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唐诗读懂长安

2020-06-30 09:21唐克扬编辑王芳丽
中国三峡 2020年5期
关键词:唐诗长安想象

◎ 文 | 唐克扬 编辑 | 王芳丽

第一流的唐诗绝不是上官仪那样的,就像最有趣的长安并不总是刻板的“皇家气派”。

西安的南门城墙 摄影/ 图虫创意

“翠华想象空山外,玉殿虚无古寺中”,虽然每一种想象的对象都不同,但是想象和想象彼此相似。它们都是对不尽真实的世界的“完形”。事实上,唐诗在中国文学史中的地位本身就是一种集体想象的产物。今人尽知的蘅塘退士的《唐诗三百首》是迟至清代才诞生的选本。不是说此前一千年唐诗的地位就不存在,只是说,对于唐诗所描写的一切,初唐之后的人又经历了千年的时间才汰选、重塑出他们心目中那个稳定的唐朝,由此有了唐诗真正的经典地位——但是后代人对于长安的想象,因此也有了距离感,而不是身临其境。貌似我们就此掉进“解释学的循环”,首先,你需要了解其背景含义以便确认文本的意义,只有明确物理和空间情境如何,才能对特定文类的意义做出判断,其中事实的“含量”,并不是一般人想象的那么高;反过来,只有理解了文本的意义,才能填补因为物理证据不足而出现的空白。

唐代长安城示意图 制图/ 木易

一类唐诗本身就是精心设计的“建筑”,或者一种没有什么确定意义的文字的结构。它给长安访古的当代人的带来困惑,诗句朗朗上口,却略显“套路”、空洞。细分其文类,相当一部分唐诗明显属于“类型诗歌”——借用“类型电影”的说法——在其中,“格式”,“范式”所起的作用,远远比描写了什么更为重要。比如君臣互动的“应制诗”,文人游戏的“联句”,都遵循着一种几乎固定的建筑法式。它们,和具体的人物与现实并无什么紧密的关系,但是七宝楼台,看上去也和真实的长安城市一样华丽。

另外一种,是把具体的感情和遭际放进了文字的建构中,从而赋予了它们特别的意义,这些诗多是我们传诵的名篇。它们因有故事,却给现代人造成了很多“误会”,一如用西方建筑学的概念,倒回头去看中国古代建筑造成的误解。首先它同样反映着我们今天对于“看到(知道)什么”的过度关心,由于这种“看”(认知)立足在一个不同的生活系统之中,我们对于城市的整个概念可能都存在偏差。我们自以为,什么都要有个我们可以接受的答案,更容易出现“以意逆志”,也就是用今天的眼光,以现代社会的条件去揣度古代的情况。

因此,当一个当代人面对这样的一种“古代”时,他不仅是处在一个他所不能理解的时间和空间上都很遥远的客体面前,同时他也是处于一种陌生的文化心理的转折点上。一个当代人可以有的选择,一种是与此保持距离,仍然像上面一样,在乎它的“形式美”,文本可能带来“陌生化”的乐趣,就像坐在家里,悠然地看着非洲大草原上惊心动魄的动物凶猛……字里行间灌进的是“现代的古代”。第二种可能,却是像长安人一样感受长安,把握他们的现境(contemporary context)。这里事实上没有上面的时间穿越,因为“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让我们来检阅一下长安——不,由唐诗这面唐人自己炼造的镜子,来照见一下长安吧。

理想中的长安总遵循着官方的秩序。就像唐诗中所延续的齐、梁以来宫体诗的传统。例如高宗时期的重臣上官仪,在《全唐诗》中存有19首诗作(陈尚君《全唐诗续拾》补辑11题12首)。他的诗风形式华丽,他总结六朝以降的声律对偶之法,创造出了一种六对、八对的诗律,绚媚婉错,规则整齐,时人称之为“上官体”——“对句”,也是后世作诗者的一项基本功。比如:

石关清晚夏,璇舆御早秋。

神麾飏珠雨,仙吹响飞流。

沛水祥云泛,宛郊瑞气浮。

大风迎汉筑,丛烟入舜球。

——上官仪《奉和过旧宅应制》

虽然并不能看出描写对象的个别,全诗却堪称稳如泰山。每句都是一副工整的对联,而且诗意联联递进,宛如沿街排列的仪仗,不仅意义,上联和下联的声韵之间也存在着互相呼应的关系。由于汉语都是单字而不存在长短不同的词语,每首诗都有可能做到像矩阵那样整齐,又能左右上下连绵,是中国古代文学独有的一种形式美。“律诗”因此成为唐诗中的主流,也是整个古典诗歌中的一大项。

讲究对称和秩序的唐诗,同时也是现代规划学者心目中的长安。在《隋唐长安洛阳城规划手法的探讨》的经典论文中,傅熹年先生指出,长安“各坊横平竖直布置,中间夹着街道,除四面顺城街外,东西向有十二条街,南北向有九条街,形成全城的棋盘格式街道网”。这样的长安,简单说来,就是杨隋和李唐王朝的奠基人,按着他们“化家为国”的基本构想,将宫城的模数放大成了整个城市的逻辑。理想情况下,可以由宅第中的单体建筑平面开始,甚至由木结构建筑的基础尺度出发,构成建筑群组,合为院落,院落再组成府邸,府邸成为街区,街区同属于城坊,城坊最终构成城市。如此以小单元组成大的单元,大的单元再组成更大的单元,化生一切的机制,被当代研究中国古代城市的西方学者称为“幻方”。同时,由于统治者面南背北的态势,城市以宫城为首向南对称展开,沿着当中的天门街,常常左右-东西对称,就连佛寺、道观、衙署等等的设置,也按这样的对称格局——上官仪的诗歌也就像是长安的平面图。

大多数时候,你是无法把文学体裁的发展和城市规划的规律如此比较的——巧合的是,在唐诗形式美臻于成熟的的初唐时代,中国古代都城制度也正好走向一个空前的阶段。脱胎于秦汉以来的宫室制度,经过了晋室南渡、鲜卑北魏王朝变汉法的几个特殊时刻,原来谈不上什么常法的都城营造,变成了有着系统规划,内部分化嵌套,在空间方位上各安其所的一套做法。长安城的奠基者所给予的“隋文(帝)新意”就是这个意思:“……不使杂居,公私有辨,风俗齐整。”(宋敏求《长安志》)

以上种种,成为大多数建筑史课堂教授的长安。你若只看这些,长安也就像大部分的唐诗,留不下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了。事实上,第一流的唐诗绝不是上官仪那样的,就像最有趣的长安并不总是刻板的“皇家气派”。

让我们记住长安的,其实是那些打破了“制式”平衡的东西:高贵和低下的交际,街东到街西的转换,城北与城南的对峙,由大街入小巷的接续……

尽管唐诗见证着中国古代诗歌逐渐走向格律化,可是同时它也为更高级的自由留下了位置。严格的对称,即使在文字的层面上也是不受欢迎的。在诗人们看来,严格的对称犯的是俗称“合掌”的毛病,“合掌”也就是不必要的重复,从句法上而言,好诗,即便是讲求对称的律诗,也总是喜欢流水对,有一先一后诗意的顺承,或一左一右向背的差分,才有某种互为犄角的力度,那就像初唐人一直欣赏的妍美的二王书法一样,总是向右“耸着肩膀”。

不错,对科举大盛的唐朝而言,作诗慢慢变成了和现实利益相关的比试,成为每个声称自己受过教育的人考辨思维能力的基本功,类似于李白那样,用歌行,样式出奇争胜的作品,在比例上并不算多——在这样的流行“制式”中,寻找还能让今人“触电”的诗歌确实很难。就像真正在文学史上留下的,往往是那些把自己的真实感受融入严格形式中的,让我们记住长安的,其实是那些打破了“制式”平衡的东西:高贵和低下的交际,街东到街西的转换,城北与城南的对峙,由大街入小巷的接续……

放弃一个旅游者的本分,试图像长安人那样去理解长安吧。在这个角度,城市设计和文学想象合为一体了,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也可以安然共处。试想你一觉醒来变成了一个长安人,你一定不会带着现代人的眼光,像外国人那样去从空中俯瞰城市的,但是,你又一定期待它给你某种联想的余地,走出寻常的巷曲,是庸常生活的中断和诗意勃发的时刻。使人激赏的诗歌情绪往往不甚积极,至少不太“正经”,不易明朗,往往云中雾里。奇怪的是,因为这样,宣扬“长安不见”的诗句,反而让千年以下的人们更易识别了。

起于不可抵御的宿命,建立在一些具体的物质条件上,然后领会了身边维系这样的生活存在的基本意义,然后,才是更高峨的建筑,更阔大的城市——长安的诗意,恰恰是这样自下而上去领略的,而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由一份巨细无遗的地图或者全景画开始,是从变化中寻求的平衡,而不是由套式走向套路。高分辨率的现代看粗率的唐朝,会有绝对的“误差”和陌生感,可是就唐人而理解长安,从他们真实存在的一刻寻求长久不变的规律,以及由今天的人情体味我们自己时代的城市,反而有了某种同构之处。

在时间的茫茫灰霭中,我们看到了长安,开始漫步于它的某个角落,在期待中遭遇惊奇,领悟了文学和实际空间感受的差异——以及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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