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社戏》的散文化风格

2020-07-27 16:45陈薪
文学教育 2020年6期
关键词:文体学社戏

陈薪

内容摘要:《社戏》是鲁迅创作的一部回忆少年看戏经历、反映乡土生活的小说,在文体上具有浓厚的诗化、散文化色彩。本文运用文体学的相关理论,对《社戏》进行文本细读,指出小说在文体表层结构上具有形象性、情绪性和音乐性的语言表达,体验化、场景化和细节化的叙事个性,以及回忆性、跳跃性的空间结构特点。同时,在文体的表层结构下蕴含着抒情性、哲理性和时代性的深层意蕴,二者共同塑造了小说的散文化风格。

关键词:社戏 文体学 小说散文化

小说散文化是作者追求文体创新的重要路径,属于文体交融互渗现象,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作家自觉的文体创造意识。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文体交融一直是为人称道的创作传统,这一传统由鲁迅发端,在萧红、沈从文、张爱玲等人笔下承续。有学者指出:“中国的现代小说作者在打破故事因素占主体的小说模式后,为了实现小说文体的解放,就找到了‘散文这种最自由的文体。小说的‘散文化是文体实现现代化的一种途径。”“鲁迅是新文学文体实验的大家,《呐喊》《彷徨》里的诸多篇目都具有散文化、诗化风格,《社戏》是其中较为显著的一篇。当下针对鲁迅单篇小说进行文体解读的研究较少,笔者将从语言表达、叙事个性和空间结构三个方面切入,对《社戏》的散文化风格展开论述。

一.形象性、情绪性和音乐性的语言表达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作家的文体风格首先表现在语言风格之上。《社戏》的散文化色彩首先表现为语言的清新流畅、朴素自然、灵动隽秀。

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为作品语言风格的研究提供了崭新的门路,基于文体学研究的数理统计法便是20世纪60年代以来日渐兴起的一种独特的文学研究方法。金振邦在《文体学》中指出:“运用数学计量方法,通过对文章句式、词类、词汇、用字、标点等的统计、分析,从而来确定文章的独特风格及其作者。”②运用数理统计法对《社戏》的用词进行统计,主要类别如下:

从表格中可见小说的动词使用最多,大量动词的运用有助于增强小说的形象性和画面感,如在“我”出发看戏的部分,作者运用“跳”“拔”“点”“磕”等几个单音节动词来刻画人物动作,寥寥几笔就写出了少年们熟练的划船技巧和活泼好动的神态,让人不由联想到朱白清的《荷塘月色》中以“泻”“画”“漏”等描写月色荷景的新奇独到之处。

一切景语皆情语,生动优美的景物描写有助于营造诗化般的意境。在文中,豆麦、水草都是肉眼可见的实物,而“扑面的”水草的清香与“朦胧”的月色便触发起了读者的联想,作者由实写到虚写,营造了一种亲切可触而又静谧梦幻的诗的意境。同时,作者加以运用通感的艺术手法,调动读者的想象力,清香要靠嗅觉感知,却能“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空漾无边,却能“朦胧在这水气里”。但作者并不滿足于“柔情蜜意”般的“图画美”的捏造,而以“踊跃的铁的兽脊”来形容“起伏的连山”远远地向船尾“跑去了”。“连山”本是静态的,作者却用比喻和拟人的手法把它给写“活”了,“踊跃”“跑”等几个动词更是点睛之笔,让静止的画面“活”了起来,体现了“我”即被环境融化,又被看戏的迫切所裹挟的矛盾心理。

此外,对作品用字频率的统计也是进行文体识别的重要手段。金振邦指出:“对某些作品的用字频率的统计,不仅可以为确定一国语文教育的基本常用字数及语文教材编写的难易度提供科学依据,而且也能反映出特定文本的体裁风格特征。文本中用字频率及其分布,同一定的时代文化、作者的语文修养及用字偏爱等息息相关。”根据统计,《社戏》的主要单字使用频率大致如下:

助词“的”和“了”的使用频率相对较高,这也是鲁迅小说语言风格的特征之一。除了表示结构和时态之外,“的”“了”还具有表示语气的作用。吕叔湘等语言学家认为,语气助词“的”“了”等“用在句末或句中停顿的地方,表示疑问、祈使、陈述或感叹等语气”③。此外,语气词“呢”出现了11次,“么”出现了4次,“好罢”出现了1次,“哩”J{J现了1次,“怎的”出现了1次。丰富多样的语气词增强了小说的感情色彩。

(1)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

(2)我们又都是识水性的!

(3)大船?八叔的航船不是回来了么?

(4)我去年也曾经去游玩过,还看见破的石马倒在地下,一个石羊蹲在草里呢。

(1)和(2)句句尾的“的”和“了”,(4)句句尾的“呢”都表示强调或者感叹语气,(3)句中的“么”既有强调也有疑问的意思。此外,还有许多句末带有语气词的句子,这些句子,有些是人物语言,有些是叙述话语。

助词“的”结构功能的运用富有形式的意味,集中体现在船上的景物描写语言之中。“的”间隔疏淡,则造成一种舒缓的节奏,与淡雅的静景描写相融合;“的”间隔绵密,则与紧张的动景描写相得益彰。状景之句舒缓起伏、跌宕有致,因而形成一种缓慢平稳与紧张急切相间的节奏感,恰与此刻“我”平静而迫切的复杂心境相吻合。此外,在描写舟行所见所闻所感的文字当中,句式结构也呈现出长短结合的形态,富于变化,体现出音乐性、节奏性的语言风格。

《社戏》独到的动词运用使小说具有鲜明的形象性和面面感,“的”“了”等虚词的运用增强了小说的感情色彩,优美的语言、助词的间隔以及变化的句式增强了小说的音乐性和节奏感,诸种语言因素的综合作用使小说的散文化风格更为突出。

二.体验化、场景化和细节化的叙事个性

郭宝亮曾说,“如果说语言是小说文体的肌肤,那么叙述就是小说文体的骨骼。从叙述方式、叙事个性上我们可以看出-个作家的精神追求。”④《社戏》的叙事个性是散文化风格的又一表现。

首先,小说采用了第一人称“我”的叙事视角,“我”在文中出现的频率仅次于“的”和“了”。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有利于增强文本的感情色彩,产生真实性的修辞效果。伍茂国指}“:“现代性语境中第一人称叙事不仅能够满足营造真实效果的要求,而且在结构上可以开合自如,给现代反故事性文学叙事提供了巨大便利性和可能性。”.⑤在小说中,成年的“我”讲述了近十年来的两次看戏经历,剖析了自己的看戏心理,颇具“日记体”的色彩,少年的“我”主要讲述了儿时去赵庄看戏的经历。通过两个叙述者的对照,可以推断出小说的隐含读者——和鲁迅有过相似农村经历的知识分子。

其次,《社戏》不追求叙述的故事性和情节的曲折性,多是普通日常生活经验的书写,以场景白描和细节刻画取胜。如:

(1)我们每天的事情大概是掘蚯蚓,掘来穿在铜丝做的小钩上,伏在河沿上去钓虾。

(2)十几个别的少年也大悟,立刻撺掇起来,说可以坐了这航船和我一同去。

《社戏》的细节描写主要体现在人物动作和神态上,在第(1)句话中,作者用“掘”“穿”“伏”三个动词就把“我”在外祖母家重复单调的日常生活概括得形象生动。第(2)句话中“撺掇”一词,简练而又真实地刻画了人物心理。让人联想到在《祝福》中,鲁迅仅以“眼珠间或一轮”就摹写出祥林嫂的悲惨命运。

《社戏》着重描写了两个场景,笔者把它概括为“舟行月夜图”和“稻田偷豆图”。“舟行月夜图”主要写景,景中见情,达到了情景交融的诗境。贾平凹曾指出:“文学语言的节奏也同样是由所述写的人与事的情绪来左右。”⑥在刚上船的时候,“我”的心情以激动为主,因此语言节奏较为欢快紧凑,句式简短,动词较多,随着船行了一段距离,“我”逐渐被静谧的自然环境所感染,心情也渐趋平静,因此语言节奏较为舒缓冲淡,具体表现为句式较长,名词、形容词增多。这部分场景描写涉及到听觉、嗅觉、视觉等多种感官,运用了通感、拟人等多种修辞手法来描写景物。“朦胧”“依稀”“弥散”等带有模糊色彩词语的运用更让环境虚化,营造出一幅温馨朦胧的场景,字里行间飘散出朦胧美和诗意美。

“稻田偷豆图”主要写人,通过一系列的动作描写来刻画人物,行动序列依次是“偷豆——煮豆——吃豆”。其中,“偷”的巧妙运用让文章别开生面,在小说语境中,“偷”不带有任何的贬义色彩,相反却能够体现出少年们天真纯洁,灵动活泼的本性。作者深谙人物心理,在偷豆之时阿发说道,“偷我们的罢,我们的大得多呢”,人物话语吻合那种为自家豆麦争光而不考虑实际利益的心理。在用了八公公船上的柴和盐之后,又写到双喜提出的担忧以及经过商量之后众人的勇气大增,这些细节描写把人物的内在心理剖析得真实而细腻,容易让读者产生共鸣。

按照文体区分,小说以叙述、描写为主,散文以议论和抒情为主,在《社戏》中,不乏叙述者“我”的抒情和議论之处。如:

(1)后来我每一想到,便很以为奇怪,似乎这戏太不好,——否则便是我近来在戏台下不适于生存了。

(2)我当时觉着这正是说了在我意中而未曾想到的话,因为我确记得在野外看过很好的戏,到北京以后的连进两回戏园去,也许还是受了那时的影响哩。可惜我不知道怎么一来,竞将书名忘却了。

第(1)句话中的“似乎”“便”“否则便是”,体现出叙述人用怀疑和推理的话语来表达自己的内心想法。第(2)句话中用“确记得”“也许”此类语气副词来分析自己不喜欢戏园的潜意识原因,叙述正因为“不确定”而显得更加真实。 叙述人的情绪一直伴随着小说的叙述进展,情感氛围浓厚,情绪变化叙述细腻。且看儿时看戏部分的情绪变化。“我”在外祖母家虽然生活单调,但“在我是乐土”,因为以远客的身份能够得到优待,而且可以不用上私塾。因为生活单调,所以盼望去赵庄看戏,又因为叫不到船,我“急得要哭”。在得到母亲和外祖母的同意后,“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轻松了,身体也似乎舒展到说不出的大”。去赵庄看戏的路上,我们“飞一般”地向赵庄前进,但我“却还以为船慢”,身处朦胧美好的自然之中,我沉静却又“自失”起来,觉得要和笛声“弥散在含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里”。一直没有等到自己想看的戏目出现,“我有些疲倦了”,但仍支撑着看下去。老旦的出现终于让我决定回程。回去的途中,我仍不甘心。因祸得福,大家一起“偷豆”的小插曲却让我获得了意外的满足,这样的经历让现在的“我”记忆深刻。文尾的“好戏”“好豆”既是抒情也是议论。并非由于豆子的味道极好或者戏很好看,而是“看戏”和“偷豆”行为具有了一种象征意义,寄寓着少年生活的天真烂漫和美好自由,包含了浓厚的时代情思和哲学意蕴。

细节化的叙事特征还体现在语气词的灵活使用上。叙述者在表述中连续使用“真的”“一直到现在”“实在再没有”等副词和语气词反复强调记忆的真实深刻,增强了文本的情感真实性。

总体而言,《社戏》的叙事注重体验,场景效果真实,写人及物在细节处用力,在深层意蕴上具有抒情性和哲理性两大散文文体要素,散文化风格进一步凸显。

三.回忆性、跳跃性的空间结构

龙迪勇指出:“在某种意义上说,人们之所以要‘叙事,是因为想把某些发生在特定空间中的事件在‘记忆中保存下来,以抗拒遗忘并赋予存在以意义。”⑦《社戏》中深含了鲁迅自己的人生和情感经历,正如《呐喊》自序中所言,同时,这些经验经过艺术加工而具有永恒的意义。在小说中,成年的“我”站在当下讲述两次看戏经历,进入具体的少年生活时空中,叙述人则变为少年的“我”,最后跳出过去又回到当下,抒发情感和议论。文本的叙述视角随着叙述时空变化而变化,让回忆本身产生强烈的真实感。 小说的空间结构还呈现出跳跃性的特征。首先是物理空间的跳跃性,如:

“都回来了!那里会错。我原说过写包票的!”双喜在船头上忽而大声的说。

我向船头一望,前面已经是平桥。

叙述人突然将空间转移到归途的终点,这种空间叙述策略让读者产生一种意兴未尽的感觉,恰似画面的留白,拓展了读者的想象空间。其次,在文末作者将“故事空间”和“话语空间”并置,增强了小说的哲理性。细读文本可知,此时的叙述人“我”即是隐含作者的声音,从过去的“故事空间”到现在的“话语空间”,叙述人融情于物,通过真挚的感慨道出了人类普遍而永恒的少年情结,小说达到了回忆过去而又超越记忆的思想高度。回忆性和跳跃性的空间结构使文体形式更加自由的同时,内在情思紧紧围绕“我”的看戏经历而流动,使小说具有了“形散而神聚”的散文化风格。

《社戏》的散文化风格不仅是语言表达、叙事个性和空间结构等文体表层要素综合作用的结果,更是小说背后所蕴含的哲理情思和时代文化等深层结构的外在流露。前苏联有位作家说过,“对生活,对我们周围的一切的诗意的理解,是童年时代给我们的最伟大的馈赠。”⑧同样,童年记忆的远逝也会造成对现实世界的失望。《社戏》前后两部分内容正体现了这一题旨。通过分析《社戏》的文体特征,我们能够由外而内达到探求小说艺术风格和思想蕴涵的双重目的。

参考文献

[l]鲁迅.呐喊[M].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

[2]金振邦,文体学[M].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

[3]郭宝亮,王蒙小说文体研究[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4l[韩]金贤贞,鲁迅小说中“散文化”倾向形成的文化历史背景[J].鲁迅研究月刊,1996( 9):5259.

[5]龙迪勇.空间叙事学:叙事学研究的新领域(续)[J].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1):58. 注释 ①[韩]金贤贞,鲁迅小说中“散文化”倾向形成的文化历史背景[J].鲁迅研究月刊,1996(9):52-59.

②金振邦,文体学[M].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

③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M].商务印书馆,1980.

④郭宝亮,王蒙小说文体研究[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⑤伍茂国,现代性语境中第一人称叙事的伦理意义[J].中国文学研究,2011(3):98.

⑥贾平凹.贾平凹文论集——关于散文[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 5.

⑦龙迪勇,空间叙事学:叙事学研究的新领域(续)[J].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1):58.

⑧[俄]康·巴乌斯托夫斯基,金蔷薇[M]。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

(作者介绍:陈新,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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