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头墙(中篇小说)

2020-05-29 08:22刘小骥
作品 2020年5期
关键词:大观园

刘小骥

杨鼎容做梦也没想到,“大观园”的启动,要把汪氏大学士坊挪出两条街。蓝图是早就绘好的,古色古香,集庭院府邸、花园水榭于一体,很好地体现了当地古民居的精髓,县委的胡书记还在会议上宣布说,我们瓦棱县是程朱里阙,诗礼簪缨之乡,汪氏的石坊更是从前世家子弟们的标杆,把它挪到大观园的前面,才够气派,跟未来的仿古建筑群相匹配嘛!目前首要的,是做好汪大学士后人汪直的思想工作,这个重担最终落到该项目的施工单位包工头杨鼎容的身上。

杨鼎容知道在县城教书的汪直虽非权贵,却蒙祖荫庇佑,在祠堂议事时能说上话的。又因他能诗擅文,镇上乡里有人做红白喜事,也会请他写几副对子,讲几句话。杨鼎容母亲在世的时候,裁缝铺子就开在汪家隔壁,兼卖毛豆腐、笋干之类的土特产,跟汪家的关系也不错。再则,他跟汪直的小女儿汪小菲交好,胡书记的如意算盘当然是让他打先锋,万一搞砸了,还有退路,可他却要铆足了劲头,不能叫公家人小觑的。

汪氏老宅离县城,不过几公里的路程。夏日里,田间绿油油的一片,高墙黛瓦,特别是那一顺溜马头墙,层层高升,在红花绿树映衬之下,备感亲切。杨鼎容把电瓶车停靠在了汪氏老宅“明志堂”的门口,一抬头,便瞅见门墙上的雕花和燕子窝,不禁感慨,这样的深宅大院,在过去可是等级分明的。老宅的门虚掩着,他喊一声汪伯,走进去一瞧,穿着白背心的汪直手拿蒲扇,一边扇风,一边批改学生作业。老宅子前些年翻修过了,冬瓜梁上的雕花、天井和葫芦架子也还在,夏日绿荫垂蔓,予人清凉。杨鼎容见老先生抬起了头,忙把袋子里的东西拎过去,说今天活儿不多,他见镇上卖的臭鳜鱼不错,便挑了条大的,又包了一大袋毛豆腐,过来探望老先生。汪直把鼻子凑过去,闻一闻鳜鱼,说就是这个味道!

汪直吩咐沈二娘去后厨做饭,再添几个菜,自己则跟杨鼎容坐在雕花的廊下聊天。廊下有一水池假山,是汪先生后来砌起来的,里边还养了红色、白色、花斑的观赏鱼,他说在这地方住,不比所谓的旅游度假村强许多?两人说话的工夫,鳜鱼、豆腐、笋干炒肉和黄酒也端上来了。拿筷子扒开鱼肉,外焦里嫩,似香非香,回味无穷。

杨鼎容陪汪直喝了几杯酒,正打算把大观园即将启动,要挪牌坊的事情说出来,汪小菲就从外面进来了。她在县城一家新开的服装店上班,一米六五的个子,人白净,手腕上戴只玉镯,碎花裙和白凉鞋也相得益彰。汪小菲见是杨鼎容来了,面露喜色,说杨哥是个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杨鼎容笑望着她,说,才把县城五里坡商品房的精装修接下來,过来买点下酒菜,告诉汪伯这个好消息呢!来,吃鳜鱼吧!

两人从小认识,并不生分,也就添了双筷子。原来汪小菲中途回来,是收拾东西,准备跟老板去杭州看样品,进新货的。她拿筷子挑了点笋干尝,问杨鼎容说,我听人说,政府要把县城东边的石坊挪到新景区,有这回事吗?

杨鼎容瞥了眼汪直,心想,我还在找机会呢,没想到你倒嘴快。嘴里却对汪小菲说,还在讨论呢,公文没下达之前,不要听信那些谣言。

汪小菲“咦”了一声,说你不是包工头吗?听说大观园的工程,都交给你了,现在县城里传得风言风语,说石坊是最能代表我们瓦棱县老建筑风格的,把它移过去,才镇得住那样规模的园子!

杨鼎容被她催得紧了,知道兜不住了,正想着怎么跟汪直解释,老先生早站起来,冲他怒目而视,说,好啊!原来你今天不是送鱼,是来送鸩酒的!石坊是老祖宗设的,在城东竖了几百年,是说搬就搬的吗?!你不要以为有了吃官饭的做靠山,就可以为所欲为,回头你转告他们,只要我还在,就别想让汪家的石坊沾上铜臭味!

听了老先生的话,杨鼎容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却不知从何说起。

杨鼎容在揽下大观园的项目之前,就考虑过,这事看似体面,实则处处设坎,步步惊心。就拿施工来说,首先要挪场地,县城的一百六十多户人家需要重新安置,拆迁费,怎样搬迁,搬迁到哪里去,都是难题。杨鼎容和母亲,当年是从江西迁来的,在乡里,进宗祠排辈分没他们的份,在县城里走动,又没个当官的做靠山。母亲从前做裁缝,赊账都难索回来,碰到爱贪小便宜的,出了裁缝铺,还要偷偷地抓一把外面晾晒的笋干,因而杨鼎容很小的时候,就知人情冷暖,会看脸色行事。

他生性躁动,不爱读书,却头脑灵活,肩膀宽,身板子正,不过二十出头,就跑到县城,当起了包工头。他本是个聪明人,虽不会画图,却能看懂施工图纸和样板间,搬砖砌墙,走线通电,刷墙刮灰,更是样样精通,在建筑业混了七八年,也闯出了些名头,人们住进他盖的楼,很少出纰漏。今年一开春,从清溪县调到瓦棱县当书记的胡鸣响应脱贫致富的号召,发狠说要让瓦棱县改头换面,第一步,就是要建起集徽派建筑、旅游观光、民俗民风于一体的大观园。该项目获批后,胡书记打听到县城第一批精装修的商品房就出自杨鼎容之手,便叫秘书通知他过来见面。

杨鼎容第一次走进县委办公大楼,在办公室见到胡书记的时候,满头大汗,连背心都湿透了。胡书记的秘书催得急,他是从施工现场赶来的,后悔自己没换身衣服。

胡书记倒不介意,放下手中的县报,叫他先坐,他连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摆放,哪敢坐下?胡书记倒是先发言了,说我听人讲,你是县城第一个盖高档商品楼的,有经验,有才干,手下还有一批老木工、老石匠,懂得徽派雕花,有这回事?

杨鼎容憨憨一笑,说大家是抬举我了!

胡书记点了支烟,并不看他,又说,县城里要建大观园的事情,你怎么看?

杨鼎容琢磨着胡书记是在考他,也就说,如果是建普通的观光旅游度假村,这样规划没问题,想要体现瓦棱县的特色,怕是还欠缺点火候。

胡书记“呃”了一声,说,接着讲。

杨鼎容说,说起徽州旅游业,歙县的牌坊群、黟县的西递和宏村都是做出了名堂的,观光客们游玩了黄山,也会去西递、宏村看看,而我们瓦棱县离黄山较远,不是旅游必经之地,一定要来点“真”的,才有吸引力!

胡书记瞟了他一眼,说,怎么个“真”法?

杨鼎容说,山西有乔家大院,周庄有沈厅,四川有刘文彩的大庄园,我们徽州的瓦棱县,为什么不建一个集合徽州所有民居,特别是官宦人家特色的大观园,大博物馆呢?如果想要突出地域特色,不仅大观园的一砖一瓦要仿古做旧,就连门楼上的石雕、屋脊上的兽头、花格窗和屋梁上的木雕狮子,都要原汁原味的。还有竖在县城东边的大学士坊,也是我们瓦棱县独一无二的宝贝,把它摆在新园区前面,才能让更多的人瞻仰。有了这些真家伙,大观园才能成为一张旅游名片,才能与那些已经成名的古民居村相抗衡!

胡书记听了,没有马上表态,叫他回去等消息。半月之后,杨鼎容再次出现在县委办公大楼的时候,已经参加关于筹建瓦棱县大观园的代表大会了。

被汪直轰走的这天晚上,杨鼎容一宿没睡。汪直是汪大学士的直系子孙,在宗族的地位非比寻常,既然他反对拆迁,那些钉子户更会坐地起价,百般刁难。第二天中午,他还在想对策,从杭州打货回来的汪小菲就过来找他了。汪小菲拎着个包装袋,交给他说,快试试,看合不合身?!杨鼎容接过来一瞧,原来是她去杭州精品店给他挑选的衬衫。

杨鼎容进里屋换好衣服,回到汪小菲身边。她叫他转一圈,帮他整一整衣领,拉一拉袖子,笑着说,这才像个体面人嘛!杨鼎容掏出钱包,要给她钱,汪小菲却不肯要。两人拉扯了半天,杨鼎容把她的手握住了。四目相对,汪小菲脸色绯红,头一低,杨鼎容顿时明白,她长大了,不像以往那样单纯地把他当哥哥,当兄长看了。这一愣神,汪小菲的手早抽回来,轻轻地说,杨哥,我先走了。说着,回身走几步,却不忙着出屋。

杨鼎容见她腰肢纤细,臀部被短裙包得紧翘,心想这是个好女人,又想汪氏是乡镇的名门望族,一股激流顿时涌上心头,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不由分说地从背后搂住她,叫她晚些再走。汪小菲正要出门,被他吓了一大跳,想要扳开他的手,却一点力气没有。杨鼎容比她大七岁,从前在乡下捉鱼摸虾,上树领她看松鼠窝,她都跟在他后面。跟她认识的那些男人比起来,杨鼎容聪明,目光长远,念的书虽不多,却懂得心疼人,每次接到新工程,都会拎着东西到汪家来串门,送她的礼物更是不少,她怎能不喜欢呢?想到这里,又见杨鼎容牵着她的手,深情款款地望着她,更是心旌荡漾,也就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去了里屋。两人都是成年人,杨鼎容唰地拉上窗帘,汪小菲也就半推半就地顺了他,缠绵了许久才分开。

第二天,杨鼎容再联系汪小菲,她却关了手机,去服装店问,老板说她请假了。杨鼎容一听,慌了神,生怕她后悔了,做出什么傻事情。好在第三天的中午,汪小菲又来了,她立在门口,他叫她,她也不肯进来。杨鼎容再问,汪小菲便说,那天的事,你是當真吗?杨鼎容慌忙过来,搂着她的肩膀,说,三妹,难道我的为人,你也要怀疑?昨天你不来,我还担心,心口还疼呢!这一回,两人手挽着手,心照不宣,把事情办了。完事后,汪小菲照例打整好衣服,梳好头发,回店里上班。

杨鼎容和汪家老三隔三岔五地幽会,倒也没人怀疑。转眼一月有余,睡在松软的垫子上,身边躺着美娇娘,恍惚之间,他又想起马头墙和花格窗了。杨鼎容很小的时候就听人说过,汪直的祖辈汪大学士是明万历年间的重臣,瓦棱县一等一的官宦人家,后辈子孙也多承祖荫,汪家以儒而好学闻名乡里,邻居间有矛盾,也会请他和长辈们从中调停。再加上他是县城的教书先生,培养过不少国家栋梁,儿时的杨鼎容每每走到汪家门口,都会仰望雕花门墙,心想这院墙如此高,能够进去住一阵子,也知足了!当上包工头之后,他更能体会到,在瓦棱县活动,要贾而好儒才受人尊重,自己没念多少书,难免被人瞧不上。想到这里,不由得蹙起眉毛,摸出烟来抽。

汪小菲见他有心思,便把手指头立在他的肚子上,问,在想什么?

杨鼎容说,我在县城乡里,一个靠山也没有,接下偌大的项目,惹人眼红,有人想撵我走呢!

汪小菲说,政府的工程,白纸黑字,靠的是真本事,不用理那些嚼舌头的人!

杨鼎容说,话是这么讲,可拆迁一开始就遇到麻烦,都不肯搬,嫌钱少呢!如果有人肯出面帮我说几句话,就好办多了。

汪小菲说,爸爸倒是能说上话的,拆迁户们再刁,总有长辈吧。要不我先问问他的意见,看怎么处理?

杨鼎容说,大伯那天的态度,你也看见了。他以为我跟那些当官的沆瀣一气!唉,再这么拖下去,不说耽误了工程,我吃不了兜着走,怕是连手下的工钱都发不出来了。

汪小菲见他字句戳心,叼着烟,在那里吞云吐雾,恐怕真遇到了麻烦,想了想,便拉着杨鼎容的手,说,爸爸不是个势利人,也总是夸你能干,就是书读少了些。要不,我干脆告诉他我们的事情,就算他生气,也可以慢慢劝的……杨鼎容听她说得动情,不禁有些感动,也就伸出了一只胳膊,把她胸口贴胸口往怀里一搂。这天中午,他格外卖力,仿佛看见大观园的项目,在床板的嘎吱嘎吱声中,正式启动了。

汪氏大牌坊被迁走的那天,县城乡里的人都来凑热闹,牌坊一竖就是好几百年,说拆就拆,倒也是个稀罕事。就在上周,汪氏宗祠内还议过事,汪直当着乡里邻居们的面,说我们汪氏从明代开始,大学士、国子监祭酒、工部侍郎、礼部尚书都做过,封建王朝虽说不在了,可汪家依然承袭祖训,不管经商、为官还是治学,都把德行和人品放在首位。可瓦棱县依然是个穷县,地少田薄,除了我们壶乡幸福村稍微像点样,哪一个不是囫囵度日,连壮丁都捞不到几个?徽州其他地区,早就围绕着黄山,赶超我们了,岂不见每逢春暖花开的日子,到西递、宏村等地来的游客们接踵摩肩,就跟逛西湖断桥一样?瓦棱县想要脱贫致富,就要改头换面,依托现有的特色大打文化牌。建大观园首要的,就是要把县城东边的石坊挪一挪,让更多的人看到我们瓦棱县也是五里一学士,十里一翰林的!

人们皆知汪直反对拆迁,特别反感拿老牌坊来当幌子,搞旅游招商,此时见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被请来主持的乡镇领导眼看人心不稳,忙打圆场说,还是汪老师觉悟高,第一个响应政府号召!等到汪大学士坊挪到大观园前面了,不仅仅是我们幸福村的光荣,更是整个瓦棱县的光荣和骄傲!人们眼看在座的村主任、村书记微微颔首,心想拆的又不是自家的东西,何必刮逆鳞,跟政府唱反调呢?这么一来,在座的人便随声附和,即便有少数几个人反对,也翻不起风浪了。

石坊搬迁的当天,大型塔吊、挖掘机、轧路机早早就赶过来,在牌坊旁边的空地上原地待命。几个孩子围在石柱旁边嘻嘻哈哈,骑在石屯的狮子头上,摸一摸上面的花纹,指一指门楼中央的浮雕大字。只听杨鼎容一声令下,孩子们便作鸟兽散了。塔吊的巨臂缓缓地伸过来,杨鼎容竖起拇指,说各就各位!只见塔吊稍稍一吃力,被捆住的石坊的匾额、龙凤牌、支撑的石柱、须弥座以及座上的石狮子,就挪动位置,被一一吊了起来。杨鼎容分派有序,不过半天的工夫,就稳稳当当地把石坊挪到了新的规划区。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岂止是拆迁户们始料未及,连先前斗狠撒泼的钉子户们,都坐不稳当了。

第一个到杨鼎容的办公室来打探消息的,是赵老二。他属于规划区的第一批拆迁户,风声一出来,就连夜把院子扩大了,楼顶也砌高了。拆迁一开始,他就极不配合,漫天要价,还召集人扯条幅,在墙上刷大字。杨鼎容明明看到赵老二慌慌张张地进来了,却靠在椅子上,歪着头,两手摆在肚子上,假装打瞌睡。赵老二叫了他好几声,他才懒洋洋地睁开眼睛,问他有什么事。赵老二看看办公室里没别人,走近一步,说,杨经理,怎么汪家的老牌坊,说拆就拆了?

杨鼎容半眯着眼睛,说,可不是?!还是汪老师的觉悟高,想要我们早点脱贫致富,县委的领导为了表彰他起带头作用,决定分给他一套商品房,另外还有五万块钱的奖金!

赵老二本是来探风的,没想到汪直一下子捞了这么多,赶紧放低姿态,说,原来拆牌坊,还有这些好处,这一回,汪老师赚大了!……那我们拆楼的,将来奖励什么?

杨鼎容板起了面孔,说,政府下达了红头文件,说凡是积极配合工作的,都有几千到几万块不等的奖金拿,签字早,还建早,早点排号早挑楼!那些冥顽不化,坐地起价的,不仅要点名批评,带头闹事的还要被拉去约谈!难道你没听说,省里对我们的工作高度重视,要派专员来检查?!惹急了他们,你晓得后果的!杨鼎容见他诚惶诚恐,语气又缓和了些,说我们县虽然穷点,但穷不丧志,汪老师不是说过,我们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模范县城吗?我们哪一点比不上西递、宏村,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人家富起来,自己的口袋还是瘪的?现在有大观园当文化招牌在前面探路,挡自己财路,不想拆迁拿钱的人,才傻帽呢!

赵老二听了,连连点头,说杨经理有见识!心里却将信将疑,谢过杨鼎容,回县城一打听,不由得扼腕,后悔自己没有早点签字!事情果然像杨鼎容说的那样,牌坊搬迁的当天,汪直就拿到了五万块钱的现金,就在他去杨鼎容那边打探消息的时候,已经有四五十人抢着去找拆迁办办手续了。

杨鼎容兵不血刃就让拆迁户们乖乖让道,在他将来贾而儒,优则仕的日子里,实在微不足道,而县委的胡书记也借此看中他的协调和决策能力,杨鼎容被破格提拔,成为大观园的监管专员和项目主任了。

杨鼎容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拜鲁班和祭奠母亲。鲁班不是百工之祖吗?在他县城的房子里,供了鲁班的牌位。母亲的墓穴,也被修高了,花岗岩的基座,白玉石的石碑,上面雕饰着精美花纹。他依然骑电瓶车,生活朴素,可对汪小菲,却是如皇后娘娘一般供在台面上的。汪直在祠堂举行族人议会的前一天,就提醒过他,说我这一去,可是拿汪氏几百年的体面去赌的!如果你把大观园搞砸了,或是将来对不起三妹,我一定饶不了你!

杨鼎容跟汪小菲成亲的事,也成了当地的一大新闻,说是秀才再有骨气,也把女儿嫁给财主了。汪直呢,并不理会这些,杨鼎容却说一定要办得体面风光。迎娶汪小菲的那天,他在乡里摆了一百桌流水席,又在县城摆了六十多桌,跪在那里给汪直和長辈们磕头,敬酒献茶。人们说,江西来的穷小子发达了,脱了鸦雀毛,也要骑龙跨凤了!

新婚之夜,他感觉窗外的月亮特别圆,枕边的汪小菲特别美,外面竹子簌簌拔节的声音更是让人心驰神往,他仿佛看到自己脱掉青衫换锦袍,能够自由出入汪氏府邸,在翰林大学士的厅堂内,也能站一站,捧杯茶喝,听青衣唱戏了。一觉醒来,枕边还残留着新娘子的体香,汪小菲起得早,去给他做早饭吃。新娘子煮了蔬菜粥、白水蛋和馒头,端过来给他吃。他捧着碗,望着卸掉残妆,天然去雕饰的汪小菲,心里美滋滋的。可他刚刚敲开鸡蛋壳,手机就响起了“好汉歌”,是胡书记的秘书给他打来的电话,叫他马上到建委办公室一趟。

杨鼎容跟汪小菲匆匆道别,跨上电瓶车,来到建委办公室一瞧,发现胡书记没到场,建委的吴主任和其他成员都到齐了。他把一条腿迈进去,立马发觉不对劲,会议室内静悄悄的,每个人都一言不发,空气格外肃穆、凝重。杨鼎容来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建委的吴主任看看人到齐了,这才打破沉寂,说,今天之所以把大家召集到一起,是要讨论一下我们大观园的情况。目前拆迁刚刚完成,投资商就跑了,胡书记问我该怎么办?!我呢,也只能集思广益,征求大家的意见,大家讨论一下,该怎么办?!

杨鼎容知道,当初筹建大观园,县政府拿不出钱,是请投资商投资入股,打算将来以股份来抵销和偿还债务的。换句话说,就是描绘美好前景,招商融资。可大股东资金周转不灵,说跑就跑,小股东们也像墙头草一样,见风使舵,随时都可能撤资。如果大小财主们都退了,好不容易才拆迁完毕的项目不就变成了烂尾楼吗?现在吴主任召集人,也是不愿意一个人背这个锅,出了问题,要扛大家一起扛!杨鼎容想到这一层,便说,不管怎样,我们也不能临阵退缩,大观园要真变成烂尾楼,我们瓦棱县短期内也翻不了身!

吴主任正愁没人发言,瞥他一眼,说,杨经理,你是咱们县的实干家,你来谈谈。

杨鼎荣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大观园也不是一天建成的!起初在筹划项目的时候,就考虑到中途会碰到困难和挫折,但有问题不要紧,关键是,只要项目有前景,就能吸引更多有识之士过来帮助我们建楼!

吴主任说,有干劲是好的!可我们瓦棱县和徽州其他地区,能找到的投资人,我们都找遍了,再挖不出一点油水了,投资说得轻巧,谁肯掏腰包?!

杨鼎容说,我们不要把目光局限在徽州,徽州不行省里找,省里不行,就到外省去找!我敢保证,只要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就能把建大观园的钱,一分不少地找回来!

吴主任一听,起身说,我们这是在开会,你可不要信口开河,误导大家。

杨鼎容说,不是我夸下海口,这事没有十成,也有八九成的把握!不信的话,我可以立下军令状,要是一个月内找不回钱,任由领导处置!

吴主任呵呵一笑,说军令状就免了,你要什么条件,多少人帮你,现在可以提出来。

杨鼎容说,一个人行动方便。只需要把建园的审批手续复印件给我留一份,再把建筑3D模型拷贝到我的电脑里就成了!出差的旅费,我先垫着,找回钱再说。

吴主任见他语壮,马上拍板说等他的好消息,叫文员去准备资料。等到大家散会了,杨鼎容却忐忑不安起来,一向被瓦棱县人轻视的他,为了证明自己才在众人面前夸下海口的,真要他去找钱,又该朝哪个方向使劲呢?

按照瓦棱县的习俗,结婚的第三天,新郎要陪新娘回门的,临走时,岳父还会送一只红毛公鸡和一只黄毛母鸡。可汪小菲新婚的第三天,却大清早地把丈夫送出了家门,项目的事情实在耽搁不起。她本想送他去火车站,杨鼎容却说她身体不便,叫她在家等,找钱的事,他有把握,保准在第一场风雪降临之前赶回家。

丈夫一离家,汪小菲才想起,从怀孕到现在,已经有四个多月了,从秋到冬,短衣换长袄,即便在屋子里,嘴里也哈出白气,坐下来便觉得凉了。跟婚前比起來,她胖了一圈,更显白净,行动还算利索,长肥的衣服一遮掩,人们也看不出她怀孕的迹象了。

杨鼎容走后不过十来天,第一场暴雪就袭击了瓦棱县。汪小菲在手机里告诉丈夫说,暴雪一夜之间袭击了徽州不少地区,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就有十多个地市受灾,县城的公交车停摆了,商场和小卖部关门了,学校放假,孩子们在街道上打雪仗,村里也有好几处老屋被风雪压塌,农作物冻成了冰雕,明年的收成又成大问题了。杨鼎容在手机另一头说,不要紧,他正在杭州找几个老板谈投资的事,已经商量得差不多了!一周之后,夫妻俩又通了话,这次他却说人在上海,有个搞建材生意的老板对大观园的项目感兴趣,打算跟他到实地来考察。可几天之后,事情又变了卦,建材商雷声大雨点小,总说等合作伙伴来了再一起走。私下一打听,才得知他两年前就申请破产,正想找项目空手套白狼呢!

杨鼎容在手机里说了半天,还是没能给汪小菲准信。在他走后的第二个月,建委的吴主任也打电话来,追问她杨鼎容的下落。拆迁户们开始担心,房子拆了拿不到钱,新楼又没建起来,这真是金弹打飞鸟,因小失大啊!

赵老二开始在街上乱转悠,逢人就说,杨鼎容骗了我们钱,他把钱拿到澳门赌博了!

有人跟着起哄,说杨鼎容在澳门的赌场上输了几千万,不会回来了!

汪氏宗族的长辈们听到风声,也对汪直说,拆迁是你的好女婿办的,牌坊挪了,房子没盖起来,祖宗怪罪下来,大家死后都没脸进祠堂了!

吴主任在汪小菲那里问不出名堂,也来催汪直,说有拆迁户天天堵在建委大楼问,重建的钱什么时候能拿到手,杨鼎容不会真的顶不住压力,携款潜逃了吧?!

汪直表态说,自己也联系不上女婿。不过他是看着他长大的,相信他的为人,况且杨鼎容是个孝子,母亲的牌位还在乡下,怎么会做出这等损阴德的事情呢?眼看人们还不答应,汪直便取出一个牛皮文件袋,搁在老屋大厅的桌子上,说,如果你们还不相信,认定被我的女婿坑惨了,就先把这五万块钱拿去救急!我还在县城教书,跑不了。如果将来真的拿不出钱,我把老宅卖了,砸锅卖铁也要还你们拆迁费!

汪直是汪大学士的直系子孙,从来说一不二,话都说到这份上,还能怎样呢?人们说了几句气话,也就散了。

汪直捏着装钱的袋子,心里还是不踏实,眼看女儿的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哪怕穿上厚羽绒服也遮掩不住,如果孩子出生的那天,杨鼎容还赶不回来,该怎么向乡里邻居们交差,自己的脸又该往哪里搁呢?

杨鼎容一去不复还,拆迁户们急,县领导急,汪直急,汪小菲更急。她从怀孕的第五个月开始,就浑身酸疼,骨头仿佛要裂开一样。晚上睡觉,左躺也不是,右躺也不是,医生说胎位不正,血压也有些偏高,体重要控制好,再不活动,到了孕晚期,麻烦事更多呢!汪小菲越听越觉得害怕,在母亲的陪伴下,每天下楼遛弯,活动筋骨。人们起初以为,她是油水好了,发福了,到现在,瞅一瞅她走路的姿势、扭动的胯部,说她一定是怀上了,得有好几个月了!嘿嘿!汪家的三女儿是在婚前就怀上的,怪不得汪直第一个响应号召,一下子就把牌坊拆了,婚事办了,这三丫头也真风骚啊,年纪轻轻的,就勾搭外省来的野汉子!还有汪直,别看平时家风很严,原来也是老虎念经,假正经!

面对县城乡里的风言风语,汪小菲假装没听见,有人说她,便把母亲胳膊一拽,换一条道走。可流言蜚语,依然像水沟边的苍蝇那般,走到哪里,就跟着飞到哪里。

临近年关,瓦棱县迎来了第二场暴雪,可灾害再大,也挡不住春节即将来临的喜悦。瓦棱县山高路远,民不染他俗,从腊月开始,县城、镇上和乡里就开始写对联,做糕点,杀猪宰鹅,准备臭鳜鱼和毛豆腐了。这天中午,沈二娘应邻居之约,去乡下的山上挖冬笋,汪小菲一个人呆得倦了,早早就上床睡觉。到了晚上,肚子里的宝宝格外闹腾,又是竖蜻蜓,又是翻筋斗,大冬天的,把她整得浑身冒汗。汪小菲起床倒了点热水,擦拭背心,对着镜子一照,见肚子上起了妊娠纹,皱皱巴巴,脸上也多了几颗麻点,心想自己变丑了,杨鼎容是不是嫌弃自己胖了,难看了,才野在外面不回来的啊?!又想他近来的手机老打不通,怕是外面有人,不由得恹恹地坐在镜子跟前的椅子上,什么盼头都没了。

她坐了半晌,猛然听见背后传来咔嚓,咔嚓的开门声,心想母亲不会这么快回来,莫非有小偷?她壮起胆子,拿了根晒衣杆,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躲到门后面。可是门刚一打开,她就扔掉武器,扑进那人的怀里,咿咿呜呜地哭了起来。原来进屋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朝思暮想的杨鼎容,她要他紧紧地抱住她,再也不要离开她!过了一会儿,丈夫把她扶回到床上,问明她情况后,有些埋怨地说,如果真有小偷的话,也该报警,怎么能带着有孕之身,冒险捉贼呢?!

汪小菲娇嗔地说,我是一孕傻三年,你呢,怎么去了这么久?

杨鼎容把手搭在她的孕肚上,摸一摸,又把脸贴在上面好半天,渐渐露出喜色。过了一会儿,他才对她说,你先休息,等有空的时候,我再慢慢地讲给你听吧。

第二天,汪小菲醒来时,丈夫又不见了。不过这次他不是出远门,而是跑到建委去找吴主任汇报工作。杨鼎容把拿去的资料和复印件,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说瓦棱县马上就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总算不辱使命,找到救命的活菩萨了!

这一年的大年还没有过完,温州财团就挺进了瓦棱县,胡书记、乡镇领导、吴主任都来作陪,一起看颇具徽州特色的“知府巡街”。衙役和捕快站成了两排,在前面开道,知府骑在高头大马上,摸一摸长髯,向人们挥手致意,也拱着手,向坐在主席台上的县委领导和财团成员们致意,倒有些欢迎领导莅临县城的意味。人们看到杨鼎容也换了身西服,胸前别着红花,坐在贵宾席的第二排。一旁的停车场上,停靠的都是财团的豪车,数一数,奔驰、宝马、别克是最常见的,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堂的。小县城何曾迎来过这些富豪,赵老二见了,赶忙走出人群,在街上四处通报,说杨鼎容发达了,开的是大奔回来的,他跟温州老板合伙做生意呢!

贵宾席上,温州财团的代表田海良,也当着胡书记的面,夸奖杨鼎容,说你们县城的那個项目主管可真不简单,单枪匹马就杀过来,说服大家一起投资做项目!

胡书记听了,心里高兴,却不动声色地问,小杨向来对工作有热情,对了,他是怎么说服你们的?

田海良说,杨经理介绍项目,一不看沙盘,二不看效果图,大观园是什么样,都在他脑瓜子里。哪里是门楼,哪里是街道,商铺有多少,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后来我们说空口无凭,想要拉投资,总要拿点现货出来吧。他这才给我们看电脑模型,还从旅行箱里取出一块徽州木雕,摆在桌上给我们看。

杨鼎容给温州财团展示的木雕,正是徽雕中的一绝《百子闹元宵》。百十个童子,或是提灯,或是摇旗,或是舞狮舞龙,或是放鞭拉炮,姿态各异,眉眼生动,仔仔细细看过,竟然没有一个重样的。田海良看了,便问,东西是好东西,但这跟你们县的项目有什么联系?

杨鼎容说,我们徽州搞旅游开发以来,复古的建筑,相信大家见得多了。稍微有点规模的,多半还是仿照旧时的格局,依葫芦画瓢建的房子。可我们瓦棱县的大观园,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走寻常路,不仅门楼要用旧时徽商家里的砖瓦,大学士的牌坊更是整座搬到了景区的大门口!至于说窗花、门罩、飞檐上的兽头、屋内冬瓜梁上的雕花,更是要用明清时代留下来的构件,这么一来,我们的大观园就不仅能展示徽派建筑园林景观,也是明清时代民间工艺美术的博物馆,相信整座大观园以文物建筑的形式出现在世人眼前的那天,一定能引起关注,也有着更好的升值潜力!

财团的人听了,眼前一亮,杨鼎容这才把从建委要来的文件一一展示给大家看。文件上登录了徽派建筑的传统木雕、砖雕、石雕的规格和估价。田海良和朋友们,跟杨鼎容越谈越投机,气氛也活跃起来。任何精明的商人都不难发现,抛开大观园的规划不提,仅仅是在公众面前展示那些徽雕活化石,也能取得不同凡响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应。

温州财团在瓦棱县详细考察了一番,决定狠下血本,而作为联络员的杨鼎容再次立功,被任命为瓦楞县旅游景区的主任,统领大观园的整个项目了。如今钱不愁了,拆迁户们不闹了,先前说杨鼎容携款潜逃的人也一致改口说,杨主任一心为民,他帮我们找款的那阵子,每天都住几十块钱的旅店,一日三餐都吃泡面呢。杨鼎容呢,无论人们怎么说他,也不理会,除了负责手头的项目,便是照顾孕期的妻子,扶着她爬楼梯,做健身操,学着数胎动,夜里帮她翻身倒小便,等等。

尽管汪小菲每天坚持锻炼,还是体重超标,胎位不正,第二年春夏之交,汪小菲终于剖宫产下一个大胖小子。杨永波出生的时候,是屁股先露出来的,护士花了好大的劲,才把他平安无恙地取出子宫,放在电子秤上一看,八斤四两。

据汪小菲后来回忆说,杨鼎容给波波办满月酒的那天,真真正正地出了一回风头。不仅是远亲近邻们跑来祝贺,一手提拔他的胡书记派秘书送来了红包,汪氏宗族里的人也来道喜,连夸汪直找了个好女婿。温州财团的满月大礼包也送来了,里边包着金锁、玉佩和手钏,懂行的人一估算,得大几万块呢!晚上送走了宾客们,杨鼎容递给岳父一杯茶,说,爸爸,我没让您失望吧?!

汪直回头看一眼背后的仿古壁画,说,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也替你高兴!现在钱不缺了,材料也到位了,可完全按照规划图上去做,恐怕还有些问题。

杨鼎容知道岳父对徽派建筑有研究,忙说,规划图纸是政府请著名设计师按照要求设计的,设计师是香港人,并不了解徽州,特别是瓦棱县的民间特色。

汪直说,这也难怪。就目前修的那部分来说,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大厅内的桌椅板凳,挂画也没摆放对,花园更像是江南的花园,没有突出徽派特点。

杨鼎容和岳父谈了大半个晚上,第二天,便召集项目小组的人开会了。

人们听说杨鼎容要把大观园已经建成的部分推倒重来,都以为他的脑子出了毛病,就连胡书记也派秘书问他,说田海良贼精的一个人,你把他们前期的投入打了水漂,不怕他们追责,找你算账?杨鼎容请秘书转告胡书记,说既然是打造徽州名园,就一定要把它做成徽派古宅中规格最高的,图纸出了问题,就必须拿出壮士断臂的精神,重新规划设计。温州财团那边,他会去说明的。

大观园在一片质疑和反对声中,被推翻重建了。杨鼎容另请了内地的设计师来规划、修改,老丈人也被邀请到现场当顾问。两百多名当地的老工匠亲自上阵,一砖一瓦地雕琢徽派建筑中最具特色,最激动人心的那部分,杨鼎容还特意请人在大观园的徽派文物展示馆上题了“容馆”两个字,取“有容乃大”之意。但谁也没有想到,正是这事捅出了娄子,有人开始大做文章,说杨鼎容正拿着国家的钱,把大观园当成了自己的私人府邸,不仅在施工的时候把老丈人拉进来合伙赚钱,还挖空心思要把自己的名字嵌在上面,岂不见“容馆”,就是按照“杨家店”来修的吗?

是啊!杨鼎容好大喜功,一心爱出风头!

他把大观园推翻了重建,就是为了走这步棋的!

杨鼎容是贪官,把国家的钱揣进腰包,我们要检举揭发他!

……

一时间,满城风雨,不仅是办公室的同事、朋友们开始怀疑他,就连胡书记也在手机里对他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道理你不会不懂。积极推进项目是好事,不考虑群众的心理和情绪,盲目拔高,可是当领导的大忌!现在你主动站出来写检讨,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据后来采访过杨鼎容的北京某电视台的记者贾安静介绍说,杨鼎容是个倔强,有头脑,勇往直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他没有任何理由向谁作出检讨。女记者说他不浮夸,不虚饰,就跟他本人描述的一样,升任为旅游景区主任的他依然骑电瓶车上班,跟妻子住在那套八十平方米的商品房。至于说拆迁办奖励岳父的那套房,压根没有安装人们所谓的金马桶,县城的房子一直空着,汪直和沈二娘还是住在乡下的“明志堂”。老教书匠每到过年就杀一头猪,腌一桶臭鳜鱼,送给宗族的长辈和街坊们。

杨鼎容不仅不贪,还两袖清风的事迹,很快就随着贾安静的报道越传越远,大观园还没有建起来,就有摄制组过来录制瓦棱县筹建老房子,恢复古民居的事迹,更有外国友人以此为题,拍摄了大量反映中国城乡新貌,依托当地资源脱贫致富的专题片,而杨鼎容随着大观园的落成,也蜚声海内外。经过两年多的日夜奋战,徽州历史上最壮观、最奢华的仿古园林建筑群,一枝独秀地耸立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内。

大观园正式开园的时候,在杨鼎容的主持下,国内一线歌星和舞蹈家们也到场表演节目,礼仪小姐们穿着清一色的旗袍,站在红毯上迎接嘉宾。大观园开园的事,陆续在各大媒体上曝光,每组新闻图片上都少不了他的露脸,他真的飞出瓦棱县,成为光复古徽州建筑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当杨鼎容送走过来巡视的领导们,独自站在园内时,不禁想起了老丈人的先祖汪大学士。儿时的他曾经以为汪家大宅院永远高不可攀,如今的他不仅迈进了汪家的大门,还建成了比“明志堂”大几十倍的大型园林建筑群,整个瓦棱县乃至徽州,恐怕只有他一个人吧?可他依然觉得自己缺点什么,是钱吗?不对!是文凭吗?文凭可以自修自考,聪明才智和胆识,他更是不缺。庭院的假山上,一只蛤蟆伸了伸腿,跳进了深潭内,激起了一环环波纹,顿时让他豁然开朗,他还要扩大大观园的外围,琢磨着要在景区的门口,竖一排代表徽州和瓦棱县历史名人的雕像,他要让后辈子孙们永远记得那些了不起的徽州人。

杨鼎容在扩大大观园的外围,特别是竖起一排铜人像之前,决定先听听老丈人的意见。他给岳父捎的,依然是一条臭鳜鱼、一大袋毛豆腐和一壶黄酒。他立在门口,抬头看一眼“明志堂”这几个大字,喊了声“我回来了”,便朝里边走去。

时值夏日,但老屋内格外清凉,头顶上的葫芦架还在,老秀才戴着老花眼镜,正坐在椅子上看书。几年前,汪直退休了,不过每天早晚,还是会花很长时间阅读。老先生正看得起劲,以至于有人走到他身边,也没察觉到。杨鼎容又叫了一声,汪直这才注意到他,把书搁到一边,吩咐沈二娘去做饭。

什么,你想给徽州名人造像?!汪直听说了他的来意,开始给他列举:有徽州的守护神汪华、大儒朱熹、画僧弘仁、剪刀王张小泉、红顶商人胡雪岩、铁路之父詹天佑、黄山毛峰创始人谢正安、教育家陶行知……汪直介绍到第八位时,鱼也端上来了。老丈人叫女婿一边吃,一边接着聊。

汪直吃了几口鱼,说,最后一座雕像,可真有些难办。徽州近代名人太多,难以作出取舍啊!

杨鼎容呵呵一笑,说老百姓们都知道的人物,我们已经竖起八位了,最后一位,是不是该选一个近些年来默默为咱们徽州、瓦棱县付出,不求回报的人?!说罢,期待地望着老丈人。

汪直觉察到他的意图,冷冷地说,提起瓦棱县的名人,怕是把汪大学士的雕像竖起来,还有许多人不服气!那些刚刚为老百姓们做了点事情,就一心想要戴高帽的人,难道有资格站在汪大学士的前面?他也不怕灯笼太亮,起火烧了后院吗?!

杨鼎容听了他的话,脸皮红一阵,白一阵,正想找个理由开溜,汪直就“啊”一声捂住嘴巴:我的喉咙,被鱼刺卡住了!

汪直执意辞掉大观园园林技术顾问的事,给杨鼎容来了个措手不及,其间他挽留了好几回,可老丈人铁了心,不打算再过问他的事情,说是大观园建起来,他的使命也完成了。杨鼎容眼看留不住他,请他留点东西再走。老秀才的字写得漂亮,就留副字吧。杨鼎容准备好笔墨,汪直给他写了副对子:

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道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

穿百姓之衣吃百姓之饭莫以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

对联写完,杨鼎容也咂摸出味儿了,连声道谢,表示会把这些话牢记在心。岳父离开后,他便把对联拿去裱了,挂在办公室的墙上,每天多看几眼,想要给自己竖碑造像的心也渐渐地淡了。

老丈人离开后不久,杨鼎容便在大观园的门口,竖起了八尊青铜雕像,他本人也心甘情愿地当起徽州建筑园林的保护神了。如今事情不那么多,便把一部分精力挪回到家庭上。杨永波一天天地大了,会跑会跳,转眼之间上小学了。杨永波跟他一样,也是个大个子,浓眉毛,宽肩膀,性情却像极了汪小菲,待人温和,学习也拔尖,从不惹事。杨永波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一天放学回来,杨鼎容发现他的球鞋脏了,屁股后面也粘满了泥。楊鼎容问他怎么回事,儿子不理睬,自己把鞋拿到阳台上刷了。他以为只是个意外,可事情发生了还不到一周,杨永波某天放学回来晚了,立在门口,衣服脏了,书包带子断了,脸也肿起来了,半天不肯进屋。

杨鼎容一看急了,说,你再不说,我现在就去学校找老师!

杨永波这才抹着眼泪,说爸爸,他们每次打球一输,就骂我假正经,骂你也假正经……他们还说你装穷,故意穿旧衣,开破车!

尽管学校的老师表示会严肃处理这件事,当天晚上,杨鼎容还是睡不着了。汪小菲半夜被吵醒,问他怎么睡觉不老实,总是泥鳅那样拱来拱去。杨鼎容说,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汪小菲再问,杨鼎容又说,我这个建委主任,当得实在太窝囊,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他们为什么要欺负波波?还不是因为排外,总觉得我不是瓦棱县的人吗?

汪小菲拉着他的胳膊,在一旁劝,说是你把事情想复杂了,为官再好,也有人能挑出毛病的,孩子的事情,我们再想办法,让他自己学会处理。杨鼎容点了点頭,嘴里说以后不会再提这件事,却在心里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胡书记调离瓦棱县,去某市当市长的时候,许多事情才昭然若揭,杨鼎容总算弄明白儿子被打的前因后果,这已经是第二年春天的事了。胡书记告诉他,建委的吴主任看似忠厚老实,谨小慎微,实则妒贤嫉能。当初在“容馆”上面大做文章,说汪直家里装了个金马桶的是他,后来说他热衷出名,装穷装苦,连小车也舍不得买的人,还是他。

这天晚上,两人并肩站在县城的那座古桥上,胡书记凝视着远方的灯光,对他说,人们都说你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所以先前有些话,我不便对你讲。况且,也想要考考你的抗压能力。事实证明,你经受住了考验。胡书记指着古桥对面的大观园,说,十年以前,这里还一片空白。现在哪怕到了晚上,江面上都是灯火珊阑的游船,你知道造园难,守园更难吗?

杨鼎容点点头,说,我一定会像守护自己的孩子一样,牢牢地守护好它!

胡书记说,还有你的脾气,只懂进,不懂退,有时候退后并不代表胆怯,而是为了另辟蹊径,将来更好地前进。

不得不说,胡书记今晚说的这些话,令人动容。从提拔杨鼎容的那天开始,他就没接受过他以任何形式奉送的礼物,不仅不收礼,连单独谈话的机会都不多,就是为了避嫌。没想到这次长谈,竟然是在分别的时候。

这天晚上,杨鼎容做了一个梦,山崩地裂的声音把他从梦中吵醒!地震了,县城地震了!人们赤着脚,纷纷赶到大街上,县城的牌坊倒了,大观园塌了,才从家里赶到古桥上的他,也因桥梁断裂,被洪水冲走了。在湍急水流中挣扎的他,好像汪洋大海里的一叶扁舟。立在牌坊后面的八尊铜人复活了,站在水边,望着他被急流和涡旋卷入水底。杨鼎容从梦中惊醒时,连头发都湿透了,失去胡书记倚傍的他,很可能遭人排挤,他要在暴风骤雨来临之前,迅速作出反应!

人们发现杨鼎容变得低调起来,他每天按时上下班,凡是跟工作无关的应酬,能推则推掉。人们看到,当年意气风发,干劲十足的杨鼎容最终从人才变成了庸才。这也难怪,人到中年,许多事情想通了,小县城建委主任的官职本就不大,以他农民起家的身份顶上了天,钱没捞到多少,到处树敌还惹一身骚,这又何必呢?杨鼎容不行动,权力就旁落到吴主任手上,签公文,办手续,招商融资,在财务那边去走账的事情,统统交给了吴主任,后来杨鼎容索性把自己的办公室腾出来,让给吴主任用。

对于杨鼎容的变化,吴主任似乎很满意,巷子里扛竹竿,直来直去的杨鼎容终于学会拐弯,不出风头,不捞成果了。不过为了避免他咸鱼翻身,吴主任还是调走了杨鼎容身边的一批亲信,解散了最初兴建大观园的那批工匠。随着大观园的声名鹊起,瓦棱县在徽州,乃至于全国的名气越大,招商引资的机会就越多,有开发商看中了景区背后的扁担山,想要依山修建旅游度假村,并派人送给了吴主任一份厚礼。

吴主任婉言谢绝了,但暗示对方可以成立一个新公司,由他指派人去担任法人,来监督整个项目的进展。开发商马上心领神会,按他的意思去办。不几个月的时间,新公司就注册下来。然而运营的第一天,就有检察机构的人闯进了办公室,说,扁担山项目没有经过审批,属于非法占地,违规建筑!

地产有限公司的经理一拍桌子,说,你知道我们公司的法人是谁的人?!

检察机构的人故作诧异地问,法人是谁?你说说看,我们还真不清楚!

经理说,建委的吴主任,你们认识吧,我们的董事长,给吴主任做过十多年的秘书!

检察机构的人呵呵一笑,回头说,把人给我带上来!说着,有人便把吴主任的前秘书押了进来。检察机构的人指着秘书,说,现在连你们公司的销售经理都拉虎皮作大旗,给我们一个杀威棒,你总该认了吧?!

关于吴主任落马的事情,瓦棱县流传着好几个版本,有人说这源于他在酒桌上说的一个段子,大意说的事,为官不贪,何必做官?!但多数人认为他向来谨慎,从没喝醉过的吴主任不会说错话,是他的秘书打着他的旗帜捞钱,才把他一步步地拖下水的。流传更广的,是说吴主任的落马始于他跟杨鼎容之间的权力斗争。在瓦棱县土生土长,家里出了好几位官商的吴主任,从没把杨鼎容放在眼里,他的懈怠和疏忽,才给了韬光养晦的杨鼎容绝地反击的机会。

杨鼎容当然不会承认吴主任中了他的圈套,他说群众的眼睛永远是雪亮的,任何人当官,都应该给老百姓们办事,人人也可以来监督地方官员,岂不见建委的电话簿和意见箱,都挂在办公大楼大厅最显眼的地方吗?举报吴主任的,可以是任何人。

现在,他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几乎头一挨枕头,马上就睡熟了。汪小菲反而睡不着了,把他打醒,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把人推下水了,不怕人家今后打击报复?!

杨鼎容说,儿子被打之后,我学会了两件事。第一,一味地退让,只会让人觉得软弱可欺,必要的时候,也要挥舞大棒!第二,我在瓦棱县当官,根基还不深,必须培养自己的组织!

丈夫的话,把汪小菲吓了一大跳,她赶忙坐了起来,问,你想要干什么?

杨鼎容说,我想把汪承星和汪承灿也拉回来搞开发,你的意思呢?

汪小菲说,就算哥哥们愿意,爸爸他老人家能同意?

杨鼎容说,我就是怕爸爸不同意,所以你才要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汪小菲的大哥汪承星,早在十多年前就在上海一家金融投资公司任职,擅长金融管理和风险评估,二哥汪承灿,也在北京做建筑工程预算多年。杨鼎容心想,有了他们两个来当自己的左膀右臂,瓦棱县的官商和民众,再也不敢小觑他了。

杨鼎容补办了扁担山的土地和规划建设等相关手续,原先注册的公司作废,财产充公,土地重新拿出来拍卖。经过几轮紧张的角逐,扁担山的土地使用和建设权,最终被汪承星注册的星新地产有限公司拿到了手,并把扁担山改成了“落霞山”,瓦棱县有史以来最大的开山造景运动,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序幕。

杨鼎容和汪氏兄弟俩商议着,把落霞山的旅游度假山庄做成徽派别墅类型的。三十六座至尊级度假别墅和七十二座传世级的别墅,对应着天罡和地煞之数,别墅背后修建的幾排小洋楼,作为度假山庄的补充,这也从地理上,让别墅呈众星捧月之状。为了突出它的稀缺和唯一性,杨鼎容对施工和装修都做出了严格要求。可地基还没有打起来,杨鼎容就得知山体属于沙质土壤,并不适合建房,实在要建的话,风险和成本都会相应增高。汪承星就此事征求杨鼎容的意见,说超出预算资金,要不要缩减整个度假山庄的体量规模?

杨鼎容说,如果说大观园是靠原汁原味的徽派风格来吸引游客的话,那么落霞山度假山庄对应的就是最舒适,最奢华的现代化酒店管理,我们不仅要拿出更多的钱来打造它的所有设施,将来还要请最好的管理团队,钱从哪里来,该去哪里找,相信你们能想到好办法。

嘱咐过汪承星,他又给当年报道过他的贾安静拨去电话,问托她办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贾安静在手机另一头说,事情还在策划之中,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会来找你的。

杨鼎容在拉拢汪氏兄弟的同时,就开始给自己拉选票了。近来他一直在想,县建委主任才多大个官啊,没有过硬的靠山,连下属都差点把他整落马。再说他不是瓦棱县的土著,宗族中没人帮他说话,同僚们要么同乡,要么同村,一有事情,一呼百应,连成一张密不可分的蛛网。从吴主任的事情就可以看到,人们开始畏惧他,提防他,但并没从内心深处真正地接纳他。人们会说,杨鼎容让咱们瓦棱县好好地风光了一把,只可惜他是江西人。在县城、村里没人,省里、市里又捞不到,不如到外面去找,都说皇城深似海,他怎么没想到上京呢?

杨鼎容打点行装,来到北京,去找当初筹建大观园认识的记者、律师和导演朋友,可人们要么避而不见,要么请他喝杯咖啡,就客客气气地把他打发走了。是啊,筹建大观园在瓦棱县是头等大事,在徽州地区也产生了广泛影响,可是在首都,在中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大观园不过是千万件事情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况且大观园的新闻时效性早就过了,谁还会记得他,就算有资源,谁又会帮他引荐那些有影响的人物呢?他抱着最后一试的心理,拨通了女记者贾安静的手机。

手机另一头的贾安静很容易就听出了这个不再年轻的声音,答应他在单位附近的一家书吧见面。一晃眼就是十多年,女记者已经升为电视台的副总编导,负责策划、采编和制作一些纪录片。她黑色的长发剪短了,染成了板栗色,显得更加精神、干练了。她说杨鼎容也晒黑了,比年轻时看起来还要结实,又问他现在的情况。杨鼎容说,我还在县建委的部门打转,惭愧大观园建起来,就再没别的建树了!

贾安静问,听杨主任的意思,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杨鼎容说,咱们从政为官的,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可以给老百姓做的事情就越多,可惜我能力有限啊,瓦棱县的建设又停滞不前了。

贾安静问,莫非杨主任最近遇到什么麻烦了?

杨鼎容说,据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统计,咱们徽州明清时代的古建筑民居还有将近五千幢,但每年都会坍塌、损坏不少,还有不少人因为保护观念不足,把自己老宅的建筑构建拆下来卖钱。大观园建起来之后,人们越来越重视这些活古董了,它不仅标志着一个地区的发展史,也集美观和实用为一体!可惜我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继续扩大影响力,推广徽派建筑了。

贾安静说,杨主任是想……

杨鼎容说,有了大观园的成功范例,我们为何不想着把瓦棱县建成一座城池,一座反映徽商积极进取,贾而好儒,反哺乡里的城池?!

贾安静抬头仰望着天花板,说,建一座城池,该有多大的投入?!

杨鼎容说,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说罢,便摸出一块劳力士女表,摆放在她的面前。

贾安静笑着摇摇头,说东西你先收好,等我把事情办好了之后再说。

杨鼎容这一等就是一年多,还好贾安静没有爽约,他终于等到了她的电话。

贾安静领着手下的摄制班子,再次深入瓦棱县和大观园的时候,杨鼎容也曾怀疑这是个骗局。没有接受贿赂的她总叫人不安,跟他非亲非故的女记者很可能别有用心,利用采访之机,挖掘他背后不为人知的秘密。可杨鼎容还是决定赌一把,每到命运的节骨眼上,他都会拿出那种天生的赌徒精神,比如当初他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揽下大观园的牌坊,为了挪动牌坊,跟汪小菲把生米煮成熟饭,单枪匹马去说服温州财团,后来又设局清除他在仕途上最大的障碍,等等,哪一件事,不需要勇气和魄力?!他始终明白,只要赌错一次,就会把他打回原形,可事实证明,他从来没有栽跟头。这次也同样,贾安静他们拍摄了不少画面,用来捕捉这位瓦棱县的大改革者和大观园的缔造者。在专题片中有一段旁白,大致说的是:大观园的缔造者杨鼎容建设该园的意义,已经超越了传统的社会意义、经济意义和文化意义,他在保护徽派建筑文化的同时,也给如何继承和发展留下了新的思索,文化不仅仅是用来瞻仰的,也可以用于造福人类,融入新社会,跟新时代并存的!

一周的采访和录制结束后,杨鼎容领着贾安静在大观园里逛了最后一圈。这一次,他们依然是从门楼和正厅穿过,去游览园区的亭台楼榭,书斋闺房的。最后,两人来到了听雨轩,从二楼上下来,便是大观园的北门出口了。临近分手,杨鼎容对她说,这一次,你帮了我大忙,通过这次摄制,政府愿意考虑在瓦棱县建古城的事了,说是一旦建起来,到这里来拍电影、搞旅游的人会越来越多!安静,告诉我,我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贾安静说,我什么也不要!记得上次来采访你的时候,我还是一名毕业不久的实习生,从那时开始,我就喜欢你仅凭一己之力,要把大观园建成徽州影响最大的仿古建筑的雄心和魄力!这些年来,我也一直默默地关注着你,还有瓦棱县的消息……呵呵,你看,转眼之间,我们都不小了!

她的眼睛不再年轻,可正是这双成熟世故的眼睛才更能衬托她的爱是多么的复杂,多么的难能可贵。直到现在,杨鼎容才明白,一年前送她那块劳力士手表,有多么的多余,这真是个意外的惊喜。他挽留着她,说你晚两天再走吧,我也有许多话,想要对你讲。第二天一大早,他便派司机把她请到落霞山的别墅度假山庄来玩。

他们站在别墅的露台上,俯瞰他倾注了十多年心血才建成的大观园。从高空去看,整个景观就像孩子们玩的积木塔。那是他儿时在内心中播下来的一粒种子,终于孕育成熟,生根发芽,硕果累累了。

贾安静说,知道吗,你是个特别的人。

杨鼎容说,我懂,你也很特别。说罢,伸出一只胳膊,像多年前搂住汪小菲那样,从背后搂住了女记者的腰。

贾安静的拍摄组离开瓦棱县之后,杨鼎容的人生开始提速了。摄制组逗留期间,他就悄悄地给自己拉了不少选票,他相信京城朋友的影响力和人脉,可以给自己助力。也是这一年,他如愿竞选上了县政协主席,请人出画册、写传记也是同时进行的。他还花钱雇了位艺术家,雕了位“劳动者”,把它竖在汪氏大学士坊的门楼后面。这也是大观园门口的第九尊雕像。他说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劳动者”才最伟大嘛!

人们绕到新铜雕像跟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唬得大呼,这可了不得,了不得啊!赵老二走过去,摸摸铜像的腿,拿手指头叩一叩,咚咚咚地响。他咧嘴笑起来,说这哪里是什么“劳动者”,分明是杨鼎容叫人照着自己的模子刻出来的嘛!只听呸的一声,赵老二对着铜像啐了口痰,这才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赵老二朝新雕像吐痰的当天晚上,就被人送进了医院。他的额头上豁开一个大口子,血流如注,缝了好几十针才止血。人们问他怎么一回事,他含糊其词,一会儿说晚上走夜路撞墙了,一会儿说下田不小心绊跤,一头磕在浇粪的窨井盖子上。此后,人们发现赵老二的话变少了,也没去大观园附近转悠,说杨鼎容的风凉话了。

关于赵老二被杨鼎容修理过的传闻,他当然矢口否认。堂堂建委主任和政协主席,正经事都忙不完,哪有闲心思去管赵老二这种连媳妇都娶不到一个的懒汉呢?再说最近他又别出心裁,想到了新项目,正可以利用大观园来接待远方来的贵宾们。大观园是他的龙兴之地,他有理由以此为根据地,扩大自己的版图的。

以往每周三,是大观园闭园,园内清扫和日常修缮的日子。杨鼎容把每周一次的部门管理,改成了每月一次,大门紧锁的背后,观枫叶的“落红阁”却歌舞升平。十多位美女,穿着薄如蝉翼的霓裳羽衣,枫叶旁边摆着绣花屏风,她们甩一甩水袖,手弹琵琶嘴吹笙,在林中翩翩起舞,也拉在场的贵宾们一起入林,在林间追逐、嬉戏。

离开落红阁,便是“廊桥春色”。这里是园内的水景区,嘉宾们可以坐上画舫,游览蓬莱、方丈和瀛洲三山。三座仙山皆拿奇石垒砌而成,上面种满奇花异草,还养了几只仙鹤和一只梅花鹿。画舫经过海上三山,泊在“徽州丹凤楼”的旁边。船刚一靠岸,立即有打扮成船夫的服务生过来牵引绳索,把宾客们挨个儿地接上岸,引进酒楼。丹凤楼内的包间,有名芙蓉轩、鸿运堂、月桂阁、潇湘馆、悦蝶厅,还有一对一服务的红莲居。红莲居的饭桌上,摆了一大桌子徽菜,其中就有杨鼎容招待客人必备的臭鳜鱼和毛豆腐,这也是他最爱吃的。但真正秀色可餐的,却是站在每张椅子背后的美女服务员,酒足饭饱之后,宾客们便可以怀拥美人,去大观园的“绣楼”云雨一番了。

这天下午,杨鼎容偎着美人香肩,进了绣楼的包间,由美人放下闺房纱帐上的钓钩,服侍他安寝。迷迷糊糊之间,他看到自己顺着阶梯,不知不觉地来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跟前。一名宦官把他引进了牌楼大门,门额上是鎏金的“奉天殿”三字,里边文武百官分侍两旁,龙椅上的帝王亲自给他封官加爵,敕令他为古徽州一府六县的巡抚,加兵部侍郎,统领徽州一切事务。杨鼎容刚要磕头谢恩,脑后传来的一声巨响就惊得他从睡梦中跳了起来。他拉开纱帐,探头朝外张望着,有人从外面闯了进来,杨鼎容不由得呵斥道: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一名四十多岁的男子不慌不忙地走到他的跟前,一脸严肃地说,杨鼎容,有人举报你利用大观园大搞权色交易,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杨鼎容这才醒过神来,发现自己还光着身子。他的衬衣纽扣还没有扣好,就被两名武警拖走了。

杨鼎容被抓的这天下午,曾怀疑这次的会晤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因为贵宾是贾安静介绍的,至少是她牵的线。

他也曾怀疑,告密者是他的结发妻子,自从他跟女记者之间的婚外情被汪小菲发现了,老婆就不止一次要挟他,说检举信我已经写好了,你信不信,我明天就把它投进你们办公大楼的信箱?!

还有一种可能,是前县建委副主任吴汉宇的旧部,抓住机会来给主子报仇。或者是当初参与落霞山别墅度假山庄招标的开发商,因不满意自己的竞标方案被汪承星原封不动地剽窃,而进行的打击报复。他也不得不怀疑当初征地的那些拆迁户在背后捅刀,直到今天,还有跟他唱反调的人没能分到重建房呢。

当纪委的人从汪承星的公司里搜到第一本假账的时候,汪直的长子对杨鼎容的背后唆使,供认不讳。女记者贾安静也在第一时间,撇清了她跟杨鼎容之间的关系,很显然,她被杨鼎容的花言巧语麻痹了,糊弄了,这才二下瓦棱县,拍摄关于杨鼎容丰功伟绩的纪录片。她还特别强调,她拒绝了杨鼎容送给她的那块劳力士手表,作为党的女儿,她明白这是赤裸裸的行贿。但没等贾安静把话说完,一记响亮的耳光就把她打回了原形:贾安静,你可不要忘记,就在去年七月,落霞度假山庄的A-E06号别墅,登记了你的名字!

贾安静连反抗都来不及反抗一声,就当庭晕倒。岂止是京城来的女记者被牵连进去,一时间树倒猢狲散,曾经给瓦棱县竖立丰碑的能人,古徽州建筑文化的保护者变成了瓦棱县的罪人和文物贩子。头上留了块疤,嘴里掉了两颗牙的赵老二又扯著破铜锣的嗓子在街上喊,杨鼎容暴力拆迁,毁坏文物,他还伙同两个大舅子,虚假拍卖,把扁担山圈起来,违规盖房!

赵老二一呼百应,人们说,杨鼎容早在十年前就虚开工资,把政府投资的钱都揣进了自己的腰包!

还有人站在大观园门口喊,大观园拿的是老百姓们的血汗钱,杨鼎容不仅把钱贪了,还给自己塑像,我们去把它推倒!

面对义愤填膺的人群,只有汪小菲保持了冷静和克制,他领着杨永波来见父亲,对汪直说,爸爸,就算杨鼎容千不该万不该,但他至少让瓦棱县摆脱了贫困,看在永波的情分上,您再去宗祠开一次会,让大家帮忙想点办法吧!

汪直支开外孙,对女儿说,从前咱们的瓦棱县,就像一位大病初愈的病人,虽然身体亏虚,但只要好好调养,迟早都能站起来的。可现在,上面已经交代过了,说城倒了可以重建,腐化却不可以,它像鼠疫一样,会传遍全城……小菲,我不能再错一次了!

杨鼎容被武警押走的那天下午,大观园内的一草一木都叫人留恋,微风贴着草地游走,草籽转着圈儿,蝴蝶落在花朵之上,拿长腿梳理着自己的触角……这让他想起自己和母亲刚刚迁到瓦棱县,租住在汪家隔壁做裁缝,卖笋干的日子。汪氏一家对母子俩颇为关照,沈二娘每周还会送来一条臭鳜鱼、一包毛豆腐,说孩子正在长身体,营养要跟上。汪家的三兄妹,两个哥哥已经上初中了,妹妹还没念书,一天傍晚,杨鼎容拿卖笋干的钱换了一袋枇杷,分给他们吃,邀他们一道去看小松鼠。松鼠是杨鼎容最先发现的,窝就搭在大槐树的树枝分叉处。出生不几天的小松鼠还没睁开眼睛,蜷成小肉球,睡得可香呢。

可是那天他们没能找到小松鼠,或许因为人类的惊扰,它们不得不搬家。他们顺着树干滑下来,坐在大树底下看日落。太阳的细线仿佛扫描仪一样,从东到西,一根丝、一根丝地落在了乡村老屋的屋檐上,给它们披上一层华丽的丝巾。田野和池塘碧绿如玉,高墙白白的,屋檐上的小瓦就显得更黑,像一排排音乐符号。杨鼎容心有所思,问汪家三兄妹,你们觉得,老屋的马头墙像什么呢?

汪承星不屑地说,乡下的房子,防火防风的,还能做什么?

汪承灿说,从前我们徽州男人,十二三岁就背井离乡了,马头墙当然是盼归的!

汪小菲咬一口枇杷,嘴唇渗出了蜜汁,说我只觉得好看着呢!又拍拍他的胳膊,问,你说呢?!

杨鼎容呵呵一笑,说马头墙高高的,中间宽,两头翘,你们看,像不像古时候的乌纱帽啊?!说罢,他三两步跑过去,顺着一根竹竿蹿上了墙头。

长长的屋脊好似一条黑龙,屁股下面的小瓦片凉凉的,龙鳞一样倒立着。杨鼎容伸开双臂,笑着叫着,幸福得好像飞了起来。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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