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和

2020-05-25 20:18邓芳
回族文学 2020年6期

邓芳

1

林西走出单元门就深深地吸了口清新的空气,天空晴成深蓝色,像是用油彩调出来的,潮湿的路面告诉你昨夜这里悄悄地下了场小雨。这是新疆最好的天气,空气清透湿润。小区一楼的住户在他们独家拥有的小花园里种点菜,在这城市的钢筋水泥森林里营造出一派田园风光。

此时,从各幢楼里陆陆续续走出了要去上班的人,这些和林西一样早早出门的人都走得不急不忙。这是县城,上班的车程再远都不会超过半小时,步行也不会超过一小时。林西知道,如果她给别人说她真心不喜欢住在乌鲁木齐,甚至北京、上海,而是喜欢这个路宽、车少,人口适中、生活便利的西北小縣城,也许别人当面不会说什么,可心里肯定会不屑地嘲讽她这是“酸葡萄”心理,所以她从不对外人说自己的这种感觉,就像悄悄地藏了个小秘密在心里。而这个偏居西北一隅的安静小城,像是个被她自己守护的秘密花园。

刚转过楼拐角,一个容貌明丽气质典雅的女人迎面走来,林西刚才的好心情一下子就被撞破了。每次遇见这个从天而降闯入自己小城的女人时,林西都会觉得很不舒服。

这个女人叫柳颜,几年前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截和了邱玲玲的丈夫,然后昂着头嘴角挂着得体的微笑,泰然自若地生活在自己眼前。

2

邱玲玲是林西好友县一中老师王瑞的发小闺蜜,林西是因为王瑞的关系才认识她。邱玲玲在税务局工作,圆嘟嘟的一张娃娃脸,一双圆眼睛,脸上总是笑盈盈的,很是喜庆。她说话高声大气,遇到高兴事总是笑得东倒西歪,没有一点儿矜持样,而她的笑点又很低,所以让她高兴的事情就很多,因此总给人喜气洋洋的感觉。邱玲玲和王瑞一起长大,虽然比王瑞要大几岁,遇事却喜欢让王瑞帮她拿主意,认识林西后,遇事又喜欢听林西的意见。王瑞嗔怪她自己不长脑子没主心骨,邱玲玲无所谓地笑笑说:“你们又不是坏人,听听你们的意见又没错。”而林西倒觉得邱玲玲是大智若愚。

邱玲玲和丈夫李培民刚相识时,李培民才从部队复员在财政局开车。抛开和邱玲玲离婚这件事不说,李培民真是个不错的男人,人长得干净利落很有男人气,为人正派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待人接物周到得体,很得领导赏识,很自然就从领导的司机慢慢升格成办公室主任。更难得的是他在家也手脚勤快,对邱玲玲非常呵护体贴。邱玲玲万事不操心的性格与李培民家里家外大包大揽有很大关系。他们结婚多年一直恩爱有加,邱玲玲对李培民崇拜得五体投地,总是把他的好挂在嘴上。林西和王瑞也对李培民一直很推崇,从没想到他们的婚姻会发生意外。

邱玲玲和李培民离婚前两个月,邱玲玲还请林西和王瑞一起吃饭,说是为李培民去上海出差送行,当时林西还取笑他们俩找个由头儿就要来秀恩爱。

两个多月后,有一天林西在路上偶然碰到邱玲玲,寒暄过程中问起李培民,邱玲玲竟然说她和李培民离婚了,林西听闻吓了一跳。邱玲玲说李培民去上海出差时遇到了他的“真爱”,回来后就执意要和自己离婚。邱玲玲述说这件事情时脸上竟然还有些笑意,仿佛她也是听到了一件可笑的事情。林西盯着邱玲玲的脸,直到她说完整个事情的始末,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林西当了十几年刑警,难以置信的事情见得多了去,可那些都赶不上这个消息让她瞠目。和邱玲玲分手后,她立即打电话向王瑞求证,王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不知道此事。晚上,王瑞打来电话证实了邱玲玲离婚的消息,同时还透露了李培民已同柳颜闪电结婚的消息。王瑞有些疑惑地问:“邱玲玲真是你说的那种大智若愚的人吗?这么大的事她竟然和谁都没有商量。”

林西和王瑞见面时,王瑞显然已从刚听到这个消息时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了,见了面竟然问林西,邱玲玲为什么把离婚的消息先告诉她而不是自己。林西耸了耸肩说:“可能是因为我先在路上遇见她并询问李培民的情况吧,显然她没打算主动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王瑞叹气道:“经了这么大个事儿,我发现自己对邱玲玲并不十分了解,你以前说邱玲玲大智若愚我还不信。”

林西倒是有些了然,“人活得简单并不是蠢,反而需要大智慧,这个道理有的人是有生活阅历后悟的,有的人是天生自带的,邱玲玲大概是天生的吧,看着随和,骨子里还是很倔的。她当初在李培民还是个司机时选中他,看上就早早嫁了,孩子也早早生了,后来日子过得也很好,现在出了变故,说断也就断,说白了就是心宽的人敢取敢舍呗。”

王瑞说李培民是在上海出差时学雷锋做好事,帮助了一个下楼梯时不慎扭伤脚的漂亮女人,一来二去,李培民发现那个女人才是他的“真爱”,回来后就要跟邱玲玲离婚。刚开始邱玲玲死活不相信李培民要离婚,可架不住李培民态度坚决,为了那个“真爱”像着了魔一样什么都不管不顾,财产、孩子都可以不要,只求邱玲玲成全。他说如果邱玲玲不肯成全非要闹,那么父母、孩子、名声甚至工作,他都可以不要,就此从这里消失。邱玲玲终究不是个狠绝的女人,她也念着这么多年李培民对她的好,不想亲手毁了他的前程,再怎么说他也是自己女儿的父亲,既然他心意已决就成全他算了,最后答应了李培民的请求,悄无声息地办了离婚手续。

从李培民说要离婚到办完离婚手续,邱玲玲连李培民那个“真爱”的面都没见过,就被那个女人打得落花流水丢了丈夫。

王瑞的说法让林西有些匪夷所思,觉得这其中肯定另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原因。直到一个多月后,她在“碧流池”畔见到那个让李培民感受到“真爱”的女人——柳颜。

时隔多年,林西依然记得初见柳颜时的惊诧。

林西生活的县城城西有一条河,十几年前为了美化城市引河入城,城南建了个很大的开放式公园,这条人工河由西向东横穿公园中央,沿河一条宽阔的八车道道路成为这个城市最漂亮的道路,路边绿化带宽阔美观。在这条路和南北向的高速公路引线的交叉处,由西向东的人工河在这里转弯向北面的城中心流去,转弯处形成了大片水面,就势修了个池,池畔一块大石上刻着“碧流池”三个字。水池的入水口建了个小小的跌水,水瀑淙淙的落水声给这汪碧水平添了几分生气,稍远的地方有一个青石栏杆的小桥,在桥北边的假山上有一处小小的亭阁。环绕“碧流池”种了一片柳树,一条小路曲曲弯弯地掩映在临水垂柳之间。

当初这片园林刚建成时,到处都是裸露着黄土的山坡、洼地,人工河边的景观石硬生生地突兀着,与周围格格不入,刚种植的柳树也像是瘦小的黄毛丫头可怜兮兮地立在那儿,处处都是人造景观粗劣的痕迹。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景观石上长满了青苔,人工河沿岸的青石也早已被青苔、野花、野草所覆盖,池畔的柳树一天天长大,长长的柳枝随风轻拂水面,那些人工雕琢的痕迹被岁月抹去,显出了天然的景色。每到夏季,这里碧波荡漾,垂柳依依,小桥流水,很有些江南水乡的韵味。

林西就是在“碧流池”畔初次遇见柳颜的。那是李培民离婚后第一次见林西,他有些尴尬地同林西打招呼,林西没有理会他的搭讪,只是打量他身边的女人。这个女人并没有林西想象中第三者的妖艳,而是一种端秀明丽,没有一点儿脂粉气的天然美貌,黑茸茸的大眼睛,肤如凝脂,姿态挺拔潇洒,气度优雅从容。她静默地站在李培民的身边,傍依着他却又明显与他的气场格格不入地独立于他。初见时,她嘴角有一丝淡淡的笑意,看向林西时眼光也很柔和,但林西能明显感觉到她这礼貌和气后面的清冷,特别是当林西同李培民很不友好地寒暄时,她直视林西的眼光中柔和的气息淡了,清冷的目光中流露出倨傲的神气。

很久以后,林西每每想起初见柳颜的情景,觉得在自己心中打下梗的不仅是她的容颜,还有她居高临下的坦然冷傲气势。她的脸上丝毫没有第三者的愧意,没有一点儿伤害他人后的歉疚,甚至她的素颜都隐含着一种对这座小城所有女人的不屑。林西冷冷盯着柳颜的眼睛时就想:这个女人真漂亮也真傲慢。

那天,柳颜身边站着一个瘦瘦的八九岁小男孩,因为体形瘦小,头显得格外大。他五官清秀,黑茸茸的眼睛很像柳颜,正因长着这样的眼睛,这个漂亮的小男孩显得阴柔有余阳刚不足,看向人的眼光飘忽不定略显惊悸。

林西不再猜疑邱玲玲与李培民之间有什么其他问题,李培民被这个女人摄走魂魄一点儿都不奇怪,在她面前邱玲玲根本就没有任何招架之力 。

只是,从看到柳颜第一眼时,林西就开始猜疑这个从天而降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来路。这么出色清冷的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在短短的十几天的时间里就真的爱上李培民,而且会抛开原来的生活,从上海那个大都市来到西北这个小县城。这个念头从产生的那一刻起,一直纠结到现在,成为林西心中的一个梗。

见到柳颜的第二天,林西和户籍科的陈平整整在数据库里筛查了一天,才找到柳颜的人口数据。林西用柳颜的身份信息在各个大数据库里滚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违法犯罪记录。这让林西有些失望,但她并不甘心,因为职业习惯,对任何不合乎常理的现象她都存有很强的警惕性。

柳颜,曾用名柳艳,虽然是上海户籍,但从她的身份证号看,她应该不是出生在上海,而是出生在黑龙江的一个县城。大学文化,她的婚姻状况是离异。按说像柳颜这样的女人就算是婚姻失败了要远走,也应该带着儿子到大洋彼岸去,怎么会到大西北来。这确实让人想不明白。但林西坚信,这个女人选择李培民绝对不是什么“真爱”,她眼神中透出的那种傲慢清冷,说明她不是随便就可以轻易被哪个男人打动的女人。

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林西只要想起这个女人就把她的信息在数据库里滚动一遍。她相信只要犯过罪,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再后来,林西想会不会在不久将来的某个时候,会有一个男人找上门来,到时候林西自然会知道在这个女人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她为什么会来这里。

对柳颜来路的各种假设让林西一直对这个女人保持着高度的关注,直到三年后,邱玲玲另嫁了一个叫郭祖银的大车司机,林西才对这个女人有些释然。

对邱玲玲选择嫁给一个大车司机这件事,林西颇有些不以为然。她问王瑞:“邱玲玲以前找李培民时他是个小车司机,现有了第二次选择的机会,怎么又找个大车司机,邱玲玲怎么说也是国家干部,她即使对身份无所谓,可为什么换来换去总是司机。”

王瑞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邱玲玲的父亲过去就是个大车司机,在以前经济困难的年代,大部分人都缺吃少穿,只有开车的人有吃有喝,说不定在邱玲玲的潜意识里司机总是和丰衣足食联系在一起的。而且,那个郭祖银人真的很不错,虽然比邱玲玲要大个五六岁,但好在他是丧偶,没有多余的感情牵绊。这个男人踏实能干,不仅自己开车,同时还养着三个大车,和儿子还开着一个汽车修理厂,有很丰厚的家底却没有某些有钱人的虚荣浮夸,家财万贯还依然吃苦耐劳,最主要的是他对邱玲玲特别好。”

林西“哦”了一声,对王瑞翻了翻白眼道:“李培民以前对邱玲玲不好?你把这个男人说得这么好,天知道又会从哪里掉下个截和的。”

王瑞假模假式地向四周看看笑道:“我们这是个风水宝地吗?会从天上再掉下个柳颜?邱玲玲没有那么倒霉吧。”

林西也笑了,“難说,下次也许从北京皇城根儿掉下个娘娘来。”

王瑞看着林西笑道:“你这个人奇怪了,你一直是个很洒脱的人,我怎么觉得你对柳颜有一种特别深的成见。现在第三者插足的事不是多得很吗?你为什么独独与她较真儿,因为她比你漂亮?”

林西眼前立即浮现出那双冷傲的眼睛,她嗤笑道:“至于吗?只是真心不喜欢她。”

本来以为慢慢地这个柳颜会淡出自己的视线,没想到后来因为搬了个家,竟和她住到一个小区里,从此想不遇见都不行。

林西搬到栖木园小区,纯粹是因为这个小区依着城南开放式公园所建,这里空气清新环境优美,而且离县城新建的小学和中学都近,小区里有幼儿园,小区北门一箭之地有小学,南门一箭之地有中学,她想一劳永逸地让儿子在这里从小学上到高中毕业,省了自己这十几年的接送工夫。

在小区的物业管理办公室,她碰见了在这里工作的柳颜。更让林西惊讶的是柳颜的一手好字,她给林西作登记时用的不是水性笔而是钢笔,她的字没有女性的娟秀,而是大气飘逸不失筋骨,林西当即顺势问道:“你的字真漂亮,现在还用钢笔的人真是太少了,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柳颜抬起头微微一笑,迎着林西探究的目光,毫不躲闪镇定地回答道:“习惯了。”然后就不再说话,对林西后半句的探究根本没有要回答的意思。此时她眼睛里没有初见时那种礼貌的笑意,只是静静地对视着林西,眼神遥遥把林西推得很远。林西明白这个女人早就读懂了自己眼神中的不信任、不友好,但她的眼光里没有一丝怯懦,甚至还有些居高临下的挑衅。

没想到才一年多的时间,她又回来了。当时政工办正好急着用人,她又熟门熟路就又留了下来。田恬留下了,但余砺峰也并没有和她在一起,他们称彼此还是好朋友。

其实林西过去挺喜欢田恬的,可她这么折腾一下,林西心里像隔了层东西,她明白余砺峰不可能回头,因为无法容忍背叛。忠诚最初只是这个职业的要求,可最终会慢慢渗入你的内心,成为人生不可亵渎的信念。

4

县城西有一大片受国家保护的湿地,闲暇时,林西常和朋友骑车去湿地,没有目的地随兴所至地闲游,常常能发现一些不为人知的好景致。很久以前她和王瑞发现了一个常年被芦苇掩藏着的小湖泊,小小湖泊掩映在一片高高的芦苇荡中,静谧的湖面上有水鸟安详地游弋,鱼儿在水底嬉戏。林西喜欢在夕阳西下时来到这里,天光云影尽收湖中,粼粼波光美不胜收。林西约了王瑞骑行去湿地,没想到在湖畔遇见了柳颜一家人。

这次相遇虽然有些尴尬,林西还是同李培民打了招呼。林西问他怎么知道这个小湖泊,一般人是不知道这条小路的。李培民说他也是和别人骑行时来过这里,觉得不错,全家一起来过几次。

林西笑了一下问道:“知不知道这片湿地以前是什么地方?”李培民没想到林西会和他聊天,显得很高兴,笑着摇摇头说:“不知道,你知道?”

林西望着湖面点点头道:“据史书记载,这里曾有一个近一千平方公里的湖泊,湖面广阔无垠碧波荡漾,海天一色无边无际,犹如海洋,所以当时被人们称之为‘西海。相传,唐玄奘路经此地,盛赞这里物阜民丰民风淳朴,有礼仪之邦的盛世景象。在唐玄奘眼中,这里祥和安宁,犹如世外桃源。斗转星移,经过千年的变迁,曾经烟波浩渺的西海渐渐消失,沧海变桑田。现在虽然不复当年的碧波千里,但你看这个小小的湖泊像不像是藏着西海前世记忆的芯片?”

见林西这样问,李培民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有点尴尬地说:“真不知道这里还有这么多历史故事。”

“你不知道吗?沧海桑田这个成语就是这么来的。”林西笑着道。

李培民再傻也知道林西在说什么,只是躲开林西的眼光讪讪不语。

林西转脸看着男孩,现在他早已不是初见的绿豆芽了,挺拔健壮,脸庞已显出男子汉的棱角,除了那双眼睛,没有一处像柳颜。

林西问:“这孩子多大了?”

“十八,該高考了。”李培民说。

“哦,这么大了,第一次见他时,瘦小得像根豆芽菜,现在这么结实,你的功劳不小。”

柳颜一直静静地站在李培民身边,眼光温柔地扫过李培民的脸,又微笑着伸手抚了抚儿子的脸,然后眼光掠过林西,就像没听到林西说话。她伸手亲昵地挽住李培民的胳膊,把自己的手机递给林西身边的王瑞,展颜微笑着说:“麻烦你给我们照张全家福吧。”

她的笑容非常美丽,像花开般诱人,王瑞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手机,热情十足地给他们摆拍,其间还用眼角余光看了看林西。

返回的路上,王瑞斜眼看着身边的林西笑着说:“你今天说话含沙射影得太明显了,你对柳颜有成见,我看她对你也很不待见。你们没发生过冲突吧?”

“我和她能有什么冲突,我和她又不熟。”林西沉着脸说。

王瑞看着林西的脸色咯咯笑道:“别摆出这副样子,邱玲玲早就不在意了,她现在过得挺不错的,你看李培民现在也过得挺幸福,有不少男人私下里挺羡慕他的这段艳遇呢。”

“那李培民他家里人呢?是不是觉得这个女人客客气气拒人千里之外。”林西语带讥笑地说。

“那倒是,自然比不上邱玲玲亲亲热热的,到底是大上海来的人,又这么漂亮,傲气点可以理解。”

“哎,从大上海来的怎么样,漂亮又怎么样?因为我们这里是偏僻的小县城,因为邱玲玲不如她漂亮,她就可以这么肆无忌惮,我们就要认为她的所作所为是理所应当吗?”说完林西狠蹬了几下自行车,超过王瑞,王瑞在后面叫她她也装着听不见。

林西躺在床上把在芦苇荡遇到柳颜的事情告诉老公,老公好笑地说:“你对这个女人怎么这么感兴趣,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还在念叨她。你不会是爱上她了吧,还是把她当作了假想敌?”

林西伸脚蹬了他一下,突然转脸认真地说:“如果当初柳颜看上的是你,你会怎么样?你会爱上她吗?”

老公立时放下刚才的玩笑态度,警惕地正色回答道:“不要开这种玩笑好不好,对这种不明底细的女人我哪敢招惹。你别再为那个女人钻牛角尖了,当初你说这个女人有问题,查来查去也没发现问题,后来你又预测会有个男人来找她,把她和儿子带走,结果到现在他们一家三口过得好好的,根本没人来打扰,你真是多疑了。这是职业病吗?”

林西鄙视地哼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转移话题,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男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5

下了一场雨,天突然就冷起来,西北的秋天短暂,风中越来越浓的寒意预示着冬天快来了。

王瑞突然来到林西的办公室,告诉她李培民突发心脏病去世。林西吓了一跳,算算李培民还不到五十岁,虽然因离婚的事对他有些看法,但一个熟悉的人突然离世,到底让人唏嘘不已。

“以前没听说过李培民心脏有问题,怎么突然人就没有了?”林西一时没回过神,李培民鲜活的样子突然就涌进脑子,让她有点乱。

“谁知道呢,这些年我们和他很少联系,不知道他的情况,听说他再婚后和家里人也疏远了很多。这些年他变化挺大的,除了工作,他与周围的人和事都有些脱节,他单位的人也不是很清楚他的情况,所以他突发心梗大家都觉得很突然。”

林西转着自己手里的笔冷着脸“哼”了一声:“自作孽。”

王瑞嗔视了林西一眼,有些犹豫地说:“人已经不在了,就别说这些了。我们要不要去殡仪馆表示一下,不管怎么说以前和李培民关系还是不错的。”

“这个事你去问邱玲玲呀,怎么来问我。”

“就是她告诉我李培民的事,她还说要去送送李培民,让我陪着她去。”

林西惊讶地说:“她去是什么意思,她现在的老公愿意吗?她不会是想去向柳颜示威吧?”

王瑞立时回怼道:“你想啥呢,邱玲玲是这样的人吗?她是真心为李培民难过,还让李娜去给李培民披麻戴孝呢。”

“李培民不是有儿子吗?用得着李娜去披麻戴孝。”林西有些心带恶意地说,说完也觉得自己不够厚道,立刻闭了嘴。

王瑞“哼”了一下说:“柳颜就没有打算让那孩子回来。他们一家人过去关系不是好得很嘛,那孩子一直都叫李培民爸爸。柳颜没让那个男孩回来给李培民披麻戴孝守灵,邱玲玲还很生气呢。”

林西觉得邱玲玲的好人做到这个份儿上确实让人无话可说,但也让人心里有点儿暖意,可想到要去面对柳颜那张冷脸,心里就不舒服。她说:“我不想去,去了还要随礼,难道我还要等着将来我们家死人了,让柳颜来还礼吗?”

王瑞一愣,随即失笑道:“你这乌鸦嘴说啥呢!不过这倒是个好托词。可我倒想去看看,看看那个女人这次怎么表现。”说完很快收了笑声,大概是觉得这么幸灾乐祸的,确实对死者不恭敬。随后她叹道:“唉,如果不是受你影响,我都能肯定她和李培民是‘真爱呢,现在才觉得这个女人看似温柔其实心 ‘冷得很。”

林西冷笑了一下,“有什么看的,冷着一张脸走完过场就罢了,这下她谁都不用应付了。”

王瑞走后,林西站在窗前看着被风吹得摇来摇去的树枝。当初她同李培民的关系也不错,那时李培民从部队复员不久,与当警察的林西很有认同感,一起聊天时经常聊聊警队聊聊部队。在林西的心里,他应该是个守卫者,而最后他却成为背叛者,而且背叛得那么彻底决绝,这让林西从心里一直无法原谅这个人。

虽然这些年林西对李培民一直不待见,但这么活生生的一个人突然就没有了,林西觉得有些伤感,犹豫半晌还是决定不去。自己不想见到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肯定不想看到自己。其实那个女人和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她们之间的敌意从见面的第一眼就产生,因为她们都看清了彼此,林西看清了她的虚伪冷傲,她也看清了林西对她的洞悉和反感。因为明了,所以她们都不在彼此面前装。这些年她们从未言语相向,只是进行了一场近十年的诛心战,林西觉得这场战争快要结束了。

6

在体育馆里,林西和王瑞打完乒乓球坐在凳子上休息,王瑞边擦汗边对林西说:“柳颜走了,回上海了。”

林西并不觉得奇怪,她早知道应该是這样,她问王瑞:“柳颜的儿子考到上海什么学校,复旦?同济?”

王瑞说:“不是,只是个一般的上海学校,不是很有名。”

林西拿起身边的水喝了一口道:“他当初报志愿时的所有学校都在上海,只要是上海的学校,不论好坏,对吧?”

“正确,你真是神猜。”王瑞狠狠地夸了林西一下。

林西朝王瑞翻了翻白眼说:“我用脚指头猜的,李培民死得真是时候,刚完成任务就上西天了,也不知道是柳颜算好的,还是老天爷帮她算好的。”

王瑞瞟了林西一眼正色道:“你别乌鸦嘴,李培民可是在单位突发心脏病死的,还算因工死亡呢。你可是警察,虽然对柳颜有成见,可不要胡说哦。”

林西冷哼了一下,喝了口水没有吱声。

王瑞接着说:“柳颜走的时候把房子卖了,卖房的钱和李培民的抚恤金分了二分之一给李娜。柳颜为什么分钱给李娜,会不会是李培民死前留下了遗嘱?”

林西说:“不是李培民留下了什么遗嘱,而是法律规定李娜有李培民四分之一财产的继承权,柳颜不过是在自觉履行法律责任。只不过柳颜没有将自己和她的儿子算到李培民名下罢了,所以她只拿了财产中属于自己的二分之一,把李培民名下的财产全部给了李娜,至于李家再怎么分这笔钱就不关她的事情了,她从来都是个拎得很清的人。”

“噢,这么回事呀,邱玲玲说那房子是柳颜和李培民两人买的,和她们母女其实没有关系。她还因此感叹说柳颜跟李培民在一起是真心爱李培民,不是为了他的钱。”

林西哂然笑道:“不爱钱就是真爱了?邱玲玲倒真是个好心人,活得也是简单。其实这对柳颜来说只不过是把她和李培民的这笔账彻底算清楚,两人互不相欠罢了。”

王瑞愣了愣笑道:“哪有你说得那么无情,他们毕竟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吧,如果没有真感情怎么会在这里生活这么久,工作、买房、养育孩子。”

林西转动着手里的水杯说:“有的女人只是想按自己的方式生活,男人只不过是达成意愿的道具或者摆设,这和真爱没有太大的关系。我从不相信她真心地爱过李培民,爱过这个地方,把自己当成这里的人。这么多年,哪怕从天上掉下一段树枝落在这里,也会在这里生根发芽,可她没有。她在这里没有朋友,没有同事,没有她在意的任何东西,她笑得温柔得体,举止进退有度,但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和她没有一点儿亲密关系,包括李培民的父母家人。她只是借了李培民这个男人来到这里,高高在上地过一种她想要的生活,或休息或疗伤和养育孩子。李培民这个男人她选得真的很不错,是个有眼光的女人,但对我们来说,她就是个从天而降的陨石,随便砸倒了一个叫邱玲玲的倒霉鬼。”

柳颜走了,小城还是以前的小城,天气好的时候,林西会带着儿子徒步、郊游,只是每当她觉得这个小城让自己感到安然幸福的时候,就会想起那个叫柳颜的女人。她来了,她走了,在这个小县城,她来去自如,犹入无人之境,处处刻下了“柳颜到此一游”的标记。每每想到此,就觉得自己以为的安稳幸福竟是那样脆弱,这让林西觉得有些沮丧和不安。

7

春节前,王瑞说邱玲玲要去乡下郭祖银的家里冬宰,问林西要不要去凑热闹,顺便买些绿色肉品准备过年。林西一口答应了,她喜欢那种人气满满的热闹。

这些年,邱玲玲日子过得热气腾腾,不仅郭祖银把她捧在手心里,郭祖银老老少少一大家子人都把她喜欢得要命。

郭祖银家在农村,父母种了一辈子地,老了不愿进城就一直住在乡下。郭祖银现在的家业都是他和前妻辛辛苦苦省吃俭用攒下的。他前妻人很能干,白手起家时吃过苦,所以把钱看得很紧,可以说锱铢必较,攒下了万贯家财也得罪了很多人。而且,在当初贫穷时为了钱和郭祖银的家里人结下了不少心结,虽然后来发达了,却和郭祖银家里人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

这份家业到了邱玲玲手里开始发光发热,她心性良善,又爱热闹,手头宽裕自然不愿苛待家人。她嫁给郭祖银后别的不说,对郭祖银的父母是好得没话说。这倒不是她装贤惠作秀,在孝道方面她的家教特别好。她和李培民离婚后,别的人也就罢了,李培民的父母气得要死,后来李培民的母亲去世前叫着她的名字非要见她一面。邱玲玲到了郭家后,对两位老人尽心奉养,从不和其他兄弟姐妹计较,逢年过节,只要她回乡下,必定会设宴呼兄叫妹热闹一番,杀猪宰牛家家有份。郭家日子过得上下和睦,一派祥和。

虽说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但也是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情,邱玲玲的日子最终也只能过成了邱玲玲的样子。

8

转眼又到了夏天,下午刚上班王瑞就打电话说邱玲玲要请吃饭。这么郑重其事的预约让林西觉得有事,王瑞说先别问肯定是好事,去了就知道了。

她们约在城郊的一处农家乐,红光满面的邱玲玲一见林西,先伸出胖乎乎的手,让林西看她手腕上的镯子,“你看这是真的还是假的?郭祖银从他朋友那里买的,说是缅甸翡翠,很贵的。”

林西有些无奈地说:“我是警察,又不是珠宝商,我怎么知道这是真是假。”

王瑞笑着说:“哎,邱玲玲,有困难找警察又不是有问题找警察,你什么都问她,她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邱玲玲咯咯笑道:“我就相信林西说的,不信警察信谁呀?”说着把椅子移得离林西近了一些,带着一脸掩饰不住的神秘笑意稍稍低了声音问道:“你们单位是不是有个叫余砺峰的小伙子,他人怎么样?”

林西很警惕地移开身体看向邱玲玲,“你问这个要干什么?”

王瑞看着林西的表情嗤笑道:“瞧你那样,她家李娜在和那个小伙子谈对象,她来征求你的意见。”

林西觉得自己下颌都快要掉下来了,她知道邱玲玲的女儿李娜,去年参加公务员考试进了司法局,没想到这么快就开始有人牵红线了,而且牵到自己的身边来。看来这个县城确实有点小了,人人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随便伸个脚就有可能绊倒个亲朋好友。

邱玲玲说她见过小伙子一次,人长得特帅气,见了就让人喜欢,只是这个小伙子太出色了,自己有点儿不放心,听说和林西在一处共事,就想听听林西的看法。她兴冲冲地说:“我们家老郭见了这个小伙子也特别满意,不论是工作还是长相都不错,而且听说他家世平平。如果这桩婚事能成,我们家老郭说除了给买套房子,还打算陪嫁一辆五十万以上的好车,这样我们李娜嫁过去就肯定不会受气。”

林西听得有些心惊肉跳,赶紧说道:“买房子就可以了,婚前买的反正在李娜的名下,但为什么陪那么贵的车?五十多万的车在北上广算不上什么,但在我们县城里可有点‘豪了,你们家就算是有钱也得悠着点呀!”

邱玲玲很得意地說:“我们家老郭说了,男人就要开好车才有面子,只要他对娜娜好,车就是再贵点也行。”

林西看着邱玲玲的脸,脑海里立时浮起了田恬那双略显忧郁的眼神。李娜长得很像邱玲玲,圆脸圆眼睛粉嘟嘟的一张脸很可爱,可要说美貌气质比田恬要差一截儿。而田恬很可能就是余砺峰胸口上的一粒朱砂痣,现如今又朝夕相见,谁知将来会发生什么事,但这话又不能对邱玲玲直说。于是林西很快说道:“算了吧,不论这桩婚事成不成,你嫁女儿都不要陪这么贵的车,陪个二十万左右的车就行了,余下的折成现金悄悄给女儿留着,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呢,现在过得再好,也难保日后会不会让人半道截和呢。”

王瑞眼睛看着林西在桌下踢了她一下,林西看了看邱玲玲,也觉得自己刚才说话有些冒失了。

邱玲玲直视了林西一会儿,耸了耸肩很坦然地笑笑说:“那又怎样,截就截吧,谁怕谁?我现在不是过得很好吗?”随后又很快地补充道:“不,是比过去更好,郭祖银什么都听我的,到哪儿去都要把我带上,昨天他的朋友聚会他非要带我去,他朋友都说我像她女儿呢。”说完咯咯咯笑得满脸开花。

笑过后见林西和王瑞都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她,又为自己刚才过分得意有点儿不好意思,嘿嘿笑道:“我知道其实也没有那么悬殊,就是比老郭显得年轻点罢了。”

林西看着邱玲玲白皙的胖乎乎的圆脸,二十多年前,这张饱满娇艳的嫩脸可以掐出水来,二十多年后的今天,这张脸看起来依然圆润饱满,虽然没有过去的粉白水嫩,却光滑滋润得让人羡慕。这份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幸福是装不出来的。

林西笑了笑,把头靠在椅背上问道:“邱玲玲,你十八呢还是四十八?”邱玲玲听闻又咯咯咯笑得前仰后合。林西觉得自己对邱玲玲的折服不是假的,这天宽地宽都不如心宽,能打败柳颜的也只有邱玲玲了。

十年一场南柯梦,林西觉得自己睁着眼睛在别人的梦里走了一圈,做梦的人忘记了梦里的世界,而自己这个旁观者却还放在了心上。

酒微微有些上头,林西懒散地靠在椅子里微眯着眼睛望着天空,有风轻轻地吹过,带着田野青草的气息。夏至刚过,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上海怕是早就黑透了吧,可这西北的天空还透着明晃晃的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