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寄托与现实的驯化

2020-08-03 08:57聂志欣
文艺生活·下旬刊 2020年5期
关键词:婴宁蒲松龄聊斋志异

摘要:《聊斋志异>的故事塑造了众多狐妖女鬼的形象,其中,婴宁不仅为蒲松龄偏爱,其独特的形象也在古代小说史上涂上了光辉一笔。但是看似写“笑“的小说,实则有着”悲“的底色,从婴宁性格的转变能够看到世俗礼教对于自然人性残害,而这也映射了蒲松龄本人的心路历程。

关键词:聊斋志异;婴宁;蒲松龄

中图分类号:1207.41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 (2020)15-0009-02

一、前言

《婴宁》作为《聊斋志异》中独特的一篇,为大众所喜爱,这种喜爱大部分都归于“婴宁”这个角色的成功塑造。小说中,婴宁从一个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女子,转变为“竞不复笑,虽故逗,亦终不笑”的妇人,最终成为了完美迎合世俗礼法规范的贤妻良母。结合蒲松龄本人的生平,我们可以推断婴宁的形象是蒲松龄本人在幻想世界的投射。

二、人性的理想寄托

蒲松龄早年家中经商,生活优渥,不必为生计苦恼。十九岁初应童生试,蒲松龄便夺得了县、府、道三个第一名,他的应试文章虽突破了八股文规范,但不妨碍他受到主持山东学政的施闰章的赏识。施闰章评论他写文:空中闻异香,百年如有神”,“观书如月,运笔成风”。蒲松龄也二十岁时,与朋友结下郢中诗社,“以风雅道义相靡切”,展现出了不流于世俗功名的审美情趣。

他性情质朴,重情义,又孤介峭直,不流于俗。虽然他用其大半生诠释了儒家“修齐治平”、“学而优则仕”的思想,但老庄的思想对其亦有所影响。他形容自己为“痴人”“狂人”“拙人”,在蒲松龄看来,理想的人应当是“其胸与海同其阔,其心与天同其空,其天真与赤子同其烂漫。”他认为:“天付人以有生之真,阅数十年而烂馒如故,当亦天心所甚爱也”。某种程度上,他渴望着保有赤子之心,自在的生存状态,而带他超脱重重现实,实现这种愿望的理想寄托便是婴宁。婴宁正是兼具了他所推崇的“痴”、“拙”、“烂漫”、“纯真”天性的典范。

婴宁最大的特点便是爱笑和爱花。初登场时,她手执梅花,容华绝代,笑容可掬,让王子服魂牵梦绕。她生自山村,那里“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村中虽“皆茅屋,而意其修雅”,而至于婴宁家庭院,则是“门前皆绿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绿柳、桃杏、修竹、野鸟等意象的组合,构成了一幅清丽的山村自然风景图,幽静、清新。随着王子服的脚步,作者描写的镜头对准了婴宁家的居室:“见门内自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堕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架满庭中……粉壁光明如鏡,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内,铟藉几榻,罔不洁泽”,居室洁净、繁花相簇。环境描写衬托人物形象,环境与人物成长也息息相关,作者对于自然环境美、清新的渲染都衬托出了婴宁的自然纯真之美。

对于婴宁笑的描写在文中被提到了三十余次之多,而且几乎都没有重复的表达,可见作者对于该特点塑造之用心:“笑语自去”“含笑拈花而入”“嗤嗤笑不己”、“笑不可遏”、“忍笑而立”、“狂笑欲堕”、“浓笑不顾”、“笑嫣然”等皆展现了婴宁在各种场合的不同状态的笑,生动而明丽。婴宁的笑不仅是对其美丽的展现,她的笑跳脱出了世俗的规则,是对于世俗礼法的解构,显示出她“自然人”的特征。

初次正式见而,老媪将王子服介绍给她,如果女主角是恪守礼法的大家闺秀,她此时的态度应该是端庄内敛的,但婴宁不是,她“嗤嗤笑不己”,掩着嘴也“笑不可遏”。而当王生询问她年龄,老媪没有听清时,她非但没有回答,反而笑得直不起腰。没人知道她为什么笑,仿佛笑就是她的天性,不能被遏制。在王子服母亲而前也不见收敛,依旧大笑不止,忍住一会儿,旋即便又放声大笑,惹得满屋子的妇女都被逗笑了。其他人怜惜她身世可怜,去安慰她,她却“无悲意,孜孜憨笑而己”,“西邻子“为她倾倒,她“不避而笑”,让西林子以为她钟意自己。这都是不符合当时现实中对女子的言行规范的,但婴宁不谙于此,随心所欲,跟随天性,充分体现了她自然、纯真、憨痴的自然人属性。尤其是在拜堂之时,本应是庄重的场合,婴宁却“笑极不能俯仰”。她的笑解构了礼数和对女子种种的制约,寄托着蒲松龄对于超脱困顿现实以及对朴拙自在生活的理想。

三、自然人的驯化

但是自在生活在山村乡野的精灵最终还是没有能逃过礼法的牢笼,“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鬼母将她托付给了王子服,她离开了她成长的美丽家园,离开了鬼母,来到了世俗世界,在王母的主持下,和王子服成婚。虽然嫁做人妇,她依旧“爱花成癖”,为了好的花种不惜“窃典金钗”,她还爱攀坐在靠近邻家的木香上,“母时遇见,辄诃之。女卒不改”,她保留着过去生活的影子,似是企图通过这些,在俗世之中开辟一方自然天地。

但‘西邻子”的猥亵打破了她为自己创造的幻境。他觊觎婴宁的美丽,以为婴宁的笑是钟意于自己的信号,以一种卑劣、污浊的姿态,介入了她的世界。婴宁虽然看似憨痴,却并不愚蠢,男性的强权并不能让婴宁妥协或者畏惧,她以一种小孩子“恶作剧”的方式,惩戒了邻居,实现了对污浊、苟且的反抗,蒲松龄在“异史氏日”中,称赞“其黠孰甚焉”。

在官司完结后,王母却训诫了婴宁“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设鹘突官宰,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她教导婴宁“人罔不笑,但须有时”,从此,婴宁“虽故逗,亦终不笑,然竟日未尝有戚容”。婴宁也从这里由一个笑不自禁的自然人被“驯化”成为了一个“正色,矢不复笑”的社会人。

周围环境的变化是婴宁发生转变的根本因素。

从大环境来说,婴宁依旧在笑,也为人所喜,但却也因如此,为他人夹带了利用的目的。“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从这里能够看出,婴宁的笑并不再是单纯的、自然自由的笑,她的笑似乎成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为他人蒙上了功利性的色彩。

王母的劝解也是婴宁转变的关键。她在婴宁攀上木香摘花玩赏时,呵斥她,在解决和西邻间的纠纷后,训诫她,称要是她因为笑被带上衙门问话会让她夫君颜而无存。王母象征着世俗礼法的桎梏,是她直接促进了婴宁的转变。

而从婴宁本人而言,环境的转变也导致了婴宁心理的变化,而心理变化也是她最终走向“虽故逗,亦终不笑“的因素,我们可以从文中寻的蛛丝马迹。

婴宁女工精巧绝伦,而这体现了与先前不同的,顺应礼法的一而,也表明着其本就有着成为封建礼教之下标准的贤妻良母的肌底。

此外,环境的转变也让婴宁学会了掩饰自己心中的隐痛。她向王生哭诉之时,说到了一句:“曩以相从日浅,言之恐致骇怪。今日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起先,她因为相处时间短,并不充分信任王家,便没有告诉他们自己的身世以及对“老母岑寂山阿,无人怜而合厝之”的感伤与牵挂。在长期的相处之后,她选择了信任,其心底的情绪才得以宣泄。由此,我们可以认为婴宁的感伤自离家始积压于心矣。但是,她却一直以笑示人,而当她发誓不再笑后,也“竟日未尝有戚容”,以至而对她的哭泣,王生的反应是“异之”。可见,嫁与王生后,她的笑或者表而的从容淡静变得不完全由心底自然生发,而有了伪饰和自我保护的色彩。

此外,此外对于房中之事,婴宁也从起初的不懂“夫妻之爱”,而对王子服的解释,只撂下一句“我不惯于生人睡”的懵懂天真变为了“殊密秘,不肯道一语”的稳重自持。而对王生,婴宁的态度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婚前,她不止一次笑过王生“个儿郎目灼灼似贼”,拜见他时笑,与他拜堂时也笑,从不因为担心他尴尬而自我抑制;而婚后,王母的一句“我儿何颜见戚里”,婴宁便“正色,矢不复笑”,从这里,婴宁心中她和王子服的关系完成了“夫为妻纲”的转变,迎合了礼教的规范。

婴宁向现实的靠拢,无疑是具有悲剧性的。婴儿代表着自然的人性,她诞下的男婴“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但是到这里,婴宁人性中的自然美已经被扼杀在了礼教与世俗之中,而这也预示着婴儿的自然人性也将在其成长过程中,被一层层褪去,这种延续,让悲剧色彩更加深刻。

正如莫言在《读书其实是在读自己——从学习蒲松龄谈起》所谈到:那么大的学问,那么好的文章,就是考不中个举人。原因有考官的昏庸,也有他自己的运气。他怀才不遇,科场失意,满腹牢骚无处发泄……他的痛苦、他的梦想、他的牢骚、他的抱负,都从字里行间流露出来。”蒲松龄度过了无忧无虑的青年,因为分家家道中落。虽然他早年在科举的道路上顺风顺水,有神童之名,但在之后的44年中,参加了多次科举,却一生在求取功名上未得圆满,命途多舛,在贫寒中了却此生。《柳泉蒲先生墓表》曾记载,望族家中下人依仗权势,放肆非为,乡人忌惮,蒲松龄“独毅然上书千余言以讽”,解决了问题;新城王司寇欣赏他的才华,想要招他入门下,但蒲松龄‘卒以病谢,辞不往。”这些无不体现了他读书人的耿直与傲骨。

但是为了生计,他一生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都不得不在他人家中坐馆,勉强地维持着家中的生计。他曾经写下一首《日中饭》形容过家中吃饭时的情状:“大撵勺鸣鼎铛,狼藉流饮声枨枨;中男尚无力,携盘觅箸相叫争;小男始学步,翻盆倒盏如饿鹰。弱女踟躇望颜色,老夫感此心茕茕。”他还曾写下玩笑文章,感叹“穷神,穷神,我与你有何亲,兴腾腾的门儿你不去寻,偏把我的门儿进?”可见其生活的困顿。

婴宁的转变何不就是蒲松龄本人的心路历程呢?在俗世的冲突中,婴宁褪去了身上的憨痴、自然的天性,她对于恶浊的俗世有所反抗,但终究还是成为了一个能够掩饰心性、懂得“游戏规则”、普通而稳重的妇人,灵动自然的人性在世俗封建的压力下成为了压抑矫饰的礼性,人好像不得不去向现实靠拢、低头。对T-蒲松龄而言,他不是不想要随性地活著,只是现实不准,科举的失败、现实的打压,他不得不向现实妥协,甚至主动靠拢,去适应世俗,得以生存,而他的精神世界在无奈的命运和重压的现实前转向了异想世界的构筑,他用一支笔,借妖魔鬼怪写尽世态炎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

参考文献:

[1]本文《聊斋志异》篇目皆引自清·蒲松龄著《聊斋志异》[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2]陈江英.背离与契合——从《婴宁》看蒲松龄思想的矛盾性[J].安康学院学报,2017 (02).

[3]任增霞.蒲松龄与道家思想[J].明清小说研究,2003 (03).

[4]杜贵晨.人类困境的永久象征——《婴宁》的文化解读[J].文学评论,1999(05).

作者简介:聂志欣(1999-),女,湖南常德人,大学本科,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7级,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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