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诃兜勒》考

2020-06-29 07:44崔军红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乐府马其顿张骞

崔军红

摘  要:《摩诃兜勒》是张骞从西域带回的胡乐,它对中国乐府诗歌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张骞出使的大夏,就是希腊人建立的巴克特里亚王朝,后被大月氏所灭,此地深受希腊文化影响;拜火教曾在大夏广泛流传,拜火教或与《摩诃兜勒》同时进入中国;《摩诃兜勒》的音乐属性与古希腊音乐多有相似之处,《摩诃兜勒》的曲名含义正是马其顿。因此,《摩诃兜勒》可能就是从西域传入中国的古希腊音乐。

关键词:《摩诃兜勒》;乐府;张骞;马其顿

任半塘先生在其《唐声诗》中说:“中国诗歌与外族音乐配合在一处,自汉以来即有之,南北朝而称盛,隋以后已为故常,历唐代又三百年,何得谓之‘骤然?即以唐之律、绝配合夷乐而论亦自初唐即尔,乃承隋而来,亦有何‘骤然可言?”{1}胡乐对中国乐府诗歌乃至格律诗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胡乐之入乐府,最早始于博望侯张骞从西域带回的《摩诃兜勒》,李延年因之造“新声二十八解”。《摩诃兜勒》从汉魏至隋唐,其曲子虽有遗失,但并未完全泯灭。据韩宁考证,一直到唐代,其中的一些曲子如《出塞》《入塞》《折杨柳》等依然被广泛传唱{2},而唐代文人多依这些曲子创作声诗,这些诗歌多成了脍炙人口的传世之作。可见胡乐《摩诃兜勒》,对中国诗歌影响之巨大。

张骞从西域带回《摩诃兜勒》事,并不见于《史记》《汉书》等早期史籍。最早的记载是晋代崔豹的《古今注》:

横吹,胡乐也。博望侯张骞入西域,传其法于西京,唯得《摩诃兜勒》一曲。李延年因胡曲更进新声二十八解,乘舆以为武乐。后汉以给边将军,和帝时万人将军得用之。魏晋以来二十八解不复俱存。见世用《黄鹄》、《陇头》、《出关》、《入关》、《出塞》、《入塞》、《折杨柳》、《覃子》、《赤之阳》、《望行人》十曲。③

唐代李贤《后汉书》注引南朝陈释智匠《古今乐录》、房玄龄《晋书·乐志》、郭茂倩《乐府诗集》等亦有相似记载,殆出自《古今注》。对于该史料的真实性,有学者提出了质疑。如毛贞磊在其《“张骞传胡乐,李延年造新声”史料真伪考辨》一文中对该史料的真实性提出了反对意见{4}。但大多数学者认为,崔豹《古今注》的记述是可信的。

那么,《摩诃兜勒》这一曲名的含义究竟是什么,又是哪个地方的音乐呢?古今学者对此已多有探究。本文试图就《摩诃兜勒》的含义、产生的地方以及对中国诗歌的影响等几个问题,新作考辨。

一、从张骞出使西域的历史地理背景看《摩诃兜勒》

张骞出使西域之事,最早见于《史记·大宛列传》:

居匈奴中,益宽,骞因与其属亡乡月氏,西走数十日至大宛。大宛闻汉之饶财,欲通不得,见骞,喜,问曰:“若欲何之?”骞曰:“为汉使月氏,而为匈奴所闭道。今亡,唯王使人导送我。诚得至,反汉,汉之赂遗王财物不可胜言。”大宛以为然,遣骞,为发导绎,抵康居,康居传致大月氏。大月氏王已为胡所杀,立其太子为王。既臣大夏而居,地肥饶,少寇,志安乐,又自以远汉,殊无报胡之心。骞从月氏至大夏,竟不能得月氏要领。{1}

《汉书·张骞传》也有相似的记载。张骞所到的大月氏,是征服了大夏之后(“既臣大夏而居”)在大夏故地建立的以大月氏人为统治者的王朝。那么大夏在哪里呢?大月氏所征服的大夏是什么人建立的国家呢?

关于大夏,《史记·大宛列传》是这样记载的:

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余里妫水南。其俗土著,有城屋,与大宛同俗。无大长,往往城邑置小长。其兵弱,畏战。善贾市。及大月氏西徙,攻败之,皆臣畜大夏。大夏民多,可百余万。其都曰蓝市城,有市贩贾诸物。其东南有身毒国。{2}

据《史记·大宛列传》的记述,大夏在妫水之南。妫水即阿姆河,古希腊称?魺xus,《新唐书》卷二二一卷所说之乌浒河即?魺xus之对译。由此可知,大夏地处阿姆河以南,而且该国人口众多,有上百万之众。

又,《后汉书·西域传》:

大月氏国,居蓝氏城,西接安息,四十九日行,东去长史所居六千五百三十七里,去洛阳万六千三百七十里。户十万,口四十万,胜兵十余万人。

初,月氏为匈奴所灭,遂迁于大夏,分其国为休密、双靡、贵霜、肹顿、都密,凡五部翕侯。后百余岁,贵霜翕侯丘就却攻灭四翕侯,自立为王,国号贵霜。侵安息。取高附地。又灭濮达、罽宾,悉有其国。丘就却年八十余死,子阎膏珍代为王。复灭天竺,置将一人监领之。月氏自此之后,最为富盛,诸国称之,皆曰贵霜王。汉本其故號,言大月氏云。③

《后汉书》中指出了大月氏的都城是蓝氏城。蓝氏城在哪里呢?蓝氏城应该就是中国古籍中所记的缚底耶。

《新唐书·吐火罗传》:

吐火罗,或曰土豁罗,曰睹货逻,元魏谓吐呼罗者。居葱岭西,乌浒河之南,古大夏地。{4}

唐代朝鲜僧人慧超在其《往五天竺国传》里说:

北行廿日,至吐火罗国,王住城名为缚底耶。{5}

可知唐代的吐火罗就是汉代的大夏,其都城是缚底耶。缚底耶,按中古汉语的音译,正与Bactria对应。日本学者内田吟风则认为是波斯语Padiyan(王都)的对译⑥,此说或有道理,但缚底耶是吐火罗的都城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而吐火罗所在之地就是希腊文献中所说的Greco-Bactria Kingdom(巴克特里亚王国),这一点也是学界共识。Greco-Bactria Kingdom原来是希腊人在马其顿亚历山大大帝征服西亚、中亚之后建立的塞琉古王朝之一部分,公元前三百年左右时脱离塞琉古王朝而独立,成为希腊人在中亚建立的重要国家。

张毅先生在其《往五天竺传笺释》中谈到,根据古罗马帝国时期的希腊史学家史特拉波(Strabo)《地理学》记载,公元前140—前130年间,渡过药杀水(即锡尔河)在Bactria建国的有四个部族,即Assi,Pasiani,Tokhari和Sakaroul,{7}而Tokhari一般认为是吐火罗。

《史记·大宛列传》所记之“及大月氏西徙,攻败之,皆臣畜大夏”,也就是说大月氏人打败了希腊人建立的巴克特里亚王国,并“臣畜”之,其时间大约在公元前140—前130年间。{1}而张骞到达大夏之时间就在公元前129年,也就是大月氏刚刚灭掉巴克特里亚不久。

根据中西史料记载,大夏主要指阿姆河(妫水,古希腊称?魺xus)以南,兴都库什山以北地区,即今天阿富汗、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等地。而大夏所在的中亚广大地区是历史上著名的希腊化时代(Hellenistic period)的代表区域,希腊文化已在此落地生根。

那么張骞从大夏带来的音乐《摩诃兜勒》,会不会与古希腊有关呢?

二、从拜火教传入中国看《摩诃兜勒》

马端临《文献通考》载:

张骞使西域,得《摩诃兜勒》曲,汉武采之,以为鼓吹……东汉、魏、晋,乐则胡笛、箜篌,御则胡床,食则羌炙、貊炙,器则蛮盘,祠则胡天。{2}

在这里《文献通考》将胡天与《摩诃兜勒》一起并称,是否有内在联系呢?

胡天是拜火教崇拜的神。唐长孺先生认为胡天就是粟特祆教的主神阿胡拉·马兹达(Ahura Mazda)③。拜火教(Zoroastrianism)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宗教之一,它产生于古波斯(伊朗)地区,崇拜超自然的超级存在阿胡拉·马兹达(Ahura Mazda){4}。拜火教最早进入历史史料记载大约在公元前5世纪。从公元前600年至公元650年,伊斯兰教征服波斯以前,一直是波斯的国教。拜火教还对早期的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产生了很大的影响{5}。

魏晋以后,拜火教在中国北方很流行,一直到唐代,都有崇拜胡天的风俗。祆教在中国流行的文字记载最早出自《魏书》:

灵太后幸嵩高山,从者数百人,升于顶中,废诸淫祀,而胡天神不在其列。⑥

之后,《隋书》卷七《礼仪志二》:

后齐后主末年,祭非其鬼,至于躬自鼓儛,以事胡天,邺中遂多淫祀,兹风至今不绝。后周欲招来西域,又有拜胡天制,皇帝亲焉,其仪并从夷俗,淫僻不可纪也。{7}

还有《晋书·石季龙载记》:

龙骧孙伏都、刘铢等结羯士三千伏于胡天{8}。

后赵奉胡天为国教之神。北魏的灵太后率领宫廷大臣及眷属几百人奉祀火天神。北齐后主“躬自鼓儛,以事胡天”。因此,在京都(邺,今河北临漳县)出现了很多奉祀火祆的神庙,一时蔚成风气。北周的皇帝也曾亲自“拜胡天”“从事夷俗”。祆教何时进入中国,学者有不同观点,有认为始于后赵{9},有认为始于北魏{10},也有人认为或在更早{11}。

根据《文献通考》的记载,我们至少可以推知,祆教进入中国的时间至少在晋代。1978年,在新疆乌鲁木齐阿拉沟的一座古墓里出土了一座铜盘,据考证这座铜盘的年代大概在公元前5世纪至公元前1世纪,是祆教祭祀用的圣火盘。可见,祆教在公元前已经传到了中国新疆一带{1}。

而张骞所出使的大夏,是祆教的重要地区。《新唐书》卷二二一:

波斯国祠天地日月水火。祠夕,以麝揉苏,泽缅颜鼻耳。西域诸胡受其法以祠祆。{2}

“西域诸胡”中康国是与波斯在文化上最相近的。康国,就是撒马尔罕(Samarkend),是离大夏不远的波斯族国家,且西域诸国很多人受波斯影响而信奉祆教。据古罗马帝国时期的希腊史学家史特拉波(Strabo)《地理学》记载,在公元前1世纪时,拜火教在希腊化地区的巴特克里亚(大夏)依然盛行。③

张骞也极有可能从大夏带回祆教。陈垣在其《火祆教入中国考》中说:“自汉武通西域后,汉书即有《西域传》。然晋、宋之前《西域传》,无言诸国有事天神者,非其时诸国未有火祆教也,中国人未察觉其拜火拜天耳。”{4}拜火教最早进入中国的时间甚至可能在张骞出使西域时。如此,博望侯则极可能从巴克特里亚(Bactria)带回了两样东西:一是《摩诃兜勒》,另一个则是拜火教。或者说,张骞打通西域后,拜火教即沿着这条丝绸之路从大夏进入了中原。

公元前四世纪,马其顿亚历山大大帝远征中亚时,严厉打击拜火教,巴克特里亚地区的拜火教受到重创,但拜火教并未在此处绝迹,张骞到达巴克特里亚,时间在公元前2世纪末(前129年),拜火教在此地依然盛行。而此时的拜火教已经融进了许多希腊多神教的内容,也呈现出希腊化(马其顿化)的特点。在波斯万神殿中出现了希腊和波斯的混合神祇。阿胡拉·马兹达及其僚神成了太阳神、月神等的伙伴。大夏是希腊化最深的地区之一。该地区的艺术也深受古希腊影响,事实上,大月氏人在中亚和印度建立贵霜王朝(Kushan Empire)时,希腊文化在该地区依然很盛行,该地区著名的犍陀罗艺术(Gandhāra style of Buddhist art或Greco-Buddhist art)就是源自古希腊。与此相似,巴克特里亚音乐也恐受到马其顿音乐的影响。

那么,张骞从大夏带来的《摩诃兜勒》与古希腊有关系吗?

三、以《出塞》为例看《摩诃兜勒》的音乐属性

《出塞》是乐府名曲,也是李延年依据《摩诃兜勒》作的二十八解之一。此曲从汉到唐一直被乐府机关或文人使用。我们通过《出塞》曲可考察二十八解或者《摩诃兜勒》的音乐属性。

郭茂倩《乐府诗集》:

魏、晋已来,唯传十曲:一曰《黄鹄》,二曰《陇头》,三曰《出关》,四曰《入关》,五曰《出塞》,六曰《入塞》,七曰《折杨柳》,八曰《黄覃子》,九曰《赤之扬》,十曰《望行人》。后又有《关山月》、《洛阳道》、《长安道》、《梅花落》、《紫骝马》、《骢马》、《雨雪》、《刘生》八曲,合十八曲。{5}

崔豹《古今注》:

魏晋以来,二十八解不复具存,见世用者《黄鹤》、《陇头》、《出关》、《入关》、《出塞》、《入塞》、《折杨柳》、《黄覃子》、《赤之阳》、《望行人》十曲。⑥

《晋书·乐志》:

魏晋以来,二十八解不复具存,用者有《黄鹄》、《陇头》、《出关》、《入关》、《出塞》、《入塞》、《折杨柳》、《黄覃子》、《赤之杨》、《望行人》十曲。{7}

根据以上典籍的记载,李延年创制二十八解后,由于汉代乐府机关的瓦解,至魏晋时期只剩十支曲子,这十支曲子之名各家所记略有不同。郭茂倩《乐府诗集》云“魏、晋已来,唯传十曲”,说明到唐宋时期这十支曲子尚存。《乐府诗集》又说:

其辞后亡。又有《关山月》等八曲,后世之所加也。后魏之世,有《簸逻回歌》,其曲多可汗之辞,皆燕魏之际鲜卑歌,歌辞虏音,不可晓解,盖大角曲也。又《古今乐录》有《梁鼓角横吹曲》,多叙慕容垂及姚泓时战阵之事,其曲有《企喻》等歌三十六曲,乐府胡吹舊曲又有《隔谷》等歌三十曲,总六十六曲,未详时用何篇也。自隋已后,始以横吹用之卤簿,与鼓吹列为四部,总谓之鼓吹,并以供大驾及皇太子、王公等。{1}

根据《乐府诗集》的说法,横吹曲除了从汉代流传下来的十支曲子之外,《关山月》《洛阳道》《长安道》《梅花落》《紫骝马》《骢马》《雨雪》《刘生》八曲是后世所加;另外,《簸逻回歌》产生于后魏,《企喻》等歌三十六曲,《隔谷》等歌三十曲,总六十六曲,也是后世所加的横吹曲,大概也是产生于魏晋以后。到隋代时,这七十七支横吹曲子被皇室和王公所用。由此可知,汉代《摩诃兜勒》中的《黄鹤》《陇头》《出关》《入关》《出塞》《入塞》《折杨柳》《黄覃子》《赤之阳》《望行人》这十支曲子,可能乐谱还在流传,并未失传。汉代的一些鼓吹曲到唐代已经失传,如《汉铙歌》,于慎行在其《谷山笔麈》中说:

《汉铙歌》二十二曲,盖骑吹也……魏晋以降,不能传其声谱而拟其曲数,以修鼓吹。齐梁以来,又不能拟其篇数,而取其篇名以模乐府。总之,其体绝矣。{2}

但横吹曲中的二十八解中的这十支曲子在唐代依然在传唱。韩宁《〈乐府诗集〉“鼓吹曲辞”、“横吹曲辞”研究》以有力的证据证明了这点③,兹不赘述。在这十支曲子中,各家所记均有《出塞》,《出塞》之名也流传甚广,故我们以《出塞》为例谈谈《摩诃兜勒》或二十八解之音乐属性。

唐代流传的《出塞》是否李延年二十八解之一,郭茂倩《乐府诗集》似乎有所怀疑:

《晋书·乐志》曰:“《出塞》、《入塞》曲,李延年造。”曹嘉之《晋书》曰:“刘畴尝避乱坞壁,贾胡百数欲害之,畴无惧色,援笳而吹之,为《出塞》《入塞》之声,以动其游客之思,于是群胡皆垂泣而去。”按《西京杂记》曰:“戚夫人善歌《出塞》、《入塞》、《望归》之曲。”则高帝时已有之,疑不起于延年也。唐又有《塞上》、《塞下》曲,盖出于此。{4}

郭茂倩认为曹嘉之《晋书》所记的《出塞》当为李延年之二十八解之一,而《西京杂记》所记之《出塞》则为高祖刘邦时期的歌曲。而据徐文武、韩宁考证,魏晋以后乃至唐代流传的《出塞》仍是李延年所造新声之二十八解之一。{5}

《出塞》是李延年仿《摩诃兜勒》作新曲二十八解中重要的乐府曲目,其古辞多亡佚。《乐府诗集》收录一曲《出塞》古辞。其辞曰:

侯骑出甘泉,奔命入居延。旗作浮云影,阵如明月弦。

今人或认为此《出塞》非汉代人所作之古辞,此观点大有可商榷之处,我以为该诗确为汉代古辞。南北朝则是文人创作《出塞》的源头。南北朝时期文人《出塞》诗,只留下刘孝标和王褒的两首。

与汉代的古辞相比,刘孝标的诗虽也为五言,但篇幅远比古辞要长。隋唐时期,尤其是唐代,文人《出塞》诗渐多。如:

高秋白露团,上将出长安。尘沙塞下暗,风月陇头寒。转蓬随马足,飞霜落剑端。凝云迷代郡,流水冻桑乾。烽微桔槔远,桥峻辘轳难。从军多恶少,召募尽材官。伏堤时卧鼓,疑兵作解鞍。柳城擒冒顿,长孤纳呼韩。受降今更筑,燕然已重刊。还嗤傅介子,辛苦刺楼兰。边庭烽炎惊,插羽认征兵。少昊腾金气,文昌动将星。长驱鞮汗北,直指夫人城。绝漠三秋暮,穷阴万里生。寒夜衰笳曲,霜天断雁声。连旗下鹿塞,叠鼓向龙庭。妖云坠虏阵,晕月绕胡营。左贤皆顿颡,单于已系缨。絏马登玄关,钩鲲临北溟。当知霍骠骑,高第起西京。(薛道衡《出塞》)

忽闻天上将,关塞重横行。始返楼兰国,还向朔方城。黄金装战马,白羽集神兵。星月开天阵,山川列地营。晚风吹画角,春色耀飞旌。宁知班定远,独是一书生。(陈子昂《出塞》)

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玉鞍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王维《出塞》)

其歌词有五言,也有七言,有近体格律诗,也有古体诗。最有名的当属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可见,同一曲目的《出塞》,句式可长可短,可以近体也可以古体。那么,为什么同一曲调的歌曲,其歌辞如此不同呢?格律诗还需要配乐吗?

明谢榛《四溟诗话》说:“唐人歌诗,如唱曲子,可以协丝簧,谐音节。”{1}谢榛认为唐诗是可以唱的,那么格律诗似乎已经脱离了音乐的藩篱,是不是可以唱呢?薛用弱《集异记》里所记的“旗亭画壁”的故事,充分证明了唐诗,即便是格律诗都是可以唱的。傅璇琮先生说:“按《集异记》所写之具体情事或非实有,但唐人绝句之于歌唱者乃当时之风习……”{2}吴相洲先生认为唐人《出塞》歌辞是唐代新声唱古题,似有可商榷之处③(前文提到的韩宁博士的著作已有论述,兹不多赘述)。那么为什么同一曲调的歌辞,有的篇幅长有的篇幅短呢?王立增先生认为,这是为了乐工演唱方便而对原作进行了截取{4},此说可信。因为在唐代是存在采诗入乐现象的,也就是为了配合古乐而采诗,所采之诗在配乐时是需要剪裁的。{5}

但又一个问题出现了,为什么同一曲调的歌辞,可以有五言,也可以有七言甚至杂言呢?这正是我们本节要探讨的核心问题。

我们大胆推测: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这种乐曲在演唱时其旋律是极其灵活的,大概由诗歌本身的韵律决定,只是在音高上有一定的规定和约束。这也是为什么乐府诗是唱的,但齐梁后诗歌虽讲声韵,但又不脱离音乐的原因。而这一点与古希腊声乐很相似,古希腊音乐有三种主要特征:第一,基本上是单音音乐,偶尔有支声,但不系统;第二,受一定法则的限制,即兴创作即兴演唱,创演合一;第三,音乐、舞蹈、诗歌三位一体,特别是音乐、诗歌不分家。⑥古希腊的音乐主要是声乐,它们严格地受诗歌的规律所支配,而且诗的地位在乐之上,正如柏拉图所说:“应该使节奏和乐调符合歌词,不应该使歌词迁就节奏和乐调。”{7}这种音乐特性与古希腊语的特征密切相关,“古希腊语是一种音调语言,其音调分成高调、低调和降调。借助有音高的重音,口头语言获得了一种天然的旋律感。”{8}最初,音乐的作用只限于将语言本身的音调和节奏的抑扬顿挫加以强化,以便使诗人的意图可以表现得更鲜明,因此去掉节奏只能取自诗格。这正与中国古乐府诗甚至唐代的声诗有很大的相似性,这种相似性或许暗含了中国古乐府与古希腊音乐的某种内在联系。正因为如此,由古希腊音乐《摩诃兜勒》演变而来的《出塞》等乐府题诗,才既可以用长短句、又可以用七绝等格律诗来演唱。另外,古希腊音乐多用Pan pipes、lyre和Aulos,Pan pipes 类似排箫,lyre类似琵琶,而Aulos则是一种类似胡笳的乐器,而排箫、琵琶和胡笳则是演奏鼓吹、横吹曲的主要乐器。

《摩诃兜勒》真的是古希腊音乐吗?好像越来越接近真相了。

四、从《摩诃兜勒》之名字的含义看《摩诃兜勒》

关于《摩诃兜勒》之名的含义,学者多有论述,观点各不相同。主要观点有两种:一是认为“摩诃”(mahā)为梵文“大”的意思,而“兜勒”则是“吐火罗”,“摩诃兜勒”的意思就是大吐火罗{1};二是认为“摩诃兜勒”即是马其顿之音译{2}。我们试做分析。

将“摩訶兜勒”理解为“大吐火罗”,在逻辑上说不通。“摩诃”是梵语,但“吐火罗”一词源自希腊语,两个不同语种的语言是否可以组成一个新词呢?吐火罗,英文Tochari,希腊文Τóχαροι,是公元2世纪时希腊化的埃及托勒密第六王朝时期被史学家史特拉波(Strabo)首先提到的一个部族名称,源自希腊语,主要就是指大夏③;而张骞是公元前2世纪到的大夏,当时吐火罗这一称呼还没出现,怎么会与梵语摩诃组成摩诃兜勒这一新词呢?事实上,中国早期典籍如《史记》《汉书》,提到Bactria时用的是大夏,而不是“吐火罗”,称“吐火罗”“土呼罗”或“睹货逻”是很晚的事情。中国典籍明确使用吐火罗一词,是在4世纪中叶以后,道安(314—385)《增一阿含经序》将前秦建元中(365—384)来华的昙摩难提称作“兜佉罗人”, “兜佉罗”就是“吐火罗”的早期译法{4}。之后《魏书·西域传》中出现了《吐呼罗传》,《隋书》《唐书》里有《吐火罗国传》,“吐火罗”之名开始在中国史书频繁出现。“吐火罗”一词在中国典籍的最早记载时间节点上与史特拉波(Strabo)的记述大体相近。总之,“吐火罗”一词在张骞出使西域时,中西文献中都没有出现过,也就是说“吐火罗”这一称呼是公元二世纪后才出现的,而此时张骞出使西域已经三百多年了,张骞怎么会带来一个三百年后的东西呢?显然是不符合逻辑的。

那么,《摩诃兜勒》这一曲名的含义到底是什么呢?杨共乐的观点应当是可信的。杨先生认为张骞从巴克特里亚带回的《摩诃兜勒》,其名就是马其顿之音译(希腊文Μαkεδονεs,拉丁字母传写为Makedoles,与崔豹《古今注》所记之摩诃兜勒之发音几同)。但杨先生在论述摩诃兜勒即是马其顿时,引用的两段材料似乎没有详细甄别。《后汉书·和帝纪》记载:“永元十二年,东(误冬),……西域蒙奇兜勒二国内附。”《后汉书·和殇帝纪》亦云:“永元十二年……冬十一月,西域蒙奇兜勒遣使内附,赐其王金印紫绶。”同书《西域传》再次提到蒙奇兜勒内附之事:“于是,五十余国悉纳质内属,其条支、安息诸国至于海濒四万里外皆重译贡献。”接着又说:“(永元)九年,班超遣掾甘英穷临西海而还,皆前世所不至,山经所未载,莫不备其风土,传其珍怪焉。于是远国蒙奇兜勒皆来归服,遣使内附。”在这里杨文忽视了《后汉书》所说的是“蒙奇、兜勒二国”,即蒙奇和兜勒是分开的两个国家。关于《后汉书》里所记的蒙奇、兜勒,张星烺先生说:“余意蒙奇即马其顿(Macedonia)之音译,而兜勒则吐火罗(Tuhara)之音译。”张星烺又说:“蒙奇、兜勒究何在……今波斯里海以东诸地,居古何国,考据家皆已证明,了如指掌。蒙奇、兜勒必在更西,方符《后汉书》原文于是远国之义也。”{5}张先生的说法恰好前后矛盾,如果说蒙奇指的是马其顿还可以说得过去的话,那么兜勒指吐火罗则说不通,因为吐火罗在里海以东而非以西,不符合《汉书》“于是远国”之义。那么《后汉书》里所记的摩诃兜勒到底如杨先生理解的一国呢,还是人们普遍认为的二国呢?我认为可能是《后汉书》的记述有误,误将摩诃兜勒一国理解为二国。这种现象在历史上发生过。如《摩诃兜勒》这一曲名,在后唐马缟的《中华古今注》⑥和宋代郑樵的《通志》{7}里被误记作两个曲子。这样理解的话,杨先生的观点才更有说服力。

上文我们已经作过这样的分析:张骞所到的大夏是希腊化(马其顿化)的地区;张骞不但从大夏带回了《摩诃兜勒》乐曲,也带回了深受希腊多神教影响的祆教;《摩诃兜勒》从音乐学上讲,与古希腊音乐有诸多相似之处;《摩诃兜勒》之名的含义,也可能是指马其顿。因此,从这几个方面看,我们或可得出如下结论:张骞从大夏带回的音乐是古希腊音乐,《摩诃兜勒》的含义就是马其顿的意思。

《摩诃兜勒》对中国乐府诗歌影响巨大,《出塞》《入塞》《折杨柳》,乃至《饶歌十八篇》等皆出自《摩诃兜勒》。因此,揭示出《摩诃兜勒》的本源对研究中国诗歌史有极其重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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