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归来
——莫言近作《火把与口哨》短评

2020-07-12 07:33
大众文艺 2020年24期
关键词:口哨莫言小说

(厦门大学嘉庚学院,福建漳州 363105)

莫言最近推出的新作《晚熟的人》,收录了过去十年创作的十二部中、短篇小说。其中,有对童年时代故人往事的追忆,如《左镰》;有对乡土社会现实生态的观照,如《天下太平》;有对无行文人矛盾人格的审视,如《诗人金希普》;以及出现最多的,对两个历史时期人性流变轨迹的兴味,如《斗士》《红唇绿嘴》;等等。但是,给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完成于新冠疫情流行期间的压轴中篇《火把与口哨》。

小说结构近似于明末定型的“三言”“二拍”之类话本。开头有“入话”,回忆村小教师宋魁和儿子小元不幸葬身于教堂火海的往事。随后是“正话”,叙述三叔高邦和三婶顾双红从相识相爱到谈婚论嫁的过程,以及婚后发生的一系列家毁人亡、惨绝人寰的变故。从入话到正话,两个故事看似脱节。事实上,它们不仅在时序上自然衔接,而且都采用莫言拿手的第一人称儿童视角,保持了叙事的同一性。

小说还采用“狼”作为贯穿前后的重要主题意象。在入话部分,由天主教堂改成的村小教室里,保留着一幅一匹健壮母狼哺育两个人类男婴的壁画,沙窝村村民因此戏称学校为“狼窝”。进入正话,顾双红在经历了丈夫高邦发生矿难、儿子清泉为狼残害、女儿清灵蒙冤身亡等一系列变故之后,怀着满腔的仇恨,孤身探明了狼穴,最后在一个冬夜,用事先准备的烈火和利斧,消灭了荼毒人间的野狼家族。

由以上时序、视角、意象的设置来看,小说并非简单向话本体裁致敬。顾双红沉着勇敢向恶狼复仇的情节,类似于《搜神记》中的志怪名篇《李寄斩蛇》。儿子清泉被狼残害,刻意让读者联想到鲁迅小说《祝福》中祥林嫂的遭遇。她的所有亲人先后遭遇不测,这种冷酷无常的命运,也曾降临于余华小说《活着》的主人公福贵的身上。《火把与口哨》与这些乃至更多的小说资源形成了对话,又绝不止于此。

小说正话部分以高邦和顾双红为前后中心人物,他们和自己的父母、师长、儿女都死于非命,甚至连高邦结义的四位兄弟,也都无一善终。这样的集体悲剧,成因只是时代吗?由于小说频繁采用插叙、补叙等非线性时序叙事,使得时序暗含的因果和主题也晦暗不明。然而,小说又像处理史料一样,在每一桩重大变故发生时,必以慎重无疑的口吻,交代确切的时间信息。这又使得还原故事的因果成为可能。

1960年秋,17岁的煤矿工人高邦回乡为养父奔丧,在火车站遇到一位饿晕的老人。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掏出了准备孝敬母亲的半个馒头,救下了老人一条性命。之后,这位因为历史问题而刑满释放的老人,又恳求高邦将其护送回家。于是,在高密东关的一家蜡烛店里,高邦认识了老人的女儿,人称高密县城第一美女的顾双红。等高邦回到沙窝村家中时,生母已经病饿而逝。

之前,高邦曾经先后师从村小老师宋魁和放羊“右派”老乔,练就了一门吹口哨的绝艺。然而,1961年春,尚在农场劳改的前全国口哨比赛冠军老乔上吊自杀了。吹口哨虽然受到青年们的欢迎,却被当时舆论视为流氓行径。这样,能将口哨吹到四个八度的高邦,也不被煤矿领导重视。1963年冬,天寒地冻,由木制教堂改建的村小校舍突然失火,三班人马施救不及,住校的宋魁、小元父子丧身火海。

次日,高邦带着侄子小光(即作品的第一人称儿童叙事者),拉着一辆从生产队借来的地排车,前往县城东关的蜡烛店顾家搬运嫁妆,却遇到人力不足、车胎漏气等意外。三位单恋顾双红的棉花厂青年工人路过,被高邦吹奏的口哨折服,不仅化解了敌意,还主动帮助高邦解决了难题。隔天,当高邦、小光叔侄俩回到沙窝村,在巷道里忙着卸下嫁妆时,适逢宋魁老师的葬礼。

1964年元日,小光父母为高邦、顾双红举办了婚礼。参加婚礼的有三位已经化敌为友的棉花厂青年工人,还有公社“二秘”杨连升。杨连升人称“杨结巴”,从前是公社完小教师,已故宋魁老师的生前好友,二人经常一拉京胡一唱老旦,竹肉相发,堪称知音。在婚宴上,高邦和四人谠言古今、慨然结义,因姓名中皆含“阝”字偏旁,故号“沙窝五耳”。这年年底,高邦、顾双红的女儿清灵出生。

1966年秋天,“红卫兵”查封了东关顾家的蜡烛店,并翻出顾父曾经供职于旧政权的历史问题,反复对他进行游街批斗。老两口生无可恋,遂举火自焚。在遗书中,还不忘撇清与顾双红之间的血缘关系。1969年年底,高邦、顾双红的儿子清泉出生。1971年春末,龙山煤矿发生重大瓦斯爆炸事故,希望通过吹口哨实现人生价值、改变境遇的高邦,就此埋骨矿坑。

在丈夫的衣冠冢前,顾双红意外吹奏了一曲口哨,随后与丈夫的结义弟兄们断绝了往来,和一双儿女独居于建在村外僻静之所的新家。是时,从北方草原流窜到高密洼地的一对野狼,开始祸害四乡八里。这年国庆节前,能够识字算数的顾双红,被生产队派遣去公社驻地缴纳“爱国粮”,被迫滞留晚归。当她心急如焚赶回村中时,女儿清灵向她哭诉,弟弟清泉被两只“大黄狗”叼走了。

顾双红无法接受接踵而来的噩耗,宁愿相信儿子被人贩子拐走,依然活在世间的某个角落。她不自觉地强迫女儿改口,直到清灵轻生弃世、以证清白,这才豁然清醒了过来。她用往年陪嫁的羊油蜡烛和铁钉、煤油、蓖麻籽等原料,制作了两只大型的火把。在一个冬夜,告别所有已故的亲人,于林莽中找到事先探明的狼穴,用烈火和利斧消灭了饿狼家族。此后,顾双红水米不进,七天后离开了人世。

在《民间音乐》《天堂蒜薹之歌》《檀香刑》等之前的创作中,民乐、歌谣、戏曲等广义的声音资源,常常被莫言的耳朵敏锐捕捉并精描细绘。莫言就是这样,用文字谱写乐音,为那些身处权力底层、话语黑洞的人们,为那些被迫沉默寡言乃至失声无语的人们,表达他们纯洁质朴的心灵、愤怒抗争的情绪。这种心情复杂暧昧、五味杂陈,也常常让读者悲欣交集。

在一个充斥偏见和歧视、禁忌与压抑的时代,高邦的“口哨”,却传达出人性的温良和人生的美好,是爱和美的象征,是人的良知和善行。它是青春韶华阳光一般洋溢的人生憧憬,是穷途之人瘐毙之际获得的半个馒头,是惺惺相惜的友谊,是暗通款曲的表白。当这哨音也被无名的黑暗吞噬时,会有一些人误入歧途,如高邦的结义兄弟们,也会有人隐忍坚守、念兹在兹,如顾双红。

由此看来,高邦的父母病饿而逝,只是揭开了一个时代的序幕。风,起于青萍之末。接下来,给传授高邦口哨绝艺的“右派”老乔悬梁自尽,给高邦启蒙真善美的村小老师宋魁丧身火海,给高邦托付女儿终生的顾家老两口“自绝于人民”。所有曾经造就高邦美好人伦风范、健全心智内涵的资源,就此走向枯竭。可是,瘟神一旦降临,就不会停下脚步。高邦最终罹难矿井,而优美的口哨声,几乎成为绝响。

这个家庭的诸多不幸,都找不到始作俑者。似乎真有一粒时代的灰尘,宿命般轻飘飘飞过来,重量瞬间放大千钧,要将他们碾为齑粉。吹口哨,于是成为表达命运逆顺和人生悲喜的唯一方式。在高邦身后,它又神秘而默契地转移到顾双红,格调也从欣悦变为忧伤。顾双红在丈夫的坟茔边,吹出过缱绻不舍的悲音;也在夜闯狼穴之前,隐约听到了亡人的殷殷叮咛。

在走向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征途中,我们经历过重大的劫难。在痛定思痛时,有人主张用“狼性”文化来改造国民性,也有人反思我们就“是喝狼奶长大”[1]的。也许,我们感染过豺狼家族凶狠、残暴的病毒,未经彻底消杀和反复清理,就急忙翻开新的历史篇章,以至于沉淀为一种集体的无意识,潜藏在几代人的血脉中,虽然毒性衰减、微而不察,但碰到合适机遇,就可能沉渣泛起、再次为祸人间。

在儿子清泉被野狼残害后,坠入痛苦深渊的顾双红,也像很多逆来顺受的“好人”一样,无法相信命运竟然如此不公。在不知不觉间,她开始用主观的美好愿望,来掩盖残酷无情的现实,既蒙蔽了自己,也诬枉了他人。然而,灾难仍在继续蔓延。直到女儿清扬被迫服药自尽,她才从谵妄中恢复理性,意识到自己从被害人变成施害者后酿成的苦果和教训。“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觉得自己有责任。”

影影绰绰、时隐时现的人间豺狼,伪装良善,大睁毒眼,时刻觊觎着弱小无辜。小说中,灾难还多次以烈火的形式呈现,先后烧死了宋魁父子和顾氏夫妇,更助纣为虐害死了高邦。不管是被动接受还是主动选择,这种烈焰焚身的痛楚和毁灭,成为具备正常人性温度的人们的一种无奈归宿。常识和理性,人性和人情,逐渐干涸成一条枯河,甚至是不可言说的“原罪”。

如果说,“狼”暗示了精神的症候、文化的隐疾和集体的感染,宛如鲁迅笔下的“无物之阵”,带来弥天的黑暗,却从来不露真身原形;那么,高邦吹奏的“口哨”,就象征着真诚的生活、善良的人性和美好的憧憬。终于,顾双红没有像福贵一样继续“犬儒”地活着,亲手制作了象征斗争智慧、反抗勇气和赴死决心的“火把”,将狼群除恶务尽。

早在《红高粱》中,莫言已经借余占鳌、戴凤莲等艺术形象,塑造过心目中的理想国人:他们自然健康、敢爱敢恨,遇到强权压迫,不惜铤而走险。后来,莫言又在《天堂蒜薹之歌》里书写过青年高马的积郁与抗争,在《生死疲劳》里讴歌了农民蓝脸的朴实和倔强。这些小说人物,卑微而健朗,不断丰富着莫言心目中理想国人的画廊,而高邦和顾双红,是其中最新的成员。

一个世纪前,梁启超、鲁迅等近、现代精英知识分子的先驱,就为中国文化、中国文学开出了“新民”“启蒙”等药方,试图再造民族之魂。在现代文学中,各种疾病、灾难也常常围绕着这一母题,形成一种想像国民灵魂的隐喻书写系统。虽然人们都知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但在民粹声浪高涨、启蒙话语式微的今天,《火把与口哨》还是显得意味深长。它是一味清凉药、一服解毒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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