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总是先低头

文 苗莉 图 金麟

01

深夜十二点多，我坐在孩子床边。他刚刚才睡着，脸上还挂着泪痕。就在刚才，我和他之间又暴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起因是小升初到底报哪所中学。

孩子今年六年级，遇上教育制度改革，由原来的凭考试成绩择优录取，变成摇号加面试。其实在年初刚知道这个消息时，我们全家就已经商量过，决定让他先参加摇号。摇号摇号，就像买彩票，买了可能白买，但不买白不买，万一中了呢？如果摇不中，放弃面试升直属中学也来得及。

可是现在问题的关键在于，摇号没中，孩子还一心想上A中，不肯放弃面试。上A中是他从五年级就树立的目标。A 中虽不是一类学校，但在二类学校中也是佼佼者，加上交通便利，和孩子的学习水平相符，理论上说，是非常合理的选择。记得刚知道他有这个目标时，我们还为此而欣喜过。

但今年游戏规则突然一变，孩子所在小学的直属中学只有一所，最新政策规定，若不参加摇号，直升直属中学就读；若摇号没摇上，马上返校报名，也能上直属；但若要参加完其他学校的面试没通过再回来想上直属，名额不一定有。

我们分析了种种可能出现的情况，结合班级群里的最新消息，又请教了班主任，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一旦面试不上，再返回来上直属中学的成功率几乎为0。

经过讨论、分析、再讨论，我和他妈达成一致：放弃面试，直接上直属中学，但好说歹说，孩子就是不愿意。这才有了开头的争吵。

扪心自问，孩子说的话也有道理：面试录取率不低，而且主要看语言表达能力，这是他的强项，他有信心通过；而且，班上七八个同学都报名了，一半水平还不如他，如果他放弃了，那几个同学中有人面试上了，他一定一定会后悔。我们也会后悔的。

其实前几天，我已经被他的这些话说服了；但今天面试报名网页一开启，我看着电脑上A 中的计划录取数和预测报名数之间的悬殊差距，心里萌生了退意。

我想撤退。孩子坚持。

我苦口婆心地给他摆事实、讲道理，他只低头抿紧嘴唇，除了突然冒出句“我要报面试”，再没其他话。

我气急，对他吼起来，还打了他几下，他的眼泪马上流下来。妻子的眼泪也流下来，她劝我：“要不然，就让娃试试！”

“试？试什么试？试不好就没学上了，知道吗？”

直属中学如果上不成，只能按户籍被分配到13中，这个学校我听都没听说过，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电脑右下角的时间逼近12:00。我想起老师说过：第一年，大家都摸不着头脑，若要面试，越报得早越好——

我长叹一口气，对他说：“好吧，我给你报。不过事先说好，如果没面试上，我们尽力找人让你上直属中学，假如直属上不了，你就只能上13中了，你到时不要后悔！”

孩子想了一会儿，重重点头。

报完名，他上床去睡了。我和妻子也上了床。我心里有事，翻来覆去睡不着，给妻子说了一声，轻手轻脚下床，来到孩子的床前。

打开夜灯，我看见他小小的身子向外侧蜷成一团，一只手放在枕头边，一只手搭在被子外面，我帮他把手放进被子，不经意间看到他的脸，他的脸上仍挂着泪痕。

我的心一阵阵发紧、发疼。

这个晚上，我们难熬，孩子何尝不是！我们是大人，尚有对未来的担心和恐惧，不知道这个才十来岁的孩子，同时面对新政策的压力和我们的逼迫，他是怎么坚持过来的。

恍惚间，我想起了自己上大学前。

02

那也是一个夏天，初夏。和现在一样，我和父母商量关于报考志愿的问题。也和现在一样，这个问题我们之前已经讨论过无数遍。几乎每一次，在说到具体报哪个专业时，我和父亲总会说着说着吵起来。

报考的学校是家人讨论后达成一致的，但是专业，我想报汉语言文学，父亲则坚持报档案学。

学汉语言文学是我一直的梦想。我从小喜欢看书，喜欢写作，直到高中，作文还被老师在班上当范文读，大大小小的竞赛参加过不少，奖也拿过，我相信自己有那个实力。每想到一生伴着自己喜欢的事度过，说不定借由这个，某天还能让自己的名字印在报纸杂志上，甚至写在某本书的封皮上，我就忍不住梦里都能笑醒。

但父亲坚决不同意。

班主任和我们同村，父亲早从他那里打听到一件事。班主任的弟弟，上的就是我目标大学的档案学，毕业时被一家单位直接要走了。

班主任说，选专业等同于找工作。现在这政策，哪还有包分配的，选个眼前看着热门、好听的专业，大家都觉得是热门，一窝蜂上，毕业找工作时就麻烦了，职位有限，毕业生却多，供大于求，你想想。

班主任还告诉父亲，档案学虽然冷门，但每年招生数量也少，全国各地都有固定机构，各大企事业单位也有档案室，怎么着都能找到工作，相对容易些，坐办公室，还不受风吹雨淋。父亲于是动心。

可能他心里一直就是这么认为的：上大学的唯一目的就是找工作吧。

我和父亲争吵的激烈程度和频次随着高考的临近而不断升级。父亲甚至找到班主任，告诉他如果我擅自报了汉语言文学，请一定帮我改过来，或者马上通知他，他会帮我改过来。

高考前半个月和高考后，我都没有回家。我怕被父亲打。他打我我顶多受几下皮肉之苦，我怕他一时气血上头，自己身体受不了，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大好。

我在班主任面前流了泪，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班主任答应帮我瞒着父亲。我报了喜欢的汉语言文学。

父亲知道后，很长一段时间不和我说话，在家里进进出出也不理我，每看见我，都要唉声叹气。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我在房里发呆，我怕父亲还在生气，不愿意给我出学费，一晚上担心得几乎没睡。第二天早上，母亲告诉我：你爸松口了。你爸说：既然考上了，就好好学吧。

他让我告诉你，你选的这条路，竞争的人多，所以你在学校要比以前更努力才行。

母亲说：你爸本来是想让你选个好找工作的专业，让你也轻松点，结果你——不说了不说了，去了学校好好学，甭担心我们，只要你好，我们就好。我们就是想让你过得轻松点。

大姑来给我送祝贺红包，知道这些事后，湿着眼睛劝我：过去的就过去了，眼睛往前看，你爸你妈都是为你好啊！

她可能想起了其他事，叹了口气又说：这世上，哪有不给孩子低头的父母呢！

一句话，让我泪眼婆娑。

03

我看着床上静静睡着的孩子，想着千里之外的父母。不知道当时，他们是不是也和我现在一样的心情。

这世上，哪有不给孩子低头的父母呢！

我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个故事：古时候，有个小孩跑丢了，被人收养。亲生母亲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他，但是孩子走丢时年纪太小，不记得母亲了。官司打到县衙，没有证据，县老爷让两个母亲自己争。两个母亲一边一个，拉着孩子的手，都拼命告诉孩子“我是你娘”，孩子无所适从，大哭起来，两个母亲见状越发急，拉扯得更厉害，孩子哭着喊：“我疼！娘，我疼！”

这时，亲生母亲哭着放手了——她舍不得看孩子疼，宁肯放弃争夺。

我后来也曾在一些文学书籍中看到过这样的话：在孩子和父母的战争中，先低头的总是父母，因为他们爱得深。

不是孩子爱父母不够深，是因为孩子年轻，尚不能懂得“爱”这个字的全部内容。

我们一生，会和自己的父母发生过多少次“战争”？每一次结果如何？可以回想一下，是不是大多数的“战争”，都以父母的低头、我们的胜利告终。然后，当我们有了孩子，我们又会向自己的孩子低头、认输。十几年后的今天，此刻，深夜，我突然又想起那两个常常先向我低头让我赢的人。

我也曾是一个常常赢的人呢！我的父母可能也常常赢过他们的父母吧！

“赢”就像一个接力棒，从一代代父母手里传递到孩子手里，顺理成章，自然而然。

那么，孩子，当有一天，你做了父亲，面对你孩子的倔强，低下你一直高昂的头时，你是否也会想起我这个常常先向你低头，让你赢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