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甫盖尼·奥涅金》达吉雅娜形象分析

2020-07-17 09:48刘张贺薇
参花(上) 2020年8期
关键词:奥涅金社会性别

摘要:在俄罗斯文学传统之中,女性较多地扮演着自然的化身,传统俄罗斯道德的护卫者,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俄罗斯的“灵魂”。东正教的圣母崇拜以及与此有关的斯拉夫原始宗教崇拜,在此类“圣母式女性形象”之中,并逐渐在文学领域占有一席之地。但对优美女性所进行“神化”,在很大程度上也代表着男权社会下对女性形象的规定与约束。

关键词:《叶甫盖尼·奥涅金》 圣母式女性形象 社会性别

19世纪俄国社会转型时期文学是女性形象大幅生产的场域,各式各样的女性形象在文学作品中被书写而获得别样的生命与价值,也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凝固,部分类型化为一种符号被编码进入俄国对现代化的探索之中。在类型化女性形象中较具代表性的符号之一,是圣母式的优雅女子。由于其自身具有道德理念与理性精神的形象内涵,即具有博爱与人道,宽恕与忍让,富于牺牲精神,并有坚定的道德操守的文化形象,在较大程度上契合了现代转型中俄罗斯民族的自我道德认同。19世纪上半叶,欧洲社会改革风起云涌,而俄国仍然面临着走向何处的问题。部分具有先进思想的知识分子为俄国的出路奔走奋斗,普希金就是其中的一位。十二月党人的经历使普希金大受震撼,目睹了醉生梦死的贵族生活的普希金决心承担起呐喊者的责任,唤醒沉睡的民族。《叶甫盖尼·奥涅金》即是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创作的产物,是诗人对俄罗斯民族精神振奋与再塑造的一次尝试。而达吉雅娜这一圣母式的形象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诗人对未来进行思想探索后的结晶,是俄罗斯民族传统美德与西方文明和谐共存的载体,是普希金眼中的“俄罗斯的灵魂”,作者几乎将所有理想化的品格都赋予了这个特殊的人物。

一、宗教传统与“圣母式”女性形象

在俄罗斯民族长期的文学创作历程中,许许多多有血有肉的“达吉雅娜”构成了俄罗斯文学中独特的“优美妇女的画廊”,而考察俄罗斯文学发展,承载新旧交替时代的理想品格与道德操守的任务似乎绝大部分由圣母式承担,并逐渐具有了俄罗斯象征的意义。溯其根源,圣母式女性形象实际上是文学在俄罗斯传统宗教观念的演变与发展中被逐渐渗透的产物。女性形象的文化符号承载,可以追溯到斯拉夫部落时代,此时俄罗斯民族对于周围世界以及天上地下诸神的概念已经逐渐形成。古斯拉夫人的宗教观念,是建立在女性与母性广泛崇拜的多神教信仰。Б·А·雷巴科夫在《古斯拉夫人的多神教》一书中,将古斯拉夫人的多神教信仰划分为三个阶段。在这三个阶段中,对女性类型的神的崇拜事实上在逐渐衰退,由保护神崇拜(别列基尼)发展至生育神崇拜(罗德),直至弗拉基米尔改革失败后放弃多神教改以基督教为国教时,女性神的执司范围缩小至家庭事务,社会作用几乎降到最低。但若對斯拉夫神话中的女性神的形象进行抽象概括,仍可得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与大地相联系的伟大的母亲神。

10世纪以后,在东正教逐渐形成的过程中,即基督教文化本土化的过程中,部落时期多神教遗产中的女性起源观念与基督教中的圣母形象相遇、融合、渗透,最终凝聚为对圣母的崇拜。东正教极大地发展了基督文化中的女性本源思想,圣母玛利亚作为信仰而遭受苦难的人的庇护者与安慰者,其神圣形象几乎具有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兼备神人二性的圣母被认为是东正教在面临外敌以及严峻的圣父时的守护者,代表着上帝与人的中介。与此同时,世俗化了的基督教思想对俄罗斯文化同样产生了深刻的影响。骑士对贵妇人的爱情,在俄罗斯东正教文化的语境下,实际上已经超脱了尘世男女之爱的范畴,上升为一种纯粹精神性的对女性典型美德的近乎宗教式的挚爱。这种崇高的精神之爱,随着彼得大帝的改革由贵族阶层逐渐渗透至整个社会,而在文学创作领域中的体现,则为女性形象作为传统美德与道德的载体被书写的较高频率。作为新旧社会转型之际的理想化“新人”形象,普希金在《叶甫盖尼·奥涅金》中以达吉雅娜作为理想化形象的选择,即带有浓厚的圣母崇拜的宗教色彩。除此之外,欧洲的世俗文化对俄罗斯的圣母崇拜也具有重要的影响。宗教崇拜的严肃性与“轻佻”的骑士精神似乎处在二元对立的两端。但在文学作品中,圣母崇拜确实逐渐发生了移位与再创造,圣母神圣崇高的美德被与尘世中的女子的生活恋爱相嫁接,从而导致圣母式女性形象的发展。换言之,崇高女性形象的塑造背景与框架逐渐发生世俗化的转移。以《叶甫盖尼·奥涅金》这一文本为例,达吉雅娜的高尚品德与道德观念的塑造,集中体现在对爱情、婚姻,及其矛盾之中,圣母之神圣性在日常生活与爱情中得到了例证。

二、男权社会下的圣母式女性形象

然而圣母式女性形象塑造,在男权话语下仍然“象征着被抽象成原则的女性的本质”。19世纪的俄国仍然是男权文化主导的世界,女性始终是依附于男性,以男性意识为最终导向的边缘群体。而时代转型的背景,则决定了男性对于女性形象的审美在很大程度上会与道德相联系。在这个层面上,达吉雅娜作为“俄罗斯灵魂”的形象,事实上与她作为女人的身份是分不开的。在《叶甫盖尼·奥涅金》文本中,与达吉雅娜形象联系最为紧密的描述,是理想的、美好的、优雅的等一系列形容词。而这些形容词堆砌下的达吉雅娜则具备了包括纯洁、高尚、自我牺牲、忠诚在内的一系列男性视角下的女性美德。通过对达吉雅娜形象的审视,我们不难发现,她完全符合父权文化传统中对男女两性特征的对立描述,即中心—边缘,主动—被动,理智—感觉,文化—自然等一系列对立项。

达吉雅娜视男性为生活的中心,诗人对她的生活以及思想的表述充分肯定了男性相对于女性而言,在家庭与社会中拥有的中心地位。在文本中,达吉雅娜的生活以及成长,都是围绕着迟早会出现的那个“他”进行准备的。小说对达吉雅娜的描述,几乎完美契合了别林斯基“一个女性的生活被高度集中在其心灵生活之中,爱意味着生活,也意味着牺牲”的论断。达吉雅娜在出场之时就被描述为一个“心灵在等待”的,渴望爱而多愁善感的女孩,构成她的精神生活的重要内容就是爱情与对爱情的期待与盼望。而当奥涅金这一“理想的人物”出现在达吉雅娜的生活之中时,达吉雅娜的精神世界就开始了以奥涅金为中心的圆周运动,她等待着、期盼着奥涅金的爱。巴巴拉·海德认为,在俄罗斯文学中,即使再完美、再理想的女性形象,也始终期待着来自男性的爱,认为只有如此,她们的生命才是完整的。显然,达吉雅娜也未能逃出这一定律。而在这样的一个预设前提之下,达吉雅娜理所应当地在潜意识中将结婚、生子、操持家务作为女性自我价值实现的唯一方式,正如她给奥涅金的信中所写的那样:“我会找到一个称心的伴侣,会成为一个忠实的贤妻,也会成为一个善良的母亲。”而在信中与长诗的结尾处,达吉雅娜的自白中则不止一次地发出“我在你的掌握之中”“你是我的保护神”这样的“性别宣言”,即达吉雅娜实际上认同女性依附于男性的命运,且十分愿意退位至边缘。虽然达吉雅娜也曾打破传统,写下充满感情的告白信,这在当时的文化语境下,无疑是挑战权威的做法。但我们也不难发现,达吉雅娜人生中几乎仅有的挫折与痛苦,也正是由这一封违背了社会对女性角色的规则与限定的表白信带来的。她主动写信表明心迹的这一行为,从表面上看是突破了父权文化对女性被动地位的限定,但其内容与带来的结果,却在事实上巩固了父权文化的范式。且达吉雅娜在其接下来的生活中,所遵循的仍然是传统文化与道德中分配给女性的被动的、自我牺牲的、为男性付出一切的角色要求。在俄罗斯父权文化的影响之下,达吉雅娜的命运可以说是被预设了的,重复地走上上一辈的人生之路——嫁给并没有感情的丈夫,忠于自己的丈夫与家庭。达吉雅娜所作出的一系列的选择,实际上都是对占据社会文化高地的父权文化的附和,而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内的许多俄罗斯作家对她的高度评价与她的一系列行为选择具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达吉雅娜的一系列行为与思考,实际上包含着传统女性角色所被要求的主要内容——边缘化、被动、服从。这些典型的女性气质通过达吉雅娜的“自然属性”,即与土地,与俄罗斯民族文化的亲近进行表述。在《叶甫盖尼·奥涅金》的文本中,达吉雅娜一出场就被诗人比作“林中的小鹿”,而在接下来的描述中,对达吉雅娜的形容也总是与俄罗斯民间诗歌的常用比喻联系在一起,例如“比清晨的月亮还要苍白”“像一颗落入泥土的种子”等等。达吉雅娜成长在乡村,她对俄罗斯的冬天、霜冻、寒冷有着特别的感情。这些描述构建出了达吉雅娜的“自然属性”,同时也强调了达吉雅娜的女性气质。从性别属性上看,女性总是与大地联系在一起,从而具有忧郁、柔弱、沉默、孤独的气质。与此同时,诗人还通过达吉雅娜对俄罗斯民间占卜文化强化达吉雅娜的“非理性”色彩,達吉雅娜的梦境之于现实,总是有一种奇异的预兆意义。

达吉雅娜的形象,在《叶甫盖尼·奥涅金》这一文本中,得到了近一半篇幅的详细描述,且这一形象所具有的品质与美德承载着诗人对俄罗斯民族未来出路的探索,故在部分以该文本为内容的研究中,达吉雅娜被认为是该诗体小说中的真正主人公。但事实上,考察达吉雅娜在小说中的位置,即可发现,对达吉雅娜的刻画与描写事实上从未跳出与男主人公相互纠葛的框架。她的美德与品质,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填补男主人公个性中的缺陷而存在。可以说,达吉雅娜的存在,是为了突出男主人公的不完整性,即这一圣母形象在诗中是作为男主人公完善自我的工具而存在。达吉雅娜在长诗中的塑造与意义从未离开奥涅金这一形象而单独存在,换言之,没有奥涅金,则达吉雅娜在长诗中的地位与作用根本不具备被单独评价的可能性。达吉雅娜的成长与其个性的描绘,都是以男性为参照体系的,印证了波伏娃“女人完全由她同男人的关系来限定”的论断。在父权文化占据绝对统治地位的时代,女性美始终难以挣脱道德审判的枷锁,优雅纯洁的圣母符号背后的文化内涵主要在于社会政治争论,而非性别关系。从小说对达吉雅娜形象的塑造上看,我们很难说达吉雅娜是一个具有独立存在的重大意义的形象。达吉雅娜的“圣性”承载着作者潜意识中关于女性形象与品质的要求与期待,她体现着男性希望在女性身上看到的几乎一切特点,传统两分式性别观念被灌注进这一圣母式的文化符号中,达吉雅娜在被塑造被理解的过程中,逐渐成为“代表作者意念”的概念性的人物。普希金之后的很多作家,都以这一形象为依据,提出了女性应该努力的方向,即以男性以家庭为中心的包括生理、精神与社会意义上的归宿。屠格涅夫笔下的女主人公,涅克拉索夫诗中一系列十二月党人妻子等形象,皆是“达吉雅娜”在文学中的延续。

包括达吉雅娜在内的圣母式形象,在类型化的过程中逐渐代表了特定的文化符号,即男性对面临选择的女性做出符合父权社会文化的“归顺”的期待。而达吉雅娜的形象在话语场权威之下不断“神化”,直至具有了超出作品本身之外的光环,实际上也是将女性形象放进“金边笼子”的惯用手段。圣母式女性形象作为文化符号,其承载的意义在很大程度上仍然依附于父权世界的话语体系,生根父权道德的土壤。包括达吉雅娜在内的圣母式女性形象固然优美纯洁,具有着难以取代的文学地位,但在很大程度上,这一文化符号所能让我们窥见的也只是父权文化下“被异化的他者”而已。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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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刘张贺薇,女,本科在读,厦门大学人文学院,研究方向:西方文学)(责任编辑 刘月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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