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书 灿
(苏州大学 社会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封许之命》是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先生主编、2015年中西书局出版的《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伍)中的一篇。
整理者在《封许之命》篇名下解释说:
“命”本系《书》的一体,在传世《书序》中有《肆命》《原命》《说命》《旅巢命》《微子之命》《贿肃慎之命》《毕命》《冏命》《蔡仲之命》《文侯之命》等,今传世《尚书》中只有《文侯之命》一篇。清华简中已发表的《说命》三篇,以及这一篇《封许之命》,使我们得以更多了解“命”的性质和面貌。[1]117
整理者指出:
《封许之命》是周初封建许国的文件。许国之封,过去学者以为在周武王时,但看简文,对于始封之君吕丁曾辅佐的文王、武王,都用其谥号,证明分封是在成王之世,更可能是在成王亲政后不久的时候,否则吕丁的年纪就会太大了。吕丁为姜姓的吕氏,《说文·叙》称他为吕叔,与封齐的太公望吕尚(清华简《耆夜》作“吕上父”)当有一定关系。简文详记封许时的赏赐,圭、鬯、路车等,可与有关典籍及青铜器铭文对照。此外,简文还详记送吕丁就国的礼赠“荐彝”,即成组的祭器。许多器物名称很难释定,有待与考古发掘所见当时遗存对照,作进一步研究。[1]117
《封许之命》一文向学术界发布以来,屡屡有学者从文字[2]、文体[3]、内容[4]等方面对该文进行更为缜密细致的探讨,并就某些具体问题逐渐形成若干共识。然由于《封许之命》简文过于简略,且成文背景极其复杂,还有诸多繁难问题,有待于学术界在相当长的时期进行更为深入的研究。兹择阅读中遇到的两点疑问,略陈管见,以期求教于学界同仁方家。
吕丁是《封许之命》中的关键人物。根据古代文献记载,吕是古代颇为古老的氏。《国语·周语下》较为明确地记载,吕氏和传说中的四岳乃至更为古老的姜炎族系之间存在着某些渊源关系:“祚四岳国,命以侯伯,赐姓曰‘姜’,氏曰‘有吕’”[5]104;“申、吕虽衰,齐、许犹在”[5]107;“其兴者,必有夏、吕之功焉”[5]108。《国语·周语中》:“齐、许、申、吕由大姜”[5]48。《左传·襄公十四年》也较为明确地说,姜戎氏乃“四岳之裔胄”[6]1956,杜预注曰:“四岳,尧时方伯,姜姓也。”[6]1956总之,吕丁的远祖出自传说中的四岳及姜炎族系,文献记载颇为一致,并无疑义。《尚书·牧誓》记载,曾随武王伐纣的,另有“庸、蜀、羌、髳、微、卢、彭、濮”[7]183八个国族,汉代以后或更晚的文献中往往将姜姓和羌族互为联系。范晔在《后汉书·西羌传》开篇即讲道:“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别也。”[8]杜佑《通典》卷一百八十九《边防五·西戎一·序略》基本照录《西羌传》中的文字:“西羌本出三苗,盖姜姓也”[9]。将以上材料综合起来,似可推断,《封许之命》中的吕丁应该出自传说中的四岳乃至更为古老的姜炎集团的后裔、西周初年随武王伐纣的羌戎集团。
吕丁的主要事迹,简文主要提到:(1)肇佑玟(文王),□司明型(刑);(2)扞辅珷(武王),攼敦殷受,咸成商邑;(3)受命侯于许,获赐仓(苍)珪、巨(秬)鬯等。
综合以上信息,不难发现,《封许之命》整理者所作“吕丁为姜姓的吕氏,《说文·叙》称他为吕叔,与封齐的太公望吕尚(清华简《耆夜》作‘吕上父’)当有一定关系”[1]117之推测,疑点颇多。《说文·叙》记载许慎追述其先祖的传说,相关的文字为:“曾曾小子,祖自炎神。缙云相黄,共承高辛。大岳佐夏,吕叔作藩。俾侯于许,世祚遗灵。自彼徂召,宅此汝濒。”[10]782-783其中,“大岳佐夏,吕叔作藩”下,段玉裁作了一段颇为详尽的注释:“大岳姜姓,为禹心吕之臣,故封吕侯,取其地名与心吕义合也。吕侯历夏殷之季而国微,故周武王封文叔于许,以为周藩屏。杜预《世族谱》云,许,姜姓,与齐同祖,尧四岳伯夷之后也。太子晋曰:‘申、吕虽衰,齐、许犹在。’盖东迁之初,申、吕未灭,东迁以后,齐、许称盛矣。此云吕叔,谓文叔也。文叔者出于吕,故谓之吕叔。”[10]782综上可知,尽管由于历史的局限,段玉裁缺乏现代科学的历史观念,因而其对于远古时期的各种古老传说的解释,未必妥当,但他在此把许慎所说的“吕叔”解释为文献所记周武王时初封于许的“文叔”,显然是颇有根据的。《封许之命》整理者判定简文中的“吕丁”就是许慎《说文·叙》中的“吕叔”,同时又怀疑“许国之封,过去学者以为在周武王时”[1]117,殊不知《说文·叙》中的“吕叔”,实即文献所记周武王时初封于许的“文叔”,因而《封许之命》整理者对简文所记人物关系及历史事件背景的解释和分析,屡屡出现前后不一、自相矛盾现象。
显而易见,清华简《封许之命》中的吕丁,并非许慎《说文·叙》中的“吕叔”,因为吕叔实即古代文献所记周武王时初封于许的“文叔”。简文中提到吕丁曾佑文王,扞辅武王,并参与“攼敦殷受,咸成商邑”的重大军事活动,可以确定无疑,吕丁所处的时代主要在文王、武王之世。整理者说,吕丁“与封齐的太公望吕尚(清华简《耆夜》作‘吕上父’)当有一定关系”[1]117,此说颇有道理,然限于目前学术界所掌握的材料之贫乏,《封许之命》的关键人物吕丁究竟和封齐的太公望吕尚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整理者并未作论定,显然这一有几分材料说几分话的态度,是可取的。笔者以为,清华简《封许之命》中的吕丁极有可能就是《逸周书·世俘》中的“吕他”,亦即《史记·楚世家》《左传·昭公十三年》中所说的太公望之子丁公吕伋。原因有以下几点。
第一,《封许之命》中吕丁所处时代,与吕伋大致吻合。《逸周书·世俘》提道:“吕他命伐越戏方。”[11]416陈逢衡以为,“此吕他盖吕伋之误”[12]6。此“吕伋”即《史记·齐太公世家》所记太公之子丁公[13]1481。《史记·楚世家》记载:“楚子熊绎与鲁公伯禽、卫康叔子牟、晋侯燮、齐太公子吕伋俱事成王。”[14]1692《左传·昭公十三年》记载周灵王的话:“昔我先王熊绎与吕伋、王孙牟、燮父、禽父并事康王。”[6]2064综上可知,太公之子丁公所处的时代大体在武王、成王、康王年间,其于武王之世曾参与讨伐越戏方等一系列军事活动,虽无确证可以证明文王之世吕伋已有佑文王、“司明型(刑)”等事迹,但由于武王在位时间颇为短暂,如《尚书·金縢》说:“既克商二年,王有疾,弗豫。”[7]196《史记·封禅书》也说:“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宁而崩。”[14]1364由此推测,在文王末年吕伋极有可能开始参与各种重大军事活动。由此可知,清华简《封许之命》中吕丁所处的时代,与吕伋的时代大致吻合。
第二,《史记·齐太公世家》记载,太公卒后,“子丁公吕伋立”[14]1481。丁公之“丁”作何解,在相当长的时期并无定论。许慎《说文·玉部》:“玎,玉声也,从玉丁声,齐大公子伋谥曰玎公。”[10]16唐代学者张守节《正义》引《谥法》解释说:“述义不克曰丁。”[14]1481宋代之前,以“丁”为太公之子吕伋之谥,是一种较为普遍的说法。宋代学者郑樵始提出不同看法:“谥法虽始有周,周自文王以后,世世称谥,是时诸侯犹未能遍及。晋、鲁,大国也。鲁再世伯禽称鲁公,晋再世燮父称晋侯,曹、蔡皆四世未称谥。齐再世伋称丁公,三世得称乙公,四世慈母称癸公,五世哀公不辰而后称谥,则知所谓丁公者,长第之次也。”[15]梁玉绳充分肯定“郑说”[16]852,并进一步讲道:“杞、宋、曹、蔡四世未称谥,卫亦五世后称谥,而宋并有丁公,可验已。”[16]852。梁氏批评“《说文》以伋谥玎,非”[16]852,并从文字语义角度对旧说予以反驳:“《谥法》‘述义不克曰丁’,吕伋贤嗣,何以蒙此不韪之名乎?”[16]852汪中的意见和梁氏有同有异:“《史记》吕伋称丁公,丁公之子得称乙公,乙公之子慈母称癸公,其言实出《世本》。丁、乙、癸并从十干,不得如《说文》作‘玎’也。周初诸侯未有称谥者。周文公见于《国语》《经传》,但称周公;召康公见于《左氏春秋》《毛诗序》《经传》,但称召公。齐之太公亦非谥也。故伯禽称鲁公。蔡叔之子胡称蔡仲,蔡仲之子荒称蔡伯。振铎称曹叔,曹叔之子脾称大伯,大伯之子平称仲君。封称康叔,康叔之子称康伯。宋始封之君称微子微仲,微仲之子稽称宋公,宋公之子申亦称丁公。虞称唐叔,唐叔之子燮称晋侯。当时易名之典,惟施于王者,诸侯之得谥者多在再传及三四传之后。前此或以伯仲,或以国邑,而夏殷之礼相沿而未革,故犹有以甲乙为号者。齐之丁、乙、癸,宋之丁公是也。”[17]在此阶段,段玉裁也已注意到该问题:“《齐世家》《古今人表》皆云师尚父之子丁公,丁公之子乙公,乙公之子癸公,犹鲁之禽父、晋燮父、卫康伯、宋微仲,皆无谥,不闻谥玎也……丁、乙、癸皆非谥明矣。而云谥丁公者,古者以字为谥之义也。”[10]16经过宋代以来尤其清代学者的深入讨论,迄今为止已大体形成不少共识,即“丁公”之“丁”,并非太公之子吕伋的谥号,但无论曰其号,或曰其字,按照战国以后人名称谓,丁公吕伋自然亦可以称作吕丁。
第三,《逸周书·世俘》记载吕他,亦即陈逢衡所认为的吕伋,所征伐的越戏方,《路史·国名纪》以为即春秋时郑国的戏[18]。杨宽先生认为“其说可从”[13],并据《水经·河水注》《元和郡县志》等记载,推测“越戏当即在浮戏山下,在今河南巩县东南”[13]98(见图1)。由此可知,吕伋在参与武王伐纣的重大军事行动后,曾挥师南下,向今郑州以南一带进军。武王之世吕伋军事征伐的地理空间与清华简《封许之命》所记颇为一致。
图1 武王克商示意图(1)资料来源于杨宽:《西周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90页。
综上推测,清华简《封许之命》中的吕丁极有可能即太公之子丁公吕伋。
在缺乏充分可靠的文献和考古学材料支持的情况下,《封许之命》整理者用学术界迄今仍尚存在诸多重大争议的谥号作为证据,不加分析地彻底否定传世文献所记周武王时封文叔于许的事实,断定:“许国之封,过去学者以为在周武王时,但看简文,对于始封之君吕丁曾辅佐的文王、武王,都用其谥号,证明分封是在成王之世,更可能是在成王亲政后不久的时候。”[1]117目前,古文字学界简单地用新材料来否定传世文献记载的现象,颇为普遍,所以很有必要进行一番深入细致的探讨。
许国始封,古代文献记载颇为简略,但大体一致。《汉书·地理志》颍川郡许县下,颜师古注:“故国,姜姓,四岳后,太叔所封,二十四世为楚所灭。”[19]1560王先谦《汉书补注》引钱坫语:“孔颖达《春秋传正义》引作‘文叔’。杜预谱云,许,四岳、伯夷之后也,周武王封其苗裔文叔于许,则作‘文叔’是也。‘太’字误。”[20]698并引周寿昌语:“《韩非子》‘许恃楚而不听魏,楚攻宋而魏灭许’,则似许附于楚而灭于魏也。韩非,战国时人,当较确。《春秋世族谱》亦云‘楚灭之’。”[20]698王氏进一步分析说:“《说文》鄦下云,炎帝太岳之胤,甫侯所封,在颍川,从邑无声,俗作许。《说文》自叙云,‘吕叔作藩,俾侯于许’,甫侯吕姓,故《吕刑》一云《甫刑》。然则文叔即吕叔之字矣。战国入魏。《国策》苏秦说魏王,‘大王之地,南有许鄢’是也。”[20]698除了战国时期许国被灭的若干史事文献记载略有分歧,周初武王封文叔于许一事,文献记载,向无二致,也历来不存在任何疑义。
谥法问题是先秦史研究中争议极大,且迄今尚未有定论的重要难题。在相当长的时期,学术界笃信被视为“周道”[21]1286的谥法始于周初:“惟周公旦、太公望开嗣王业,攻于牧野之中,终葬乃制谥叙法。”[11]623近代以来,学者们始结合文献和古文字材料,不断就谥法的起源问题,提出若干新的见解。 如王国维先生据遹敦铭文称穆王,献侯鼎铭称成王等,并结合文献记载推测:“周初诸王若文、武、成、康、昭、穆,皆号而非谥也”[20]895;“谥法之作,其在宗周共、懿诸王以后乎”[22]896。此后,郭沫若先生进一步判定,“谥法之兴不仅当在宗周共、懿诸王以后,直当在春秋中叶以后”[23]90之“战国时代”:“其时学者惯喜托古作伪,《逸周书》即一伪托之结晶,《谥法解》其结晶之一分子也。细采其文之构成,乃摭拾前代君号而以其人其事为傅会。”[23]101直到20世纪末,仍有学者继续阐发“谥法的兴起应上溯到晚商文丁之时”[24]3-11的新说,同时又反复强调,“商周谥法有其异同”[24]3-11。在我们今天看来,这些所谓的异同,是否恰恰说明人们对于“谥法”之概念的理解并不统一?然迄今为止,作者尚拿不出充分有力的证据彻底推翻王、郭之谥法后起之说,显然,《封许之命》整理者所作“对于始封之君吕丁曾辅佐的文王、武王,都用其谥号,证明分封是在成王之世”[1]117之推论,在缺乏更具说服力的材料支持的情况下,证据就显得极其薄弱。
关于西周武王时期的分封问题,学术界已有丰富的研究成果,随着考古学资料的逐渐丰富和先秦史、古文字等学科研究的不断深入,其中不少问题已得到解决,并形成诸多共识。如西周时期齐国始封年代,以往《史记·周本纪》《史记·齐太公世家》均将其置于武王克商后不久,事实上,大量西周时期青铜器铭文记载印证了《汉书·地理志》所记的“至周成王时,薄姑氏与四国共作乱,成王灭之,以封师尚父,是为太公。《诗·风》齐国是也”[19]1659是真实可信的。根据先秦文献及青铜器铭文所透露的信息可知,齐太公历经文、武、成、康四世,而太公去世前,前引《史记·楚世家》《左传·昭公十三年》分别言及并事成王、康王的太公之子——丁公吕伋,除了《逸周书·世俘》篇(按:原文误作“吕他”)所记征伐越戏方的军事活动外,还在做些什么事情?笔者觉得,征伐越戏方之后,吕伋很可能即奉王命率师驻扎于越戏方附近的殷商故畿附近一带,或即清华简《封许之命》所说的“吕丁侯于许”。
综前所论,西周武王时期分封文叔,或即《说文·叙》等文献所称吕叔于许,建立许国,文献记载,确凿无疑,那么清华简《封许之命》所说的“吕丁侯于许”,必然非周初分封许国之事。许慎《说文·人部》:“侯,司望也。”[10]374段氏注:“凡觑伺皆曰侯,因之谓时为侯。”[10]374《逸周书·职方篇》:“其外方五百里者为侯服。”[11]961孔晁云:“为王者斥候也,言服正事也。”[11]961潘振云:“侯之言候,为王斥候。服,服事天子也。”[11]961根据西周初年的政治军事形势分析,吕伋参与武王伐纣重大军事活动以后,即随周师班师南返,带领周师平定殷商故畿后,奉命驻守在今郑州以南的许昌一带。和文叔分封于许不同,对吕丁的分封更加类似于辽代的“分镇边圉”[25]361,“有事则以攻占为务,闲暇则以畋渔为生”[25]361的部族。和西周时期授土授民的分封并不一样,吕丁是王官而非诸侯,其亦即《逸周书·作洛》《史记·周本纪》《汉书·地理志》等文献和西周青铜器铭文所记周初三监和应监、荣监等之类的“军监”。《封许之命》中所记,周天子赐给吕丁除了苍珪、秬鬯一卣和成组的荐彝外,还有“路车、璁衡、玉轸、鸾铃、素旂、朱笄”及“马四匹,攸勒、氍毡、罗缨、钩膺、豹弁、匿”。周天子赐给吕丁大量车马及各种兵器,正从一个侧面彰显出周王命“吕丁侯于许”的军事防守和对外开拓的重要战略意义。
西周时期的监,学术界已有不少深入的研究,但迄今关于监的职能和作用等问题,尚存在诸多模糊认识。不少学者用战国乃至秦汉时期逐步建立起来的监察制度来附会西周时期作为分封制补充的具有临时军事管制意义的临时统治的办法,从而产生一系列混乱。由于该问题已远离本文主题,故不在此展开讨论。《封许之命》“吕丁侯于许”为我们提供了西周初期在各地设置军监的又一重要文献证据。综合各种相关传世文献和青铜器铭文记载推测,随着西周早期中原地区局势逐步得到控制,迄康王之世,吕丁结束了“侯于许”的历史使命,并自然而然地继承太公望,成为齐国的第二代国君。由于史料的极度贫乏,以上推论,多系臆测。有关“吕丁侯于许”及周初齐国分封等一系列重要问题,仍有待于日后研究材料更加丰富之后,继续做更为深入细致的研讨。
2008年7月,清华简入藏清华大学。2008年10月,北京大学李伯谦、复旦大学裘锡圭等11位知名专家鉴定后认为,“这批竹简应是楚地出土的战国时代简册”,“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是前所罕见的重大发现”[26]5-7。此后学术界虽引发过有关清华简真伪之争,但“主流派”学者批评“姜广辉等学者的辨伪,主要限于文字、文献领域,没有涉及竹简弹性、饱水度等物理因素。质疑者多从思想史的角度出发,而并无坚实的考古学证据”[27]。目前,质疑清华简真伪的人,基本被所谓的“核心学术圈”人士指斥为“都是外行”[28]。自2010年12月至今,《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已陆续整理出版九册,学术界发表有关清华简研究的论著,不计其数。主流派学者断言,清华简的研究注定会成为“未来的显学”[29]。总之,10年来的清华简整理与研究,给人们的直接感觉,似乎早已呈现出欣欣向荣的繁荣景象。然而,清华简整理和研究过程中呈现出的若干问题,也不断给学术界带来诸多深刻的疑虑和新的思考。
第一,古书辨伪在我国有着悠久的传统,并在长期的学术实践过程中建立起一整套科学的辨伪理论和方法。从思想史角度出发的文字、文献辨伪,历来受到学术界的高度重视,梁启超称从思想上辨别古书真伪及其年代的方法“很主要”[30]61,并将其“看做很好的标准”[30]61。从思想史角度对清华简的文字、文献进行一些新的考察和思考,和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对简的真伪、时代的鉴定,在方法论上是一种相互补充的关系,并非学理上的对立关系。专家既然已经鉴定清华简“应该是”楚地出土的战国时代简册,那么清华简中诸篇文献的时代,就要经得起传统的古书真伪及其年代方法和理论的检讨。
第二,如何处理好清华简和传统文献之间的关系,是目前清华简整理和研究者要认真思考的问题。此前,李学勤先生曾反复强调,“《系年》的发现和今后的研究将在一定程度上改写古史”[31]15-16,“对于补充传世文献、纠正古书记载、解决经学和古史上的一系列疑难问题具有重要意义”[31]15-16。然而,是否只要看到传世文献与清华简记载不一致,就将传世文献记载简单地予以否定,从而“改写古史”,“纠正古书记载”?是否真的如专家所期盼,随着清华简整理与研究工作的全面展开,“会有更多颠覆性的认识出现”[32]?现在看来,这样显然会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并不利于问题之彻底解决。
第三,以传世文献为基础,自觉运用多学科相结合的方法,科学地批判继承已有研究成果,夯实研究基础。李学勤先生曾实事求是地讲道:“对《系年》这样重要的简书的整理考释工作,只能说是有关研究的第一步,必然有许多不足之处,特别是与传世文献结合研究,与金文等考古成果结合研究,我们只能提供工作的起点”[31]15-16;“在简帛研究领域内,必须将历史学、考古学、古文字学、文献学等学科的成果融会结合起来,做多视角多层面的切入,才可能取得预期的效验”[33]。目前,在清华简整理和研究的过程中,重视新材料,忽略旧材料;重视当下研究成果,忽视汉唐清代民国等时期已有的学术史研究成果的现象,颇为普遍。学者们据以立论的若干重要证据,有不少是学术界迄今尚未解决,还在争讼中的学术难题。正如李学勤先生所说,“清华简的整理工作是非常艰难沉重的”[34]。因此,今后的清华简整理与研究工作,应自觉少一些跟风、浮躁和肤浅,多一些冷静、严谨和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