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世界不再童话

2020-07-16 18:29左右
美文 2020年14期
关键词:耳聋耳朵童话

左右

我无法描述我听见的每一种声音。

我渴望听见它们。这些声音是怎样发出来的?我该如何准确用一些象声词表达那些我所惊喜的声音,是用“咳咳”还是“嗞嗞”,是用“轰轰”还是“嗷嗷”?

我渴望能够准确表达每一种声音,但是没有人能够帮我实现。上帝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和我一样耳聋了。每次我在最关键的时候呼喊他,他总不出现,他总令人失望。

上小学。作文课,我总表达不好每一种村里生活着的昆虫的鸣叫,鸟雀的私语,各种植物开花落叶的静音……很多很多象声词我都用不好。这一种看起来很笨的行为,把语文老师气坏了,他故意出我洋相,在课堂上点名宣读。班里除了姐姐,都跟着老师起哄,狂拍桌子:公鸡居然像青蛙,公鸡居然像青蛙……从此我得了一个外号:青蛙公鸡。

听力的不便,我开始讨厌语文老师。讨厌作文课,讨厌听到别人的嘲笑声,讨厌那个外号,讨厌去上学,讨厌活着……这么多一系列的讨厌,罪源仅仅只是因为我听不见。

对于声音,尽管我是后天性耳聋,但我有了一种天生的、无法抗拒的自卑。

七岁之前,我听见过一部分“真正的”声音。有人喊我的名字,盼盼,盼盼……我反应很快,我“哎”了一声,飞快地跑回他们身边。有时候听见猫头鹰在夜里飞,我立即抬头望着天空,很快我靠声音发出的方位判断猫头鹰就在北面的树顶。还有人们口里说的毛狗子(狼的俗称),我一听到毛狗子的嚎叫,我就躲在家里死活不肯出门,哪怕是我表叔在门外学着毛狗子的嚎叫吓唬我,我也会躲在家里最隐秘的地方,不愿意出来。我还喜欢听流水声,时常坐在水龙头旁的石凳上,任凭水龙头里的水哗哗哗在院子里长流,我忘记了周围的存在,一傻劲儿观察流水的样子,聆听流水的声音,总觉得那是最美的音乐。

在声音还没有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之前,我不知道声音是多么珍贵。

那时年纪尚小,从没有过声音会离开我的想法。对于生活,我和家人过得极度贫困,但对于声音,我几乎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富得不容我去幻想它到底有多少万年使用权,它确实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水一样奢侈,只要一睁开眼睛,一打開耳洞,就能时时刻刻听见各种声音向我袭来。我极少讨厌声音,哪怕是难听的,出其不意的,消极灰暗的,恶作剧的。但在我的印象中,我最害怕的声音,或许只有老师的批评,以及父亲的气话。还有,我有几个讨厌的声音,比如别家小孩背后说我坏话,喊我外号,每逢过年农村杀猪的嚎叫,以及村里女人们骂街骂村的脏话。还有一个秘密,小时候不知道是从何处传来的,那种声音只有深夜里才听得到,影响我的美梦,极度讨厌。长大了我才知道,那是隔壁二叔和他媳妇在叫床。现在我很想听一听叫床声是怎样的,但这辈子没机会了。

声音莫名其妙地从我耳朵里跑掉了,或者用我母亲的话说,它淘气,选择了离家出走。

我什么也没有觉察,它来得那么突然,那么令四周的人绝望。发烧之后的第二天早上,我打开耳洞,像打开电筒开关一样,冲着屋外的母亲喊了几声,让她给我拿新洗的短裤,但无论我怎么喊,都不见她进到屋里来。明明看见母亲在屋外来来回回的影子,但不见母亲来帮我。后来才知道母亲是回应过我的话的,只是我没听见罢了。

声音就那样销声匿迹了。七岁的夏天我和小伙伴相约去家门前的河里游泳。我们喜欢玩一种比赛潜水摸石头的游戏,就是随便在河岸上找一块很白的大石头,闭上眼睛随便往最深处的河床一丢,然后一个劲地往水里钻,谁先找到石头谁就赢了。我水性不错,总是能摸到那块白色的石头,有时候还能摸到白色的鳖,把我们高兴得牙门直往地上掉,口水都流了出来。

我所生活的村子是一个童话般的村子。村里过去有个俗称叫鳖墩子,家门前这条丹江支流之一的金钱河,盛产鱼鳖、螃蟹、龙虾,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可以吃的东西,后来村长嫌村名太显眼,惹外村人抢掠或者嫉妒,就把村名改名为麻地湾。小伙伴们每次总是把白色的大石头丢进河里,他们相信大人的童话,说白色的石头随便一丢,在河床底能变成白色的鱼鳖。叫它金钱河,也是大人们嘴里说出来的另一种童话,因为这条河,总能给人们带来源源不断的金钱。村里有很多读过书的大人,他们能围绕着金钱河,编出各种各样的童话。

那是我人生中最天昏地暗的一季夏天。游完泳回来,我就感觉不对劲了。中午从河里回来,刚开始出现了一阵短暂性的耳鸣,下午就是头昏脑胀,整个人烫得好像在火炉里烤来烤去。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醒来后才发现我躺在村里的诊所床上,左手还插着输液针,脸面苍白地躺在带有酒精味和方便面味的病床上,一阵恶心。母亲说我昏迷了四个小时,把她吓坏了,姐姐也跟在床边,两眼红红的,看到姐姐哭我就开心就想笑,我心眼儿很坏,经常和姐姐打架,每次总被姐姐欺负,我巴不得姐姐是被妈妈揍哭,但很遗憾,姐姐哭,是因为我晕倒了把她吓坏了,她在门口发现我后飞快地告诉了惊慌失措的母亲。

打完针感觉好多了,但我觉得耳朵怪怪的:怎么没有声音?母亲的嘴巴总在一张一合,还有嘴里的热气冲我脸上吹过来,吹进我耳朵里,我都没有感应到她到底是在张嘴巴还是在说话。

村里医疗条件不是很发达,据说那时候随便一个初中毕业的卫校农民,或者凭借祖传下来的手艺的农民,都可以在村里盖个房子开个诊所。给我打针的毛医生,初中卫校毕业的,而且还跟外婆家是远房亲戚。那个时候村里人也没有法律观念,即使有也就是杀人放火才算犯罪,医生看病是提不上罪过的。

从诊所回来的第二天,父亲就发现我不对劲。为了验证他们的猜测,父亲使劲在我耳边喊我,母亲也跟着喊,喊了半天,他们吓傻了。一家人找不出原因所在,一整天就冲着我打啊骂啊,父亲追着我满院子跑:让你去游泳!我让你去游泳!把耳朵都游聋了……父亲打累了就不想打了,然后一个人偷偷躲在灶房里抹泪。

父亲的责怪,引起了母亲的惶恐,她开始和父亲大吵大闹,不让父亲碰我。每天夜里,母亲抱着我睡,她给我讲一个离奇的故事,故事的从前,大概就是这样:从前有一个小孩,因为惹天上的月亮不高兴,犯了天怒,月亮把他耳朵割走了……后来我问母亲,那个小孩的耳朵,最后要回来了吗?母亲笑着说:嗯……

我耳朵听不见的消息在村里一夜传开,几近成名,几乎成了村里家长教育孩子的最好的反面教材:以后不听话下河游泳就像盼盼那样。这种成名的滋味,一点不好受。

多年后,父亲带我第一次进大城市去治疗耳朵,我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在火车上感受到了另一种声音:铁轨和火车摩擦出来的声音,好像是“隆隆隆”地在跑动。我把这个发现告诉父亲,父亲一脸沉默。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西安,最有名的耳科医院要算西安华夏医院了,父亲是听了别人的介绍,拿着介绍信带我来到了这个医院。大夫经过一番检查,说我是后天性药物中毒耳聋。他说我的耳聋,下河游泳引发的发烧,只是一个导火线,真因是医生给我打的发烧药,百分之八十是过期的,过期的药物最容易引发耳聋。这让父亲很惊恐也很愤怒。

回家的路上,父亲很耐心又很不情愿地描述,我已经清楚了声音失踪的秘密。

庸医!现在发现这个秘密已经晚了。时过境迁,十年前的仇,现在去找医生算账也没有多少证据。再说现在想打官司也没多少意思。家里人决定把这个苦,自己咽下,还命令我也要咽下。

耳聋之后,我就成为名副其实的哑巴。

大多聋哑人的成长经历一样,刚开始我只是耳聋了而已。但随着时间的折磨,我存在大脑里的发声记忆消失了,周围一片寂静,即使在外人看来最热闹最喜庆的场面,我也看得是死气沉沉。耳聋之后,我变得寡言少语,一句话也不愿意说。即使是和亲人们,我也显得很陌生。并非耳聋后对我打击太大,那时候年龄还不至于感受到打击这个概念,只是觉得没有声音之后,一切都变了样:我爸不再爱我,我妈变得比以前更加温和,对我越来越疼爱,小伙伴们不再爱和我玩了,他们总把一张奇怪的和难看的鬼脸、贼笑的脸、讽刺的脸扔给我,背后对我指指点点。耳聋之前我还在村里的私塾读幼儿园的,但耳聋之后,老师发觉我很多次对他的话毫无反应,写作业也无法完成,即使手把手也无法调教,就把我赶出了教室,村里人也对我有了很异样的眼光,一种让我害怕的眼光。

声音让我变成一个不合群的人。尽管我多么想合群,和小伙伴们玩耍,上学,放学,听大人们讲童话和遥远的故事。

我的声音从耳窝离家出走,我很難过。上不了学,也没有人陪我玩。好像我是全村除了郑家的阿呆和阿傻,朱家的有小儿麻痹症的朱金,我基本上是全村的废人。

每一天,我拖着两只形同虚设的耳朵,在村子里游荡,像个饿鬼,总是低着头,一点儿不喜欢看天,一点精神也没有。走在路上,马路上的车辆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有时候距离我仅仅半米的距离呼啸过去了,我也没有听见,直到那些卡车刮起一阵夹杂着灰尘的风,我才发觉自己走在一条通往死亡的路上,一条交通闭塞的乡村公路,随时都有翻车或者碰飞一个人一条狗的危险。

父亲怕我一个人孤独,从集市上买回一条黑灰色狼狗。我有了人生中第一个忠诚的伙伴,就开始学会了忘记,忘记了我还有一双耳朵,一张嘴巴,一切不幸。如虎添翼,胆子越来越大,我领着它游山玩水,把老家山坡上方圆五公里的山和水,走遍了。一个人在山上,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因为我有一条可以咬死人咬死狼的狗。它成了我的耳朵和嘴巴,陪我过村路,陪我聆听山坡上一切危险的动静,与一切陌生的距离对话。

我的狗貌似很听话。看见欺负我的小伙伴,它就拼命挣脱狗链,一个劲冲对方狂吼,甚至箭一样追上对方,咬破了他们的裤子,腿上有一块块血洞……仿佛它在替我发声:以后离我们远点。它还能够帮我在村路上避开车辆,只要身后有车经过,它就停下来看我一眼,然后使劲把我拉到村路外围。它的功能,完全超乎我的想象,比如闹钟,比如捕鼠器,比如游泳健将,比如替我背黑锅,它无所不能。在它的陪伴下,我从失去声音之后的悲痛世界里完全走了出来,那一年,我12岁。

上小学后,我喜欢“星空”“星星”“星群”等这些凡是与“星”字可以组合成词语的东西。很早以前,我就想写一些有关于星星的文字,只是受限于心智上的枷锁,由此拖延上了好几年。我与星星最早的缘分,那要说到我的爷爷,在我四岁的时候教给我的一首唐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李白本来就是一个极其浪漫的富有童心的诗人,甚至,连他小时候对于月亮直呼作白玉盘的困惑不亚于我小时候对于星星直唤作大地密密麻麻的窟窿的质疑。所以,在我读过的所有书本中,我的大脑对李白的诗,以及李白的图像,总是有着一种过度的缺氧感。这个不能不说我爷爷有着某种伟大之处。他既是一位小学人民教师(教了二十年的小学),又是一位极其爱好唐诗宋词的人。他对于我所讲授的月宫、星神、李白以及声音的许多故事,让我在孩提时代,就开始对天上的事物,尤其是有星星和月亮的晚上,充满了无限的神秘感。

爷爷,他在我很小时候的长辈教育中,每一次在我哭着、叫着、喊着、胡乱闹着的时候,爷爷就会对我说:小心天上的星星听见了,会惊动了它们的,星星掉下来会把你带到天上去。这种颇具浪漫色彩(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恐吓,对我果然很有效果,于是,我就乖乖地止住了哭泣,将手指伸进嘴里,痴痴地望着头顶上的那片星空。一整个晚上,我都在被窝里担心着,天上真的会不会掉下来一颗星星,把我带到一个陌生的什么地方去。

每次当我肚子饿了,或者口渴了的时候,爷爷总会叫我骑到他的脖子上,伸出手去,摘那些星星来哄骗我,他说:摘下来可以变换成望梅止渴式的水果。直到有一天,我在水缸里看到一些可怕的东西,立即哭着对着爷爷大喊大叫:爷爷,星星掉到水缸里去了,星星掉到水缸里去了……

我的母亲也是一位伟大的农民,她用她童话式的连哄带骗,把我带进了一个封闭世界里的格林童话。妈妈说,我的耳朵在天空上,天上的神仙给了我很多只能听见月亮姑娘秘密对话的小耳朵。妈妈还说,只要我每天对着星星们笑呀,她的耳朵也就会对着我欢笑。笑着,笑着,笑久了我的耳朵就回来了。

这些事情发生了以后,我于是便开始相信,并对其他小伙伴一遍一遍地宣传我爷爷的那些话:星星是有耳朵、眼睛、鼻子和嘴巴的,只是,我们看不见听不见罢了。

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家庭教育是一个善意的童话式教育。是童心主义的启蒙,让我渐渐地走出了失去声响的心灵阴影。渐渐,渐渐我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被称做声音的东西,尽管有时候我很习惯地摸一摸自己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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