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货”,几时成了美食家?

2020-06-08 10:52冯日乾
杂文月刊(选刊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随地吐痰美食家吃货

冯日乾

第一次看到苏轼被扣上“吃货”的帽子时,我感到莫名惊诧。

“货”(东西),固然可以用来替代“人”,或者说,“人”,有时可以被指为“货”,比如:二货、蠢货、懒货、害货、烂货、呆货、宝贝货、一路货……这是常识。但,这“货”那“货”,没有一个好“货”,全是令人鄙视的角色,这同样是常识。苏轼怎么了,忽然被人骂为“货”?

待看下去,长知识了。原来,这“吃货”不是在骂人,甚至是在夸人,贬词褒用了。

诚然,词的褒贬色彩是可以转化的,但这要时间,要条件,要按语言内部的规律来,岂能随心所欲,说变就变?你能在大街上遇见熟人对他说“好久不见,你肥多了”?你會用“心宽体肥”去表扬人吗?反之,没人管“减肥”叫“减胖”,“肥头大耳”也不可以改说“胖头大耳”。虽然,“肥”和“胖”都是脂肪堆得多,在生理学上并无本质差别,不过是褒贬色彩不同而已。

何况,除了感情色彩不同,“吃货”与“美食家”二者的含义并不完全重合,一个是贪吃、懒怠加蠢笨,一个是喜吃、巧吃加文化。前者的“形象代言人”是《西游记》里的猪悟能,后者当推历史现实中的苏东坡。

但美化“吃货”的人竟对这一切不管不顾,只在那里自说自夸,任性发挥。在他们的字典里,“吃货”之于美食家,不过是把“猫叫个咪”。所以,他们可以任意把任何人称为“吃货”,也可以把任何人捧为“美食家”。试看网上,有“古代五大吃货”,有“最顶尖的五大吃货”,还有“十大吃货”等等,目不暇接。孔子、杜甫、李渔、吴敬梓、曹雪芹、袁枚、鲁迅、梅兰芳、于右任、郁达夫、张大千、张爱玲等等皆“吃货”榜上有名,而商纣王、齐桓公、隋炀帝、杨玉环、蔡京、乾隆、慈禧、袁世凯、蒋介石等等也统统晋升为“美食家”,并荣膺“吃货的祖宗”“标准的大吃货”以及“食神”之类种种桂冠。

这可真是大开眼界了。原本只知道我中华食文化源远流长,竟不知可以远溯到逼人食子的商纣王,其流之不断至今犹有众多后辈津津乐道奉其为“吃的祖宗”。原先单晓得舌尖上的学问博大精深,却不晓得这其中:既有长安宫中笑食岭南鲜荔的贵妃与遭贬岭南“不得签书公事”而“日啖荔枝”的文豪两朵同质的“奇葩”,又有“吃的是草,挤的是奶”的孺子牛与吃蒸婴、吐人骨的权势者同做的贡献;既有隋炀帝出巡时五百里内齐献美食的煌煌威仪,又有金圣叹临刑谈花生米吃法的血染的幽默……三千年的古国饮食文化,竟是不分高低贵贱善恶美丑的无数吃家云集一起,赴汤蹈“镬”,用“新观念”之火狂煮而成的一锅大杂烩,这样的苦辣酸甜,腐五味杂融的“美食”怎能不“博大精深”!

其实,“吃货光荣论”的历史并不久远。人们不会忘记,上世纪末至本世纪初的大约二十多年时间里,中国大地曾刮起过一阵猛烈的吃喝风,开会吃节日吃检查验收吃看样定货吃……“革命就是请客吃饭”成了当时的流行语,以“陪吃”打头的“三陪”成为职业。不消说,挥霍公款的主角是大小官员,普通老百姓只能干瞪眼,空议论,或编个段子嘲讽。但时间长了,发现这对有权者无损毫毛,人家照样“革命小酒天天醉”,于是,慢慢的,义愤转为无奈,见怪不怪转为官行民效。你吃咱也吃,无非是你吃公款,咱掏腰包……

何以不惜自称“吃货”呢?因为吃喝风盛的当时,社会上还有一股不大不小的向俗风:为对抗过去语言文字的官样、虚假和刻板,在追求生动、幽默、个性化的同时,也出现了一种比俗、油滑和无厘头倾向。当官的都不怕人骂酒囊饭袋,小百姓当个“吃货”怕什么丢人!就这样,吃喝与向俗两股风旋在一起,“吃货”便很快从自我调侃转化为光荣称号了。

把一个原本纯粹的贬义词翻为褒义,把官场老饕以及暴殄天物乃至残暴的吃人者与美食家混为一谈,并且自己也跻身其中引以为荣,这种任意制造混乱污染语言环境的做法,我以为比随地吐痰之类更可怕。照此,会不会有一天随地吐痰被叫作“口吐昙(痰)花”,变为“咳唾成珠”的同义词?

水云间荐自《陕西工人日报》2019年12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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