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文《北京政闻报》与早期中国新文学对外译介※

2020-06-13 02:26郭彦娜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0年5期
关键词:新文学译介胡适

郭彦娜

内容提要:1914年,法国报人孟烈士特在北京创办法文周刊《北京政闻报》,为新生的中国文学提供了一个独特的传播空间。二十余年间,《北京政闻报》与宋春舫、张奠亚、徐仲年等精通法语的中国本土译者合作,刊登了数量可观的中国现代文学评论文章,并译载了29位新文学作家的218种作品,是中国新文学向西方译介的起点和重要力量。中国学人的译出实践也为中国新文学在世界文学中争取了存在空间。

民国时期在华出版的西文报刊为中国新文学域外传播提供了一个独特而重要的文化空间。其中,由中国学人主办的英文刊物得到了较为深入的研究。①一般认为,1935年创办的《天下月刊》开启了大规模译介中国现代文学的先河。这个结论是在学界目前对于非英文外报研究相对缺席的情况下得出的,故而值得商榷。事实上,如果将20世纪初在华法文报刊纳入考察视野,我们会发现,中国新文学在西方世界系统性传播的第一程是具有深厚汉学传统的法国,译介的序幕是由1914年法国报人孟烈士特(Alphonse Monestier)在京创办的法文周刊《北京政闻报》拉开的。与《天下月刊》相比,《北京政闻报》的中国新文学译介活动开始得更早,持续时间更长,译介内容也更加丰富。

在海外汉学仍以中国古典文学为研究中心之时,《北京政闻报》便以先驱者的姿态推动中国新文学进入西方视野。之所以称其为“先驱”,是因为笔者发现,中国新文学在法国的译介真正肇始于1919年《北京政闻报》译载的六首白话新诗,而非学界普遍认为的1926年敬隐渔翻译的《阿Q正传》。由此可见,发掘和研究这份尚未被学界所利用的珍贵文献,可以局部补正和拓展中国新文学域外传播图景,并为20世纪中外文学关系研究提供必要的史料。

一 《北京政闻报》素描

晚清时期,随着租界开埠通商,外侨社会逐渐形成,外人创办的报刊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总数达120种。②1906年,法国报人孟烈士特(1872—?).3从马赛乘船抵沪,任《中法新汇报》(L’Écho de Chine)主笔。1912年,受法国驻华公使马士理(Pierre de Margerie)之邀,孟烈士特北上主编《北京法文新闻报》(Le Journal de Pékin),并于两年后创办《北京政闻报》。

《北京政闻报》发刊于1914年4月19日,停刊于1940年7月31日,由中法庚子基金会与北平法国公使馆赞助,报社及同名印书馆均位于当时东交民巷台基厂三条胡同4号。周刊法文刊名La Politique de Pékin,副标题注“画报周刊”(Revue hebdomadaire illustrée),大16开,逢周日出版,1938年起改为半月刊。主要读者是寓华法侨和习晓法文的中国知识分子,也有海外发行。④民国著名记者赵敏恒称,1930年代初该报周发行量约1000份(在华法侨人口最多时也不过3000人),是“中国最主要的法语杂志”。⑤主编孟烈士特在致友人的信中曾不无自豪地写道:“所有的外国报纸中,我的《北京政闻报》被本地中文报刊摘译的最多,可谓中国政府之半官方喉舌。它对于中国政府的意义就如同《时代》(Le Temps)对于法国政府。”⑥《时代》因报道国际事务的权威性被视为法国外交部的机关报,是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法国最有影响力的日报。孟烈士特将《北京政闻报》与《时代》相提并论,未免过甚其辞;然而,将其看作当时法国新闻界中“中国政府之半官方喉舌”却并非信口开河。27年间,《北京政闻报》共计出版1288期,每期头版社论针砭中国时事;除言论和消息外,还刊发政令、公告、法令和备忘录等,是法国当局和民众了解中国政治局势的最重要渠道之一。

虽然《北京政闻报》以时政为焦点,但却并不能被简单地定义为政论周刊,而是集“政治、文献、历史、经济、文学”于一身的综合性杂志,从独特的角度折射出中国社会由传统向现代转型这一复杂艰难的历史进程。正如孟烈士特在发刊词中所言:“如果我们的目光仅仅囿于政治,必将是一大遗憾。中国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都酝酿着变革,我们怎能对此视而不见?”⑦中国文学自然是《北京政闻报》的重要关注点。孟烈士特活跃于京城政要名流社交圈,与胡适等留学欧美的新文化运动主将过从甚密。得益于身处新文化运动策源地这一特殊的地缘优势,加之法国文人办报的传统和主编个人的文学旨趣,《北京政闻报》对中国文学的现代变革给予了充分关注,通过评介和翻译两种方式,拉开了中国新文学在西方传播的序幕。

二 《北京政闻报》中的新文学评介

据顾钧教授考证,最早介绍文学革命的英语文献是1919年初胡适在英文《北京导报》增刊上发表的《中国的一场文学革命》。⑧然而,很少有学者留意到,同期还刊有宋春舫介绍现代话剧运动的文章,题为《现代中国戏剧》。事实上,在此之前,“世界文学”的倡导者、精通法语的宋春舫就已经通过《北京政闻报》将中国文学的新声播传至异邦。1918年,宋春舫在《北京政闻报》发表《现代中国文学》一文,旗帜鲜明地以“现代”入题,介绍以《新青年》为阵地的文学革命。他写道:“自上世纪末起,中国文学确已出现革命的趋势;然而这样一场激进、全面且引发剧烈反对的文学革命,是前所未有的。”⑨随后,宋春舫陆续在《北京政闻报》发表了十余篇文学评论,总结新文学运动初期小说、戏剧、诗歌等文体的演变与发展。他将上述文章加以整理,扩展成《现代中国文学》(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一书,1919年五四运动高潮之际交由《北京法文新闻报》印书馆出版。

孟烈士特对中国新文学译介的支持是及时的,且具有持续性。1920年至1936年,《北京政闻报》陆续从当时在华重要的英、法文报刊如《密勒氏评论报》《中国评论周报》《图书季刊》《震旦学报》等译载了相当数量的介绍文学革命以及新文学代表作家和作品的文章。作者既包括胡适、姚莘农、徐仲年、柳无忌等中国学人,也有亚瑟·威利(A. Waley)、艾克顿(H. Acton)、巴特莱特(R. M. Bartlett)等英美学者。1932—1933年,《北京政闻报》全文连载了钱杏邨的文艺批评著作《现代中国文学作家》,后由同名印书馆发行单行本。作为使用西方语言翻译出版的第一部系统的中国作家专论,《现代中国文学作家》(Les écrivains contemporains chinois)不仅帮助西方读者了解鲁迅、郭沫若、郁达夫、蒋光慈,而且成为1940年后在华传教士——法国汉学界第一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的重要参考材料。⑩然而,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特殊的政治语境下,左翼文学批评以阶级意识作为评价作家的准绳,不免有失偏颇。钱杏邨推崇郭沫若和蒋光慈,冠之以“时代的表现者”;对五四以来那些描写和揭示生活现实的“老一代作家”则作出尖刻的评判。从宋春舫对“文学革命”的介绍到钱杏邨对“革命文学”的解读,西方读者可以窥见十余年来中国新文学面貌的变化。由此可知,中国新文学在西方的传播是层累式的,不同译介者从各自的意识形态和文化身份出发阐释作家与作品,不断创造和丰富着新文学在域外的接受空间。

上述文学评介活动在早期中国新文学对外传播中起着不可或缺的导引作用,推动了西方读者对新文学作品的理解和接受。然而,《北京政闻报》并非《天下月刊》一类文艺刊物,而是面向在华法侨的大众综合性杂志。尽管它吸引了一批研究中国文学的汉学家与传教士,但目标受众仍是普通法语读者。后者对于文学栏目的阅读期待更多的是趣味和消遣,或借以了解中国人的思想、情感和行为。因此,相比学理性的文学批评,《北京政闻报》侧重感性的文学作品的翻译,数量远比评介文章丰富得多。

三 新文学作品翻译概述:定量与定性分析

1919年,宋春舫通过《北京政闻报》介绍五四新诗运动,并从当时《新青年》刊发的新诗中选译了六首:胡适《如梦令》,刘半农《灵魂》《学徒苦》,沈尹默《耕牛》《大雪》以及俞平伯《春水》。这表明,新文学的诞生与其域外传播几乎是同时起步的;新诗作为文学革命的旗帜,同样也是中国新文学西译的滥觞。此后二十余年,《北京政闻报》刊登了大量中国新文学作品,内容丰富、体裁多样。笔者搜检整理了法译新文学作品共计218种,包括杂文小品132篇,诗歌51首、短篇小说23篇、戏剧10部、通信集1部、传记(节选)1部。译本数量及变化趋势如下图所示。

《北京政闻报》历年刊载法译中国新文学作品的数量及趋势11

历时来看,《北京政闻报》的新文学作品翻译明显分为两个阶段。1919年至1928年为第一阶段,虽然这十年间文学革命声势浩大,但新文学评介文章多,而作品翻译数量少,仅有7首新诗、1部戏剧和胡适的8篇杂文。新文学作品翻译滞后的原因大致有两种。其一,在中国文学域外译介的场域中,历史尚浅且深受西方文学影响的新文学并未引起重视,汉学家“由于对中国旧文学的崇拜而很难接受新文学”。⑫其二,新文学运动初期,文坛“众声喧哗”,旧文学并未迅速落寞;相反,它与新文学并行对峙,拥有更广大的读者群。1926—1927年《北京政闻报》全文翻译了民初风靡一时的通俗小说《石达开日记》便印证了这一点。

第二阶段是1929年至1937年,这一时期译介频次攀升,1932—1937年译作发表数量保持在年20次以上。将这一向上的曲线与新文学的发展和时代背景相结合,便不难发现其中的原因:20年代末,新文学在与旧文学的交锋中取得话语权,作家作品的经典地位也逐渐得以确立;与此同时,一批在五四时期成长起来的留学欧美的年轻学人积极投身新文学译介,成为《北京政闻报》忠诚的合作者。遗憾的是,1937年后,日军全面侵华,国际局势骤然紧张,大批外侨离开北平。战争报道几乎占据了《北京政闻报》的全部版面,中国文学译介活动戛然而止。

被翻译的218种作品出自29位新文学作家之手,其中胡适(44篇)与林语堂(88篇⑬)用英文撰写的杂文小品和演讲在数量上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这些文章大都转译自《中国评论周报》《亚洲杂志》《民众论坛》等英文刊物,⑭但无署名的译者。“译者的隐身”是不容忽视的细节,它透露了一个有关译介立场的重要信息:这些杂文小品的翻译极有可能并非译者自发的、主动的行为,而是由《北京政闻报》主导进行的。⑮那么,为何这份法文杂志如此青睐胡适和林语堂的作品?

20世纪二三十年代,胡适在中国思想界和文化界的地位举足轻重。作为深受西方政治哲学影响的自由主义先驱,胡适英文文章和演讲涉及中国的政治、社会、教育、文化等各个方面,在英美和西方来华人士中享有很高的评价。孟烈士特曾多次拜访胡适,讨论中西国民性、现代科学等问题,并向其约稿。⑯《北京政闻报》开辟“中国观点”专栏,系统发表胡适的杂文。在孟氏看来,胡适俨然是现代中国公共知识分子的代表,他独立的政治和社会批评,也正是《北京政闻报》这份以时政为焦点的杂志所寻求的。继《北京政闻报》之后,胡适的作品在法国偶有译介,但如此之规模再也难见。

如果说翻译胡适的时政杂文彰显了《北京政闻报》的办刊主旨,那么,翻译林语堂的文化小品则是为了迎合杂志读者的阅读兴趣。1930年起,《北京政闻报》开始译载林语堂用英文创作的散文小品,这些“任意而谈无所顾忌”的文字,如《中国究竟有臭虫否?》《我怎样买牙刷》等,在西方读者的眼中别有生趣。林语堂谙熟中西文化,擅长以比较文化视角讲述中国与中国人;性灵、闲适的文学格调吸引了深感现代社会物质压迫的西方读者,因而获得了巨大成功。《北京政闻报》将这位“日渐成为中国标志性的作家”的作品主要刊于“中国幽默”和“中国人的特质”两个专栏。1936年,《北京政闻报》选译了林语堂发表在《中国评论周报》中“小评论”(The Little Critic)栏目的29篇随笔,结集出版了法文《中国幽默——随笔、讽刺与小品集》。时至今日,林语堂向西方介绍和阐述“吾国与吾民”的著作在法国仍然盛销不衰,《北京政闻报》对于林语堂在法国译介的开创性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限于篇幅,本文钩沉和论述的重点是学界惯常裁定的新文学作品,即以主流现代汉语创作的作品。笔者将《北京政闻报》译载的作品按作家被译作品数量为序辑目如下,同一作家的不同篇目以法译本发表时间为序。《北京政闻报》中的新文学作品翻译主要由5位译者承担:张奠亚(注略为张)、徐仲年(徐)、宋春舫(宋)、周宗藩(周)以及T. M. Ma。对于未署译者姓名的作品,其后标“无”。

通过以上梳理可以看出,《北京政闻报》的翻译囊括了新文学两个十年间的成果。除鲁迅外,所有作家都是首次被译介到法语世界;小说家庐隐和剧作家熊佛西、丁西林、张道藩的作品翻译甚至是迄今为止唯一的法译本。

从译介作品的文体来看,限于杂志自身的性质,选译的新文学作品以篇幅不长的诗歌、短篇小说和独幕剧、多幕剧为主;诗歌占比最大,其次是短篇小说与戏剧。自传和书信也有迻译:胡适《四十自述》除了《从拜神到无神》和《逼上梁山》两章未刊,其余各章悉数见译。庐隐与李唯建的《云鸥情书集》被全文连载,并在1930年刊印了单行本。

从译介的作家与作品内容来看,《北京政闻报》的新文学翻译以“五四”后的文学创作为重,即便是对于郭沫若、徐志摩、闻一多等在第二个十年中大放异彩的诗人,选译的仍然是他们在20年代创作的诗歌。30年代文学流派众多,而译介的作家较少,小说家有沈从文、凌叔华,剧作家有张道藩,诗人有刘芳棣、沈祖棻、冯至、戴望舒和陶行知。不仅如此,译介明显倾向于疏离政治的京派作家、现代派诗人以及新月派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而对活跃的左翼文学不甚热情。显然,此种取舍与《北京政闻报》作为西人刊物的政治立场不无关系。

《北京政闻报》的译介活动与新文学发展大致同步,因此在译本的选择上具有一定程度上的“偶然性”,很多作品直接译自中文报刊。例如1933年6月天津《大公报》发表了刘芳棣的组诗十首,仅月余后便被译成法文刊载在《北京政闻报》的“现代中国诗歌”栏目。除了选译成名作家的作品之外,一些现在看来是在新文学创作领域“打边鼓”的作家也被纳入译介范围,如籍籍无名的“春草社”成员刘芳棣,教育家陶行知,古典诗词名家沈祖棻等。借由在《北京政闻报》拾得的这些吉光片羽,我们或可重新审视中国新文学场域中被长久遗忘的角落。总体而言,被译作品数量的多寡已然能够反映出作家在新文学史上的地位。鲁迅、郁达夫、沈从文是文坛瞩目的小说家,他们的作品译本不仅数量多,且均有单行本出版;戏剧方面,作为中国现代戏剧的奠基人,熊佛西的话剧被译介了六种,喜剧作家丁西林的代表作被翻译了三部并结集出版;徐志摩以及早期重要新诗人胡适、刘半农、沈尹默都有四首以上的新诗见译。此外,在中国新文学早期对外译介中,女作家也远未缺席:冰心和沈祖棻的诗歌,凌叔华与庐隐的小说,让西方读者第一次读到中国女作家书写的或矛盾挣扎或清丽婉顺的内心世界。

以上新文学作品的翻译与胡适和林语堂英文随笔的翻译有诸多不同。第一,翻译途径不同,前者由汉语直译,后者则是从英文转译。第二,翻译目的不同,这一点从译作所纳入的专栏名称上即可表现出来。胡适、林语堂的杂文小品被安排在“中国观点”“中国幽默”“中国人的特质”等栏目发表,取其社会、文化功能;而新诗、小说、戏剧等则在“中国现代小说”“中国现代诗歌”“中国现代戏剧”或者“中国文学”专栏发表,其超功利的文学审美指向不言自明。第三,译者的角色不同,这也是两类译介实践的根本区别。胡适、林语堂英文随笔的翻译由《北京政闻报》发起并主导,译者仅是受雇于杂志的“听差译员”。相反,除个别情况外,从汉语直译而来的新文学作品均有译者署名。

新文学运动刚刚开始,宋春舫便翻译了6首新诗;周宗藩在赴法留学之前翻译了《云鸥情书集》;T. Y. Ma翻译了熊佛西的2部戏剧作品。依托《北京政闻报》将中国新文学“送出去”的最重要的译者是张奠亚和徐仲年。张奠亚(1902—?,河北武清人)的翻译生涯始于《北京政闻报》,其时他还是北京大学法文系学生,“致力于将中国最主要的现代短篇小说家介绍给刊物读者”,《北京政闻报》刊载的鲁迅、沈从文、郁达夫、凌叔华的小说作品和胡适的《四十自述》均出自其译笔。他还翻译了徐志摩的4首诗和丁西林的3部独幕剧。此后,张奠亚获得中法教育基金会奖学金,赴巴黎留学。徐仲年(1904—1981,江苏无锡人)1921年赴法留学,在里昂中法大学攻读文学博士期间研究并翻译李白的诗歌。作为出色的中国古典诗词译者,徐仲年对新文学在法国的译介也有筚路蓝缕之功。1931年,他在法国著名文学期刊《新法兰西杂志》发表《呐喊》书评,介绍鲁迅的小说。1933年,徐仲年编译的《古今中国文学选集》(Anthologie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des origines à nos jours)在巴黎出版,中国现代文学(14首现代诗与4篇短篇小说)首次被纳入以西方语言编纂的中国历代文选中。徐仲年的新文学翻译活动离不开两份最重要的在华法文报刊:他主持《法文上海日报》“今日之中国文学”栏目,翻译了11篇短篇小说;《北京政闻报》则刊载了他翻译的17位诗人的27首现代诗,以及张道藩的话剧《自误》。

译者是翻译活动的主体,宋春舫等五位中国本土译者所处的历史语境、所持的翻译立场与采取的翻译策略都深刻地影响了中国新文学在法语世界的传播。

四 “在世界文学上分一席地”:早期新文学译出实践

法国当代批评家卡萨诺瓦认为,在文学世界共和国中存在着一条不断被定义的“文学格林尼治子午线”。这条随意又强加的唯一边界规定了文学创作秩序中的现在,即现代性。对中心时间的认可与现代性的追求催生了世界文学空间内的竞争博弈。19世纪末,被卷入西方殖民体系的中国逐渐没入“过时性”的文学空间。正如1917年宋春舫在欧游途中所喟叹的,“至于中国文学,我们或许可以这么说,自从它开始与西方国家接触以来,已经完全丧失其独特性,几乎不能与过去辉煌的历史相提并论”。宋春舫在现代的域外体验中形成了强烈的世界意识,他渴望新的中国文学能够“在庄严灿烂之世界文学上分一席地”。

对于身处“边缘空间”的中国文学而言,翻译——“拿来”与“送去”——是通往世界文学的主要途径,这正是宋春舫双向译介中西文学的出发点。一方面,他积极译入位于文学“子午线”上的现代作品,借镜西方文学资源建设中国新文学;更重要的是,宋春舫主动将新文学作品译至世界文学中心空间,期望获得中心的认可。实际上,由本土译者将文本输入中心语言的“译出”活动不仅仅是语言的简单改变,还是获得文学认证的过程。这种“认证—翻译”活动,卡萨诺瓦称之为“祝圣”:正如基督徒领取圣餐后就获取了到达上帝面前的通行证一样,来自“边缘空间”的文本在译成中心语言后才可能在世界文学中获得存在空间。中国新文学早期对外译介的主要中介语是法语,这与法国悠久的汉学传统以及民初中国学生留法热潮不无关系;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法国作为19世纪以来世界文学“子午线”的中心,具有强大的“祝圣权”。自宋春舫以降,徐仲年、张奠亚等中国本土译者自觉承担了中国新文学域外传播者的角色。他们有着明确的翻译立场,即借助法语这种重要的文学语言,推动中国文学以现代的姿态在同一时间维度下参与世界文学的构建。

能否获得“祝圣”中心读者的认可,是中国新文学跻身世界文学的关键。因此,新文学作品的译出活动不可避免地归并到文学中心空间的美学范畴中,读者的审美观念和期待视野成为译介的重要考量。20世纪初,法国大众读者对于中国的概念大多是出于纯粹的想象——建立在充满异国情调的东方游记文本和19世纪大量翻译的中国通俗文学作品之上的想象。面对中国新文学作品时,他们仍然期待着新奇而且有趣的阅读体验。

如果说处于文学世界中心空间的西方读者向往“异”的体验,他们却普遍拒绝他国文学呈现出的“异质性”。换句话说,为了获得文学的认可,中国新文学作品翻译在展现“异”的同时,需要服从法语读者接受和熟悉的文体规范和审美表达,从而找到“可以让自己被他人发现的合适距离”。“祝圣”原则的双面性体现在早期新文学译出的多元翻译策略中。宋春舫、张奠亚、徐仲年、周宗藩等青年学人将中国新文学译介视为跻身世界文学的起点。他们不满足一直以来中国文学西译承载的单一的文化阐释功能,而是主张还原文学作品的审美价值。为了最大限度地保留作品的风貌,徐仲年采取“紧密翻译”(la traduction serrée)的方法,主张忠实原文,“如果条件允许,我尽量做到逐字翻译;若这个方法行不通,我才会找寻并使用法语本身的恰当的措辞和表达方式,以期最接近原文意思”。然而,早期中国新文学译出的主流方法并非“紧密翻译”,而是符合法语语言审美特征的“归化”翻译,尤其体现在小说和戏剧等故事性文本的翻译中。张奠亚、周宗藩以及同时代另一位将新文学翻译至法语世界的重要译者敬隐渔在翻译过程中均以读者为重,有意识地淡化异质文化色彩。

异国色彩浓厚的文化专项词的翻译最能凸显“异化”与“归化”策略的不同。由于《孔乙己》是徐仲年、张奠亚和敬隐渔三位主要译者均翻译过的小说文本,在此仅举“孔乙己”这一饱含传统文化特征的绰号为例考察这个时期外译的多元策略。徐仲年不仅标注了“上大人孔乙己”六字的发音(chang ta jen k’ong yi ki),并逐字作了翻译,还附加了两条注释,其一说明何谓“描红纸”,其二阐释“孔乙己”如何影射“孔夫子”。这种“异化”的翻译方法是为了尽可能将原文蕴含的讽刺意味完整地展示出来。然而,对于一般的法国读者而言,他们并不专治汉学,大多是追求奇异的阅读体验,对中国文化的精深内核不求甚解。这样一来,大量的音译和过多的注释难免沉冗,不仅破坏了译本的流畅性,还容易造成“半懂不懂”的阅读障碍,即卡萨诺瓦所言的“遥远的,远到不被人感知的距离”,很难获得普通法语读者的共鸣与认可。同样是翻译“孔乙己”,张奠亚删去“上大人孔乙己”,将绰号译为“孔先生(M. Kung),与孔夫子同姓”;敬隐渔的处理方式则更为“法国化”,他通过文内解释指出“孔乙己”这一绰号“随意取自书法启蒙字帖上连着的几个字”,并将“孔”姓拼为“Con”,以呼应孔子的拉丁文译名“Confucius”。法国读者对于被伏尔泰视为“大德大圣”的孔子十分熟悉,因此,虽然张奠亚与敬隐渔未严格逐字译出原文,但当情节叙述铺展开来,迂儒孔乙己的形象在法译本中仍然得到了重构。

因此不难理解,以译文流畅自然、贴近读者为目标的归化法是20世纪早期中国新文学译出的主要翻译策略。“归化”翻译融合了读者的阅读期待,产生的作用暗合了“译”“讹”“诱”同源的训诂意蕴。在这个意义上,张奠亚、敬隐渔等人译出的作品既“诱导”了法语读者来接触新文学,又在潜移默化中突破了他们对中国文学既定的期待视野,从而更新了西方对处于东西碰撞、新旧交锋中的现代中国的认知。这一点在中国新文学作品的第一批法国读者发表的文评中昭示出来。小说家、文学评论家波里庸(Marcel Brion,1895—1984)评价中国现代小说作品“读来兴致勃勃”。他认为,虽然中国青年作家大都追随欧洲潮流,然而“这一潮流和根深蒂固的中国的感性和理性水乳交融”,便“产生出奇特、复杂、与古典文学迥异的作品”。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评论家苏波(Philippe Soupault,1897—1990)以西方读者的眼光重新打量“奋力逃离传统的麻木”的现代中国作家。在他看来,中国新文学作品的魅力并非出自所谓“异国情调”,而是源于文学本身的价值:

作品中的人物、生活习惯,甚至是景色都与我们很是相近。说实话,这些作品看起来简单(或许还透着一点儿不自然),但作家们才情卓异,他们想要(却未能完全地)忘掉他们的文化。阅读作品时,我们能够采撷到一些隽语,这些意味深远的句子在我们荒蛮的西方人眼中有着罕见的高雅和别致。比如“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五 结 语

《故乡》结尾“路”的譬喻用来描述中国新文学西传历程颇为贴切。20世纪初,新文学作家强烈的表达冲动与西方汉学家对新文学的排斥形成鲜明对比。中国历史小说家、《汉学》(La Sinologie)的作者弗雷什写道,“1950年以前……几乎没有汉学家以现实中国为研究对象。中国是古老的同义词。……叙述现代中国的,是军人、外交官和记者”。作为在中国工作了三十余年的法国记者、报人和出版商,孟烈士特和他的《北京政闻报》在逾四分之一世纪里,见证了新文学的发生和发展,为中国新文学进入法语世界开辟了第一条崎岖而分明的小路。宋春舫、张奠亚、徐仲年、周宗藩等人通过译出实践,成为这条道路的建设者和耕耘者。他们在报刊提供的有限空间内,采取多元的翻译策略,将新文学作品的审美价值和域外读者的期待视野融合起来,引起法国读者的兴趣和反响,构建了西方对于中国新文学的初次认知,也延展了新文学作家的域外生命。

以《北京政闻报》为阵地的译介活动是现代中国文学通往文学中心世界有益的第一步。20世纪下半叶,法国汉学家终于展开了对中国新文学的主动译介和研究。在《北京政闻报》和中国本土译者踏出的路上,迄今已留下了百年印痕。

注释:

① 目前学界对民国英文报刊的检视集中在《天下月刊》与《中国评论周报》。严慧(2009)、杨昊成(2016)、彭发胜(2016)、黄芳(2018)等学者细致梳理了两份刊物中的新文学译介。

② 方汉奇:《中国近代报刊史》,陕西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32页。

③ 中法学界有关孟烈士特的资料极少。《近代来华外国人名辞典》(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36页)载“Monestier, Alphonse”词条,仅七十余字,却有数处明显讹误,导致整体内容可信度低。法国外交部档案馆藏孟氏致友人信(档案名称“Alphonse Monestier, journaliste français en Chine, 1906—1921”)是目前已知的唯一相关原始文献,有助于了解《北京政闻报》和孟氏在华情况。1917年5月3日信记:“今天是5月3号,我45岁了。”据此可知,孟烈士特生于1872年,而非《近代来华外国人名辞典》显示的1881年。卒年未知。

④ 据杂志每期刊首列出的征订价格推测,《北京政闻报》不仅在北京销售,还发行至中国其他地区及万国邮联成员国。此外,孟氏也定期向居住在法国的朋友寄赠杂志。以上均说明该刊物在其母国有一定流通和影响。

⑤ 赵敏恒:《外人在华新闻事业》,王海等译,暨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79页。

⑥ 引自孟氏致友人信,编号108,系笔者抄录并译出。本文法语引文均为笔者自译。

⑦ Alphonse Monestier,But et caractère de notre revue, La Politique de Pékin, 1914 (1): 5.

⑧ 顾钧:《最早介绍“文学革命”的英语文献》,《新文学史料》2016年第4期。

⑨ Soong Tsung-faung,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ontemporaine, La Politique de Pékin, 1918(31) :330.

⑩ 圣母圣心会会士文宝峰(Henri Van Boven)在撰写法文《新文学运动史》(1946)的过程中,很大程度上依赖中国当时的文学批评家,钱杏邨的文艺批评也是必不可少的。见Henri Van Boven,Histoire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moderne, Pékin: Éditions Scheut, 1946, p.1。

⑪ 为了更精确地考察《北京政闻报》对中国新文学的翻译,图中所示数量统计皆以翻译频次为准。庐隐的《云鸥情书集》分10期发表,计为10次;胡适的《四十自述》分7期发表,计为7次。复译文本如鲁迅的《孔乙己》、徐志摩的《翡冷翠的一夜》分别计为2次。

⑫ 何碧玉:《法国汉学家心目中的五四文化运动》,《新文学史料》2009年第3期。

⑬ 《北京政闻报》周刊译载林语堂英文小品84篇。另有4篇未见杂志,但收录于1936年《北京政闻报》印书馆编译的法文本林语堂作品集《中国幽默——随笔、讽刺与小品集》。

⑭ 笔者将胡适44篇杂文和演讲与《胡适全集·英文著述》《胡适英文文存》(二者并未收录全部胡适英文作品)比对阅读发现:其中20篇明确译自英文报刊;3篇中、英双语均有发表;其余篇目翻译源语不详。林语堂88篇杂文中,78篇译自《中国评论周报》,2篇译自《纽约时报》和《亚洲杂志》,另有8篇极有可能同样译自《中国评论周报》,但未收录进林语堂的英语作品选集。有关胡、林英文创作的系统整理和批评成果较少,上述种种不确定有待相关学者进一步搜集、考证。本文不逐一辨析胡、林英文杂文小品的单篇信息,而将其作为整体以探析《北京政闻报》的译介立场。

⑮ 《北京政闻报》编辑记者团队情况目前缺乏资料可考,但孟烈士特承担了大量文字、编辑和翻译工作。从孟氏致友人信中可知,任职上海《中法新汇报》期间,该报编辑团队由一名英国人、一名中国人和一名负责翻译工作的法国人构成。孟氏本人有两个助手,一为英国人,一为瑞士人,由于“他们的法语并不十分可靠”,孟氏需修改他们翻译和撰写的稿件。由此不难推测,《北京政闻报》的编辑团队中应当同样包括通晓英、法两种语言的主编“助手”,负责转译英文报刊上的文章(包括胡、林的杂文小品),经孟氏修改润色后发表。

⑯ 胡适日记先后两次记载与孟烈士特的会面。见胡适《胡适全集》第29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00、4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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