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西都的要素、组织与性质

2020-07-15 02:23王鲁民
建筑遗产 2020年1期
关键词:宗庙明堂建筑

王鲁民

本文所说的西周西都,指先周及西周在沣水流域设置的都城总体。根据《诗 · 大雅 · 文王有声》的记载,这个在沣水流域的组合体是由丰邑、镐京两部分构成,二者隔河相望。《长安志》卷三引皇甫谧《帝王世纪》说:“武王自丰居镐,诸侯宗之,是为宗周。”[1]因此,很多研究者认为镐京又可以称作宗周。可是,由于新的考古资料逐步进入研究者的视野,这种传统的说法受到了挑战。

从传世文献看,在周人都邑构成的关键要素中,确实存在一个以高台为主体的建筑,那就是“灵台”。《诗经 · 灵台》云:

“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

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翯翯。王在灵沼,于牣鱼跃。

虡业维枞,贲鼓维镛;于论鼓钟,于乐辟雍。

于论鼓钟,于乐辟雍。鼉鼓逢逢,蒙瞍奏公。”[18]495

《诗经 · 六月》说:“玁狁匪茹,整居焦获,侵镐及方,至于泾阳。”[18]360从诗句看,“方”与“镐”应该不远,且“方”字是“”字的主体,我们以为,《诗经》里的“方”应是“”字的省写。由是或可推认“”字应读作“fāng”。王国维等认为“方”为“ 京”亦应是不错的,但认为“方”即汉代河东郡之蒲坂(今山西永济)[19]则不能成立。

郑玄说:“天子有灵台者,所以观祲象,察气之妖祥也。文王受命,而作邑于丰,立灵台。”[20]1038可见灵台是和丰邑并峙的单位,其位置应在沣水以西、距丰邑不远处。

2 镐京之辩

“京”字的本意为人工高台,那么,古人所说的“镐京”是否也不是一个聚落,而是一处与高台相关的宫室建筑呢?这要从什么是“辟雍”说起。

《史记 · 封禅书》云:“沣滈有昭明、天子辟池。”[21]1375唐司马贞注:“今谓天子辟池,即周天子辟雍之地。……张衡亦以辟池为[辟]雍。”[21]1376《诗经 · 振鹭》云:“振鹭于飞,于彼西雍。”[18]601《毛传》云:“雍,泽也。”[20]1324可见,“辟雍”的“雍”字本指水体。但“辟雍”并不是自然的水体。《白虎通 · 辟雍》说:“辟者,璧也,象璧圆以法天也;雍者,壅之以水,象教化流行也。”[22]《毛传》释《诗经 · 灵台》云:“水旋丘如璧曰辟雍,以节观者。”[20]1043《郑笺》注《诗经 · 泮水》云:“辟雍者,筑土雍水之外,圆如壁,四方来观者均也。”[20]1396可见,辟雍本指施于建筑周围,环绕主体建筑以为空间界线的水体。不仅如此,后世“辟雍”一词也用以指称某种建筑。从《灵台》一诗看,其涉及的与灵台相关的“辟雍”已经是人们可以在其中活动的房子。《麦方尊》说“[王]在辟雍”,“辟雍”是可以“在”的,表明此处所谓“辟雍”为可居留于其中的设施。为什么本来用以指称建筑周边水体的“辟雍”一词又可指称房屋?这与古代的建筑制度有关。在古代,一些高等级建筑为了进行空间区别且满足容纳要求,会在重要建筑的主体周围设置廊房。这种廊房的作用及位置与有“节观者”作用的水体“辟雍”在功能上相同、空间上相近,故可以结合布置。明方以智撰《通雅》卷三十八《宫室》说:“谯周曰:‘成王作辟上宫。’周器之铭多有曰:‘王在雍上宫。’……大夫始锡作彝,文曰:‘王在辟宫,献工锡章。’”[23]“辟上宫”“雍上宫”和“辟宫”应是指这种与四周环水的特定建筑结合布置的廊庑或其上之节点。一旦廊子与水体辟雍结合成为特定建筑的固定搭配,由于廊子更具有视觉标识性和功能性,将二者的结合体甚至直接将廊子称作辟雍也是可以理解的。

主体建筑周边的廊子在古代又称作“序”。人们往往利用此类廊庑作为教学场所,所以“序”也可以作为古代对学校的一种称呼。《礼记 · 王制》将天子的学校称作辟雍,由此应可推出,辟雍即为特殊的“序”,即特定建筑周边的廊子。在古代,“序”又称“榭”,而“榭”为“讲武之屋”[24]。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讲武是古代学校重要的教育内容,习射则是讲武最重要的课程。所以,“序”又可以用与“射”有关的“榭”字称呼。综上,辟雍就是与水体相关的廊庑,它是学校之所在,且因此天然与练武、习射等活动相关。前引的青铜器铭文显示,“京”总是与习射相关,原因应在于“京”边上设有辟雍。

用“辟雍”指称一个包括了核心建筑在内的建筑组合整体的做法是西汉时才出现的[25]282,所以在周人那里,作为建筑的辟雍只能指施于特定建筑周边的廊子。从《诗经 · 文王有声》的“镐京辟雍”[18]499中可知镐京与辟雍的明确相关性。在这里,如果将“镐京”理解为聚落,则诗句中的“辟雍”应为“镐京”中某一建筑之附属。这样,不直接说镐京与辟雍所服务的主体建筑有关,而只提其附属建筑,不合叙述之通例。所以,“镐京辟雍”一句只能意味着在“镐京”周边设置了辟雍。我国古代建筑制度没有环绕整个聚落设置廊庑者,于是,镐京只能是一座或一组建筑。

那么,镐京是什么建筑呢?《大戴礼记 · 明堂》说:“明堂者,所以明诸侯尊卑。外水曰辟雍。”[26]《隋书 · 牛弘列传》说:“明堂必须为辟雍者何?《礼记 · 盛德篇》云:‘明堂者,明诸侯尊卑也。外水曰辟雍。’”[27]以上记载都是说辟雍和明堂是一个基本组合。既然镐京外围有辟雍,那么从建筑单元构成的角度看,镐京可以是明堂。不仅如此,何晏《景福殿赋》中有“故其华表,则镐镐铄铄”[28]525文句,注云“皆谓光显昭明也”[28]525,可知镐字有“光显昭明”的意思,即其与“明”同义。而“堂”字本指施于建筑下面的台基,也就是说“堂”与“京”字同义。这样,至少从字面上看,“镐京”可以是明堂。再者,《诗经 · 文王有声》说周王“宅是镐京”[18]499。因为明堂并非常规的居住建筑,所以“宅是镐京”一句并不是说周王以镐京为王宫,而是说周王将王宫与镐京相并安排。将用于朝会和寝居的宫殿与明堂相并安排是上古沿袭久远的建筑制度。同类做法人们既可以在二里头遗址上看到,也可以在偃师商城中看到。二里头遗址宫殿区的F1 为夏明堂(世室),王之居所应在F1四周围廊的北段[25]108-110。在偃师商城宫城西列的建筑中,位于南部的是朝会之所,中央的则是明堂,明堂北面则为君王寝居之处[29]。于是,从环境相关性看,镐京亦应是明堂。

按照《礼记 · 明堂位》,周人利用明堂进行大朝会时,参与仪式的群臣要在四个方向上均衡安排。这就要求周人的明堂形态和布置与夏、商有所不同。适应四个方向上均衡安排群臣的明堂主体不仅应四向对等,还要与其他建筑用廊庑、环水乃至墙垣加以区隔;或者说,这里周王的宫殿应该与镐京各自成区,并立安排[25]175-176。相应做法可参考晋新田遗址和赵邯郸王城部分的处理[25]194-198。

古人多强调明堂和灵台的关联。1975年发掘的东汉洛阳灵台遗址显示,灵台主体轮廓基本由明堂拓来[30],加上灵台周边使用本与明堂做固定搭配的辟雍进行空间区隔,这都可以表明,灵台是周人以早已存在的明堂为基础的发明。在与丰邑的匹配上采用灵台,应该是周人遵从自己文化传统的表现。西周西都的建设顺序是先丰后镐,灵台作为丰邑的匹配,其建设应先于明堂,并且应该是一定条件下明堂的替代。由大房子演变而来的明堂本是早期都邑之必须要素,因此从都城功能设定的完整性要求着眼,作为明堂的替代,灵台与丰邑共同支撑着一个完整的都邑系统。

灵台是明堂的替代,其与丰邑相配合已经意味着一个独立的都邑系统的存在,那么镐京的设置就意味着另一个独立聚落系统的出现。

胡谦盈结合文献描述及考古资料,认为镐京应该在今洛水村、上泉北村、普渡村、花园村、斗门镇一带[31]。但这一带多有墓葬,且缺乏与高台及辟雍相对应的遗迹,故其说难以成立。

《水经注 · 渭水》谓镐京“自汉武帝穿昆明池于是地,基构沦褫,今无可究”[32],明白交待了镐京之位置在昆明池范围之内。从工程角度看,镐京周边本有辟雍(池沼),这样,“汉武帝穿昆明池于是地”确是相对方便的做法。《集解》也引徐广曰“镐在上林昆明北”[21]118,而今位于昆明池遗址的“中部靠北即常家庄一带,地势较高,像是池内的孤岛”[31]。这样的地形状态与明堂有高台、周边为池沼的构成特征相合,故而认为常家庄一带是镐京主体之所在是合理的。

晋人徐广认为镐“去丰二十五里”[21]118,晋代的一里约合432 m,也就是说丰邑距镐京约11 km。在常家庄西南接近10 km 的沣水西岸边,有今人所指的周人灵台遗址所在。如果今人所指周灵台的位置无误,那么丰邑的主要部分应在其以南或西南不远处(图1)。

3 五邑与西都

从名称上看,“宗周”意味着周人的宗庙所在。夏商之时,明堂与宗庙是两个功能独立的单位,且往往以宗庙为主导,在名称上不可能用明堂包括宗庙。既然镐京应为明堂,那么,以镐京为宗周的说法也便值得质疑。

“镐”在某些传世文献和“甲文”中写作“蒿”,暗示周人的这个明堂与草木丰盛之地相关。把原本起源于聚落中大房子的明堂设在草木丰茂之地,这当是在殷墟才出现的做法。这在一定程度上暗示含有镐京的新的聚落系统的设置方式与殷人在殷墟的作为有关。

盘庚之时,殷人在今安阳的洹水以北设置洹北商城。该城的中心组织本该与偃师商城后期的宫城相似,在宫城范围内的东侧设立宗庙,西侧安排朝宫、明堂和寝宫,形成宫庙主导,明堂从属的格局。可是,东侧的宗庙刚刚完成,西侧的朝宫、明堂等还未建设,这里便发生了火灾,使已有建设毁于一旦。推测应是出于避讳或者巫术的理由,殷人没有在原地继续营造,而是一方面保留宗庙遗址,为将来宗庙复建留下机会,另一方面离开本来设定的宫城区,在洹北商城以外西南方、背负洹水的小屯一带另设对应于原宫城西半的朝宫、明堂和寝宫等,并由此形成了明堂与宗庙拉开距离而相对独立地位于草木丰盛之地的做法。明堂从西南方向,与东北方之潜在宗庙区遥相呼应,构成新的都城框架主体[25]148。这与明堂、宗庙、朝、寝共同构成一个空间关系密切的群体之做法有所不同。

如果我们认为周文化是接续夏、商并辐射后世的文化变迁上的一环,且宗周不等于镐京时,以周人宗庙为主要内容的宗周或应独立成区,其所在应该到镐京的东北方去找。殷墟之宗庙区与明堂区间距十分有限,而现在常家庄之东北方则存有大面积的西汉昆明池遗址。若以洹北商城宫城区与小屯明堂区的间距为依据,则可能的宗周一区也应已没入昆明池底。

以上的讨论涉及了西周西都两个单元中的四个重要部分,即丰邑、宗周、灵台、明堂。这四个部分都是生人存留之处,对于完整的聚落系统来说,还缺少一个墓葬区。

《孟子 · 离娄下》云“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33],《史记 · 周本纪》云“武王上祭于毕”[21]120,可见文王是葬于毕的。今本《竹书纪年》云:“葬武王于毕……葬周文公(即周公)于毕。”[34]可见武王和周公也是葬于毕的。也就是说,毕是西周西都的王陵区。毕即毕原。《史记正义 · 魏世家》引《括地志》云:“毕原在雍州万年县西南二十八里”[21]1835,《史记正义 · 周本纪》引《括地志》又云“镐在雍州西南三十二里”[21]118,曲英杰谓后一条“当是沿袭旧说,以汉长安城(后周于此城内置雍州万年县)为基点指示其方位里程”[35],甚是。汉长安在常家庄或者镐京之东北,按照《括地志》,毕应在镐地以北。今在常家庄西北多有西周墓葬,从功能布局的连续性看,这些墓地应是毕原西边的延续部分。也就是说,毕原的主体应在普渡村以东为汉昆明池所覆盖的地区。这个地区及常家庄与汉长安中央的距离分别约为二十八里和三十二里,与上述记载相符。

由上述位置判断,周人在沣水以东的设置系统格局为明堂与宗庙作西南、东北呼应,王陵在宗庙区以西或明堂区西北。这一格局,与殷人在洹水流域都城相关要素的位置关系完全相同(图2)。

20 世纪以来,考古工作者持续地在沣水两岸进行发掘,所得资料不仅难以与传世文献的表述相呼应,并且其自身也不能指向具有某种合理性的系统。之所以如此,应该是曾经有人对周人之西都进行过系统的破坏。镐京的沉沦、宗周的淹没、周王陵的消失以及丰邑主体位置难以确定,都是这种破坏存在的证据。

西周穆王以降的青铜器铭文中出现了以“五邑”为空间界定的职官。如《虎簋盖》“五邑走马驭人”[9]122、《元年师兑簋》“五邑走马”[5]389-390、《柞钟》“五邑甸人”[9]270、《羖簋盖》“五邑守堰”[5]361、《毛伯敦》“五邑祝”等。对于“五邑”的具体内容,学者存有不同看法。周宏伟认为五邑指岐周、成周、宗周、镐京及郑邑[36]。许倬云推测为岐下、程、丰、镐、西郑、槐里等[37]。按常理,以“五邑”为范围设置专门的官职,表明五邑在空间上距离较近,只有这样才能实施统一的管理。周、许二位所指的五邑,涉及地域均过于广阔,设置单一职官来统筹相关事务并不合理。笔者认为,在西周西都的主要元素中,只有丰邑和宗周是人口聚集的中心,京为灵台,镐京为明堂,二者本非刻意的人口聚集点。但在西周的太平时段,人们以这两个空间上独立于其他部分的重要设施区为基础,形成一定水平的人口聚集,甚至最终形成空间上独立并在京畿地区占据重要位置的聚落,也是很自然的。从逻辑上推,正是京由宫殿组合向聚落的转变,使得“京”字在后世取得了“都邑”的意涵。西周中晚期的青铜器铭文用“”取代“京”的做法[36],可以理解为“京”转为聚落的语言反映。另外,《逸周书 · 作雒解》载周公在平定三监之乱后,“俘殷献民,迁于九毕”[38]。“九毕”当与毕原相关,迁殷民于此当然形成聚落,此或即陵邑设置之始。因此,所谓五邑应该就是指京畿地区五个主要的人口聚集地。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笔者认为西周西都除了五邑,还应当包括一系列其他相对次要的人口聚集地。但在西周穆王以后,丰、宗周、、镐、毕等是周人西都的主导性人口聚集地,在一定场合用“五邑”指称西周西都乃至整个京畿地区是合理的。

如前所述,“五邑”可以被归纳为跨沣水的两个系统。这两个系统各有主体,互为支持,形成了西周西都的防御体系主轴。对于周人来说,宗庙的存亡是政权存亡的根本标志。由于不仅宗周含有宗庙,并且丰邑里也有祭祀文王等人的设施,因此,一旦战争发生,宗周和丰邑是要死守的地方。上引的《诗经 · 六月》说,玁狁入侵时,方及镐受到了严重的掳掠,而未提及丰邑与宗周,应是这种情况的反映。

从传世文献看,文王由设立丰邑到其确定镐京的建设,二者的时间间隔非常有限。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很难想象丰邑有十分众多的人口聚集,所以张载说文王设镐是由于丰地的容纳能力不够所致恐不准确。从建筑的设置看,丰邑与京,宗周与镐京是两个独立的祭祀系统。从沣东聚落的系统构成与洹水殷都相类看,镐京的建设是另一项周人得膺天命的政治宣示,它的出现表明了一个可以取代殷人统治的新势力的诞生。

由现有的考古资料,偃师商城后期的宫城布局方式,才标志着在中原地区宗庙主导概念的完全确立,周在武王以后,都城应该是以宗庙为归依的。所以当时镐京当是宗周之从属,西周人不可能用“镐京”指称周人在沣东设置的聚落系统整体。不过,春秋战国以降,以王宫为都城主导的概念逐渐形成[25]229,在新的理解框架中,人们就有可能用“镐”来指称周人在沣东设置的聚落系统。这样,后世文献中暗示镐京包括宗周,也是有某种根据的。

4 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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