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 魂

2020-05-30 01:48
海燕 2020年6期
关键词:大平红莲梅子

才四点半,我就吃了年夜饭,换身新衣服,捧着个茶杯就出来了。天冷得紧,联防队的大平也捧着茶杯,缩着身子溜达着,头发乱得跟猪窝一样,看到我他却乐了:“哟,庆余,吃过了?这是要相亲呢?”我向来看不上大平,要不是看他是普法书记的侄子,要不是我以我爹娘的名义向普法书记起誓不兜他的老底,他早就没这么神气活现了。他结婚十年了,也没见生个仨瓜俩枣的,整天捧着个茶杯晃来晃去,抢走了我许多风头。我把衣服掸掸,没理他。他愣了一下,大笑起来,说:“庆余这个狗戳的,傲娇得很呢!要不是脸上划了道痕子,屌样子还真有点像建设书记!”

血痕是我上山祭祖划的。建设老婆正拿浆糊把小孩子们掀起来的对联重新贴好,听到就扭头啐道:“放你娘的屁!你才屌样子!”

看大平龟孙子一样走了,我就得意了,嘴里哼着:“到春来宿的是芜湖、南京、上海,到夏来宿的是宿松、望江、界牌,到秋来宿的是桐城、岳西一带,到冬来宿的是徽州、屯溪、石台……”我黄梅戏唱得不错。那群小孩子见我来了,把一挂滋滋响的爆竹猛地扔过来,我连忙仓皇闪避,一只脚踩到一块圆石头直接一跤跌倒。茶杯掉到地上碎了,手里只拿着一个杯盖儿,气得我抓起一块石头坐起来,那群小孩子却跑远了。我都已经攒够了劲儿,不发不行,就朝建生的烟囱投过去。建生不在家,十年前和桥头修手表的老婆私奔了,中间都没回来过。石头没砸中烟囱,砸着瓦了,慢慢滚下去。一人惊恐地从墙根跳出来,看到是我,大声骂道:“你个死庆余,你要砸死老子啊!”

是二瘪老婆红莲。一桶豆腐渣都泼在地上,像一堆脏雪,她狼狈地蹲在那里一边拾捡一边骂骂咧咧,露出一大截白腰身。我慢慢走过去,闪电般地摸了一把,跟豆腐一样,真软和!她触电一样跳起来大骂。建设老婆格格笑,说:“死庆余,快活吧?桥洞下的女子,比红莲还嫩,去摸!还能当现成的爹。”

红莲拎好了裤子,大声地要戳我祖宗八代。我哈哈大笑着说:“你拿什么戳?你戳啊!你有屌吗?”她抓起我才扔的石头作势,我慌忙跑起来,茶杯盖儿也不要了。

没有茶杯我就觉得凄惶了,手都没地方放,就像普法书记忘插钢笔的中山装,不自在。他是个威严的人,前不久才气死的。我一边想着他一边瞎逛,过年了,大家都从城里回来了,一下子把水村撑满了,忙得鸡飞狗跳。没几个人搭理我,何况我还没杯子,两只手摆来摆去的,失去了闲逛的风度。

道文家门口聚着一堆人,忽然就爆一声笑,我凑过去,他们说:“哟,庆余今天清清丝丝的,像个干部。来,看看道文爹写的对联。”我瞅一眼,是“得大自在,庆丰收年”。道文爹上过私塾,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半个村子的人都挤到他家,请他写对联。这是他最嘚瑟的时候。看后我扑哧一笑,懒得言语就要走。他们“哟”了一声不让,非得让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我说:“水村的田地都包出去了,庆个屁丰收,不如叫‘庆小团圆’。”

道文爹在屋里听到了,气呼呼地走出来,说:“什么叫小团圆!你这个疯子!”我连忙走开了,不理他,他还以为我不知道他孙女儿的事儿呢,她在外不干好事儿给关起来了,年都不能回来过,家里少了一个人,怎么不是“小团圆”?

我恼起来没看地,差点摔了一跤。水村人少了,但是巷子却越来越窄了,盖房子箍院子都往外拔,占集体的地。除了环村公路,没有哪条巷子能开得进去车子。我沿着巷子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我同学瑞峰家门口。他家没声响,对联都没贴。我站住了,刚想喊他,话到喉咙眼儿又咽回来了。想起来他前年年底得癌症死了,他老婆又嫁人了,带着孩子住在城里。水村也是怪得很,年轻人也得癌症了,有人说是环境问题。我看差不多,原来渴了在溪涧里捧水就喝,现在你喝喝看,不上医院也得拉几天肚子。正想着,瑞峰娘忽然开了门,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我,头发像一堆脏雪,不说话,也不淌眼泪。我心里难受,就走了,眼泪淌到嘴唇上,痒痒的,我就伸出舌头把它给舔了,咸咸的。

村子里热闹得很,到处都在炸鞭炮,此起彼伏的,烟雾腾起一大片。有孩子从院门里杀猪一样哭着跑出来,一边跑又一边回头察探着,鞋子都跑丢了一只。我就笑了,他见我笑,就啐我,说:“死庆余,你笑你娘的蹄子啊!”拿袖子擦眼泪鼻涕,鼻涕给他牵得跟蚕丝一样。

我不能再走了,再往前就是王家嘴,我坐在路边的石柱上歇歇。这里左边原是周家祠堂,现在只剩下一间没门的房子,不知谁把牛系在里面了,一地稻草里夹杂着牛粪。牛粪看来是刚刚拉的,还冒着热气。右边原是土地庙,庙边有一个大枫香树,树有三四百年了,独木成林。村里老太太都说这树有神灵在,初一和十五来祭拜,树杈上系着许多红布条。土地庙下边就是老井。修公路时,施工队说土地庙和枫香树碍事,就把庙给拆了,把树给砍了。

土地公和土地母两个石像挖出来了,原先就摆在路边,后来不知道谁搬回去做腌菜的压菜石了。老井没人用,里面都是烂草腐木塑料袋还有玩具熊红拖鞋什么的,快填满了。有一天我跟他们说,现在要是有个什么事儿,糜夫人都没有井可以跳了。他们都骂我疯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像他们在观音洞拜菩萨,我跟他们说,拜菩萨不如回家拜你娘,他们就拿石头砸我。

村子里鞭炮越发响得烈了。小孤山皇姆岭石马塔王家山小岭上,一股股烟一样的雾霭山岚往山下村子里飘,和鞭炮的烟、烟囱的烟汇合在一起,就迷迷茫茫一片,像牛像马像山像人。我就呆呆地看着,心里编着它们的故事。我经常这样发呆,三奶奶就问我干啥恁专注呢?我说好看呢,云里雾里放电影呢!她就叹息我好好的一个人,咋就疯了呢?是哪里断了弦还是搭错了筋?

水村一共有五条溪水,每一条都雪亮雪亮的,它们合在一起一直流到白河里,白河一直向东流,穿过普济圩农场,在梳妆台入江。我看着清凌凌的源源不断的水,思量着它们怎么来的。有人跟我说水是山上树啊草啊屙的尿、淌的眼泪,有那么多尿那么多泪吗?一年四季地淌啊!我正在琢磨这个,二瘪来了。我怕红莲给他告状,他要揍我,忙站起来。他做手势让我坐下,说:“蛇当普利斯。”

我知道那是英语,就他一天到晚眯缝着眼睛睡不醒的屌样子还说英语,真是要笑死人。我说二瘪,我打个脑筋急转弯给你猜,你猜出来我请你吃果子狸。他鄙夷地说,还吃蝙蝠呢!你个猪脑子还转弯呢?别把神经转断了。我说那你就是不敢,他上当了,直让我说。我说:“请听题,爱思考的男人没见识过女人——打一外国大作家。”我能看得出他是来背柴火回去做豆腐的,现在他忘了,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托着这只手的胳膊肘,皱着眉,驴一样打转。我趁机走了。他回去迟肯定要把红莲惹恼了,红莲一生气肯定要抓挠他,肯定就把我摸她一把的事给忘了。

其实我是听到三奶奶的声音了。

除了爹娘和梅子,我就属三奶奶的声音最熟悉。哪怕再嘈杂,只要她一叫我,我一定能听见。有一个夏天,我躺在长条凳子上,小龙女睡丝带一样睡着时,忽然听到了三奶奶喊我。我一骨碌就爬起来了,直奔她家而去,只见她和梅子正在打芝麻。见我来了,她们一起歇下来看着我。待气喘匀了,我问:“三奶奶,你喊我什么事儿?”三奶奶看着梅子,问:“喊他了吗?”

“喊了,”我郑重地说,“你把我喊醒了,我学小龙女睡觉已经成功了。”梅子白了我一眼,说:“神经!好好的床不睡,哪里就喊你了?我在对面都没听见。”三奶奶柔声说道:“我记起来了,是喊了,我在心里喊的。我喊庆余来帮我打芝麻。”我得意地看了梅子一眼,接过三奶奶手里的木槌。三奶奶就进屋去了,让梅子给我倒点水喝。

这次她不是喊我,我听到她喊的是“梅子,你回来吃晚饭了啊!”梅子回来了?太好了!我才帮三奶奶贴好春联的也没见梅子回来啊!她怎么忽然就回来了!我慌忙向三奶奶家跑去。所向披靡,一路上所有人吓得给我让路,一边让一边骂:“死庆余,跑这么快赶死投胎去啊!”我却不管,我跑成了风,很快就刮到三奶奶门前。却见三奶奶在梯子上,梯子靠在屋檐上,三奶奶矗在半空中喊:“梅子,回来吃晚饭了啊!”一遍遍地不得停。我等不得了,仰着头摇着梯子问:“三奶奶,梅子回来了?”

三奶奶差点给我像枣子一样摇下来。我连忙住手,她不理我,继续喊着。天已经晚了,炊烟袅绕着弥散着,潮水一般无声地漾着。她见我扶着,便又向上爬了一阶,全水村的风都看到她了,都来吹她藏蓝色土布上衣和白花花的头发,还把她的声音拉得绵绵长长的。那声音就像一条软和的布,风就把它拽着牵着,想抻直却怎么也抻不直。那声音里有水,风想把它拧干却怎么也拧不干。那声音碎了,风想把它拼合了却怎么也拼不合。那声音叫得我心慌了,就像大风刮过我心里的那条白河,河里的鱼都在躁动,它们想飞起来了。她把黄昏叫来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黑从远方赶来了,从皇姆岭上流下来,从河面上卷上来,从田畈里涌过来。一个个窗户陆续都亮了,一声声欢笑散在风里。三奶奶还在喊着,喊得溪水只剩下声音了,溪水声带着她的喊声,向白河里流去,向江水里流去,朝海水里去,向夜里听风人的泪水里去。

梅子没有回来,她已经三年没有回来了。三奶奶命苦,生了四个孩子死了仨。梅子爹是老三,是个怂人。那年在城里打工,所有人钱都给了就他的没给,他每次去讨老板都说等等,都年三十了还说等等。梅子爹就恼了,说你是不是要把我逼死你才给呢?老板不屑地睃了他一眼说:“你死呀,你死给老子看看!”许多人都看笑话一样看着他。这个怂包脸涨红了,真的一骨碌像鸟一样从三十八楼飞下去。老板慌了,说这个鸟人还真跳了!不知道死了没有。他妈的,要是不死他还真是个鸟人了。事情闹大了,许多部门不得不介入,老板跑不掉,只好答应赔钱。梅子妈哭得天昏地暗,她拿了钱就找律师去告,要老板偿命。她赔掉了所有的钱也没打赢官司,就忽然跟我一样哪根弦断了,疯了,在城市里没日没夜地跑,像是找又像是逃,也不知是投水还是失足,在人工湖里溺死了。那时候,梅子才三岁,我十三岁。

从此梅子整天咬牙怒视,时间长了,居然眼也斜了,咬肌一根根的,瘦山羊的肋骨一样突出,一副凶狠暴戾的样子。除了我没人跟她玩,但她看不上我,吼我就像吼牲畜一样。她吼过又后悔,但从来不道歉,倒是自己掐自己,把身上掐出一块块瘀斑。初中毕业她就不念书了,祖孙俩做他们家的五亩田。她家有一个大田,足足有一亩五分地,她一个人在田里插秧,就像一只白鹭站在湖水里一样孤单绝望。我就下田帮她,她也不说话,月亮光光的,田水上一层月光漾漾,只听见插田的水响。她忽然大声吼道:“你别指望你帮我插秧我就会嫁给你。你个死疯子,你别打我的主意,你别以为你爹和我奶奶想干什么我不知道,你们都死了这条心。”她狠命地拔起我插的秧,狠狠地砸我,我抱头躲避,躲到哪她砸到哪,砸得满田都是。我只好慌忙逃窜,连鞋子也没穿。我爹恼了,不允许我再帮她干活。我却不听。我知道晚上她一定偷偷地哭。第二天我帮她插完,她果然没有拔秧扔我。

她在家整整干了十年,村里换了三任书记。她先是因为普济书记是我爹,拒绝了村里给她家五保户待遇。我爹死后,普法当了书记,她又因为疑心别人看不起她家,拒绝接受最低生活保障。建设当书记时,她说她能靠自己致富,拒绝给她扶贫。村里没人敢接近她家了,三奶奶不知暗地里淌了多少眼泪,巴望她能冬柿子一样软和起来。这时候,村里的年轻人只剩下我们俩了。我三十六七,看上去二十六七;她二十六七,但是看上去像四十六七。我爹我娘都死了后,我成了一个光棍,经常在她家吃饭。有一天她忽然对我说:“庆余,看来除了我没人嫁给你了。”我惭愧地点头,三奶奶连连点头。她说,我要出去打工,你在家照顾我奶奶,我挣了钱回家盖楼房,我们结婚生孩子。我呆了,三奶奶摁着我点头。秋忙之后,三奶奶求人托宝的,村里人才把她带到了深圳。自那之后,她就没回来过了。

初一这天,我到普法书记家拜年。普法老婆问我还记得书记嘱咐的话吗?我说记得的,我不说,他好歹是个村干部,说出去就做不成了。她连忙惊慌地捂住我的嘴,看看门外。我也慌忙捂住自己的嘴。她叹了一口气,给了我一袋子花生炒米糖,两三斤猪肉还加一袋子做好了的生粉圆子。初二建设夫妇给我送油炸圆子来了,有肉圆子鱼圆子萝卜圆子藕圆子。建设说桥洞的疯女子不见了,问我有没有看见。我说你又没有付我工钱让我看着,我哪里知道。建设老婆就笑骂我,说她真想把那女子跟我撮合到一堆过。我说我等着梅子呢,她就不说话了。初三一大早,我刚刷好牙,准备泡点炒米吃,然后去观音洞玩,红莲端来一大海碗鸡汤面。我连忙为那天摸她一下道歉,并真心赞扬她皮肤很好,她啐了我一口,说就当给狗抓了。

这些我都记在日记里。我有记日记的习惯,不光是记下别人的情分,还因为不记的话,我怀疑没有昨天。即使是记了,有时候回头看,还是觉得苍苍茫茫的,不大像真的。从初一到初三接连三天下午,我都会准时到三奶奶家,帮她扶梯子,她每天都在鸡进笼鸟归巢时分,站在梯子上喊梅子回家。我扶着梯子,她放心地背对着青瓦的屋顶和南山,眼望着白河和望不到边的田畈平原,看着那一条条直路弯路,一条条长河长江,一座座高山丘陵,看着雾茫茫的远方,灰扑扑的人世,在炊烟四起暮色四合的黄昏,单调的拖着长长的乡音,一声声喊着:

“梅子诶——回家吃晚饭 ——”

“梅子诶——回家吃晚饭 ——”

我相信这声音可以越过高山和大河,可以传到每个人的心里,我相信只要梅子还活着,就能听到三奶奶的喊声。“只要……就……”?我被自己的假设吓坏了。我低着头急急地走,要甩掉追着我的坏念头,就像要甩掉影子的狗,但是我躲不掉,它就在我心里。三年我都没有收到她的信,更别说电话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梅子有时候一天都不说一句话,所以我和三奶奶都没在意。第一年她没回家,三奶奶问人,人说她嫌出去才四个月,没有必要回来,来回浪费路费。第二年过年,回来的人说年后就没见到她了,她趁着大家回家时换了单位,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和三奶奶只有等,又等了一年,等到年三十晚上,她还是没有回来。她那么死倔的人,一定不会死的,她一定杵在这辽阔的人世间的某个角落,不想让我们知道,默默地像草一样活着,像观音洞的石头一样活着。她或许是后悔了,不想嫁给我了,又怕我缠着她说她不守信用,但我庆余是这样的人吗?

初四早上,我正在二瘪家的茅坑里拉屎。我从不去道文家拉,虽然他企图以一根中华香烟拉拢我。忽然听见警车的声音,我把要出来的那截屎忍回去了,拎起裤子就跑出来。只见两个女警察一边一个扶着那个疯女子下了车。疯女子口水拖得老长,笑眯眯地左顾右盼,好像她从来没有来过一样。一个男警察怀里抱着一个抱被,被里是个熟睡的孩子,肯定就是那个断子绝孙缺德冒烟的家伙弄出来的孩子。

建设和大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和警察说着什么,我没听清楚,便凑过去。大平猛地一推我,说:“疯子,你凑什么热闹!”我冷笑一声没理他。四名警察听到“疯子”两字,立即激光一样扫向我。我连忙摆手说不是我干的,他们本来是要去某处的,见我这样说,停下来,其中一个男警察问:“你知道我要问什么你就回答?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这些问题虽然没什么意思,但看他那么认真地拿着笔,显然是要记下来。我一想我的名字要上公安局的本子里,就高兴地如实答了。他指着那女子问:“你认识她吗?”我哈哈大笑说:“警察你这个问题太幼稚了,水村谁不认识她?她不就是个疯子吗。”大家都笑,说:“老母猪笑乌鸦黑,你不也是疯子吗。”那警察也差点没憋住笑,他严肃地说道:“严肃点!今年一月份你在哪里?”我蒙了,这哪里记得?我连忙一阵风似的跑了,那警察“诶”一声我已经跑远了,回家拿出我的日记本,又风一样跑回来。他们却已经走到桥洞里了,正在那儿说着什么。

“你确定是在这里吗?你认得那人吗?大概是个什么样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大概像谁一样,你指指看。”

疯女子一问三不知,警察有点无奈。那女子只是笑,忽然一指建设。建设就像被针刺了一下,说:“放屁!”警察看了一眼建设,说:“你是书记,咋这么不文明呢?”大家都笑,建设红了脸,说:“我咋能干这个事儿?你问问我老婆,不洗干净我都不干的。”两个女警察听不下去了,直皱眉头,我们却笑起来。警察说:“别笑!在没弄清楚真相之前,现在村里所有人都有嫌疑。”“所有人?你说得不对。那红莲也有嫌疑吗?”我问。红莲骂一声“戳你娘的”,扔过一块石头,我避开了,说:“警察你看,她说戳我娘,那说明她有屌,她真有嫌疑!”

红莲要抓我,我躲开了。几个警察面面相觑,显然他们没办过这样的案子。我蹙过去,把日记本递给一直问话的男警察:“你看,这是我的日记!”他翻开到一月,我大声朗读:“一月一日,晴,星期二。帮二瘪红莲整理葡萄地,在他家吃饭。二瘪喝了酒,老是拿手捣红莲,我就知道不干好事。我晚上偷偷趴在窗户边听,他们干得欢,叫得很响。”我还没读完,桥洞就差点给笑掀掉了。警察也笑了,猛地忍住了,说:“不要你念,我认得字。”

红莲没脸在了,一边骂一边走了,几个女人大声喊:“诶,红莲,你是怎么叫的,学学嘛!”警察也不看了,对我说:“诶,那个……”“我叫庆余,刚跟你说的,记性真差!”我有点恼火,居然不记得我的名字。他说:“庆余,你的日记我们留下了,案子结束还给你。”大平接过话头,说:“警察同志,他一个疯子记的日记,能做法律依据吗?”警察想了想,说:“参考价值还是有的,况且,疯………庆余正因为这样,他记下来的真实性可能比正常人的更大。”我很得意地环视四周,道文嗤笑一声,说:“你偷看别人隐私,就够判几年了,还嘚瑟!”我连忙看看警察,噤声了,这狗戳的真坏!

“你反抗的时候有没有抓破那人什么地方?”警察皱眉问那女子。

那女子伸长着脖子,老鹅一样,笑嘻嘻地说:“没反抗。”他们都笑翻了。我也笑,道文鄙夷地问:“你知道为什么不反抗吗,你也笑?”他还反对老子笑。我就对他说:“请听题,爱思考的男人没见识过女人——打一外国大作家。你猜得出来吗?”他撇嘴说你知道几个外国作家?二瘪凑过来问:“到底是谁?”那个漂亮的女警察想了想,忽然红了脸,瞪着我说:“别干扰警察办案!”她是猜出来了。我就对二瘪和道文说:“你们都没她聪明,她猜出来了。”女警察又气又恼,脸越发红了,说:“谁说我猜出来了!”她不理我们,跟其他几个警察对了眼神,带着疯女子上了桥。警察最后对建设说:“案发时间太长了,当事人又不能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我们只有进行亲子鉴定了。你要做好准备,从去年十二月份到今年一月份二月份在村里的成年男子都要提供血样,就在这两天我们请医生来采血。”建设答应着,他们便上了车,一溜烟走了。建设望着车子走远,说:“这可是强奸罪,坐牢是肯定的,熬不住不能自己解决啊!”当下瞪着发呆的大平,道:“眼睛睁得跟牛卵子一样,发什么呆?还不快去广播一下,这几天村里的成年男人都不许外出。”大平这才惊魂落定,“噢噢”应着,朝二楼广播室跑去。

我到二瘪家茅坑把屎拉了,然后绕村子转了一圈,几乎家家都在谈警察的事,猜是哪个生孩子没屁眼的人干的缺德事儿。我就好奇那个祸害女子的人,会不会坐立不安呢?就悄悄跟踪那人,他居然去道文家打麻将,没事儿人一样。他应该害怕才对啊!他这样淡定让我很气恼。有人看到我在哪儿转来转去,说:“庆余疯病又犯了吧?”我没搭理他。忽然听见三奶奶喊我,便跑了过去,只见她家屋前聚集了一堆人,中间坐着的是树生爷,他可是水村最老的人了。大伙儿正围着他指指点点说着什么,我就走近前去听。树生爷爷一见,目光就锁住了我,对三奶奶点头。一群人就像鸡炸窝一样嚷嚷起来,我听见有人说:“树生爷不是老糊涂了吧?建设还不如庆余?”“可不是?他说一村男人他都相过来了,没有一个合适的。难道庆余还合适了?”“庆余跟梅子亲!”“不仅仅是这样,树生爷说庆余是什么赤子,赤子之心能感天动地。我看悬乎,别把事儿弄砸了。”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就问三奶奶。三奶奶说,她要给梅子喊魂,把她喊回来。我开心坏了,就蹙到他们身边听。她又转头感谢树生爷,树生爷叹气道:“也到该喊魂的时候了,这个村子,掉魂的人哪里就梅子一个啊!”

喊魂是村里的习俗,是给远行的人求平安的一种方式,同时也是给自己求心安。喊魂非常有讲究,我亲眼见过一次成功的喊魂,那是周老五爹娘给周老五喊魂。那年周老五坐船去武汉,十几天就可回来的,搞到两个月还不见踪影。那时候村里没电话,老五的爹妈联系不上儿子,急得心里长出了手四处乱抓,就听了树生爷的话,去山上喊魂。当时一个村的人都在村口看热闹,鸡飞狗跳的,跟庙会差不多。我看见道文家的狗也踮脚伸头眉开眼笑地看,明显在学我。我就踢了它一脚,它嗷的一声跑了。

虽然水村的狗都来了,但我爹却没来。我喊他来看,他嘴都撇到耳根去了,说:“这一套把戏哪里还真有用?看这个,还不如看广告呢!”他真是一个无趣的人。

但我爹那次被结结实实打脸了。第三个月,周老五就回来了,还带回一个妹子。对于其中的原委他死都不说,但是他不说我也知道,男女间那么点事儿,我在红莲和二瘪那里看得还少啊!因为沾上了桃色,老五回来的时候,整个村子的人都去看,看得那个女子脸红得像一朵发烧的桃花。我打算以事实去驳斥我爹的雄辩,就不辞辛苦地来到村部。村部其余人都去看热闹了,就他一个人正襟危坐着,我知道他是不敢面对自己预言的破产。我说:“普济书记,喊魂有效,老五都回来了。”别人在这里都这样叫他,我便也这样,公事公办。他脸红了,恼羞成怒地喝道:“你懂个屌,那是他钱用完了,再不回来就只能讨饭了!”他一辈子都是这样顽固,那天我气得不轻。

我乱蓬蓬地想着,魂飞体外神游八极的,便有人用蚕豆砸了我一下,正中眉心,就像一块石子砸碎平静的水面一样,人群哄笑道:“看他那样子就知道,魂又跑不见了。三奶奶,你把庆余顺便也喊喊。”

我正欲反唇相讥,三奶奶打断了我,让我去借一张靠椅,说是待会儿给树生爷坐。我“嘚儿”一声就横着跑出去,一手抓着看不见的绳子,一手甩着看不见的鞭子,骑马一样驰骋而去。

还没到建设家,我就听见桥边有人大声号哭。我就把借靠椅的事忘了,跑过去一看,只见道文家许多人进进出出,大平站在外面发呆,我拽着他问怎么了,他甩开我让我别烦他。一会儿人群分开,居然拆掉一扇门板,道文抱着一个人摊在门板上。我脑袋就嗡的一声,这是道文他爸死了!这老头不是前两天才骂我的吗,怎么忽然就死了?我就拽着正在抠眼屎的二瘪问,他贴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吊死了!”

“啊,吊死了!”我喊了出来,许多人都望着我,道文老婆拿一把扫帚赶过来,我慌忙逃到桥头上。

建设从道文家出来,皱着眉头,见我站在桥头,他张口就骂:“没屌事不能帮三奶奶干点活儿啊,站在这里抽风呢!”我忽然想起来借靠椅的事,还把喊魂的事说了。他漫应着,说他知道了。我跟着他走,他掏出手机打电话,说要开村委会。我说死个人开什么屌会?他吼我,让我快滚别烦他。我一赌气就走了,特别懊恼自己把屎拉在二瘪家茅坑了,要是没拉的话,现在我就拉到会议室去,恶心死他们。

我还没走两步,听见建设像吃了大便一样愤怒地吼:“什么!又吊死一个!这些个老不正经的,上吊比赛呢!要害死老子啊!大不了老子书记不干了。”他掐了电话,对我说:“庆余,你别生气,哥是急了,你快去喊大平,让他不要帮道文了,赶紧过来开会。”他都道歉了我还计较什么呢?忙去喊大平,一边跑一边想,今天是犯了什么煞?上吊好玩吗?怎么这么多人视死如归?

大平在那忙得团团转,我都听见手机在他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挣扎着,简直就要跳出来了,恨不得自己把自己划开接听:“喂?”他却听不见。我一把抓住他,拽着他到村部的时候,建设他们会都开完了。这也太快了吧?我啥都没听见。只听见建设在跟谁打电话:“你们的方式不对,都死了两个人了。什么?他们没跟儿媳妇吵架,也没跟邻里吵,就是忽然上吊了!肯定跟明天的亲子鉴定有关。什么?年龄,这跟年龄有关系啊?六十岁不能把人搞怀孕啊?齐白石八十岁还当爹呢!而且他怎么知道自己不能把人搞怀孕,万一呢……”

他手累了,换了一只手一个耳朵,“你们得答应我找到嫌疑人再亲子鉴定,不能像你们说的那样干。那要是一个城市怎么办?你还要把几百上千万人都验一遍啊?你还没听明白?这事儿不是一个人干的,那疯女子在我们这儿呆了十个月,可能有还几个人。我怎么不举报?村里人对她好,给吃给穿的,她也是条命。你们拉过去就关到精神病医院里,我不多说了,大不了老子不干书记,再出事你们担当。”他气呼呼地摁断了电话,对大平说:“去广播室喊,就说亲子鉴定取消了,害人的人找到了。”几个村干部面面相觑,说:“这不是说谎吗?”

建设梗着脖子说:“那你们说怎么办?再死人怎么办?真没想到啊道文他爹也能……要抓人抓老子,跟你们没关。”

他拿出手机,理理头发,对着自己录视频:“说谎骗人是我建设一个人决定的,跟其余村干部没关系。”低头弄了一会,说:“视频发给你们了,你们保存一下。”看大平还愣着,他吼道:“你是死人啊!”大平唯唯诺诺地去了,一会儿高音大喇叭就响起了他洋腔怪调的普通话:“各位水村的村民请注意,各位水村的村民请注意,下面播报重要通知,下面播报重要通知……”

我不大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个祸害女子的人,我是知道的啊,怎么亲子鉴定这两个老家伙要上吊呢?而且,干这种事的不正是二瘪和我这么大年龄的人吗?我想建设肯定搞错了。但是很奇怪的是,广播之后,村里再也没人上吊了。死人的事我懒得看,就去建设家扛靠椅,建设老婆指着屋外说:“疯庆余,你没看到外面下雨了啊?”我一看,是下雨了,我还以为我冒汗呢。

我抱头跑到三奶奶家,三奶奶说下雨办不了了,等雨停了再办。不料这雨下了三天三夜。两个老家伙的葬礼是在暴雨中进行的,把他们的后人害苦了。我也买了鞭炮去吊唁了。一般有人吊唁孝子都要做下跪的样子,来人不让他真跪下去就扶起来,我装作不知道,硬是让道文跪下了,跪了两膝盖的泥。谁让他老是跟老子过不去。

在下雨的那三天里,我看见建设天天坐在屋檐下拔着香烟,不打麻将也懒得理人,好像在等着谁又上吊的消息,但真的没人再上吊了,公安局好像也没来找他麻烦,不由得让我有点佩服他。初八一大早,雨停了,我就被一阵吵嚷声惊醒了,原来大平不干了。他坐车准备出去打工,会计等一帮村干部拦住了他,正劝着,建设来了,不耐烦地拨弄开会计的手,说,“让他走让他走,他初四就想走了。”大平不说话,上了车,车就开走了。建设就站在桥头,一直送到吃中饭还站在那儿,愣是让他老婆拖拽着回去了,听人说他还哭了。为什么哭呢?肯定是因为这天水村走了一大半人,被他领导的人少了。我撇嘴冷笑。

三奶奶决定初九傍晚开始喊魂。地经初八晒一天,到初九该干爽了,跑起来方便。而且九是单数,又是大数,效果可能会好一点吧。一大早我就到建设家要扛靠椅,建设拦住了,骂道:“你以为搬到三奶奶家吃酒啊!到时候摆到村口给树生爷坐。”我恍然大悟。他见我抓耳挠腮,又骂:“你不是个疯子也是人来疯。”我灰溜溜地跑了。

那天时间走得可真慢。我毕竟是个重要人物,不能去得太早,好不容易挨到下午三点半,这才急急地走三步退两步来到三奶奶家。树生爷已经到了,穿得很齐整,眉清目秀的,一脸花白的胡子肯定都拿海飞丝洗过,飘飘然的,显得仙风道骨。我说,“树生爷,你有点像欧阳锋。不,黄老邪。不,尹志平。”树生爷很得意,我又说,“你德高望重。”树生爷更高兴了。我知道喊魂后,三奶奶要给他两刀肉的谢礼,便说,“树生爷,今年犯猪瘟,猪肉贵,两刀肉你不会要的是吧?”树生爷爷打断了我,嘱咐注意事项,我都一一应承了。

人越来越多,纷纷扰扰的,嗑了一地的花生壳瓜子壳。我等得不耐烦了,几次催问,树生爷都说等一下。等到夕阳已经到皇姆岭的峰顶了,树生爷问我:“庆余啊,我叮嘱你的都记着吗?”“记得!记得!”我知道这是要开始了,就领着三奶奶向小孤山而去。建设在身后大声嘱托,让我别光自己跑,把三奶奶落下了。那些看热闹的村人,也在指手画脚地指挥我,让这样让那样的,令我非常恼火,要他们说么,我庆余什么没见过?

小孤山不高,但是很陡峭,高不过四五百米,绕山路到顶也不过一千米吧。先要过十步溪石,穿过一千米田野,加在一起来回也就四千米。天还早,我不由得高兴起来,刚想唱,却见三奶奶一个趔趄,差点掉水里了,忙站着等她。村里人在焦急地喊:“死庆余,你不晓得搀扶一下啊!真是个疯子。”我连忙伸手去牵,三奶奶却挥手让我先走。

田野里种着油菜,都瘦得跟野菜似的。田埂晒干了,平展展的,就像一首歌一样。我们很快穿过了田野,来到了山脚下,山脚下一片焦黑的草痕,就像起了一场山火。我一想就明白了,现在没人砍柴了,山给塞满了,原来的山路都给灌木和巴根草占领了,今年他们祭祖,都没上山,只是在山下望风而祭。我大骂:“戳他娘的这群混账王八蛋,祖宗都不要了。”三奶奶叹气,催我快上。我一纵身就上了山,伸手拉三奶奶。她太轻了,简直比二瘪家看门的黑虎还轻,轻得像营养不良的云,一拽就上来了,多用的力气带得她一个趔趄。

路不好走,她又是小脚,我走两步就看不到她人了,只见草在簌簌地动,只好返回找她。几次之后,我就蹲在她面前,背对着她,她愣了一下,伏在我身上,抱住了我的脖子。我回头看看山下,只见村口那里人好像散得差不多了。不远处就是白河,河上升起淡淡的月影了,月影毛乎乎的。我娘常说:“月亮长着毛,半夜雨嚎嚎。”但很多时候不灵。我喜欢月亮,我就疯起来,大步向前走,也不分开草木,草木自然让我。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我爹背我在月亮地里走时唱的歌谣,就大声唱起来:“好大月亮好卖狗,捡个铜钱打烧酒。走一步,喝一口。问你老爹爹可要小花狗哩?”三奶奶竟然真的像我小时候一样学了一声狗叫,我就又得意起来,越发兴头起来,跑起来时树枝啪啪地打着我的脸也不在乎,我就模仿老人的声音说:“你这小花狗可乖呢?”三奶奶又学了两声狗叫,我正要继续,却听见三奶奶哭了,眼泪一滴滴落进我的脖子里。我就慌了,不知怎么好。她却越哭越伤心,苍老的哭声弥散在渐渐昏暗的山上,成了雾,流进每一个山洞每一条沟壑里。

幸好山顶到了。我放下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她摸摸我的脸,也是一手的泪水。她说,梅子回来嫁给你,我给你们带娃。我忍不住哭了,这三年来,我天天盼着呢。三奶奶止住了我,说:“我们开始吧。”她跪下来,我也跟着跪下来。她朝重重叠叠绵绵延延的万里河山叩头,每一次都全身趴伏到地,每一次都发出“咚”的一声,我也跟她一样。她叩头九下,我也一样。我磕得很专注,额头磕死了一只红蚂蚁,我都没拿手摘掉。我搀着三奶奶颤巍巍站起来,面对着夕阳映照中的山川河岳,三奶奶大声哭喊:“梅子啊,回来哟!梅子啊,回来哟!”我应着她的声音答道:“哎!回来 !回来啰!”山谷回荡,一个谷接着一个谷,一座峰接着一座峰,把我们的一喊一应传递到看不见的地方。世上的路可真多啊!世上的水可真多啊!世上的山可真多啊!世上的人可真多啊!梅子你在哪里呢?能听见我们在喊你吗?

我们就这样一喊一应着,喊了很久很久。群峰静听着,草木静听着,最后的夕阳金子一般流淌在寂寞疲惫的大地上,一阵阵悲凉从心里弥漫开来。不知喊了多久,三奶奶停了。我扶她起来时,暮色就像洪水一样涌出来,一下子就把山头漫过来了,我们该下山了。三奶奶看着山下的灯火,喃喃地说:“庆余,灯光真好看啊。”

下山后,暮色已经填满溪涧了,溪水看不见了,好像是流淌着一溪的声音,溪石也不大看得清,只能靠脚去摸。我扶三奶奶过了溪,走上去溪岸的时候,村口只剩建设和树生爷两个人了。两人吸烟聊天,一红一灭的,好像烟头在呼吸一样。树生爷还没问,我就抢答了:“你放心,我都按你说的做了,梅子哪天回来呢?”树生爷没有回答,三奶奶一声叹息,建设说:“我们先回家吧,该回来的总会回来的。”我问他了吗?要他逞能!说得跟没说一样!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反正夜黑得很。

我怕做梦,但那天晚上我还是做了。我的梦总是像真的一样,如果在梦里我死了,梦醒后几天我都老是搞不清自己是死是活,最起码找十个人掐我,别人就会说,“庆余又疯了。”那天晚上的梦跟往常不大一样,它像是被谁摁了静音,静得跟冰一样。车流、行人、灯光,都寂静无声,梅子的脸,在水光里穿行,与一切都背道而驰。她走向小道深处,那里的黑前赴后继地扑向奄奄一息的路灯,似乎想把它溺灭。

第二天醒来时我懊悔不迭,我真是疯子!怎么不喊她一声呢?怎么不冲过去抓着她的手,把她带到我的梦里呢?我赖在床上,闭着眼蜷着身子假装睡着了,想把那个梦引过来,然后悄悄爬进去,可是那个梦怎么也不肯来了。它就像被防弹玻璃罩起来的文物,眼睁睁地看着却咫尺天涯。懊恼就像章鱼爪子抱住了我,湿哒哒黏糊糊的难受。我要转移注意力,甩掉这种感觉,所以在听到一阵吵嚷声时,我立即跳下床,朝声源跑去。

一圈人围在大平家门口,我挤进人群,从二瘪腋下伸出脑袋,只见大平老婆正在那儿嚎着。她一看到我,抓起一只拖鞋就砸过来,我一闪就躲开了,拖鞋砸到二瘪脸上了,二瘪忙不迭擦脸吐唾沫。大平老婆见我躲开,歇斯底里地骂道:“你这个千刀万剐的死疯子。你咋不死呢!车子咋不撞死你呢!粪池咋不淹死你呢!雷咋不炸死你呢!”我给她骂得直翻白眼,我摸她了吗?梦里也没有啊。难道她梦里梦见了我摸她?我一边想着就一边问出来了,她抄起洋镐就朝我冲过来,我吓得掉头就跑。我这才发现自己脚步是漂浮的,就像是充气的企鹅一样,根本跑不快,幸亏有人给她的洋镐抢下来了。

正闹着,建设过来了,骂道:“庆余错在哪里了?被子不收怪老天下雨,自己做得别人还说不得?他把一个村的脸都丢光了。”

“就他一个人吗?为什么就抓他一个人?”大平老婆跳起来,拍着屁股喊道,鼻涕眼水糊了一脸。

“还有的都死了。你要他死吗!”建设气得脖子上青筋像蚯蚓一样爬动着。

“他生不出人你不知道吗?那个野种不是他的,你为什么不跟派出所说?你这个欺软怕硬的,他对你忠心耿耿,你把他卖了。这事儿没完!我要上诉!”

建设一副惊骇万分恍然大悟的样子,张大了嘴巴,能塞得进去一个鹅蛋,半天说不出话来。

二瘪悄悄告诉我,大平被抓还真因为我,我的日记里记得清清楚楚,那天看见大平趴在疯女子身上干那个事。我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她砸我,我连忙悄悄沿墙根溜走,身后还听见大平老婆的嚎叫:“这事儿没完!我要上诉!全部做鉴定,死了的就抽儿子孙子的血。大平进去了,我也要给他拖几个垫背的!”

这女人真狠!

春天来了,菜花落了杏花开,杏花落完后,树头就长满青杏了,梅子还没回来。我站在桥头,每走过一个人,我都要拦住问:“梅子呢?她怎么还不回来?”我一个个地问,总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有一次,我在桥头拦住红莲问:“梅子呢?她怎么还不回来?”红莲嘴里叹气,说:“还不如不喊魂呢,反倒更魔怔了。”

那天我来到三奶奶的屋檐下,又看见红莲扛着锄头走过,她的脸上有一片四方方的白光,是从老屋的亮瓦透下来的。我连忙问:“红莲,庆余呢?他咋还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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