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声二章

2020-06-03 22:05刘丽丽
散文 2020年4期
关键词:雁群

刘丽丽

雁群过境的日子

母亲一边起床一边跟父亲说话,说她好像听见过雁的声音了。母亲没有察觉,从听到雁群的第一声鸣叫开始,我就再也没睡着。我大睁着眼睛,竖起耳朵听了一夜。雁群的叫声高亢辽远,穿过月光,穿过云层,仿佛漫天飞舞的雪花从天而降地覆盖了村庄。黎明时分,当我推开门,发现一帧帧季节的幕布已经庄严地拉起。

母亲忙着做饭,我去忙我的事。雁群过境之后,我习惯了满村子寻找,总感觉还有许多音符遗落在某个角落,那是大雁们特意给村人留下的话。那些话挂在豆秸垛子上,落进残荷托举着的手掌,钻进老榆树的臂弯里,时间一久,渐渐褪了颜色,像一片片白色的花瓣,游移摇摆,等待着人们去发现。只有勤快的、眼尖的、耳朵好使的人才能幸运地得到它们。凡是得到它们的生灵,都有了一些变化——比如牧羊人一边放牧一边割草,他盘算着把羊圈再加厚一些。去年的雪薄,今年可说不准。再比如仓鼠,它们忙着往洞里叼最后一批稻穗,大概它们也听懂了大雁留下的话。还有路旁的野草,加快了结籽的脚步,朝阳一面的墙根落满了争夺越冬地盘的虫子。

村子里刮起一茬又一茬的风,一个又一个的稻草垛站起来。雁群的鸣叫是个信号。那些之前背道而驰的人,在时光里跌跌撞撞的人,大约是捡拾到了雁群留下的音符的缘故,在某一个時刻突然转身,调整好方向,然后加快了脚步。很多人走出了村庄,走进了城市,走向了海港或者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其中一部分人再也没有回来。也有一些人,他们一辈子也走不出村庄。不是所有生命都有迁徙的资格和勇气。鸟的世界里,也有伛偻的背影、擦泪的苍老的手,也有稚嫩的不舍和啜泣吧。该需要多大的勇气,才有断然离开的决绝。一路上,孤独似林间的溪流,叮叮咚咚一路伴随,它们弹奏着故乡的曲调。雁群跋涉的翅膀下,始终裹挟着北国粗粝干冷的风霜。猎人的枪口,天敌不怀好意的眼睛,时时在暗处窥视。既要扶老携幼,又要不断地提醒和鼓舞,这一路的奔波,硬生生地将一把湿漉漉的嗓子喊成了沙哑。古道西风又一年。“看看,瘦了,也老了”,有没有人在路的尽头一脸疼惜地迎接它们?精疲力竭的时候,有没有一个踏实安全的港湾供它们香甜地入睡?有没有人问候一声“你还好吗”?答案都是未知的。也许从诞生的那天开始,父母就把答案教给了它们;又或者是征途中的遭遇教会了它们,支撑飞翔的不仅有轻灵的羽毛,更要有结实的骨头。

雁群过境的日子,感觉生命突然有了厚度,有了牵挂。沉在水底的愿望被打捞起来,缝在夹袄里的誓言被焐热。关于生命的脆弱与坚强的密码,被那一声声粗粝的、嘹亮的鸣叫一一唤醒。在每一个无眠的夜里,我常设想它们的样子——它们中的一部分,肯定是时光舞台上资历深厚的歌手,见惯了大场面,跑多了码头,所以追光灯下的它们气定神闲。一张口、一个动作,就足以拨动听众的心弦。即使是嗓子出了点故障,唱破了音,也可以得到原谅。我那时还没有走出村庄,看起来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可是大概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内心有多么活跃。我常想:如果没有过境的大雁们,我会怎么过自己的这一生呢?或许我就朝着牧羊人所指的方向一路走去,去了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也许守着一条黄河和一个看护大堤的黄泥屋子,把自己活成一棵老榆树。也许还有一种可能,在村南割稻子的时候,趁着父亲不注意,自己乘上白云,向着梦中的乐园飞走了。可是,从我听到雁群的叫声起,一切都变了样子。这些朋友留下的话,它们留下的那种干冷粗粝的气息,成为暗夜里一种特殊的陪伴。在老家那间狭窄的土坯房里,灯光朦胧,母亲在给我们兄妹三个缝制衣裳,北风把风门推得咯吱咯吱响。每当我懈怠,想出这样那样的借口偷懒时,雁群的叮咛就会提醒我:不行呀,不行呀!于是就有了在那条布满树影的小路上的奔跑,追赶我的是潮湿的南风;有了在荒凉的河滩上的游逛,身后是一块块踩塌了的酥了的泥片。我爬到村里最高的树杈上,眺望远处;我在露出麦茬的土墙上,画出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线,那些凌乱无序的文字,乃是我对这个荒凉世界说出的最初的情话。

多年以后,我看到吴冠中画的一幅《高粱》。画面上,秋风吹来,熟透的高粱展示出孔雀开屏般的造型,构图有曲线的流动感,高粱穗子饱满、茎秆粗壮,那些缀满红宝石般的穗子,呈现出成熟的骄傲。在那样的一幅画作之前,人所体会到的是一种质朴雄浑的美。据说吴老师在烈日下的田间创作了这幅画作,他很珍惜这样的经验。由此,我忽然想到了秋夜听到的雁群的鸣叫。那些叫声里,确实有一种原始的力量邀请你进入跋涉的情境,邀你一起分享征途上的喜怒哀乐。那种气息,属于漫长的海岸线,属于湿润的沼泽,属于春天有灵性的万物,属于上天赐予人间的痛苦与明朗的喜悦。虽然我从来没有和雁群近距离接触的幸运,但每年秋天真切地聆听那种鸣叫,实在有一种不可言说的震撼,有许多天,我都被这种鸣叫声弄得又心慌,又兴奋。这种感觉和坐在电视机前观看雁群的迁徙差别很大。

黄河滩的上空每年有无数大雁过境,村庄里每年有许多孩子落草为人。他们在襁褓中健康地成长,不记得哪一天,粉嘟嘟的婴儿凝视着自己的父母(或者祖父母),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那些咿呀的声响,让父母们兴奋地互相转告:听啊,孩子“过雁”了!“过雁”是古老的提法。对婴儿来说,那一天,是语言萌芽的日子,从此以后,这个日子被他们的父母无数次地作为惊喜提及。他们开始在父辈惊喜的目光里一天天长大成人。对黄河滩来说,那一天,是一只小雁开始扇动翅膀的日子,未来它会飞过家乡最高的山,飞过最宽的河,飞向不可预知的远方。但故乡这片滩涂依然会保留着以前的温热,储备好草芽和春水的味道,等着它们回来与过去的岁月重逢。

一年又一年,牧羊人站在高处,他目睹了整个雁群飞来飞去的过程。他不但听得懂叫声背后的意思,而且还能掰着手指头说出好几种它们飞翔时的队形——纵“一”、横“一”、人字形、波浪形、梯队形、封闭形等等。谈起大雁,这个一辈子没有走出过村庄的人却滔滔不绝,他是个经验老到的书法家,熟悉雁群的每一次藏锋、每一次落笔。

一年又一年,雁群过境黄河滩。当我一天天远离故乡,飞临黄河滩的大雁啊,它们还记得村庄里有过我这个人吗?它们知道那些穿过月光、穿过云层、裹挟着北国风霜的叫声带给人们怎样的力量吗?在它们简洁的一生里,生命的过程简洁到只剩下书写。从南方到北方,书写一个关于承诺的故事。这一点不像人类。有些人振翅飞入云霄,一转身就把承诺丢了。还有一些人在漫长的生命中忙着捡拾,忙着背负,直到把脊梁压弯,羽翼沉重到再也无法伸展。当然还有另外一批人,白天他们做着各种繁重的工作,而当城市的灯火陆续熄掉之时,无眠的人会看见一个又一个的灵魂从窗口飞出。他们卸掉负累,挥动透明的翅膀飞升到高处,带着孩子般的热情互相鼓励着飞向远方,飞向某个月光下的村落,飞向某个带着温热笑容的归处。

那是另外一群迁徙的雁。

当一只鸟在你的窗外歌唱

邂逅爱情,如同在山林间忽闻鸟声。树木夹道的山间小径铺满厚厚松针。山林空旷,弥漫着松脂特有的辛辣气味。鸟声如影随形,声音细细碎碎,细雨一般涤荡心灵。你看不见它,但声音是一种吸引,激发探寻的冲动。对方是一个神秘的存在,探查它的消息会让彼此警觉、紧张,而对未知的好奇又给予你勇气。用手抓住树干,抓住杂草,鞋子踩牢地面,在乱石丛中小心地挪动脚步,一点一点接近目标。那是一种神奇的力量,让人坚定自信,充满活力。探寻的过程充满不确定性,也催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美。阳光沥满肩头,鸟声啁啾,超越人生的一切失意和沮丧。

打开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夏日午后的长阴里,正有一种不知名的鸟作雨滴一般的啼鸣。声音不疾不徐,散漫着,仿佛断了线的珠子,散乱的故事,隐藏着无法洞悉的内容,等待聆听的人去一一串起。

“我从十三岁到十六岁,每一小时都是在你身上度过的。啊,我干了多少傻事啊!我亲吻你的手摸过的门把,我偷了一个你进门之前扔掉的雪茄烟头,这个烟头我视若圣物,因为你的嘴唇接触过它。晚上我上百次地借故跑下楼去,到胡同里去看看你哪间屋里还亮着灯光,用这样的办法来感觉你的存在,在想象中亲近你。你出门旅行的那些礼拜里——我一看见那善良的约翰把你的黄色旅行袋提下楼,我的心便吓得停止了跳动——那些礼拜里我虽生犹死,活着没有一点意思。我心情恶劣,百无聊赖,茫茫然不知所以,我得十分小心,不让我母亲从我哭肿了的眼睛看出我绝望的心绪。”

可以这样说,一只鸟儿在春天到来时,怀着怎样细腻温柔的心思铺垫自己的鸟巢,茨威格便怎样运用他的智慧和柔情为读者讲述了这个故事。男作家在四十一岁生日时收到了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这是一个对爱情忠贞不渝的痴情女子的绝笔。从十三岁开始对邻居青年作家的暗恋,到五年后终于委身于他,并且怀上他的孩子。为了养活儿子甚而不惜流落风尘。他们几次离奇的邂逅,相逢而不相识,她还被他误认为卖笑女郎;尽管如此,她始终不改对男人的爱,直到临死之前才决定向他告白。故事的结局是晦暗的,因为晦暗,更平添了一份凄美。

故事的女主人公没有具名,男作家最终也没有记起她是谁。只是一团模糊的印象,一些蛛丝马迹,这个被隐约记起的女人飘忽不定,然而热烈奔放。十三岁的少女,一头扎进命运的河流,时而独自承担着爱情给予的甜蜜和幸福,更多时候栖息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独自承担着孤独与贫寒,直到疾病缠身,平静地等待死亡降临。她和普通人的最大区别,就是她的灵魂深处燃烧着一簇火焰。

理想中的爱情,催生出勇气和常人难以理解的献身精神,在当时崇尚物质的爱情时代,她更像一株空谷幽兰,散发出独特的幽香。

文学是飘浮于云端的梦,生活是坚硬的水泥路。茨威格的智慧在于,他给予了女主人公一对柔软的翅膀,无怨无悔的爱,落地时尽管悲怆,却最终跳脱出生活的沉重,发出属于自己的歌声。与其说她因为爱情而目盲,不如说她在投身命运的囚笼之前就已经做好了祭献自己的准备。从他温柔地看了她一眼开始,她像一只鸟守候在他的窗外。有外人到来时飞走,无人时飞回。也可能她把他看作了一只神秘的鸟,总想探寻他的真面目。那个谜语一般的男人,头上散发出维也纳郊区居民所缺乏的光环,他时而出现,时而隐匿在丛林深处,他偶尔发出的几声啼叫(天知道是求偶还是抒情),恰好被她接收。从此,心灵的琴弦随之悸动,“你一出现,它就颤个不停”。活得那么倔强,保持着自己的本心,只为了配得上他,哪管别人怎么评说。

故事读完,窗外的歌唱还在继续,于是想起很多句子:“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这是一种思念;“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这是另外一种思念。人这一生总会爱上那么一个人,可能他并没有多么好,但你灵魂缺损的部分恰恰只有他能补齐。即使有离散,你和他也各是对方心里的一盏灯,透过光影,看见背后的万水千山。

在中国的古诗文中,无端喜欢“鹧鸪”这两个字,也无端觉得窗外那神秘歌手的名字应该是它。于是上网搜索,怀着激动的心情点开视频,听罢就关了。鹧鸪的声音有点类似鸭子,沉闷,并不嘹亮,介于“咯”“嘎”之间,从古诗中走了那么久、向往了那么久的声音,其实并不好听。

當一只鸟在你的窗外亮开歌喉,你永远不知道它即将带来的是一个怎样的故事。童年时代的我时常攀上房顶,凝望墨黑色的树林、紫色的落日,对它们心怀向往。村庄里也常常有神秘歌手降临,你能听到它们的声音,却看不到它们的形象。看不到它们,而它们却知道你在哪里,甚至知晓你不曾对别人言说的秘密。每个季节的交替里,它们按时抵达,它们之外,天地、田野、大河,一切浩荡有序,收容人世间大大小小的变迁。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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