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天工:“两弹一星”元勋彭桓武

2020-06-29 07:42王霞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两弹一星原子弹

王霞

潇洒风流总出尘

彭桓武的名字是与中国的核反应堆、原子弹、氢弹、核潜艇和基础物理连在一起的。然而,他却为许多中国人不识,这是由于“文革”后公开参加领导、制造原子弹和氢弹的科学家名单时,他已经离开这条战线回中国科学院去了,还因为他淡泊名利,不求闻达,对叩门而来的荣誉唯恐避之不及。

钱三强曾多次感叹:“彭桓武默默地做了许多重要工作,但很少有人知道。”

2006年9月25日,周光召在彭桓武院士科技思想暨“彭桓武星”命名仪式上发言:“彭先生是我国核物理理论、中子物理理论以及核爆炸理论等理论的奠基人,差不多所有这方面的后来工作者,都是他直接或是间接的学生。”

彭桓武,这位默默无闻的著名科学家在我国军事科学史上占据了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他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生和潇洒风流的个性无一不印证了他崇高完美和自然超俗的秉性。

彭桓武的非凡,一方面表现在自然科学上的博大精深、学贯古今,一方面表现在社会科学上的懵懂浅陋、迂阔笨拙。彭桓武是先学会做算术题,后学会说话的;三四岁就展现出他在数学方面的天赋;上小学珠算和心算能力远超同龄孩子和哥哥姐姐;高中时期一年里连升三级;入清华又被师生誉为物理系“四杰”之一;在欧洲留学时期,更得玻恩、薛定谔、海特勒等人称赞。玻恩在给爱因斯坦的信中多次提及彭桓武,说“他比其他学生聪明能干,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在《薛定谔传记》中薛定谔给爱因斯坦的一封信中提到彭桓武:“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年轻人学了那么多,知道那么多,理解得那么快……”海特勒在一篇回忆文章中说:“同事中最受人热爱的一个是中国人彭桓武……一贯的兴致结合着非凡的天才,使他成为同事中最有价值的一个。”

与此同时,彭桓武在社会科学方面表现出的木讷和蠢笨也是令人惊诧的。三四岁时他就讨厌与外人接触,家里只要来人,他就躲起来不见,每次理发都被母亲追得满屋子跑;小学时手工课常挨老师的板子;父亲给他最多的评语是“不懂政治,不会办事”;在英国,希特勒的第一枚炸弹落在他留学的城里,满城人都惶惶不安,他却坐在灯下纹丝没动;“文革”时,科技大学有人贴他的大字报,在“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前面没有冠以“反动”二字,他看后竟高兴了几十年,他说:“他们表扬我呐!”直到晚年,仍然有人说他是“不问政治的科学家”。彭桓武也从不避讳这一话题。他称自己一辈子没弄懂军、师、团谁大谁小,一辈子没明白部、局、处谁领导谁,他给自己的评语是:“社科方面的知识不如一个中学生。”

彭桓武的非凡还表现在他一方面记性好,一方面忘性大。记忆力好表现在数学、物理学方面。原子弹、氢弹理论攻关时,他常在小黑板上推导出一长串公式,手里的粉笔从不打绊儿,甚至到80多岁,物理学上那些繁杂得吓人的公式,他都能毫厘不差地背出来,这令他的同事们惊叹称奇。在日常生活中他却是个忘性大的人。儿子3岁时,一次他抱儿子玩,儿子挥着手中的小铲砸向他的脑袋,他双手只顾着去护头,竟忘了手中的孩子,结果把儿子摔在了地上。生活中,他丢得最多的恐怕是雨伞、上衣、袋儿、钱,还有他的故事。时常有这种情况出现:当别人兴致勃勃地讲起他不久前所做的事时,他像第一次听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的故事一样,表现出兴致勃勃和一脸的无知:“真有这样的事?”他曾试图把忘性大归咎于62岁那年得的脑膜炎,可马上就有同事站出来替脑膜炎“喊冤”。因为在此之前,曾有人问他钱伟长戴不戴眼镜,与钱伟长在清华同一小组做试验达4年之久的他,竟回答不出来。

彭桓武的博学多才与他勤奋读书、埋头研究是分不开的。他在57岁那年,还在学习拓扑学。拓扑学令许多数学家都望而生畏,而他不耻下问,多次向年轻一辈的数学家周毓麟请教。82岁时他买了电脑,学会操作后的第一件事是把他几十年来创作的百余首旧体诗词输入其中,以备日后出版《彭桓武诗集》之用。1996年春天,李觉去看望他,看见他的书桌上摆满了外文书和演算稿纸。归程中,同去的司机师傅感叹说:“老科学家还在看书呢!”

彭桓武身上有许多相互矛盾的东西,换种说法就是:在很多人眼中,彭桓武是个怪人。

他看不懂文学作品,看不懂电视剧,除了“文革”时期政治学习时看过《红灯记》《沙家浜》等几部样板戏外,他从不进电影院看电影,但是他的旧体诗感物抒怀、吟风弄月,文辞瑰丽、气势奔放。62岁那年,彭桓武的夫人刘秉娴撒手人寰,他悲不可阻,长歌当哭,一发而作联章七绝十二首。他还常去听音乐会或看西方古典歌剧,聆听着《费加罗的婚礼》和《命运交响曲》,他常常激动得热泪盈眶……

他常称“忙”而谢绝会客,甚至拜访者到了门口,他也拒不开门。许多慕名而来“拜师求教”或“一睹英姿”的人,有的被他用身体挡在门外,好言劝走,有的却被他冷嘲热讽地“赶走”。但是,他却常蹲在路边看别人下棋,一看就是半天。

为了寻找遗失在香山上的草帽,80多岁的他冒着酷暑从中关村返回香山。经几十公里的颠簸后他中暑病倒,在家躺了一个星期,而找回的却是连两毛钱也卖不出、扔了也没人捡的破草帽!生活上节俭,对自己吃穿住行处处低标准的他,在得到“何梁何利基金科学与技术成就奖”巨额奖金后,首先想到的是那些在原子弹、氢弹事业中作出过贡献值得纪念的人们。1996年11月,他以他独有的方式颁发了自己设立的第一届纪念赠款:悄悄把3万元贈给了当年的一位科学工作者,纪念她当年的几次学术报告……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彭桓武用终生的努力和成就成为了世界理论物理学家、中国著名军事科学家。他和他的那一代科学家奋斗的事业正使世界和平保持下去,使中国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他的治学和为人之道影响了我国整整一代理论物理学家。他的学生黄祖洽、周光召等后来都成为我国著名的科学家。

晚年,彭桓武辞掉各种头衔,拒绝出国,谢绝领导召见,没有专车,没有权势,没有“专家”派头,有的只是虚怀若谷、荣辱不惊,有的只是蕙心兰质、自然天成。

彭桓武,一个既平凡又非凡的科学家,经历了怎样传奇而辉煌的人生?

“长春彭”家的“熊”

1915年10月6日,秋深夜寒,云月无光。

长春县衙的大门忽然被撞开。初透的晨曦中,旋着枯草闯进一个憨态可掬的笨家伙——一只熊!

就在小熊光临县衙这天,长春彭家喜得贵子。这个孩子早产,出生时气息微弱。为了祈祷这只熊赐福彭家,也寄希望于孩子能够像熊一样强壮,长春彭为孩子取名“彭梦熊”。

这个故事并不是后人的杜撰,而是彭夢熊匆忙来到人世的那天,母亲陈思敬做的一个梦。彭梦熊不是别人,正是长春彭的第七个孩子、后来成为中国“两弹一星”元勋的著名科学家——彭桓武。

童年的彭桓武性情孤傲,从不见客,衙门里无论走进多么高贵的客人,即使强被父亲唤去,他也是板着一副面孔从不说话,更无什么客套。

彭桓武长到能够用语言完整、准确地表达思想时,首先就是挑别人的毛病;他把握语言的逻辑性越强,这种挑别人毛病的欲望便越强烈,每次到了后来,都引得一家人不愉快。母亲陈思敬往往是他攻击的对象,也是受他伤害最多的人。陈思敬由于没有文化,几十年操劳家务、拉扯孩子,说话免不了琐碎、枯燥,甚至词不达意。童年的彭桓武常抓住母亲说话的漏洞和疑点不放,与母亲争辩,论短说长,有时是据理力争,有时是胡搅蛮缠,常惹得母亲伤感悲凄,甚至痛哭流泪。

一天,彭桓武被母亲叫到身边。

母亲说:“咱们订个君子协议:如果你一天不向我发脾气,没惹我生气,就给你4分零花钱;如果发脾气了,就扣你8分钱。”

彭桓武挺高兴,因为这样就可以把得到的钱积攒起来去买他喜欢的小人书和围棋了。

面对这只桀骜、孤僻、常干出有悖情理之事的“熊”,长春彭放弃了要改变他的打算。

彭树棠系晚清举人,20岁补博士弟子员,肄业于两湖书院。后来被清政府派遣留学日本,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辛亥革命后,他的官越当越小,后来蛰居长春县这个小城,被人们习惯性尊称为“长春彭”。

彭树棠对儿子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

彭树棠为理想而奋斗——为理想而从政、为理想而弃官的精神,给童年的彭桓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至1997年,彭桓武仍能一字不漏地背出77年前父亲写的一首《七律·咏雪》:

本来明月是前身,

玉骨冰肌别有真。

百尺寒光能彻地,

一毫余热不因人。

方圆自在都无相,

潇洒风流总出尘。

何事洛阳裘万丈,

袁安原不厌清贫。

诗中提到的袁安曾一次弹劾用钱买官的二千石官员达40余人。这首诗是彭树棠切齿“一斛凉州”腐败政治的灵魂写照。

彭桓武从母亲那里继承的东西远比从父亲那里学习到的更直接、更具体。

母亲是个半大脚女人。当年她为脚趾的自由,晚上放足,白天敷衍瞒过父母,这便是她最初的为自由而斗争的行动。嫁到蔡家田皖彭家大院后,头几个孩子由于都是女儿,她遭到公婆的辱骂和哥嫂们的围攻,这些经历使她十分痛恨这个大家族。她把她在彭家大院遭受的磨难当作一面旗帜,时常高高举起亮给她的孩子们,以此警示失去自由的残酷后果。当所有的大孩子都外出读书或嫁人后,家里便只有彭桓武一个人时常聆听母亲的教诲。

彭桓武从母亲陈思敬那里学习俭朴,学习最低标准的生活方式,但同时他幼小的心灵遭受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比母亲还要大得多的伤害!他并没有去过原来的彭家大院,也没有经历过母亲的遭遇,但他仇恨大家族,后来发展到恨所有到县衙里来的人。对于一个只有5岁的孩子来说,这一思想的生成无疑是沉重和残酷的。但恰恰在这个过程中,彭桓武从母亲那里学习到了为自由而斗争的浪漫主义。

童年的天国

彭桓武对人的冷漠,对烦琐礼节的冷漠,对父母教导的冷漠,使他能够集中精力全身心地去爱数字和计算。他话还说不全时,就已经展现出了这方面的兴趣和天赋。父亲教授他简单的加减乘除,只需一遍,他便能够理解并掌握。4岁上学前,他已学会较复杂的四则运算。尤其对珠算的理解和掌握,更是令几个姐姐哥哥汗颜。他在学习中另辟蹊径,每次都比哥哥姐姐打得快、算得准。

彭桓武在这上面的悟性让他的父母感到了些许的慰藉。父亲曾多次夸奖说:“长生会读书这一点,像我。”

数字和符号对于童年的彭桓武有着非凡的魔力。仿佛冥冥中从天涯海角,从缥缈遥远的过去,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激励着他,使他很早就理解了人类最智慧的思想,最伟大的心声——数学。最单调的数字和最简朴的符号构成了他无限的感情世界。他常常伏在桌前计算,一趴就是半天。他忘记了身边纷杂的世界,心里只有数学和符号。在数学的王国里,他就是一个常胜大将军,他驰骋沙场、调兵遣将,攻克了一个又一个坚固的堡垒。

二年级时,一天他从同学那里看到一本上海出的《小朋友》杂志。彭桓武对上面刊登的数学题颇感兴趣,于是把杂志借回家,把上面所有的题做了一遍,寄往杂志社。后来,他用节省的零花钱买来《小朋友》,把每一期的题做一遍,全部寄到杂志社。出乎彭桓武预料,杂志社为了奖励他,第二年免费给他寄了全年的《小朋友》。彭桓武深受鼓舞,更加坚信自己对数学的偏爱没有错。他自觉学习,为自己定目标、找老师,既节省了一笔买《小朋友》的钱,又锻炼提高了自己解数学题的能力。就这样,杂志社免费为他寄了好几年杂志,直到他不再是“小朋友”为止。《小朋友》的编辑们可否知道,他们的善行为中华民族的强大和自立立下了怎样的功劳?他们关注和培养的何止是一个孩子的成长?!

1925年,彭桓武以优异的成绩小学毕业,但由于不能自理生活去上初中,他被迫重读高小二年级并上了私塾。

命运给彭桓武及他同时代的人投下的是最残酷和黑暗的影子。彭桓武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都是在这阴影下挣扎、搏斗,在时刻准备迎接死亡中度过的。经历了“九一八”痛失家园的悲痛之后,他陷落在华北大地的逃亡路上,求生存的本能驱使他随身揣着一包足以让他死三回的砒霜。他虽侥幸逃离了日本军国主义的铁蹄,却又陷入德国法西斯的魔掌……彭桓武真可谓“生不逢时”。

出生是不能选择的,身体的好坏同样也无法选择。

彭桓武出生时身体十分羸弱,父母以为他活不了多久,便给他取名“梦熊”,希望他像熊一样强壮。可是,他除了性情、脾氣像熊以外,身上再没有一点熊的影子。一直长到三四岁,他的身体仍然很虚弱,四肢骨瘦如柴,只显得一个脑袋硕大无比。发烧、咳嗽随时与他相伴,从不离去。由于心脏毛病造成脑贫血,彭桓武时常晕眩倒地,不省人事。他的身体状况糟糕到了极点,因此无法像哥哥、姐姐一样去外地上学。有几次,父母亲甚至以为他快要死了而悲痛欲绝。

糟糕的身体状况让他在求学路上波折坎坷。

直到1929年6月,彭桓武才得以上中学,在毓文中学暑期补习班,彭桓武把自己的名字由“彭梦熊”改为“彭飞”。“飞”字,取自张飞、岳飞的飞,又含飞翔之意。虽然只是个名字,却可见彭桓武这时对张飞的自然洒脱和岳飞的精忠报国精神崇尚至极,仰慕至极。

1930年仲夏,初中毕业后的彭桓武跟随父亲和哥哥从长春来到北平求学。不久,彭桓武先后考上北师大附中高一和汇文中学高二。

10月,母亲去世,彭桓武休学回家。彭树棠鼓励儿子自学,想以此来弥补儿子“不会办事”的缺陷。

彭桓武这次休学在家待了两个多月。这两个多月里,他自学完英文版的达夫物理学和一本微积分。他每天过得都很紧张、充实,身边有他爱的父亲和五姐。丧母的悲痛渐渐缓和下来,他的情绪安定了许多。当他再一次返回北平时,他认为自己应当老实一些,安心学习文化知识,于是取张飞和岳飞字号的中间字“桓”和“武”,改“彭飞”为“彭桓武”,考入大同中学高三年级。

在大同中学的半年里,他的国文也只上了一篇屈原的《离骚》。

彭桓武对屈原忠直却遭放逐的命运愤愤不平,他痛恨“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的混浊世道,这些使他更加坚定毕生投身于自然科学的志向。

一件非常偶然的事情决定了彭桓武的命运。

清华梦

1931年春,在大同中学上高三的彭桓武结识了一位四川籍姓陈的同学。由于陈同学常去彭桓武所住的公寓打电话,他们成了朋友。

一天,陈同学邀彭桓武陪他去清华大学看老乡,彭桓武答应了。没想到,这竟是彭桓武人生路上的一次机缘。

一进清华大学的校门,彭桓武就被一片青青的草坪所吸引。这个15岁的少年热爱绿色,热爱生命与和平。他决心把自己的命运和这绿色融合在一起。他决定为了实现未来飞翔的梦就从脚下这绿草坪上开始蹒跚而行。

当听到彭桓武要报考清华大学时,陈同学显得异常激动和兴奋。

距考试时间只有4个月了,彭桓武为自己制定了一个周密的复习计划:数学、物理、化学及副科各复习一个月,并买到《投考指南》,把上面历届的每一道考题都认真做了一遍。

在艰苦的条件下,他一边与病魔做斗争,一边同时间赛跑,终于,他成功了。

1931年9月初,彭桓武以一个正式学子的身份跨进了清华大学。

还沉浸在初入清华的幸福之中的彭桓武,突然在9月的一天,看见几个同学抱头痛哭。几个小时后,他惊闻已经发生的九一八事变,这才想起那几个痛哭的同学都是东北人!

哥哥彭梦佛从四中赶来找到他。兄弟俩在这突然降临的灾难面前用不同的方式表达了他们对国破家亡的悲凉和对日寇的仇恨。

哥哥说:“我要去当兵,我要当飞行员,用炸弹炸死日本这群王八蛋!”

彭桓武说:“我身体不好,没有办法上前线打仗,但日本人来了,我决不会当俘虏。”

彭梦佛说:“就是战死,我也要把日本鬼子赶进日本海去!”

彭桓武说:“哥哥你放心,我就是死了,也不会让他们抓住我!”

失去家园和亲人的兄弟俩抱在一起哭了。

清华骄子

彭桓武考入清华大学后如鱼得水,他以最大的努力畅游在科学知识的海洋中。

从小就热衷思考难题、攻克难题的彭桓武,这时已经能独立地提出一些有创造意识的问题,并能够结合自己所掌握的知识多途径思考问题,分析比较、选择最有希望的一条途径解决问题。这便是十几年后他领导和参加的我国国防尖端科学技术理论攻关工作中最见成效的工作方法之一。这一治学方法是他大学时代就已形成并初见成效的。

1935年夏季,彭桓武大学毕业后考上了周培源先生的研究生。然而,不久以后,周先生去美国普林斯顿高级研究院参加爱因斯坦主持的讨论班,彭桓武留在清华继续学习、研究。他每天上课、读书、准备论文,然后等待导师回来。

1936年,日本法西斯军部独裁政权确立,日本侵华活动日趋严重。华北之大,早已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

日益深重的民族灾难教育着清华人,教育着彭桓武。彭桓武以“自强不息”的清华精神勉励自己,发奋读书,在十分恶劣的环境中坚定不移地走探索和理解自然奥秘的道路,为“担负起天下兴亡”,为民族的强盛准备了丰富的物理和化学知识,掌握了熟练的数学技巧。这一时期,“他已初步形成了那不失赤子之心的天真友好,热爱自然,而又好学深思、追求真理的纯真性格”。

1937年四五月间,与彭桓武同宿舍的一位同学患了严重的肺结核。这位同学病重离开后,彭桓武怀疑自己也染上了肺病,曾一度情绪低落,不知所措。肺结核当时是不治之症,彭桓武不敢去检查身体。一是时局动荡,身体不好什么也干不了;二是万一查出是肺病,就等于判了他的死刑。

不久,彭桓武感觉身体严重不适,出现胸闷、气短、四肢无力等症状。权衡利弊,他终于下决心去泰山找大学的一位同学。走之前,他把心爱的网球拍和球鞋锁进体育馆自己的柜子中,带上了许多书和有价值的笔记本。另外,他把一包试验用的砒霜揣进了怀里。

这包毒药足以让一个人死三回。

这包毒药是彭桓武为自己准备的。

这时的彭桓武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假如让日本鬼子抓住,他就把这包毒药吃下去。他自知性情耿介,日本人来了,他不会做顺民,早晚会被日本人杀死,在这之前不如自己结束生命。

彭桓武离开北平,前往泰山。

到泰山后不久,日寇的炮声从北方隆隆压过来,彭桓武向云南大学校长熊庆来发了一封求职信后,告别同学,告别泰山,前往南京轉向上海。

此时的上海也无一日安宁,熊庆来的邀请信早已寄到了二姐家,他必须尽快动身去云南大学任教。

1937年4月,云南省主席龙云聘请著名数学家、教育家熊庆来任云南大学校长。为了加强师资力量,熊庆来任校长之初,就聘任了一批北平、天津、上海等地来的专家教授任教。彭桓武正是这时来到云南大学的。

1938年三四月间,西南联大由长沙迁至昆明,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及清华许多老教授都来到了昆明。就在这一时期,彭桓武的导师周培源先生从美国回国,也来到了昆明。面对周先生,彭桓武十分内疚和惭愧,他说:“先生,我没有完成您布置的论文。”

周培源望着这个被战争的炮火驱赶到昆明却念念不忘毕业论文的弟子,眼里涌满泪花。

不久,昆明增设了一个公费留学考场。在吴有训、周培源先生的敦促下,彭桓武报名投考“英庚款”理论物理名额研究生。

彭桓武不愧是“清华四杰”,不愧是物理系的骄子,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

就在马上要启程去香港,再从香港乘远洋客轮去英国时,周培源教授对彭桓武说:“你去爱丁堡大学吧,那里有马克斯·玻恩。”

走进欧洲

到了欧洲,彭桓武和同船的其他中国留学生一样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他满怀一腔爱国之情和一颗报国之心,决心全力学好物理,掌握最先进的科学知识,三年后回来报效祖国。

此时,欧洲现代物理学正进入繁荣勃发时期。1926年诞生的新量子论(即量子力学和量子场论)仍是物理学发展的前沿。

马克斯·玻恩是量子力学理论的奠基人之一。彭桓武则是马克斯·玻恩的第一位中国弟子。后来参加了第一颗原子弹研制的大名鼎鼎的福克斯这时也在玻恩门下与彭桓武同窗。

彭桓武沐浴在物理大师玻恩为他和他的同学们营造的良好学习氛围中,尽情享受自然科学的阳光给他带来的光明和兴奋。凭着勤奋和执着,他刻苦求索,不断有新的发现和进步。

马克斯·玻恩谦逊随和,待人诚恳,治学严谨。虽博学多才,并在量子力学等方面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成就,但他从不居功自傲,在学生面前并不以专家的身份自诩。他常说:“我从不愿当一个专家。”

优秀的品格是没有国界的。彭桓武在玻恩身边深刻体会到导师这一大科学家的品格,并深受导师影响。

1940年年底,彭桓武圆满完成毕业论文,并得到玻恩导师的高度评价,获得哲学博士学位。但是,他对自己的论文却不满意。他对玻恩说:“我只做了一半。”玻恩说:“如果都做了,就不能给你哲学博士,而是给科学博士啦!”

当1941年的春天到来时,彭桓武的心中始终激荡着一个声音——回国去!

可是,看到旅行社摆在他面前的申请表中的条款,他愤怒了。这是每一个外国公民在得到美国签证前都必须经过的一关。这众多的条款里每一款几乎都表现出他们对别国公民的鄙视和轻侮。其中有一条,要彭桓武在上面承认自己的父亲“不是小偷”,这引起他极大的愤慨。父亲在他心目中永远是世界上最值得尊敬和爱戴的人。父亲当年毅然弃官为民,表现出的品格是他同时代人中所罕有的。他还清楚地记得父亲的诗:

耻效群芳竞媚春,

此身当与竹为林。

一朝头角冲霄出,

好把青天一扫新。

零落秋风勿自蹙,

富贵春芳勿自得。

此身当与竹为林,

四时不改真颜色。

父亲集爱国、博学和智慧于一身,是他崇拜和尊敬的偶像。无论走到哪里,他为自己是彭树棠的儿子、是中华民族的后代而骄傲。在他心中,父亲象征着祖国,神圣而不可侵犯!他怎么能够在带有侮辱父亲人格言词的文件里签上自己的名字!

彭桓武把笔一扔:“对不起,我不能签,我不干了!”

“英庚款”就读费只能供他到8月份。此后,他必须靠自己养活自己。

由此,彭桓武开始了他长达6年的流亡生涯。

游学爱尔兰

1941年8月,经马克斯·玻恩推荐,彭桓武来到爱尔兰都柏林高等研究所做博士后的研究学者,在著名科学家埃尔温·薛定谔领导的理论物理所工作。薛定谔是20世纪杰出的物理学家,而且是波动力学的创始人。

彭桓武客居异乡,有国不能回,有家不能奔,而父亲于一年前就已经去世,他陷入无比悲痛之中。父亲生前只对他做的一件事情给予过肯定,那就是七七事变后他逃到了昆明。

父亲在给他的一封信中写道:“只身行万里,我亦曰之为能。”信中,父亲还谆谆教诲道:“高、简、率、朴,俱是美德,但要学问以济之:志高,要不骄;行简,要居敬;性率,要合礼;身朴,要不陋。”父亲语重心长,唯恐等彭桓武将来真正懂得就为时晚矣。知子莫如父,彭桓武非常感激父亲,从此,再也不去海边游玩,再无心思去看大海。

1945年夏,彭桓武以论文《量子场论的发散困难及辐射反作用的严格论述》,顺利获得爱丁堡大学科学博士学位。

玻恩在给爱因斯坦的信中写道:“中国人彭桓武尤其聪明、能干。他总是懂得比别人多,懂得比别人快。”“他似乎无所不懂,甚至他还反过来教我。”“他永远朝气蓬勃,乐观向上。”

1945年夏,彭桓武得到了“教授的敲门砖”——科学博士学位后,在欧洲科学界有了自己更牢固的地位。8月,应薛定谔之邀,彭桓武赴都柏林高级研究院接替海特勒,任助理教授,继续研究场论,并具体指导来自法国的访问学者C.莫雷特,对较低能区核碰撞中的介子产生做更细致的计算。

几个月前,即4月30日,希特勒在他坚固的地下堡垒开枪自杀。几天后,苏联红军攻占柏林……希特勒的噩梦以他的一声长叹结束了。

恰在此时,又发生了一件震惊世界,尤其震惊世界物理学界的大事——原子弹爆炸。

1945年8月6日和9日,美国在日本广岛和长崎投下两颗原子弹。广岛大约60%的面积被摧毁,有15万以上的人在爆炸中死亡……

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第二次世界大战终于结束。但是,原子弹的阴影却永远留在大气层中,笼罩在整个地球之上。

经过一番认真的研究,彭桓武打算经欧洲大陆、穿过苏联的西伯利亚回到祖国。

一味真心向碧霄

1947年秋冬,彭桓武踏上了东归的海轮。次年1月,他开始在云南大学物理系执教,一年多以后,即1949年五六月间,彭桓武应严济慈相邀,转道香港来到北平清华大学,住进了叶企孙教授家。令他高兴的是,钱三强及其爱人何泽慧已于1948年年底回到祖国。

之后不久,在新中国诞生之际,一大批热爱祖国的科学家,为了一个共同的理想,陆续从四面八方回到新中国,他们中有程开甲、邓稼先、王淦昌、赵忠尧、杨澄中、胡宁、郭永怀……

这天,钱三强兴冲冲地告诉彭桓武:“中央准备成立一个人民的科学院,如果我的意见被采纳,就能成立近代物理研究所。”

“建立我们自己的物理研究所!这一回,咱们可以大干一场了!”彭桓武为终于能够施展抱负而兴奋不已。

钱三强又说:“全国一盘棋,而不是两盘棋、三盘棋,这是咱们在欧洲就约定的。这一回,不会只是一个梦了。”

彭桓武说:“要做好这个梦,就必须从现在开始调集人才,教书育人。我不懂做事,就去教书育人吧。”

旧中国留给物理学的遗产十分菲薄,人才匮乏、设备奇缺。没有人才和经济基础,要发展物理学的尖端学科不啻为天方夜谭。然而,最伟大的工程都是建立在废墟之上的。

1949年11月,在党和人民政府的关怀下,中国科学院成立。1950年5月19日,成立了中国科学院近代物理研究所。彭桓武、钱三强及吴有训、何泽慧等人成为我国近代物理研究所的拓荒者。

教书育人,为日后核物理研究工作储备人才,一时成为拓荒者们的当务之急。彭桓武和他的同事们挑起了这副光荣而沉重的担子。

在清华大学,彭桓武任物理系教授,先后开设普通物理、量子力学及数学物理方法等课,并招收理论物理方面的研究生,任他们的导师。在他的指导下先后参加研究工作的年轻人有云南大学的唐懋荧,近代物理研究所的张继恒,清华大学的研究生黄祖洽。1952年10月至1955年6月,彭桓武在北京大学物理系讲授量子力学,并指导北京大学的研究生周光召和严肃。彭桓武指导研究生所研究的课题在当时走在了国际前列。它一方面是彭桓武在国外关于介子问题研究的继续,另一方面也标志着他把注意力转向原子核物理和核能应用的开始。

彭桓武所带的研究生,后来在我国核物理事业及其他领域均作出了突出的贡献。其中,黄祖洽成为我国第一座原子反应堆的主要设计者;周光召在“两弹”理论设计中功勋卓著;严肃为南开大学物理系理论物理教研室主任。经彭桓武指导过毕业论文的大学生也有一部分后来在我国核事业发展中立下汗马功劳。

年富力强的彭桓武,在新中国的原子能事业一片空白的时候,毅然把播种理想和民族强盛的使命担在了肩上。他懂得:只有为理想而工作的人,才是真正富有朝气的人;只有为理想而奋斗的民族,才是最有希望的民族。为了让原子能事业在中华大地生根,彭桓武一直挑着教书育人的重任。即使后来在从事领导和研究工作十分繁忙的情况下,他也没卸下这副担子,一直乐此不疲地耕作着。

1985年,《彭桓武论文选集》出版,他当年的学生,后来担任中国科学院院长的周光召在序言中写道:“随着时代的转移和国家的需要,彭桓武教授不断地开辟新的研究方向,带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我国理论物理工作者为国民经济和国防建设作出的贡献、在科学发展上的成就,无不与彭桓武教授的努力密切相关。无论是基础研究还是应用研究,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他的著作都是走在最前列的创造性的工作,并解决了实践中提出的大量实际问题。”钱三强多次感叹:“彭桓武默默地做了很多重要的工作,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带起了反应堆的理论研究,‘两弹理论是学术领导,同时还培养出一批人,带出了一个学派。写起历史来,归功于他,不是夸大。”

事业初创

彭桓武和他的战友们在北京一座普通的小四合院里,开始了为中国原子能事业奠基和开拓的奋斗岁月。这座小四合院就是后来被公之于众的东皇城根甲42号院。1950年5月19日,中国科学院近代物理研究所成立,所长由清华大学老教授、科学院副院长吴有训兼任,钱三强任副所长。一年后,钱三强继任所长。1952年王淦昌、彭桓武任副所长,实际上他们的工作开展在研究所创建之初。

事业初创,举步维艰。

彭桓武他們开展科研工作的条件极其困难,国内没有现成的仪器设备及相应的工业基础,西方国家对我国实行封锁禁运,有钱也买不回做实验用的设备器材。在这种艰难条件下,要建立和发展各种核物理和放射化学的实验技术,就不得不从研制各种核探测器和粒子加速器开始,甚至不得不从研究真空技术开始。

于是,北京天桥、东单旧货市场成了他们光顾最多的地方。旧电子元件、废铜棍、钢筒、面积仪、计算尺……通过他们的双手,经过种种渠道从废品站聚拢到了近代物理所。这些废旧物资经过科研人员和工人兄弟的密切合作,最终变成了十分宝贵的科研器材。

彭桓武、王淦昌、钱三强、何泽慧等科学家均去过天桥、东单等地,寻找可利用的废旧器材。邓稼先曾用一把糖换取路边小孩子手里的一段铜丝。彭桓武身穿十几年前的旧西装,在大桥旧货市场寻找购买可利用的物资,结果被公安人员盯上,最后还是钱三强去派出所把他“领”了回来……

这一时期,彭桓武既是清华和北大物理系教授、研究生导师,又是中科院近代物理研究所研究员;既是研究所副所长、理论组组长,也是研究所图书馆馆长。他的办公室同时也是图书馆。彭桓武为了祖国核科学事业的起步,在这时不仅担当教授、科学家、领导者,同时还是个勤杂工。他和他同时代创业者的这种无私奉献和艰苦奋斗的作风,为中国近代物理研究所,为祖国的核科学事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后来者沿着他们脚下的路,踏着他们的足迹,为原子能事业在中华大地扎根,曾走遍祖国大江南北,曾舍弃大城市去最艰苦、最荒无人烟的沙漠,曾甘受最不公正的待遇,而奉献出最美好的青春和荣誉……

彭桓武欣然受命负责“核潜艇动力堆”工程的组织领导和堆工程技术方面的工作,并兼任科技领导小组组长。不久,一支由200多名科技工作者组成的科研设计队伍,陆续开展了堆设计、堆物理、堆材料、材料防腐、元件工艺、热工水力、自动控制等一整套有关堆工程的科技研究工作。

此时,世界上只有美国和苏联的核潜艇已建成下水。他们对研究技术严格保密,这方面的情况只在一些杂志上偶尔能看到。而彭桓武领导的这支队伍,大部分是刚从大学毕业不久的年轻人,不仅缺乏经验,基础知识也不足。要进行的方案设计又必须从中国当时的科学技术水平和工业基础的实际出发,这使当时的工程设计工作失去了不少自由度,变得困难重重,荆棘塞途。

彭桓武和李毅、孟戈非、连培生等肩负起这一历史使命。

在反应堆及核动力研究方面,彭桓武不仅在学术上进行领导和指挥,而且更注重建设这支兼具理论、实验和工程设计的科研队伍,加强他们彼此之间的协作。为了让“原子能反应堆”在建成启动后,不断提高运行的质量,也为了我国自力更生开展反应堆的制造积累经验并培养人才,彭桓武于1959年春夏时节组织了一系列的学术讨论会,由涉及反应堆的各研究室的人员参加。他要求负责反应堆各个系统运行的科技人员提出报告,说明运转中的经验、遇到的问题和改进的意见,并交给大家讨论。这些生动的学术活动,不仅提高了堆工作者的水平,引发了他们深入钻研有关业务的兴趣,而且为后来“原子能反应堆”的改建,提出了方向,奠定了基础。同时,他和金星南一起,在研究所培养并组建起一支精干的计算数学队伍。

后来由于国家计划调整,“核潜艇动力堆”工程被迫放缓,停止了陆上模式堆基地建设。但是,1960年6月,在“核潜艇动力堆”研究设计者们的共同奋斗下,经过两年多刻苦学习、调研和论证,提出了《潜艇核动力方案设计(草案)》。

这一草案为后来重新上马的研究工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作出了开拓性的贡献。

到1960年,“核潜艇动力堆工程”虽然搁浅,但却带动了大批工作的开展,填补了我国许多空白学科,同时培养了一支堆工程科学技术队伍。这批人才后来走向我国反应堆工程、核潜艇动力堆和核电站研究设计的不同岗位,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国防建设和经济建设作出重要贡献。

一声令下上尖端

1961年4月初,彭桓武正在坨里基地工作,钱三强推门走了进来。

“桓武,有重要事通知你。”钱三强说,“中央决定派最好的科学家加强尖端项目的攻关。中央决定调你去核武器研究所顶替苏联专家的工作。有什么困难吗?”

彭桓武从钱三强眼里看到的是信任和希望。他说:“没有。”

钱三强说:“这些年,你本可以在你熟悉的领域里有所建树,可是……”

彭桓武理解这位挚友,但此时国家更需要他。他打断钱三强的话,说:“三强,总得有人来干这项工作,国家需要我,我去。”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信誓旦旦,这便是彭桓武。

两天后,彭桓武交代完坨里基地的工作,抱起自己的铺盖,对爱人刘秉娴说:“我上班去了。”然后乘车去往市区的核武器研究所报到。

走进核武器研究所,彭桓武才知道王淦昌也被调到这里,与他们同期报到的还有钱学森推荐来的郭永怀。他们仨的使命是顶替早期撤走的苏联专家,与前期到这里开展工作的朱光亚一起被中央任命为核武器研究所副所长。不久,研究所机制调整,成立了四个技术委员会,吴际霖任第一技术委员会主任,王淦昌任第二技术委员会主任,郭永怀任第三技术委员会主任,彭桓武任第四技术委员会主任。

一天,彭桓武、王淦昌、郭永怀被专车接进中南海,接受周恩来总理的接见。

这期间,由于饥饿和营养不良,彭桓武患有严重的浮肿,脚脖子肿得老粗,经常穿不上布鞋。这天,他勉强提上鞋上了汽车。

车子驶到西花厅,周恩来把三位科学家请到沙发上就座,与他们畅谈国际形势,交流思想感情。周恩来说:“我们刚刚起步的国防尖端事业,需要尖端人才,需要第一流的科学家,你们当之无愧。党和人民寄希望于你们啊!”周恩来对科学家们三天里改变研究方向,服从祖国需要,加入到核武器研制行列的行為非常赞许。

周恩来亲切地询问彭桓武老家在何处。

回答完总理的提问,望着总理慈祥的面容,彭桓武说:“从现在起,我们三个都是二机部的干部了。”

总理笑着轻轻摇头,然而又十分严肃地说:“不,你们依然是科学院的科学家。”

彭桓武暗自思忖:总理话里的意思是说我们三个代替苏联专家接受突破任务,一旦完成了工作,又可以回科学院搞其他研究。

周总理十分明白:到目前为止,中国尚没有一位科学家见过原子弹,更不要说懂得原子弹的理论设计和制造了。他深知落在这些科学家肩上的担子有多么沉重,他希望科学家们担起这副历史的重担,挑起中国的强盛和未来。

周恩来对彭桓武说:“这一次,调你去研制原子弹,可是项政治任务啊!”

这句话,彭桓武记了一辈子。

不久,陈毅、彭德怀、彭真等同志到核武器研究所看望科研工作人员,当得知彭桓武他们三天里改变研究方向,到新的研究所报到后,元帅们紧紧地握着他们的手,殷切的目光里充满了感动。

陈毅元帅高兴地说:“有你们科学家撑腰,把原子弹造出来,我这个外交部长也好当了!中国要不被人欺负,非要有自己的核武器不可!”

“逼上梁山,我们自己干吧,靠别人靠不住,也靠不起。党中央寄希望于中国自己的专家。”聂荣臻元帅在苏联撤走专家后,曾激愤地对二机部的科学家们说。

一颗颗璀璨的明星从他们原本灿烂的天空里消失,被民族的声音召集在一起,为了同一个理想,组合成一个更加辉煌、无比夺目的星团。他们隐姓埋名,默默地为民族的事业奋斗、奉献,把智慧之光、理想之光和一腔热血都奉献给了那个崇高而神圣的目标,那个为人类和平、祖国强盛而托举起太阳的壮丽事业。

1971年的春天,在我国第一艘核潜艇下水典礼上,一位年轻的记者,手捧鲜花却不知献给谁好。记者本来想把花献给研制核潜艇的功臣,可当他得知成千上万的人为核潜艇默默奋斗了十几年,才有了今天的成功后,他泪流满面地感叹道:“这是集体的成功,我把花献给这个集体!”

突 破

位于京城北郊一片亂坟旁边,矗立着一幢灰楼和几栋红色的建筑。这里,几乎与古元大都的城垣接壤。这里,就是核科学家的神庙——核武器研究所,后改称核武器研究院。

报到后,所里为彭桓武、王淦昌、郭永怀每人分配了一名学术秘书。一天,彭桓武的秘书李德元很委屈地找到所长李觉说:“彭副所长不要我。”原来,当了十几年“官”的彭桓武并不习惯于当领导。从不以科学家自居的他,始终平等待人,实事求是地与年轻人研究问题,坚持不懂就问的原则。他特别器重和喜爱这些年轻人,深知他们为计算每一个参数所付出的努力。在年轻人对某些问题考虑不周时,他会毫不客气地提出自己的看法。他会把一大串公式写满小黑板,从不同的侧面启发年轻人的思路。他热情鼓励年轻人大胆提出问题,并从不同的意见中发现每一点有价值的东西。

除了正式讨论会,彭桓武还总去各个办公室串门,随时了解大家的想法。他的办公室也是集思广益的场所。为了解决一个又一个疑义难题,他冥思苦想后,又不断找人聊,谁有什么想法闪念,也随时去找他。

多少次,为了论证一个问题,大家争论得口干舌燥,互不相让;多少次,在计算、验证后又“共弃前嫌”,精诚合作。

民主、自由的学术探讨,使每个人的聪明才智都在切磋、辨析、诘难中得到激发,每一个在争论中诞生的假想、猜测又在扬弃、修正、补充中经受检验,灵感不断被激发,预示着一个伟大工程的蓝图正在不断被完善,预示着它将诞生在不远的未来。

大量的分析和计算之后,从纷纭的数据之中,一个个在当时文献和资料上找不到的公式终于被列了出来,一个繁复的联立非线性偏方程组由这些极具天赋而又勤奋的探索者创造了出来。

可是,在当时的条件下,这个方程组几乎不可解!

中科院唯一的万次计算机一星期只给他们用一天,大量的计算工作只有靠一架产自德国的手摇计算机,每秒10次。苏联的“乌拉尔”先进一些,叫电动计算器,不过每秒100次,算一个除法要分好几步,若算开方,还要查巴罗表。

彭桓武运用他强有力的理论手段把复杂的方程组予以简化,完成了原子弹反应过程的粗估计算,科学地划分了反应过程的各个阶段,提出了决定各反应过程特性的主要物理量,为掌握原子弹反应的基本规律与物理图像起了重要的作用。彭桓武将这种“粗估”简化的方法称为“穷人的办法”。殊不知,彭桓武在找出起主要作用的那些关联时,所运用的“形象思维”,心算对数量级进行的“粗估”方法,恰恰是一个理论物理学家水平成熟的标志。正是由于他巧妙地化繁为简,机器上做不了的计算,也能靠粗估把握大方向,及时检验计算的正误。在计算方面赶上时间,理论才没有辜负作为“龙头”的使命,才能为千军万马斩关夺隘开辟通途。

理论部的进展,牵扯着所有参加原子弹理论设计工程的人的心。如果把这项工程比作一条龙的话,那么,理论设计方案就是龙头。这条“龙”假如没有龙头,或者龙头出了哪怕很小的一点差错,后果都是可以预见的。

这一时期,彭桓武除了领导理论方面的攻关外,在科技大学还教授两门课,另外还指导6名毕业生的论文。教育部规定:一个教授的工作量是两门课和6名毕业生的论文。彭桓武的教授工作一般都是在业余时间完成的。每个星期六下午政治学习,李觉放彭桓武半天假,彭桓武就去科大教书。每天晚上安排一个毕业生在他家里接受论文指导……

攻关在继续,饥饿却如洪水一般袭来。到1962年年初,原来每月36斤粮食定量下降到了每月26斤,彭桓武和所有的科学家每餐只能吃到一个馒头,一角钱干菜汤,汤里只有几星油花。

很多人的身体出现浮肿,有些同志脚肿得只能趿着鞋。

饿了,嚼几粒葵花籽。

饿了,喝一碗酱油汤。

这支队伍仍然不懈地向科学高峰进军。

研究所党委作出决定,晚上一到10点,各室负责人必须把人轰走。但是,经常在后半夜或是第二天黎明,仍然能见到科学家和科学工作者们在做课题,在讨论,在研究。

共同的精神把他们凝聚在一起,这支队伍在灾难的磨砺中变得更加顽强。

彭桓武他们不可能像奥本海默,在远离两次世界大战战场的富庶国土上,跟全世界最著名的科学家一起,喝牛奶,吃牛排火鸡,度过他们最初的原子弹理论设计的岁月。把家从坨里搬回中关村后,彭桓武常去下饭馆,吃点肉后浮肿渐渐得到缓解,思维也敏捷如从前了。一天,彭桓武欣喜地告诉钱三强说:“我缓过劲儿来了,脑子好使得又跟当年一样。”钱三强详细询问他最近的饮食情况,彭桓武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不久后的一天,彭桓武和钱三强、王淦昌、郭永怀、邓稼先等走进人民大会堂宴会厅。

彭桓武看到,这里没有会议桌,只有餐桌。餐桌上,碗筷已摆好。很多人低声议论:今天这里将召开什么会呢?

突然,掌声响起来,周恩来和陈毅、聂荣臻走进宴会厅。

主宾席上,周恩来的一边是钱学森,一边是钱三强。彭桓武对身边的同志说:“好,我们的代表人物亮相了!”大家都明白,也很感动,中央这是给他们鼓劲加油呐。

聂荣臻举杯宣布“会议”开始:“各位辛苦了。为了感谢大家,总理要我和陈老总请大家来开会,会议主题只有一个——吃肉!”

彭桓武身体本来就不好,由于饥饿、缺乏营养,身体早就开始浮肿,双腿总觉得有千斤重。这次接到开会通知,他以为还是像往常一样就某个重大问题展开讨论。出乎他意料,这次会议的主题竟是吃肉!

彭桓武愣了一下神,被热烈的掌声惊醒,也使劲拍响了巴掌。

但是,没有人动筷子。

周恩来为钱学森、钱三强夹肉。“吃吧,都要吃,吃好!吃肉补补脑……”

陈毅与每一桌的科学家碰杯敬酒。

聂荣臻看着每一位科学家。

乌兰夫敦促身边的彭桓武吃肉。

在全国人民都被饥荒威胁的严峻时刻,党中央向科学家们表示关怀和感谢的礼物,只有这一碗碗实在的肉。这些肉在富裕年代一定算不上佳肴,但在那时,“周总理请客”,已成为一种激励,一种鼓舞,一种动力。

彭桓武拖着浮肿的双腿,从宴会回到研究院,领导他的队伍,在美国对中国实行全面封锁,在苏联断绝援助的困境中,又继续进行他们的科学攻关。

从此,科学院副院长张劲夫每过一段时间就请科学家吃一顿饭,增加营养。

不久,各大军区和军兵种援助国防科技的食品相继运到。聂荣臻指示:这些食品专供科技人员食用,其他人员不得享受。

研究所食堂开设甲、乙两个售饭窗。甲窗前供应肉片炒菜、白米饭、一碗汤,这是科技人员的专用窗。乙窗则仍然是馒头和干菜汤。

中国核科学的神庙——核武器研究院的灰楼里,昼夜灯火通明,时常进行着激烈的学术研讨。

当原子弹理论设计方案陷没在迷雾中,科学家们在A方案和B方案之间徘徊不前、举棋不定时,彭桓武请周光召复查邓稼先小组B方案的计算数据。周光召在检查时发现,年轻人的计算是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问题出在表述方式上,而不是结果有错误。为了确保这一方案万无一失,周光召从炸药能量利用率着手,求出炸药所做的最大功,从理论上证明了用特征线法所做的计算结果的正确性,使大家对B方案流体力学现象有了透彻的理解。数学家周毓麟等研究了有效的数学方法和计算程序,经过计算,其结果和特征线计算结果完全相符。

原子弹理论设计终于从迷雾中走出来。

1962年9月,原子弹理论方案终于诞生。

在周恩来和中央专委的组织领导下,围绕我国第一颗原子弹试验的攻关项目,开始了一场全国范围的大会战。党政军民、各行各业、有关部委、有关地区都为核试验事业大开“绿灯”,先后有中国科学院、冶金部、化工部、机械部、航空部、电子部等26个部委、20个省市、自治区,包括900多家工厂、科研机构、大专院校参加了攻关会战。

1962年9月,几乎与彭桓武领导的原子弹理论设计方案同步,王淦昌领导的爆轰试验、固体炸药工艺研究和新型炸药的研制,以及射线测试和脉冲中子测试等工作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完成了原子弹炸药组装部分的设计任务。

点火装置,在原子弹设计中占有重要地位。1962年年底,这项工作进展得很快,彭桓武作为第四委员会主任,亲自领导并参加了中子点火装置的研究设计工作。钱三强、何泽慧、王方定及原子能研究所的许多科研工作者把生死置之度外,为1963年12月一比二核装置聚合爆轰试验和原子弹的成功作出了卓越贡献。

1963年的秋冬之交,彭桓武第一次走进青海高原。为了进行一比二核装置聚合爆轰试验,检验原子弹点火装置,他和王淦昌、吴际霖、郭永怀、朱光亚、陈能宽、邓稼先、周光召等来到青海湖畔一个叫金银滩的地方。

这里,刚建起几幢暖楼,在不远处相呼应的是几千顶星罗棋布的帐篷。彭桓武看到,所有的科研人员全部住在暖楼里,而李觉将军和许多领导干部都住在帐篷里。

晚上,彭桓武睡不着,伫立窗前。凛冽的高原秋风在窗外呼号,窗户被风刮得呼呼直响。透过玻璃,他隐约见到不远处的帐篷,一股热浪涌上他的心头:只有共产党的干部、人民的干部才如此重视科研工作,如此爱护科学家呀!他想起自己从童年时起就渴求知识,无论是在长春读小学,还是在北平读大学;无论是在云南大学教书,还是在英伦岛完成博士论文,他都是克勤克俭、毕恭毕敬、勤勤恳恳地做学问,想成就一番事业。直到新中国成立,他加入原子能所这个集体中,才开始为中国的原子能事业做一些实实在在的工作。教书、育人、开辟新的课题,后来就是核反应堆、核潜艇动力堆工程,再后来就是原子弹。他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一个梦的实现,这个梦他一直做了许多年。

今天来到青海湖畔,正是为了这个梦!

想到周总理曾握着他的手说:“彭桓武,这可是政治任务。”想到陈毅、彭德怀、聂荣臻等老帅多次到研究院看望科学家,想到最困难的时期,中央为了科学家们能吃饱四处募捐……陈毅那句“就是把裤子当了,也要把原子弹搞上去”,曾经也是他的心声啊!

彭桓武从不善于表白自己,他大脑中所有的神经都是为了科研工作而设置的。即使是在爱丁堡,当法西斯的炸弹掉在城北爆炸时,几乎全城的人都以为法西斯要轰炸这座城市了,唯独他仍端坐在桌前埋头研究,毫无察觉。

然而,今天来到青海湖畔,进行第一次试验,他的心情无法平静。这一次不但检验他领导和参加的原子弹理论设计方案是否正确,同时也将决定第一颗原子弹爆炸能否在党中央提出的期限之内完成。可以说,这次试验将决定第一颗原子弹的命运。

彭桓武努力克服头晕、气喘等高原反应,和年轻的科学工作者一起努力工作着。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第二天就要试验了,李觉下令:“参试人员今晚要早点睡觉,明天早晨谁也不准早起,一定要休息好,要用充沛的精力,搞好这次试验。”

然而這一夜,所有参试的科学家和科研人员都没有睡好。彭桓武很早就起来了。他走出屋外看天气时,看见吴际霖、王淦昌他们都起来了。

控制室里,人们因激动而骚动起来,年轻的技术人员为模拟这次试验工作了两年多。他们寄希望于试验仪器,它会检测到并记录下点火装置在炸药浇铸件内点燃的精确时刻。

“一切准备完毕!”

“检查完毕!”

陈能宽下达命令:“起爆!”

“轰——”火光冲天,地动山摇,巨大的火球翻滚着向蓝天升腾……

示波器上,闪出了蓝色的光亮。

彭桓武和所有在场的人都激动不已。

40分钟后,测试底片被冲出来:爆轰波理想,点火装置点火成功!

皑皑的雪山下,无论是科学家,还是后勤人员,无论年老年少都笑了,他们欢呼,相互拥抱,相互祝贺。

李觉迅速把这一消息报告给北京,并激动地说:“只要核燃料工厂生产的核部件如期送到,那么第一颗原子弹就可以总装了!”

李觉提到的核部件即浓缩铀球,也就是原子弹的核心部件——铀芯。

然而此时,有关工厂连浓缩铀还没生产出来,被加工好的铀芯就更难找到。为了浓缩铀厂尽早投入生产,作为核工业部临界安全小组的第一任组长,彭桓武奉命去那里解决临界安全的问题。制造浓缩铀,首先要把许多叫作扩散基的设备连接起来,这属于化工方面的工作。这种工厂处理的都是可裂变的危险材料,如果装置不妥,哪怕只有一丁点疏忽,就会造成链式反应事故。因此,对于这里的安全,要求是极高的,要做到亿万分之一的程度。

彭桓武的任务就是要确保工厂不出事故。

彭桓武到后,对各种设备向工厂里的工程师逐一仔细查问,研究计算哪个环节可能容易造成事故。

制造浓缩铀的主要原料六氟化铀是气体,运输时会腐蚀机械,造成冷却水的泄漏,冷却水又会同气体起反应……如果出现链式反应那后果不堪设想。

彭桓武花了整整三天时间调查研究,一层一层地反复考虑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做这项实际工作需要很广的知识面:普通物理、普通化学和普通工程学方面的知识都要应用到,还有应力、腐蚀、蚀孔口径与流量的关系、气体化学反应的速度等。他又一次拿出他优于估算的本领,与助手黄祖洽一起进行大量的估算和计算,并在此基础上,提出监测办法,选择监控点的位置。他提出一个原则:哪里最容易出危险就把监测点设在哪里。彭桓武开了一个夜车,拿出了具体的方案。最终,他的这项工作在这里形成一整套规章制度,为浓缩铀厂按时完成生产任务作出了贡献。

在无数科技人员和工人师傅的共同努力下,当1964年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兰州浓缩铀厂正式启动投产。1月14日,被世人称为难以捕捉的铀235终于生产出来了。这是一个辉煌的日子。

我国成为继美国、苏联、英国之后,第四个生产出这种产品的国家。

高浓度的铀235被送往核部件加工厂,第一颗原子弹的总装即将开始。科学家和科学工作者们似乎已经听到了那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零时”到来之前,为了缓解科学家们的紧张情绪,总指挥张爱萍邀请大家进行了一次短暂的旅行——去古楼兰国观光旅游。

彭桓武高兴得拍手称好,可王淦昌却十分严肃——这位实验物理学家放心不下他的工作。

彭桓武愉快地走进了孔雀河。位于库鲁克塔格山丘南面的这条小河长年无水,只有大块大块的鹅卵石铺满了河床。彭桓武重复着“孔雀河”这动人的名字,心想它在几千年前,不,也许几百年前一定碧波千里,滚滚不息,河里有鱼虾,河畔有孔雀,要不怎么会叫孔雀河呢?

这条干涸多年的古河床,给科学家们带来了无穷的乐趣。他们拣起许多五颜六色的鱼螺化石,珍藏起来作为纪念。快到中午时,彭桓武和大家捡来干柴,点起篝火,动手做了一顿美味可口的野餐。

“零时”终于就要到了。

说来似乎令人不解,那光辉灿烂的时刻越是逼近,彭桓武越是轻松愉快。

在彭桓武的意识里,这次原子弹爆炸不会不成功的。这之前,理论方案已经经过无数次的验证,均无丝毫差错;10个月前的缩小尺寸的整体模型爆轰试验,在实践上对理论方案进行了最重要的检验。因此,彭桓武就只等那一声巨响后,看天空升起红日一般的大火球……

彭桓武站在距爆心60公里的白云岗指挥所,和其他科学家们及张爱萍、李觉等领导同志,边听着音乐,边等候那一刻的到来。

终于,广播里传来倒数计时的报读声:“……3、2、1,起爆!”

闪光!强烈的闪光!

铁塔处一个比太阳更大更亮的大火球翻滚着向上升腾,一个蘑菇状烟云矗立在场区中心。

原子弹爆炸成功啦!整个观察所一片欢腾,人们不分老幼叫着、笑着,跳着、拥抱着,相互握手,热烈祝贺。很多人情不自禁地从沙丘上跳下,在地上打滚,把帽子抛向天空……

彭桓武和陆祖荫站在一起。彭桓武没有叫,也没有跳,更没有与人拥抱。当身边的同志们激动得无法自制时,他正用简易的目测去估计烟云高度,换算爆炸当量。他计算的结果经过验证与后来的测量结果基本相符。

当蘑菇云渐渐消散时,沸腾的试验场区也渐渐平静下来,彭桓武眼底酸涩,突然想哭……

当晚,核试验基地举行盛大的祝捷酒宴,张爱萍和许多科学家纷纷作诗,以表达豪迈之情。彭桓武此时想到:只有新中国,依靠自己的科学家才能完成设计和制造原子弹的任务;只有数十万大军这个集体的共同奋斗,才有核事业辉煌的今天;只有工农兵的团结一心,才有原子弹的爆炸成功。

彭桓武即兴赋诗道:

亭亭铁塔矗秋空,

六亿人民愿望同。

不是工农兵协力,

焉能数理化成功!

原子弹爆炸成功,带动了中国科学技术赶超世界先进水平。多年后,中国人说起這件事仍倍感扬眉吐气。然而,彭桓武从来不居功自傲,他把功劳归功于这个集体,归功于别人。他在许多场合中说:“很多工作都是56块去干的。咱们没有包袱,在国外要博士干的工作,我们的56块就投入干了。”

“56块”,指的是当时拿56块钱工资的大学生。

彭桓武又说:“56块万岁!”

第一颗氢弹爆炸

当美国总统还没有走出他“世界历史上最不幸的时刻”的时候,从中国西部双城子发射的核导弹准确地命中了罗布泊靶场的预定目标,并实现核爆炸。这一原子弹、导弹结合发出的轰然一爆,又一次震撼了寰球。

美國10年办成的事,中国两年就办到了。

美国官方在保持沉默一天后,于第二天——1966年10月28日发表声明,说中国的这次核导弹试验是在美国“预见的时间之内”。

然而,就在7个多月之后,中国成功地爆炸了第一颗氢弹。罗布泊这片古老沉寂的荒漠上空升起一颗比10个太阳还亮的大火球,又一次腾起更加硕大无比的蘑菇云。

炫目的“太阳”举世震惊。

硕大的蘑菇云叙说着一个不可思议的神话。

从原子弹到氢弹,美国用了7年零4个月,苏联用了4年,英国用了4年零7个月,法国用了8年零6个月。而中国,只用了2年零8个月!

这举世震惊的神话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呢?

当原子弹理论方案诞生之后,彭桓武率领着他的队伍悄悄地向一个新的课题进发了。

这个新课题就是氢弹。原子弹的威力与氢弹不可同日而语。有人形象地比喻道:原子弹只是氢弹的火柴头。

1942年,美国科学家在研制原子弹过程中,推断原子弹爆炸提供的能量有可能激发大规模的轻核聚变反应,并想以此来制造一种威力比原子弹更大的超级核弹。10年后,1952年11月1日,美国进行了世界上首次氢弹原理试验,试验代号为“迈克”。1953年8月12日,苏联成功地进行了氢弹试验,成为世界上第二个拥有氢弹的国家。

1963年,在北京北郊那座灰楼里,彭桓武做了一次学术报告,从理论上阐述了加强型的原子弹还不是氢弹的原理。

彭桓武的另一位学生周光召做了一个关于氢弹的报告。他抱来一大堆书刊,从其中印有美国、苏联核导弹的外形照片上,他分析这些导弹的外形类别,认为原子弹与氢弹在结构上有很大差别,也可能在原理上相应会有质的不同。

首次核试验成功后,核武器研究所将大部分理论研究人员组织到氢弹研究中来。为了集中优秀人才,加强氢弹理论的攻关力量,二机部决定将原子能研究所的黄祖洽、于敏等31人调到核武器研究所。

至此,通向氢弹秘密的道路依然荆棘遍地、山险水急。

1965年1月,毛泽东在听取国家计委关于远景规划设想的汇报时指出:“原子弹要有,氢弹也要快。”刘少奇也提出要像炸响原子弹那样早日炸响氢弹。

在彭桓武、朱光亚的主持下,邓稼先、周光召组织科技人员总结前一段的研究工作,制定了关于突破氢弹原理的工作大纲:第一步继续进行探索研究,突破氢弹原理;第二步完成质量、威力与核武器使用要求相应的热核弹头的理论设计。

彭桓武以他学术带头人的领导魄力召集各种讨论会,群策群力,让不同的观点、相悖的认识汇集在这条集体智慧的河流中,最后形成三个方案。彭桓武根据各人不同的研究风格,安排理论部的三位副主任分别带队,展开多路探索。

多路探索,是中国氢弹突破的途径,也是彭桓武作为中国核武器理论研究学术领导人的一种领导艺术。当年在清华校园,他曾对他的研究生说过:“做研究时要把眼光放开,看到每一条可能走的路,不要局限在一点,而每一条路又要把它走到底。这样得到的结果,不管是正面的还是反面的,才具有可靠性。”

在都柏林工作时,彭桓武曾向薛定谔请教科研方法,薛定谔将经验概括为四个字:分而治之。

如今,彭桓武实施的正是这一战略方针,他请于敏把氢弹反应过程科学地分解为若干问题后,让理论部的研究人员分兵作战,各自攻克所面对的堡垒,以期全线突破。

1965年9月,于敏小组赶赴上海计算所,利用那里的计算机抓紧计算一批模型。国庆放假,于敏领导全组人员通宵达旦,加班加点。终于,他们发现了热核材料自持燃烧的关键,解决了氢弹原理方案这一重要课题。邓稼先亲自去上海将这消息带回到理论部。顿时,理论部群情振奋。彭桓武马上组织讨论,夜以继日地穷追猛究。一番苦干之后,一道道难关被攻克,一个个秘密被揭开,新的理论方案诞生啦!

然而,正当彭桓武和同事们在氢弹攻关中忘我拼搏的时候,一场历史的大劫难在他们身后悄悄地拉开了帷幕,很多各怀心思的人跃跃欲试,准备扮演合适的角色。随着对《海瑞罢官》的批判,一场史无前例的狂风席卷了中华大地,席卷了小小的核武器研究院理论部……

一夜之间,理论部大楼灰色砖墙上和走廊里,糊满了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大字报。彭桓武被戴上“资产阶级思想的典型”的帽子。

在危急的时刻,周恩来、聂荣臻紧急下令,派兵把守研究宿舍大院,任何外人不得进入;从事机密工作的专家,名字不许上大字报。陈毅、徐向前、叶剑英等也及时发通知,下命令严禁抄家,严禁冲击科学家。

动乱的政局、疯狂的情绪、牛头不对马嘴的理论提醒着科学家和科学领导者们:如不抓紧试验、加速研制氢弹的工作,这项事业很可能半途而废,很可能被葬送在这场风暴之中。真到那时,留给他们的将是终生的遗憾,甚至子孙的怨恨。

加速氢弹的研制工作成为每一位科学家的共同心声和自觉行动,也被列入了中央专委的议事日程。

工厂停产,工人参加“四大”运动,连试验所必需的核部件也无法生产。

经毛主席批准,中共中央、国务院于1966年下半年多次发出通知,要求维护正常的科研、生产秩序。聂荣臻在8月召开的中央军委常委会上提出,试验基地不要搞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只搞正面教育。中央军委及时发出通知,制止在各试验基地进行的“四大”运动,从而使试验基地的形势暂时得到基本稳定。

罗布泊,多雪的冬天。

1966年11月下旬,冰封雪冻的西部戈壁又一次迎来了参加核试验的大军,理论、设计、试验、生产、装配,各路人马纷纷汇集到这里,准备进行氢弹原理试验。

罗布泊再一次沸腾起来,热火朝天的各项工作全面展开,科学家、领导者、工人、解放军官兵,汇成了罗布泊热火朝天的激动人心的奋斗画面……严寒退却了,政治风暴也暂时退却了。

仪器安装并调试好,试验装置安全运到,顺利装配。

高大的铁塔耸入空中,塔顶安放着凝聚无数人心血和智慧的试验装置。

终于,在连续阴雪天气里等到了宝贵的晴好日子,虽然十分短暂,但指挥员们毅然决心试验。

沉重的阴云渐渐被风吹散,罗布泊的上空又见一片蓝天。

彭桓武对成功充满了信心。但在“零时”到来时,他悬着的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手心也出了汗。

1966年12月28日12时,在一片蓝天下,氢弹装置按时起爆。强烈的闪光撕裂天宇,蘑菇云翻滚着直冲九霄,雷鸣般的轰响震动天地。

大量的测量数据表明,氢弹原理试验取得了圆满成功!

戈壁滩欢腾了,在这白雪和阴霾覆盖的大地上,“工农兵”们又一次为“数理化”的成功而欢呼雀跃、拥抱握手,心底蕴藏的激情终于抑制不住喷涌而出,欢声笑语在这片荒原上久久回荡。

猜你喜欢
两弹一星原子弹
“两弹一星”民族骄傲
从“两弹一星”研制历史看“国之大者”
传承“两弹一星”精神中国青年英才论坛在青海举行
著名科学家、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钱学森
庆祝“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王希季院士百岁华诞
“两弹一星”元勋钱学森 五年归国路,十年两弹成
徒手“撕开”原子弹
评美国向日本投掷原子弹
纳粹德国原子弹计划的失败
一颗未爆的原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