。

“没,没去哪儿玩儿。”阿布把脑袋缩进领口,吞吞吐吐地说。

“没去哪儿玩儿可以一天都不回家?没去哪儿玩儿可以不给爷爷做饭?啊?”阿布感觉到,爸爸喊“啊”的那一刹那,声音要震破他的耳膜了。

“你小子去了哪儿!”爸爸逼问。

“风……风行……”阿布不敢抬头看爸爸一眼。

“什么?又是游戏室?你把我昨天给你的五十块钱都拿去打游戏了?”爸爸的眼睛放出凶光。

“没……”阿布还没有说完,只听见“啪”的一声,一记耳光就重重地落在了阿布的脸上,火辣辣的。

“兔崽子,叫你不听话,叫你乱花钱!”阿布不知道爸爸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火气。

这一刻,阿布委屈极了,内心迅速聚积了一团火,这一团火就要从喉管中喷薄而出。他抬起头,狠狠地盯着爸爸,用右手迅速地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朝爸爸的脸上扔去。

爸爸被眼前飞来的纸币搅乱了视线,但是他马上就站稳了脚:“你行啊,小子,敢对你爹发火了!”

爸爸跨上前去,一只手扯起了阿布的领口,另一只手用力地拍打阿布的屁股,一下,两下,三下……

爸爸打累了,停了下来。

阿布咬着牙,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发现自己的屁股一开始疼痛难忍,但是后来被打得麻木了,也没有感觉了。

阿布艰难地提了提裤子,慢慢地站直身子,没有再看爸爸一眼。他定了定神,一步一步踉跄地走进自己的房间。

阿布回到房间,“嘭”的一声,将房门重重地关了起来。

阿布踉踉跄跄地走到自己的床铺旁,侧着身子躺了下去,突然有一刻,阿布发现有几滴泪水落在了被褥上。阿布自己并不确定,或者他并不认为自己会因为这样的小事哭泣,但他确实掉下了一滴一滴的眼泪。阿布咬着牙想把眼泪逼回去,他不想承认自己是一个不够坚强的小孩儿。

夜晚来临,芭蕉叶结了冰晶,叶片无精打采地垂落在地面上。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刻了。镇上的每一户人家都被这样的寒冷冻住了,格外寂静,昏黄的灯光透过窗户溜了出来,远处的几声猫叫回荡在寂静的夜空,让人不寒而栗。

久违的太阳升上了天空,整个小镇暖和起来,道路两旁的芭蕉叶晃动着身子,最后一片冰晶化成水掉落在地面上。阿布背着书包,走出了自己家的大门。

假期来了,阿布认为必须过自己喜欢并且舒服一点儿的生活,即使这种生活很短暂,短暂到只有几天也好。

阿春住在小镇的另一头,他家新建了两层平房,他和自己的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偌大的房子显得空空荡荡。

阿春在家里的墙壁上画满了粉笔画儿,红红绿绿的粉笔画儿让整个家看上去热闹了不少。阿布觉得阿春比自己勇敢许多,只要阿春想做的事情,他总会想方设法地去做,不管有多少阻力。阿布讨厌自己的胆怯和懦弱,这样的胆怯和懦弱像黏在头发上的口香糖一样让他难以摆脱。

阿春穿着一套长颈鹿的家居服、一双大棉拖鞋朝阿布走过来。阿春见到阿布,高兴极了。

阿布看了看阿春这双厚实而又保暖的拖鞋,想到了自己的鞋子,那双有洞口的、不断冒出异味的、怎么也不能把双脚裹暖的鞋子。

阿春跑下楼梯,重重地往阿布的背脊上拍了拍:“过来,跟我上楼去,我有一大堆吃不完的零食。”

“我想在你家住两天。”

“你爷爷不用照顾了?”

“我爸回来了,让他照顾两天吧。”阿布对阿春说,“阿春,昨晚我爸打我了。”

“我站在你这边。”阿春用拳头敲了敲阿布的胸脯。

“你也不问问什么原因吗?”

“不管什么原因,我都站在你这边。”

“这次错的真不是我。”

“你一直也没有做错什么啊。”阿春将阿布的书包卸下,“你书包里放什么了,怎么这么沉?”

“一套换洗的衣服,我家里没有洗衣机,水太凉了,我想用你家的洗衣机洗一下。”

“没问题。”

阿春把阿布领到自己的房间。阿春的房间向阳,透过玻璃,一缕缕阳光流泻在阿布身上,让阿布觉得暖暖的,这里一点儿也不像他那阴暗冰冷的家。阿布坐在一张藤椅上,晃晃悠悠地享受着明媚的阳光。

阿春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大大的布包,然后费力地将布包放到阿布的身边:“阿布,这是给你的。”

“这是什么东西?”阿布摸了摸布包,不解地看着阿春。

“这是我奶奶弹的一床棉花被子,还有一件毛衣——我妈给我买了两件一模一样的毛衣,我用不着,给你一件吧。”阿春摸了摸自己的小平頭,轻松地说。

“你自己留着穿吧。”

“我都说了我也有一件。”阿春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游戏机,扔到阿布手里,“这个你先玩儿,我去帮你洗衣服。”

阿春把阿布的书包拿到卫生间的洗衣机旁,他利索地将拉链拉开,书包里立刻蹿出一股酸味。阿春捏着自己的鼻子,将里面所有的衣物一股脑儿地倒入洗衣机,接着放水,没过多久,里面的水就满了。洗衣机发出轰鸣声,阿春走回房间。

“怎么样,好玩儿不?”阿春进了门。

“挺好的。”阿布看了看阿春,“你父母什么时候回来呀?”

“不知道呢,可能要到快过年吧,我也不知道。”

“你想他们吗?”

“说实话吗?”阿春问。

“嗯。”

“不太想。不知道为什么,我跟他们亲热不起来。”阿春一五一十地说,“有时候,他们给我打电话,我接过听筒,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真尴尬。”

“呀,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是吧。”

“就是每次见到我爸,我都感觉他不像我爸,像一个路人,像一个远方的亲戚,总之根本不像我爸。”

一年到头,阿春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会用到“爸爸”这个词。平常家里的电话铃响,都是妈妈在遥远的南方对阿春嘘寒问暖,而阿春也只是木讷而又客气地答着妈妈的问话,挂掉电话,他觉得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妈妈在电话那头过于热情、亲切,这让阿春感觉不自在。

离春节越来越近。阿春似乎能闻到春节的味道,小镇上很多人家已经把自制的香肠、腊肉拿到阳台上晒了,集贸市场上每天都聚集着选购年货的人。一大包一大包五颜六色的糖果,一排一排齐刷刷的饼干,一袋一袋鼓鼓囊囊的果脯……这些都在提醒阿春,年越来越近了。

相较于阿布,阿春更加喜欢过年,并不是因为在外工作了一年的爸妈能短暂地回到家中陪伴他,而是春节一过,春天就要来了。

阿春最爱春天,因为对于喜欢画画儿的他来说,冬天的颜色太单调了,激发不了他的创作灵感,只有在春天的时候,阿春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这个世界上一草一木、一花一树的美好。阿春喜欢用画笔记录这样的美好,然后把这些画作锁起来,藏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又是新的一天,阿春打开家门,看着阳光落在院子里,地板上湿润的苔藓好像精神了许多。阿春微闭着眼睛,享受着阳光洒在脸庞上的感觉,好像每一个细小的毛孔都被打开了。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

是爸爸妈妈。

爸爸提着大大的编织袋,妈妈拖着大大的行李箱,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阿春盯着自己的爸爸妈妈看了好久。妈妈笑着张开嘴,嘴里吐出白气:“阿春。”

阿春这才反应过来,木讷地答了一句:“妈。”

“傻小子愣在那儿干吗?快来帮忙!”爸爸召唤阿春过来。他的头发有点儿油腻,也许是坐了一夜火车的缘故——阿春这样想。

阿春走过去,从爸爸粗糙的手里接过编织袋。

“看阿春长高了。”

“是,过两年得超过我!”爸爸笑了笑,嘴角的皱纹跟着动起来。

“阿春,你怎么瘦了?”妈妈走上大厅的台阶,放下行李箱,上下打量阿春。

“我没有瘦。”阿春肯定地说。

“明明瘦了。”妈妈扯了扯阿春的衣袖,对爸爸说:“你看我们家儿子是不是瘦了?”

爸爸看着阿春脸上的小雀斑,长到耳廓边的头发,说:“我看不出来,不过头发长了,你咋不去理一下,净想着去游戏室了吧?”

阿春看着爸爸,并没有回话。

“好了好了,刚到家呢,别说阿春了!”妈妈赶紧打圆场。

阿春正在纳闷,往年爸爸妈妈都是临近春节的那几天才会回家,最夸张的一次是大年三十晚上才回来,但今年居然比往年早大半个月,这是爸妈失业了吗?那他还能去县城上美术班吗?

才刚到家,爸爸妈妈就抢过爷爷奶奶做的事情。妈妈在厨房里忙活儿起来,爸爸呢,在检查这个新建的家里窗户安没安好、门把手有没有松动,还有哪里需要修补。爸爸的皮鞋上还有点儿泥渍,一个裤腿被卷了起来,阿布看见爸爸脚上穿着一双红色棉袜——今年是爸爸的本命年,妈妈说,本命年要穿红袜子,整整一年才会有好运。

阿春突然想到阿布,想到阿布房间里那扇透着风的窗户。

阿春走到爸爸跟前,拍了拍爸爸的肩膀。

“干吗?”爸爸转过头来。

“我想求您一件事。”

“我是你的谁啊?”

“爸……”阿春发现,从自己口中吐出这个字是那么别扭,“我想求您一件事。”

“说吧。”爸爸说。

“我们家的窗子安得好好的,不用检查了,您能不能去阿布家一趟?”

“阿布家?就是经常跟你玩儿游戏的那个?”

“他很少玩儿游戏。”阿春纠正了爸爸,“他家的窗户漏风,您能不能帮他修一下,他屋子实在太冷了!”

“他爸妈哪儿去了?”阿春爸爸又点了一根烟。

“离婚了。”

“行吧,改天有时间你带我去一趟。”爸爸吐出烟圈。

“太好了!”阿春很激动。

“这墙上的画儿都是你画的?”

“嗯嗯。”阿春连连点头。

“我可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你最好给我认真读书,别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阿春被浇了一盆冷水。

接着,爸爸得意地说:“我给你买了变形金刚,可以遥控的。”

“我不喜欢变形金刚。”阿春觉得爸爸对于自己喜好的判断是那样无知、武断。

“咋了,给你买了你还不高兴?”

厨房传出油锅的声音,阿春妈妈在那头呼喊阿春爸爸,让他过去帮忙。

阿春垂下脑袋,刚刚爸爸的话并不讓他高兴。他觉得自己有千万个心事,但没有一个爸爸能够了解。

“阿春。”妈妈叫住了阿春。

阿春机械地回应了一句“嗯”。

“我和你爸过几天就要走了。”

“啊?”妈妈这句话让阿春回过神来,“走?你们不是回来过年吗?”

“今年厂里效益好,春节上班是平常工资的三倍,你不是马上要念中学了吗?家里得攒点儿钱给你读书啊,再说爷爷奶奶的身体也不太好,钱能多赚一点儿是一点儿。”这时,妈妈的头发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脸,阿春在这一刻觉得离自己的爸妈好远,好像看不清楚他们的样子。

“随便。”过了很久,阿春才吐出这两个字。

即使爸妈回来,阿春也不会觉得跟他们有多么亲昵、融洽,在更多时候,阿春被尴尬的情绪包裹着,好像浑身上下都爬着小蚂蚁似的。

“你们爱走就走,我过我的日子。”阿春这样想。

阿春看着妈妈穿着一件灰色毛衣,毛衣起了球。过了一会儿,阿春又对她喊道:“妈。”

“嗯?”妈妈露出了一个不自然的微笑,“舍不得我们走?”

“不是。”阿春立马澄清,继续说,“我想去县城念初中,我想上美术班。”

“上美术班做什么?”妈妈也很不理解地问。

“不知道他跟谁学的这套没用的,我跟你说,读书才是正经事!”爸爸插进话来。

“可我不喜欢读书。”

“阿春。”妈妈放下手中的锅铲,往锅里加了一勺水,朝阿春走过来,她握紧他的手。妈妈的手油油的,阿春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

“阿春,我跟你说,你不能说这样的话,我们在外打工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能够好好念书。你要是这样说,我跟你爸还有什么奔头?听妈妈的话,好好念书,不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妈妈规劝道。

“可我不是读书的料。”阿春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妈妈。

“什么?”爸爸不可思议地望着阿春。

“我真不是读书的料,我看到书就头痛!”

“你敢!”爸爸指着阿春激动地说。

阿春看着自己的爸爸,那一剎那,他觉得爸爸是那样可笑。

“爸,不是我敢不敢,我真的学不下去,我喜欢画画儿。”

“不行!”爸爸要发火了,妈妈赶紧让他走开。

妈妈再一次牵住阿春的手,说:“阿春,你可不能学坏,读书是正事。”

“画画儿就是学坏?”阿春不可思议地反问。

“谁会做这种没用的事?”走出去几步的爸爸又冲阿布喊了一句。

“画画儿的事情以后再说,阿春,你在家要听话,在学习上还要努一把力,上中学以后课程就更紧张了,你不能掉以轻心。”妈妈关切地说。

阿春并没有回话,而是失落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窗户安好了,阿春说想留下来陪阿布一晚上,爸爸并没有阻挠,只是提醒他第二天要早点儿回家。

阿布看着屋子里的窗户,它们不仅被牢牢地加固了,阿春的爸爸还用一个巨大的塑料膜覆盖在上面,风再也不会从缝隙中吹进来了。

夜晚来临,阿春和阿布一起做晚饭,阿春生火,阿布炒菜。火光映在阿春脸上,阿春被照得懒洋洋的。

阿布的家里只剩下一棵白菜和两个鸡蛋。阿布煎了两个荷包蛋,炒了一碗白菜,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饭菜就被阿布端上了桌。

“阿春,过来吃饭吧!”阿布把饭端上大厅的木桌上,烫得赶紧又用手捏了一下耳朵。

阿春把灶台上的火扑灭,来到客厅,这时阿布已经把饭给阿春盛好了。

“我自己盛。”

“都一样,我已经盛好了,快吃吧!”阿布一边说,一边朝阿春的碗里夹了一个鸡蛋。

阿布自己也跑去盛饭,他用筷子扒了一些白菜和另一个荷包蛋,进了里屋。

“阿布你去哪儿?”阿春咬了一口蛋问。

“我先给爷爷喂饭。”阿布进了屋里。

阿春这才想起来,阿布的爷爷还在里屋呢,而自己,已经把另一个荷包蛋吃了。这样一来,阿布就没有鸡蛋可以吃了。

阿春自责地噘了一下嘴巴,吃过的蛋也不能再吐出来。阿春用力地往嘴里扒着饭。

“我炒的菜不错吧?”阿布笑嘻嘻地问。

“你没给自己留个鸡蛋。”

“我中午吃过。”

“我不信。”

“真的。”阿布坚持。

“阿布,等我爸妈一走,你来我家住吧。”阿春拉着阿布的衣角。

“我也想去。”阿布这才端起自己的碗。

“那就来啊,我们天天在一起,多好。”阿春笑着说,“我们家天天都有鸡蛋吃。”

“那爷爷怎么办?”

“你爸就这样把你爷爷扔给你吗?”

“他得出去跑车。”

“哎——”阿春摇了摇头。

“好了,没事了,你吃饱了啊?”

“嗯。”阿春用手擦掉嘴角的饭粒。

“那你先去我房间等我吧,我吃完饭,洗了碗就过来。”阿布在桌子上大口大口地扒饭,他发现今天的饭菜特别香,也许是阿春来到自己家里,还把自己屋子里的窗户安好了,他郁闷了几天的心情终于渐渐疏朗起来。

“要不要我帮你洗?”

“不用了,没几个碗,你快进去吧。”

“那我进去了。”

阿春朝阿布的房间望了望——阿布的床铺上是一些枯萎的稻草和破旧的报纸,在这层稻草和报纸上铺着一床暗灰色的棉絮,棉絮上一床脏兮兮的被子像面饼一样摊开在木床上……

离春节越来越近,家家户户都被耀眼的红色包围着:春联、窗花、福字……见到这些红色,人好像被甜蜜与温暖包围着。

阿春将要踏进家门的时候听到屋里传来爸妈的声音,小心地在窗户旁偷听。

“昨晚班主任说的,你都听到了?”

“儿子总之在这儿还有一个学期,毕业了,我们也省心了。”

“怎么会省心呢,读初中就更加麻烦了。”

“那能怎么办?”

“要不我们由着他,让他去学画画儿?”

“这怎么能行呢,哪有人会学这个?”

“你不能老逆着他呀。”

“他现在小,抓一抓还来得及。”

“你看见没有,他根本对学习提不起兴趣。老师不也说了吗?他上课也画,下课也画,如果他真喜欢画画儿,我觉得不妨试一试。”

“我不同意,画画儿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哪个工作是要画画儿的啊?”

“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如果让阿春画画儿,他还可能有大学念,如果不让他画画儿,我怕他连大学都考不上。”

“哎,这个事到时候再说。”

听到这里,阿春紧张的心松弛了一些。来到屋子里,他发现在书桌上有一块崭新的画板,画板下面是一盒48色的水彩颜料,他兴奋地叫了出来。

阿春扭过头,妈妈走了过来,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阿春,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画板,爱用什么样的颜料,就瞎给你买了几件。”

“我……我很喜欢!”阿春激动地说。

“喜欢就好。”妈妈拍了拍阿春的脑袋,然后又把他抱在了怀里。

“怎么了?”阿春有点儿拘束地问。

“我和你爸明天就要走了。”妈妈难过地说。

“明天就走?你们刚回来四天啊!”

“没办法,厂里请不了假,如果可以请假的话,我们平常会回来的。”

“你们平常从来没有回过家,从你们出去打工的那一年算起,从来没有过。”阿春确定地说。

“对……对不起。”妈妈哽咽了,“我们也想回来,但是家里的地已经承包出去了,种田也没有什么收入,镇上的生意也不太好做……”

“就不能多住两天吗?”阿春的一滴眼泪流了下来。

“你在家要听爷爷奶奶的话,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妈妈把阿春抱得更紧了。

“我不想聽,我不想听。”阿春抖了抖身子。

“乖,在学校要尊重老师,还有五个月,你就要小学毕业了,就是一个小小少年了。”

“我想跟你们多呆一会儿。”

“有事情要多跟爷爷奶奶讲,爸爸妈妈也会经常打电话回来的。”妈妈抹了一把眼泪说。

阿春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变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真实地感受过离别的痛苦。他咬着牙,把泪水逼回去,扑在妈妈怀里,感受着一年到头才有一次的温暖。

黛色瓦房积蓄的露水滴落在石板路上,青苔一年四季寂寞地在墙角张望,冬天就要过去了,然而,第一缕春风也是凛冽的。

大多数人的年意味着相聚、团圆,而阿春的年却意味着一次必须面对的痛苦离别。

阳光懒散地照在小镇上,街上穿行的人更多了,大家嘴里吐出白气,叽叽喳喳,像一只只困在地面上的麻雀。

阿布把脑袋缩进帽子里,看着来往的人们,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那种轻松、自在、无拘无束的笑容。

在外面游荡了半天,阿布回到家里。

爸爸回来了,跟着爸爸回来的还有一个陌生的阿姨,她烫着金色的头发,鼻孔很大,身穿一件红色的皮大衣,用一种不自然的笑容面对阿布。阿布觉得这个陌生阿姨并不好看。

“他就是我的小鬼。”爸爸把胡子刮掉了,刮得干干净净,阿布差点儿认不出这是爸爸的下巴了。

“多可爱呀!”阿姨突然来了一句。

“平常调皮得很呢!”爸爸说。

“让我摸摸。”

阿布赶紧躲开,他好像吞了一口生猪油,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阿布,还不叫阿姨。”爸爸看着阿布说。

“我不认识她。”阿布没想到,天上居然会掉下来一个他不认识的阿姨。

“这个小鬼没礼貌,我把他宠坏了!”

宠——爸爸用的这个字,阿布在家里很少感觉到。

爸爸笑眯眯地看着这个阿姨,阿布并不喜欢爸爸这样的表情,有一种虚假的感觉。

“没关系,小孩嘛,都这样,有点儿害羞。”阿姨笑得很坦然。

“回头我教训教训他。”爸爸笑着说。

“别啊,瞧他多可爱啊,两个眼睛会发光,你得好好对他。”

阿布不喜欢听这个阿姨的声音。

“好好对他,好好对他。”爸爸重复。

阿布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爸爸,他羞涩的样子让阿布觉得有点儿不自然。

“我进屋了。”

“进去吧,臭小子。”

“要乖啊。”阿姨插上一句话。

“我不喜欢你。”阿布冲阿姨喊了一句。

“小子,你说什么,你再说一句?”爸爸就要捋起袖子。

“我不认识她,也不喜欢她。”说完,阿布就关上了房门。

爸爸踹了房门一脚,嘴里说了些什么,阿布也没有再听进去了。

后来,这个阿姨三不五时地来阿布家。

在阿布眼里,这个阿姨像河马,特别是她那一张像河马一样的嘴巴,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每次隔着墙,阿布都能听到她的声音,她一个人能叽叽喳喳地说一下午。不论她说什么,她做什么,阿布都不喜欢。

“臭小子,阿姨来我们家,你得高兴一点儿。”有一天,爸爸对阿布说。

阿布没有回话。

“我没有阿姨。”

“你别让我难堪!”爸爸警告阿布。

阿布盯着爸爸,没有回他的话。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阿姨,她可以给我们家做饭。”

“我能做饭。”

“她可以给你洗衣服。”

“我自己有手!”

“你再顶一句嘴试试?”爸爸指着阿布的鼻子。

见爸爸眼里放出凶光,阿布什么也不再说了。

“阿布。”爸爸突然拍了拍阿布的肩膀,语气软下来,“我知道你也许一下子接受不了家里来一个新人,但是你总得要人照顾,爷爷也得要人照顾,爸爸没什么能耐,找不到更好的人来照顾你们。”

阿布看着地板,他的胸口有一股闷气,他想对爸爸说:“我可以照顾自己,也可以照顾爷爷,我不需要任何人照顾。”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如果你实在不喜欢她,那也别当着她的面表现出来……”爸爸还说了些什么,阿布再也没有听进去了。

十一

这几天,阿布来到阿春家里,他想让自己静一静,逃离那个突然聒噪起来的家,那个现在让他觉得陌生的家。

“阿布,如果你在家里呆得不舒服,就来我这儿吧。”

“嗯。”

“我有时候有点儿恍恍惚惚。”

“好像一切都不真实。”

“你也有过這种感觉?”

“是的,但想着我们会长大,我们有明天,我就有一股神奇的力量似的。我有梦想,我有期盼,阿布,你也有梦想,也有期盼。”

“我就想赶紧长大,老是感觉自己什么都做得乱糟糟的。”

“不过阿布,如果你不喜欢那个阿姨,还是得跟你爸爸说,他是你爸,你不是他捡来的。”

“嗯。”阿布点头。

……

没过几天,爸爸跟这个阿姨大吵起来。起因阿布不知道,他在房间里能清楚地听到骂人的声音、推搡的声音、盘子落地的声音……这些声音一股脑儿地挤入他的耳朵里,让他不得安宁。

阿布把耳朵死死地捂住,但是外面的争吵声依然不绝于耳。

“你们吵够了没有?吵够了没有?”阿布把房门打开,对着两个大人吼道,然后又把门紧紧地关上,这次争吵的时间好像有一个冬天那么长。阿布希望这一切赶紧结束,他不喜欢面对任何争吵。

晚上,阿姨离开了阿布的家,她孤零零地走在石板路上。阿布透过窗户看到了她的背影,爸爸没有送她,她低着头抽泣,头发被风拍打着,散乱地挂在耳后,好像一条条黑色的小蛇。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爸爸异常沉默,一天到晚跟阿布说不上一句话,胡子很快又长回了他的下巴,阿布印象中的爸爸回来了,但是他好像变了模样,时常像个孩子一样蹲在门口,看阿布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

无论如何,那个阿姨再也没有踏入阿布的家了。

十二

窗外,绚烂的烟花将夜空照亮,今天是小年,是属于孩子们的年。

阿布想象着自己的爸爸正行驶在他不知道的某条公路上,车厢里大声放着他讨厌的音乐,载着沉沉的货物去一个又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

阿春的爸妈早已离开了家。那天清晨,阿春的爸妈趁着阿春还没有醒来就偷偷地出了远门,阿春妈妈在阿春爸爸怀里抽泣了一阵,但是很快,她就坚定地迈出了家门。雪花飘落在她的长发上、脖颈上,她丝毫没有察觉,只想快一点儿地离开这个家,赶紧回到工厂里,用繁重的工作来麻痹自己。

临走前,阿春的妈妈给阿春买了整整一沓红色袜子,放在阿春的床头。

过了年,阿春就迎来本命年了,他将是一个12岁的大孩子了。阿春的爸妈相信,红色袜子能带给阿春满满一整年好运。他们希望阿春好好学习,将来扬名立万。他们做梦都在祈祷那一天赶紧到来,这样,妈妈就能从遥远的南方回到家里,哪怕只是天天给阿春做做饭、洗洗衣服,她也会异常满足。

阿春手捧着妈妈给他买的袜子,心里默默地祈祷,希望远在南方的爸爸妈妈能够平平安安,希望自己的心愿能够早早实现,希望跟阿布永远做朋友……

穿过小镇,阿春小跑着来到阿布的家里,手上拎着一袋烟花。

阿春和阿布点燃了烟花,那些光亮将他们的笑容点亮,好像属于他们的年真的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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