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唯一的松鼠

2020-07-16 03:40林清玄
中学生阅读·初中·读写 2020年8期
关键词:铅笔松鼠尾巴

林清玄

我拥有的第一种动物是一只松鼠,那是小学一年级的事了。小学一年级,我家住在乡间。有一日我从学校回家,在路边捡到一只瘦弱、颤抖的松鼠。它身上的毛还未长全,一双惊惧的刚张开的眼睛转来转去。我把它捧在手上,拼命跑回家,好像捡到了什么宝物,一路跑的时候还能感觉到松鼠的体温。

回家后,我找到一节粗大的竹筒剖成两半,铺上破布,做成了松鼠的窝,可是它的食物使我们全家都感到紧张。那时牛奶还不普遍,经过妈妈的建议,我在三餐煮饭的时候从上面舀取一些米汤,用撕破的面粉袋子蘸给它吃。饥饿的松鼠紧紧抓着面粉袋子,吸吮着米汤,使我们都安心了。

慢慢地,那只松鼠长出光亮的棕色细毛,也能一扭一扭地爬行了。每天为它准备食物成为我生活中最快乐的事。幸好我们住在乡间,家里还有果园,我时常去采摘熟透的木瓜、番石榴、香蕉,小心捣碎来喂我的松鼠。它的快速长大从尾巴最能看出来,原来无毛、细瘦的尾巴,走起路来拖在地上的尾巴,慢慢丰满起来,长满毛,还高傲地翘着。

从爬行、跑路到跳跃竟如同瞬间的事,一个学期还未过完,松鼠已经完全成长为一个翩翩“少年”了。

松鼠仿佛记得我的救命之恩,非常乖巧听话。白天我去上学的时候,它自己跑到园子里去觅食,黄昏的时候就回到家躲在自己的窝里。夜里我做功课的时候,松鼠就在桌子旁边绕来绕去,这边跳那边跑,有时还跑来蹭人的脚掌。妈妈常说:“这只松鼠一点都不像松鼠,真像一只猫哩!”松鼠的乖巧赢得了全家的喜爱。

有时候我早回家,只要在园子里吹几声口哨,它就像一阵风不知从哪个角落蹿出来,蹲在我的肩膀上,转着滴溜溜的眼珠.然后我们就在园子里玩着永不厌倦的追逐游戏。松鼠跑起来,姿势真是美,高高竖起的尾巴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子,那面旗子跑在泥地上像一阵烟,转眼即逝。

自从家里养了松鼠,老鼠也减少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松鼠还会打老鼠。夜里它绕着房子蹦跳,可能老鼠也分不清它是什么动物,只好到别处去觅食了。

我家原来养了许多动物,有七八条狗,它们经常跟随爸爸去打猎,有十几只猫,每天都在庭院里玩耍。这些动物大部分来路不明,由于我家是个大家庭,日常残羹剩菜很多,除了喂猪,妈妈常常用几个大盆装起来放在院子里,喂食那些流落乡野的猫、狗,日久以后,许多猫、狗都留了下来。有比较好的狗,爸爸挑出来训练它们捉野兔、打山猪的本事。这些野狗都有一份情义,它们往往能成为比名种狗更好的猎犬,因为它们不挑食,对生命的顾虑也不如名种狗,在打猎时往往能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但是这些猫、狗向来是不进屋的,它们的天地就是屋外广大的原野,夜里就在屋檐下各自找安睡的地方,清晨才从各个角落冒出来。松鼠成了唯一睡在屋里的动物,又懂事又可爱,特别受家人的宠爱。原先我们还由于有那么多猫、狗,为松鼠的安全忧虑,后来才发现这种担心完全是不必要的,松鼠和猫、狗玩得很好。我想,只要居住在一个无边的广大空间,连动物也能有无私的心。

有趣的是,松鼠好像在冥冥中知道我是捡它回来的人,与我特别亲密。它虽然与哥哥、弟弟保持良好的关系,但仅止于听召唤,从来不肯跳到他们身上,却常常在我做功课的时候就趴在我的腿上睡着了。有时候我带松鼠到学校去,把它放在书包里,头尾从两边伸出,它也一点都不惊慌。

松鼠与我的情感,使我刚上学的时候有一段有声音、有色彩、明亮跳跃的时光。同学们都以为这只松鼠受过特殊的训练,其实不然,它只是被我从路边捡来养大而已。我成年以后回想起来才知道,如果松鼠需要受训练,唯一的训练内容就是给予它儿童般最无私、最干净的爱。

隔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吃过晚饭,像往日一样回到书房做功课,为了赶写第二天要交的大量的作业,还特别削尖了所有的铅笔。松鼠如同往日,跳到我的毛衣里取暖,然后在桌子边绕来绕去玩一只小皮球。我作业太多,赶写到深夜还不能写完,就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被夜凉冻醒的时候,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放声痛哭。我心爱的松鼠不知何时已死在我削尖倒豎在手中的铅笔上,那支铅笔笔直地刺入松鼠的肚子,鲜血流到我的右手,甚至溅在笔记本上。血迹已经干了,松鼠的身体已经冰凉。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幕令人惊悸的情景,甚至连我写的作业也清楚地记得。

那一天,老师规定我们每个人写自己的名字两百遍。我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着自己的名字,而松鼠的血则滴滴溅在我的名字上,那一刻我说不出有多么痛恨自己的作业,痛恨铅笔,痛恨自己的名字,甚至痛恨出作业的老师。我想,如果没有这些,我心爱的松鼠就不会死了。

我惊吓哀痛的哭声,吵醒了为明日农田上工而早睡的父母。妈妈看到这幕情景也禁不住流下泪来,我扑在妈妈怀里时还紧紧地抱着那只松鼠。我第一次养动物,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动物就这样一夜问死了。死得何其迅速,死得何等凄惨,如今我同想起来,心里还会生起一阵痛苦的抽动。如果说我懂得人间有哀伤,知道人世有死别,第一次最强烈的滋味,是松鼠用它的生命给予我的。我至今想不通松鼠为何会那样死去,一定是它怕我写不完作业来叫醒我,而一跳就跳到铅笔上——当时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我把死去的松鼠用溅了它的血的毛衣包裹,还把刺死它的铅笔放在一边,在屋后的蕉同掘了一个小小的坟墓一起埋葬。做好新坟的时候,我站在旁边默默地流泪,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所有的物件与躯壳都可以埋葬,唯有情感是无法埋葬的,它如同松鼠的灵魂,永远活着。

后来我也养过许多只松鼠,总是养大以后就了无踪影,毫不眷恋主人,偶有一两只肯回家的,和人也没有什么情感。每遇这种情况,我就疑惑,在那么广大的世界里,为什么偏有一只那么不同的充满了爱的松鼠会被我捡到,和我共度一段美好的时光呢?莫非这个世界在冥冥中真有什么特别的安排,使我们与动物也有一种奇特的缘分?

猫、狗当然不用说了,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养过兔子、野斑鸠、麻雀等,甚至也养过一头小山猪,但没有一只动物能像第一只松鼠那样与我亲近,也再没有一只像松鼠那样被我捡到、救活,又在我的手中死亡的动物了。

松鼠的死给我的童年铺上一道长长的暗影,日后也常使我莫名忧伤。经过二十几年的时间,我才确信人与动物、人与人之间有一种不能测知的命运,完全不知何解地推动我们前行,使我们一程一程地历经欢喜与哀伤,而从远景上看,欢喜与哀伤都是一种沧桑,我们是活在沧桑里的,就像如今我写松鼠的时候,心里既温暖又痛心,手里好像还染着它的血,那血甚至烙印在我写得满满的名字上,永世也不能洗净。它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动物,永远牵动着我的爱与忧伤。

(选自《风流一代·经典文摘》2019年5月,王世全/荐,有改动)

【导读】

本文讲述了一个忧伤的故事,忧伤源自深情。作者养过很多动物,为什么说那只松鼠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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