廪君的神话传说与创立巴国

2020-07-07 09:32黄剑华
文史杂志 2020年3期
关键词:巴国

黄剑华

摘 要:巴族是古老的部族。廪君创建巴国的时间,可能略晚于蚕丛,而和古蜀国鱼凫王朝属于同一个时代。廪君蛮是巴人的主体族群之一。此外还有其他一些氏族与部落,比如板楯蛮、濮人与賨人等,都是巴国的重要部族。廪君崛起之后,既有和其他部族的联盟,也有征战和攻取,从而迅速扩张了势力,成了很有威望的巴国君王。

关键词:廪君;巴国;盐水神女;板楯蛮;白虎崇拜

廪君是巴国的开创者,根据文献记载和考古资料推测,廪君创建巴国的时间,可能略晚于蚕丛时期,而和古蜀国的鱼凫王朝属于同一个时代。

从文献记载看,巴族也是很古老的部族,由起源于西南地区的很多原始部落,组成了古代的巴人族群。如《山海经·海内经》就说:“西南有巴国,大暤生咸鸟,咸鸟生乘釐,乘釐生后照,后照是始为巴人”[1]。学者们通常解释大暤就是伏羲,而伏羲与女娲都是神话人物,巴人为伏羲的后代。这当然是一种神话色彩很浓的传说。《世本·氏姓篇》则记述了巴人先祖廪君创国的传说,称“廪君之先,故出巫诞。巴郡南郡蛮,本有五姓:巴氏、樊氏、曋氏、相氏、郑氏,皆出于武落钟离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黑穴”;当时“未有君长,俱事鬼神,廪君名曰务相,姓巴氏”,与其他四姓互相赌胜,巴氏子务相掷剑中石、乘土船浮水不沉,众皆叹服,“因共立之,是为廪君”。后来又率众乘船来到盛产鱼、盐的地方,射杀了盐水神女,“廪君于是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世尚秦女”[2]。

《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也采录了此说,作了大致相同的记述:“巴郡南郡蛮,本有五姓:巴氏、樊氏、曋氏、相氏、郑氏。皆出于武落钟离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黑穴。未有君长,俱事鬼神,乃共掷剑于石穴,约能中者,奉以为君。巴氏之子务相乃独中之,众皆叹。又令各乘土船,约能浮者,当以为君。余姓悉沈,唯务相独浮。因共立之,是为廪君。乃乘土船,从夷水至盐阳。盐水有神女,谓廪君曰:‘此地广大,鱼盐所出,愿留共居。廪君不许。盐神暮辄来取宿,旦即化为虫,与诸虫群飞,掩蔽日光,天地晦冥。积十余日,廪君伺其便,因射杀之,天乃开明。廪君于是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又说“廪君死,魂魄世为白虎。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以人祠焉。及秦惠王并巴中,以巴氏为蛮夷君长,世尚秦女”[3]。在后来的一些类书和地理书中,譬如《太平御览》卷七百六十九,《水经注·夷水》中,也都引用了此说。这些记述虽然传说的色彩很重,但也透露了早期巴人是联络了其他一些部族而建立巴国的史实,并揭示了巴人有白虎崇拜之习俗。崇虎是巴人习俗中的一大特点,巴人喜欢双结头饰,因而被称为“弜头虎子”。巴人使用的青铜剑、青铜矛上,常雕铸有双结的人像。[4]有学者认为,现在的土家族即为古代巴人的后裔。

《世本》与《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中的记述,是了解巴人起源与廪君创建巴国的重要依据。但这段记述中的关键情节,颇有疑問,例如廪君的土船怎么能入水不沉呢?泥土做的船不沉,还能乘坐载人,确实有些不可思议。如果加以推测,也许廪君堆放柴火,将土船烧制成了陶质的船?类似于低温烧制而成的陶器,当然可以在水中不沉,而且可以载人了。这说明了廪君的聪明,但也只是一种推测而已。又譬如廪君射杀盐水神女的记述,神女能够变化飞行,也好似神话情节一样。但其中也有一些真实的成分,如盐水神女主动提出要和廪君联姻;廪君和神女同居了十多天却不同意结婚,并伺机将神女射杀了,乘势夺取了盐阳和夷城,便很可能是廪君创建巴国过程中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水经注》卷三十七说,在夷水(清江)下至盐阳的地方,有石台,“疑即廪君所射盐神处也”,但“事既鸿古,难为明征”[5]。这个传说故事透露了廪君显然是个很有主见和韬略的人,而且很有本事,也非常能干。我们也由此可知,廪君崛起之后,既有和其他部族的联盟,也有征战和攻取,从而迅速扩张了势力,成了很有威望的巴国君王。

关于廪君崛起的时代,如何和中原王朝对应?究竟是什么时候?文献记载没有细说。至于巴氏的传承关系,史籍中也是语焉不详。还有就是巴族的起源,也有些含糊不清。至于巴氏与其他部族的关系,传世文献中倒是有一些比较简略的记载,应该属于联盟与臣属形式。例如常璩《华阳国志·巴志》说“巴国远世,则黄、炎之支”,又说巴国“其属有濮、賨、苴、共、奴、獽、夷、蜑之蛮”[6]。由此可知,廪君蛮可能是巴人的主体族群之一;此外还有其他一些氏族与部落,比如濮人与賨人等,都是巴国的重要部族。他们通过联盟形式,尊崇廪君为君王,共同组成了巴国。据《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记载,秦汉时期嘉陵江流域有善于射虎的板楯蛮,板楯蛮有罗、朴、昝、鄂、度、夕、龚七姓,[7]也是巴国的重要族群之一。巴国因为是由多个族群构成的国家,所以既有崇拜白虎的氏族,也有畏惧白虎和射杀白虎的部族。

学者们对巴人的起源和部族形成,历年来做过很多研究,提出过一些不同的看法,如认为清江地区,或者陕南汉江流域,或者嘉陵江流域、长江三峡地区等,应是巴人的早期发祥栖居之地。学者们这方面的文章与著述颇多,见仁见智,都很有见地。其实,西南地区部族众多,巴人的发祥之地确实有多处。巴人各部可能经过长时期的联盟与联姻,才逐渐形成了巴国。到了文献记载中的廪君时代,巴国的历史才终于明朗起来,开始建立政权,并有了早期的都城。

巴与蜀是古代西南地区的两大部族和邦国,由于地域相近,文化习俗相同,古人常将巴蜀连称。常璩《华阳国志·巴志》记述,巴、蜀肇始于人皇之时,“华阳之壤,梁岷之域,是其一囿,囿中之国则巴、蜀矣”。到大禹治水、重新划分九州的时候,“命州巴、蜀,以属梁州”,后来大禹“会诸侯于会稽,执玉帛者万国,巴、蜀往焉”;又说“周武王伐纣,实得巴、蜀之师”[8]。按照常璩的说法,巴国的出现,应该是和古蜀国同时的;而依据其他文献记载来看,其实是古蜀国创建在前,巴国的创建可能要略晚一点。也就是说,蚕丛可能比廪君略早,鱼凫和廪君可能是同时代的。关于周武王伐纣的记载,《尚书·牧誓》记述协助周武王伐纣的有“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这些都是比较大的部族,才有实力出兵参与伐纣。其中有蜀,却未言有巴。《华阳国志·巴志》则称“周武王伐纣,实得巴、蜀之师,著乎《尚书》。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前徒倒戈,故世称之曰‘武王伐纣,前歌后舞也。武王既克殷,以其宗姬封于巴,爵之以子”。常璩说巴也和蜀一起参加了周武王伐纣的军事行动,也许另有所据,亦可能是一种推测。按照时间推算,这是古蜀国鱼凫王朝时期发生的事情,也正是廪君崛起创建巴国之后,当时巴国与蜀国相邻,也是相当强大的部族和邦国了。他们派兵协助周武王伐纣,应该是可能性很大的一个史实。

常璩说的“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反映了当时巴人的尚武之风。这种尚勇之风在汉代仍有突出表现。常璩《华阳国志·巴志》说“阆中有渝水,賨民所居水左右,天性劲勇,初为汉前锋,陷阵,锐气喜舞。帝善之,曰:‘此武王伐纣之歌也。乃令乐人学之,今所谓‘巴渝舞也”[9]。《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将廪君和武落钟离山五姓称为巴郡南郡蛮,将渝水(嘉陵江)流域的巴人称为板楯蛮夷,又称为巴郡阆中夷人,说在秦昭王时“能作白竹之弩,乃登楼射杀白虎”,而闻名于世;又说“世号为板楯蛮夷,阆中有渝水,其人多居水左右,天性劲勇,初为汉前锋,数陷阵。俗喜歌舞,高祖观之,曰:‘此武王伐纣之歌也。乃命乐人习之,所谓‘巴渝舞也。遂世世服从”[10]。《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与《华阳国志·巴志》的记述大致相似,只是称谓略有不同,但史实是一致的。在川东地区发现的汉代画像上,就描绘了巴人动作劲勇、刚健有力的舞蹈情景,例如綦江二蹬岩崖墓刻画的巴人舞、璧山出土汉代石棺上刻画的巴人舞等,[11]就是很好的例证。四川宣汉县罗家坝遗址出土有较多的青铜兵器,器形有青铜钺、青铜剑、青铜矛、青铜镞等,也反映了当时巴人的尚武之风。

关于巴国的疆域与都邑,据常璩《华阳国志·巴志》所说,巴国的范围“其地东至鱼复,西至僰道,北接汉中,南极黔、涪”。由此可知巴国的地域范围,大致是北起汉中,南达黔中,西起川中,东至鄂西。其主要的活动区域,则分布在四川盆地东部与鄂西等地区。尤其是嘉陵江流域和渠江流域,是巴人的主要栖居地。汉水上游陕东南地区与大巴山之间,以及长江三峡地区,也都是巴人活动的重要范围。《华阳国志·巴志》又说:“及七国称王,巴亦称王”;“巴子时虽都江州,或治垫江,或治平都,后治阆中。其先王陵墓多在枳”[12]。由此可知巴人曾在重庆、合川、阆中等处相继建立过都城。从其他文献记载看,《史记·张仪列传》正义引《括地志》说“巴子城,在合州石镜县南五里,故垫江县也。巴子都江州,在都之北,又峡州界也”[13]。民国《合川县志》也有“今(合州)州治之南,地名水南,俗谓之故城口,即巴子别都也”的记载。巴人为什么要建多处都城?推测可能与巴族自身的发展,以及巴与楚曾多次发生战争,都有一定的关系。譬如《华阳国志·巴志》说“巴、楚數相攻伐,故置扞关、阳关及沔关”,就是例证。

蜀国和巴国很可能曾结为联盟。郑樵《通志·氏族略》引盛弘之《荆州记》说:“昔蜀王栾君王巴蜀,王见廪君兵强,结好饮宴,以税氏五十人遗廪君”[14]。这是说廪君时候的巴蜀友好,所言蜀王栾君可能是鱼凫王朝某代君王之名。可见巴、蜀在先秦时期关系应该是比较密切的,这是因为彼此地域相邻的关系,在文化与经济上的往来一直比较频繁。《华阳国志·蜀志》说杜宇教民务农,巴国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巴亦化其教而力务农,迄今巴、蜀民农时先祀杜主君”[15],这也是一个较好的例证。

巴、蜀虽然友好,但也常闹矛盾,甚至发生过战争。我们知道,蛇是巴人的族徽,象是蜀人崇尚的动物。《山海经·海内南经》有“巴蛇食象”之说,就隐约地透露了巴、蜀之间复杂的关系,曾发生过争战。从文献记载看,《华阳国志·巴志》就有“巴、蜀世战争”的记载,文献中还有“蜀王据有巴、蜀之地”的记述。[16]这些记载透露,强势的鱼凫王朝很可能向东拓展疆域,曾与廪君打过仗。之后到了古蜀国开明王朝时期,也曾东扩疆土,占据过巴国的部分地区。史籍中还有“昔巴、蜀争界,久而不决”的记述,[17]也说明巴、蜀之间在疆域方面的相互争夺由来已久。

巴国的东面是楚国,两国的关系也较为密切。文献记载,巴与楚常常结成同盟,以维持各自的地位和利益。譬如楚与巴曾联合讨伐位于今河南南阳一带的申国,在鲁文公十六年又联手灭掉了位于鄂西(今湖北竹山一带)的庸国。联盟带来的好处,是使双方都获得了壮大。但巴与楚也常闹矛盾,有时候还要发生战争。例如双方出兵伐申时,楚文王使巴军惊骇,而导致了巴与楚关系的破裂。《左传》与《华阳国志》都记载了此事,究竟是什么原因则没有详说,总之巴人非常生气,转而出兵伐楚,在津地(今湖北江陵一带)将楚军打得大败,楚文王也因此而病死了。这是鲁庄公十八年(公元前676年)发生的事件。到了鲁哀公十八年(公元前477年),巴人又再次伐楚,包围了楚国的鄾邑(今湖北襄阳附近)。这次巴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楚国派出了三位能干的将领,击败了巴军。这是巴、楚之间两次比较大的战役,其他各种小型摩擦可能就更多了,《华阳国志·巴志》说“巴、楚数相攻伐,故置扞关、阳关及沔关”,《水经注·江水》也有“昔巴、楚数相攻伐,借险置关,以相防捍”的记载,[18]就如实地反映了这种状况。《华阳国志·巴志》又说“巴子时虽都江州,或治垫江,或治平都,后治阆中”,巴国多次迁徙都城并建立了陪都,很可能也与巴、楚战争而引起的形势强弱变化有关。在此之后,巴与楚又曾采用联姻的方式,来改善两国的关系。《史记·楚世家》与《左传》昭公十三年,均说楚共王有巴姬,并有巴姬埋璧立嗣的记述,巴姬就是巴国嫁于楚国的宗室女。[19]《华阳国志·巴志》记载,“战国时,(巴)尝与楚婚”,说明巴国与楚国的这种联姻通婚关系,从东周春秋一直延续到了战国时期。

自上个世纪以来,在古代巴国的区域内有很多重要考古发现,对先秦时期巴人的社会生活情形、崇尚习俗、文化特色,给予了大量的揭示和印证。譬如这些地区出土的青铜器和青铜印章,大量使用巴蜀符号,就属于典型的巴人器物。出土的青铜于,也是典型的巴人重器。例如重庆涪陵小田溪巴人墓葬出土的虎钮于、铜钲、编钟等,就是巴国王室的遗存。湖北枝江、宜昌等地出土的巴式青铜器,以及长江巫峡和鄂西巴东等地出土的大批巴国青铜兵器,也充分印证了巴人在这些地区的栖居与活动。考古出土的巴人青铜于多以虎为钮,就表达了使用者是以白虎为图腾的廪君后裔。这些考古发现的巴人兵器以及青铜于等,对研究巴人、巴文化、巴国历史都是非常重要的资料。

应该指出的是,蜀文化有三星堆、金沙等大遗址,但巴文化迄今尚未有大遗址的考古发现,这对全面深入透彻地了解巴国历史,无疑成为了局限。所以,我们对廪君和巴国早期历史的了解还是有限的,对于很多未解之谜,也只能想象和推测了。

注释:

[1]参见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增补修订本),巴蜀书社1993年,第514页。

[2]参见《世本》,载《帝王世纪·世本·逸周书·古本竹书纪年》,齐鲁书社2010年版,第53~54页。

[3][7][10]参见(南朝·宋)范晔:《后汉书》第10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840页,第2842页,第2842页。

[4]参见邓少琴:《巴蜀史迹探索》,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48页。

[5][18]参见(北魏)郦道元撰,王国维校《水经注校》,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161页,第1064页。

[6][8][9][12][15]参见(晋)常璩撰,刘琳校注《华阳国志校注》,巴蜀书社1984年版,第101页、28页,第20页、21页,第37页,第25页、32页、58页,第182页。

[11]参见《中国美术分类全集·中国画像石全集》第7册《四川汉画像石》,山东美术出版社、河南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图三七,图一六四。

[13]参见(汉)司马迁:《史记》第7册,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282页。

[14]参见(宋)郑樵:《通志二十略》上册,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197页。

[16]参见《太平寰宇记》卷七十二引《蜀王本纪》。

[17]参见《太平寰宇记》卷一百三十六引李膺《益州记》。又见蒙文通:《巴蜀古史论述》,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4页。

[19]参见(汉)司马迁:《史记》第5册,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709页。又见王守谦等译注《左传全译》下册,贵州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233页。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特约馆员

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员

猜你喜欢
巴国
浅谈古代江州以“樊篱”为城垣的可能性
巴式柳叶剑的考古发现与研究
本 期 导 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