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益经典,有助文章
——论张衡赋作中对谶纬典故的运用

2020-07-13 01:28李帆
河北画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张衡典故理想

李帆

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张衡在提出“禁谶”的同时,其赋作中却存在着大量对谶纬事典的运用。这一点与刘勰在《文心雕龙·正纬》篇中对谶纬“无益经典,而有助于文章”的判断相符。而谶纬究竟是如何“有助于文章”的呢?刘勰在《文心雕龙·正纬》篇谈到,因谶纬具有“事丰奇伟,辞富膏腴”的特征,“是以后来辞人,采摭英华”。可见谶纬对于文章的主要积极作用,在于为后人作文提供了大量的“事典”。

通过深入分析张衡文赋作品对谶纬的“用事”,可以看到,张衡在赋作创作中,通过对谶纬典故的运用,借以表达自己的理想追求或借以传递某种情感幽思。现试分析如下。

一、张衡赋作中对谶纬典故的运用类别

谶纬为张衡赋作创作提供了大量的典故。刘勰在《文心雕龙·事类》篇中提到:“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据詹锳先生《文心雕龙义证》,刘勰所讲的“事类”,其含义更接近现代修辞学所讲的“引用”,其范围包括但不限于“用典”。

根据《文心雕龙义证》,可以将“用事”的内容归结为两个方面:其一为典故的引用;其二为成辞的引用。张衡的文赋创作中对谶纬之学的引用,恰恰涵盖了用典故、引成辞这两个方面。试举例如下:

典故之用事如:

“左有崤函重险、桃林之塞,缀以二华,巨灵赑屃,高掌远跖,以流河曲,厥迹犹存。”(《西京赋》)

此句引巨灵造山川江河之典故。《文选》李善注《遁甲开山图》:“有巨灵胡者,徧得坤元之道,能造山川,出江河。”

“龙图授羲,龟书畀姒。”(《东京赋》)

此句引《河图》《洛书》出世之典故。张震泽《张衡诗文集校注》注曰:“《易·系词上》:‘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孔疏:《春秋纬》云:‘河以通乾出天苞,洛以流坤吐地符,河龙图发,洛龟书感,河图有九篇,洛书有六篇’。”

“嬴擿谶而戒胡兮,备诸外而发内。”(《思玄赋》)

此句引燕人卢生奏秦王图谶之典故。《史记·秦始皇本纪》:“燕人卢生使入海还,以鬼神事,因奏录图书,曰‘亡秦者胡也’。”

成辞之用事如:

“高祖膺籙受图,顺天行诛,杖朱旗而建大号。”(《东京赋》)

“膺箓”“行诛”皆为纬书成辞。《文选》李善注《春秋·命历引》:“五德之运,征符合膺,籙次相代。”

“飞云龙于春路,屯神虎于秋方。”(《东京赋》)

“苍龙”“神虎”出自纬书成辞。《尚书·刑德放》:“东方春,苍龙,其智仁。南方夏,朱鸟,好礼。西方秋,白虎,执义。北方东,玄龟,主信。会中央土之精。”

“景三虑以营国兮,荧惑次于它辰。”(《思玄赋》)

张震泽注:荧惑,古以称火星。谶纬中多以荧惑为灾患象征,如《易纬》:“荧惑与房合,车骑出战,杀诸侯,不出一年。”

由之可见,张衡文赋当中通过对谶纬事典的典故和成辞的运用,进一步丰富了文章的内容和词采。刘勰在《文心雕龙·事类》篇提到,想要在文章中灵活恰当地“用事”,既要有广泛的学识,还要有足够的才思,正所谓“属意立文,心与笔谋,才为盟主,学为辅佐,主佐合德,文采必霸,才学褊狭,虽美少功。”谶纬事典使张衡在行文中,可以用极为精炼的语言,传递丰富的思想内容。而这一点,与张衡自身才学的精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用事”的作用不仅在于表现了张衡才学之高超广博,更重要的是,通过对谶纬的“用事”,张衡可以在充实文章内容的同时,传递丰富而深刻的思想情感。

二、谶纬典故与张衡赋作中的政治理想

刘勰在《文心雕龙·诠赋》篇所言:“‘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赋的特征,就是通过铺陈叙事,来描写事物,抒发志向。张衡在赋作中,多有对个人政治理想的表达,谶纬典故在其中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张衡之前的赋作,大多遵循“劝百讽一”的创作套路,即通过大量笔墨铺陈叙事,展现强盛的帝国形象、丰富的社会环境、豪奢的贵族生活,仅文章最后略有“劝讽”之语。张衡在《东京赋》中就曾批评司马相如、杨雄的赋作:“卒无补于风规,只以昭其愆尤。”不同于前人,张衡的赋作在铺陈叙事的同时,也明确表达了自身的政治理想。如《东京赋》中关于先王建都洛阳这一段的描写:

“昔先王之经邑也,掩观九隩,靡地不营……温液汤泉,黑丹石缁。王鲔岫居,能鳖三趾。宓妃攸馆,神用挺纪。龙图授羲,龟书畀姒。召伯相宅,卜惟洛食……汉初弗之宅,故宗绪中圮。”

这段铺叙,在广阔的空间背景下描述先王建都洛阳的场景,其中,“黑丹石缁”语出《孝经·援神契》:“德至山陵,则出黑丹”“宓妃攸馆,神用挺纪”“召伯相宅,卜惟洛食”二句,前一句说的是成王迁都洛邑,占卜所示可国祚绵延,后一句讲的是龟卜所得洛邑为吉地。这两句虽未直接引用谶纬,但是所言均与占卜之语有关。至于“龙图”“龟书”既是谶纬典故,也是谶纬成辞,如《春秋·说题辞》:“河以通乾出天苞,洛以流坤吐地符。河龙图发,洛龟书感。王者沉礼焉。河图有九篇,洛书有六篇。”本段中,张衡以大量谶纬用事,既表达出对建都洛阳的认同,而更重要的是,这其中,“黑丹”以喻君王有德,“龙图”“龟书”以喻王者崇礼方可得到天授权柄。在张衡看来,建都洛阳是统治者“崇礼”“重德”的重要表现,这与他一以贯之的政治理想与道德追求相吻合。

在《西京赋》中,张衡严肃批评了统治者骄奢淫逸而不以为耻的作风,《东京赋》里,张衡表达了希望统治者戒奢以俭、崇礼重德的追求。张衡在行文中对谶纬典故的引用,是通过谶纬为例,以便更好地阐释个人的政治理想,这是谶纬典故对张衡赋作积极意义的第一个方面。

三、谶纬典故与张衡赋作中的情感表达

陆机《文赋》提到:“诗缘情而绮糜,赋体物而流亮”,除了更有助于个人道德理想的表达外,在传统文学批评看来,文学的另一个重要作用即是“抒情”。文学作品的抒情性,乃是作者忧愁发愤后的个人情感展现。

张衡作品中对个人情感的抒发,较多地体现在《思玄赋》《归田赋》《应间》等篇目当中。特别是《思玄赋》《文选》注曰:“顺和二帝之时,国政稍微,专恣内竖,平子欲言政事,又为阉竖所谗蔽,意不得志,欲游六合之外,势既不能,义又不可,但思其玄远之道而赋之,以申其志耳。”《思玄赋》为张衡逃离东汉宦官专权的政治漩涡之后,有感于个人理想难以实现的失落,人生吉凶难料的彷徨,想要逃离现实而不得的无奈所作的文章。

《思玄赋》中存在大量引用谶纬典故的现象,且其用事,多与抒发个人情感有关,如:

“追慌忽于地底兮,轶无形而上浮。”

《文选》李善注:“《春秋·说题辞》:‘元气以为天,混沌五行’。”张衡在《思玄赋》中,有感于世事吉凶难明,是以想象自己遨游天地四野以求寻找人生的理想园地,却发现无论是上达碧落还是下穷黄泉,都无法实现真正的解脱。这句话表达的正是他遁天入地而不得其所的无奈情感。再如:

“载太华之玉女兮,召洛浦之宓妃……虽色艳而赂美兮,志浩荡而不嘉。”

张震泽注:“李贤注引《诗·含神雾》:‘太华之山,上有明星玉女,主持玉浆,服之成仙’。”“太华”“玉女”均为《诗·含神雾》的成辞。在这里,张衡幻想自身在瑶池与“玉女”“宓妃”两位女子相会。虽然二女“色艳”且“赂美”,张衡依旧不愿与之厮守。在张衡看来,瑶台美人、寻仙访道不能给他心灵完全的解脱,美人珍宝无法使他内心安宁,人生理想永远不能实现才是他内心的苦闷所在。

在《应间》中,同样存在张衡以谶纬“用事”抒情的现象。《应间》主要表达了张衡不慕权位,安于本职的志向,同样也表达出对于自身“临川将济,舟楫不存”的自嘲,对于生不逢时的感慨。在《应间》中,张衡对于谶纬典故的运用,正是借之表达这种情感。

“有风后者,是焉亮之,察三辰于上,迹祸福乎下,经纬历数,然后天步有常,则风后之为也。”

张震泽注:“《后汉书·衡传》李贤注引《春秋·内事》曰:‘黄帝师于风后,风后善伏羲之道,故推演阴阳之事’。”“风后”为谶纬常见成辞典故,张衡在这里说,风后为黄帝推演了人间福祸,是以各人遭遇自有定数,而人的地位高低只是缘于能力不同。他久居史职,后五载复还,不过是因福祸相依,造化弄人罢了。

张衡在《应间》中隐晦地表露生不逢时的无奈。他在这里以谶纬中“风后”之事用事,虽表面上看是将个人遭际归咎于虚无缥缈的“命数”之说,倒不如说是为个人理想囿于环境而难以实现所作的托词。当人的理想追求难以实现的时候,只能借助“天命”说来宽慰自己。张衡虽然在辞赋中以谶纬“用事”来抒情,所起到的是通过文章“志思蓄愤,吟咏性情,以讽其上”的效果。

四、谶纬典故与张衡赋作中的意境构建

因谶纬学说与“天人感应”“阴阳五行”等思想紧密相连。是以在客观上,谶纬学说无形中将想象与现实、神话与历史联系到了一起,在现实世界之外,另辟光彩陆离的玄幻世界。谶纬之说在张衡文赋中的“用事”,对张衡在丰富赋作意境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其一在于光怪陆离的奇幻世界的建构。谶纬之说以“天人感应”“阴阳五行”学说为根基,将自然现象与人世变迁相联系,赋予人世以神话色彩。在这个世界里,有镇守四方的神兽、有五行交替轮转、有与五行相配的色彩、春夏秋冬的转换、帝王的诞生与授命,无不带有奇幻的色彩。就文学来说,谶纬典故开辟了现实之外的新的文学意象,有助于作者在这些想象的世界当中尽情驰骋。如张衡《东京赋》中有一句借谶纬用事:“尊赤氏之朱光,四灵懋而允怀。”《文选》李善注曰:“《河图》曰:‘四灵,苍帝神名灵威仰,赤帝神名赤熛怒,黄帝神名含枢纽,白帝神名白招矩,黑帝神名叶光纪。’今五云四灵,谓除赤,余有四。”这句话本来只是为了说明汉家天下乃秉承天意,然而,“朱光”“四灵”等一系列借谶纬成辞用事,为之赋予了玄妙的色彩,文辞背后即隐约可见五灵镇守天下四方,又可见青、朱、黄、白、黑诸色搭配。这是张衡借谶纬用事所构建的奇幻意象。

其二为对宏大时间、空间意境的构建。因秉承“天人感应”之说,谶纬中多有对天地方位的描绘。张衡在创作中,引入谶纬对时间、空间的定义,以之构建作品中的场景。如《思玄赋》:“愁蔚蔚以慕远兮,越卬州而愉敖”一句,其引用“卬州”出自谶纬成辞,张震泽注:李贤注引《河图》曰:“天有九部八纪,地有九州八柱。东南神州曰晨土,正南卬州曰深土,西南戎州曰滔土,正西弇州曰并土,正中冀州曰白土,西北柱州曰肥土,北方玄州曰成土,东北咸州曰隐土,正东扬州曰信土。”“卬州”,简简单单的一个词汇,其背后隐含的是宏大而广阔的地理环境。此外,《思玄赋》中张衡遨游宇宙所行径的路线,经历诸星辰如“紫宫”“太微”“招摇”“摄提”“二纪”“五纬”等星座,这些星座名称,同样在《尚书·考灵曜》《河图·圣洽符》《易经·乾凿度》等纬书当中比比皆是。谶纬在张衡文学创作中的“用事”,帮助张衡构建了辽阔深远的宇宙意境。

谶纬之说虽然缥缈虚妄,但无意间架设起了构筑神灵世界和现实人世之间的桥梁。张衡在赋作创作过程中对谶纬事典的吸收和运用,扩展了文章的意境,使他的赋作相较于前人,更增添了浪漫主义的色彩。

五、结语

综上所述,《文心雕龙》评价谶纬学说:“无益经典,而有助于文章”,结合张衡诗文创作中对谶纬的运用,不难发现,张衡主张“反谶”的同时,并不排斥谶纬“有助于文章”的方面。在文章中,张衡通过对谶纬典故的运用,来帮助作品更好地阐述政治理想、抒发个人情感、扩展意境范畴。同时也可以看出,张衡在创作中,已经开始逐渐将“经学”与“文学”进行区分:站在维护经学纯洁性的角度,张衡力主“禁谶”,站在“文学”审美创作的角度,他又有意识地运用谶纬典故。这是张衡“禁谶”与“用谶”矛盾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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