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日志》,一只白猫的大唐奇幻漂流

2020-08-04 05:18许晓迪
环球人物 2020年10期
关键词:日志佳佳动画

许晓迪

公元690年,大唐,东都洛阳。来自河南乡下的小伙儿陈拾,到洛阳寻找失踪的哥哥,阴差阳错下来到大理寺,做了一名杂役。

陈拾的任务,是给一名特殊囚犯送饭。当他顺着台阶,颤巍巍地走进地牢,一只带着粉红色肉垫的猫爪从身后伸出。随后,一只白猫,瞪着黄澄澄的大眼,在黑暗中现身。伴随着一句划破夜空的嘶吼“么嗷——猫!”动画《大理寺日志》第一集落下帷幕。

随之落下的,还有制作组悬着的心。上线B站那一天,好传动画的办公室,大家齐刷刷看着电视里的弹幕。运营组一位姑娘,两手冰凉,站得僵直。

当放到片尾曲《少卿游》时,满屏的“辛苦了”飘过。“这帮孩子当时就不行了,开始哭,哭成一片,说苦了这么多年,终于值了,还能再战500年。”

总制片边曦笑着讲起那天的情形,声音微颤,身边坐着导演槐佳佳,正低头摆弄水杯——在公司,这对夫妻被称为“阿八”和“佳佳”。身为好传动画的元老人物,《大理寺日志》是他们迄今耗费最多精力的作品,“到最后自己都疲了,看不出这东西到底好还是坏了”。

而那些满满当当飘过屏幕的“辛苦了”,或许就是答案。这部国产4月新番,正在各个平台迅速蹿红,不仅斩获B站9.8、豆瓣8.9 的高分,更收获无数“自来水”的助推,“年度国漫之作,必定有其姓名”。

萝卜炖汤

《大理寺日志》改编自漫画作者RC的同名漫画。2010年,香港导演徐克的《狄仁杰之通天帝国》上映,里面有一位“白发鬼探”裴东来。RC特别喜欢这个角色,画了一系列同人漫画,起名《大理寺外传》。

書吏陈拾,河南小伙儿,憨厚善良(左)。评事阿里巴巴,大食国贵族,爱请客,怕考试(右)。

4年后,好传动画开发部的海格,把RC和《大理寺外传》介绍到公司。一帮人开脑洞,闲扯中决定摆脱同人,再画一部独立的故事。电影中,裴东来身患白化病,RC重新设计形象时,将他改为一只白猫,起名李饼。

2015年,《大理寺日志》开始连载。故事背景设置在唐朝武明空(原型为武则天)时期。李饼本是李唐皇室,父兄反对武氏篡权,以谋反之罪遭问斩,他受牵连,被投入狱中,化为猫形。不久,武明空登基,大赦天下,李饼被任命为大理寺少卿。自此,白猫少卿带领着一班活宝手下,“爪诛佞臣,齿啮妖魔,剑护洛阳,声震神都”。

2016年4月,好传动画决定将漫画动画化。槐佳佳担任导演,边曦担任总制片。

录事王七,鸡贼、八卦、女装癖(左)。怪盗一枝花,罗马公民,肉食主义者(右)。

和大部分导演本位的动画公司不同,好传是先有作品再配人,“导演就是放在筐里的萝卜,哪根合适就拿来炖汤”。当时,公司选了漫画里的一小段,让几个导演试试。一对比,槐佳佳成了那根“炖汤的萝卜”。

前期筹备,断断续续花了10个月。为了还原盛唐气象,槐佳佳和同事去了洛阳,明堂、定鼎门、通天浮屠、龙门石窟,每天密集地看,人晒得黢黑。美术组还去了正定和西安,在山西佛光寺拍了许多照片。他们甚至跑了一趟京都,看“唐味儿”庭院的色彩、植物和布置。

团队的人都经历了一段“恶补”的日子。美术导演做了好多如何画古代建筑的PPT,打印出来几大本,让场景组啃了3个月,每做好一批建筑设计图,就送到天津大学,请古建研究院的老教授给把关挑错。

这种较真,贯穿每个流程的每个环节。动画里的阿里巴巴,是一个来自大食国的胡人,连年奋战在“官八”(大唐官话八级标准考试)考场。为这个角色找配音,槐佳佳和边曦试了好几轮,最后定了一个没有任何经验的素人,一喊就破音了,说快了嘴皮子又打架,就像外国人学中国话,有一股“生”劲儿。

还有陈拾,一个河南农村小伙儿,配上合适的声音也不是预想的那么容易。配音团队是业界著名的“北斗企鹅”,好几位成员都是河南人,“但他们配得太有文化,一听,这小伙儿肯定念过书”。千挑万选,最后选中了常年在开封的昱霖,“一位最朴实的河南声优”。

至于陈拾他娘,一个河南老太太,给了“北斗”的创始人山新。槐佳佳给她形容,要“特侉、特村、没有牙”的感觉。山新一张嘴,所有人在棚里乐得起不来。

“声优都是怪物”,音乐导演杨芮也是,背景音里的一声唢呐,都亲自上阵来吹。有一回,他给槐佳佳送来一段做好的音乐,一看对方的廉价耳机,马上回家拿了一副自己用的。槐佳佳说,你至于吗?杨芮说我不管,我没法控制观众耳机的下限,但得让有上限的人听好了。

槐佳佳说这叫“恶性循环”:“音乐做得好,画面一看,我们不能对付;声优一看,画面这么好,我们也必须玩儿命配。”大家一起,文火慢炖了好几年,才有了《大理寺日志》这锅汤。

至暗时刻

《大理寺日志》每集片尾,都有一个定格动画小剧场,科普唐朝风俗文化。一集小剧场一分多钟,定格团队加班加点搭场景、做模型,也要两个月。一个煮面的镜头,水花咕嘟咕嘟冒,就要拍百十来张,再一帧一帧调。

这种动画形式,如今已很少见。人们对它的印象,来自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那些经典作品,从上世纪50年代的《神笔马良》到80年代的《阿凡提的故事》。

美影厂出品的动画,构成了槐佳佳、边曦这些“80后”的童年记忆。不论是短片,像《天书奇谭》《哪吒闹海》《九色鹿》,还是剧集,像《邋遢大王》《哈哈镜花缘》《葫芦兄弟》《黑猫警长》,“都是非常棒的作品”。

另一种童年记忆,则来自彼时大量涌入的日、美动画,尤其是日漫,边曦记得,小时候每到饭点就搬着小凳,去奶奶那屋看《魔神英雄传》。槐佳佳也是,每天准时守着电视,有一集没赶上就哭得不行。他看的第一本漫画是《七龙珠》,最喜欢《哆啦A梦》,创作了《幽游白书》的富坚义博则是心中大神。

边曦和槐佳佳都曾发愿考动画专业,也都“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边曦去了沈阳建筑大学工业设计系,好歹能画画;槐佳佳则在天津农学院学国际贸易,和艺术一点不沾边儿。

上大二时,边曦加入了朋友的动画工作室,从网上找教程,一边上学一边画。毕业那年,火神CG工厂招老师,她去了那里讲课,两年后离开,去了当时中国最大的无纸化动画公司——北京其卡通。

定格团队为《大理寺日志》片尾小剧场制作的场景、模型。

《大理寺日志》中的建筑場景。为还原盛唐气象,制作组去了洛阳、西安、正定、京都等地采风。

《大理寺日志》剧照。白猫少卿李饼与他带领的“大理寺小分队”。

她前脚刚走,槐佳佳就来了,在“火神”上了一个短期班,也去了其卡通。两年后,好传动画的创始人尚游,也成了“火神”的学生,上的是学费较贵的长期班。

那几年,是中国动画的“至暗时刻”。2007年,其卡通开始做动画电影《快乐东西之奥运在我家》,槐佳佳、边曦和同事们拼命做了一年。完成后,效果不错,又是献礼奥运,宣传部门下文,特批了几百块屏幕,让全国院线“支持咱们的国产动画”。

结果,所有的排片都是后半夜的“幽灵场”,四五天后,电影就下映了。唯一坐满的一场,是剧组百十号人自己掏钱买了票,集体去看。电影开场时,已经深夜12点多了,这是他们能定到的最早的场次。

“导演一上台就哭了,说对不起大家,咱们做的东西,只有在鬼看电影的时候才能放。”边曦说,“我们也在底下哭。太绝望了,感觉就像一粒灰尘,没人看见你。”

不久,整个剧组就散了。槐佳佳和边曦弄了一个小公司,接各种动画外包的活儿,分镜、音乐、后期,什么都干,“一个人劈成七八瓣”。他们自己跑商务、谈客户,没少被人骗,加班加点做完了,东西也被用了,一打电话要酬劳,座机那头儿换人了。为了给公司的年轻人发工资,他们中途也接游戏、广告,这些来钱快;有时还给艺术生当“枪手”,做毕业设计或比赛作品。

从2008年到2011年,当这个“什么都接”的小公司在生存线上艰难运转时,清华大学退学生梁璇正在制作《大鱼海棠》,由于融资困难而一再中断;参与过央视版动画《西游记》的田晓鹏,正为筹拍《大圣归来》而四处借钱;而后来因《哪吒》而名声大噪的饺子,花了3年零8个月完成了一部16分钟的短片《打,打个大西瓜》,却因为市场不好,再度蛰伏……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多年的“北漂”生活,让槐佳佳和边曦觉得疲惫。2011年,他们注销了公司,一一安顿好小伙伴,回到天津。

就在这一年,天津滨海新区开始建设国家动漫园。刚从“火神”完成学业的尚游,有了开动画公司的打算。他找到槐佳佳和边曦,以“三顾茅庐”的殷勤往他们家跑。接触了小半年,槐佳佳和边曦准备到公司看看,因为不认路,又是晚上,把车开进了荒地,周围一片漆黑,两人害怕,“这不是要把人骗来吃了吧”。

他们见惯了骗子,有不少就是靠着和园区的关系,卷了扶持金就跑。“大牛(尚游外号)不是,他真有一股愣劲儿,有出好东西的心。”边曦说,“那就一块儿玩吧。”2012年3月,好传动画成立,英文名“nice boat”,“希望我们在这个滨海城市扬帆起航”。

而国产动画的起航之路也在慢慢展开。2014年,《十万个冷笑话》电影版,票房1.2亿;2015年,《大圣归来》,票房9.56亿;2016年,《大鱼海棠》,票房5.65亿——资本开始流向这个近20年无人问津的行业。

2017年,由不思凡执导、好传动画出品的《大护法》,在台湾金马奖获得最佳动画长片提名。这部反乌托邦式的寓言动画在当年引发热议,即便是不关注国漫的人,也一定被“太子徐锦江”刷了屏。

槐佳佳他们也参与了《大护法》的制作,如果细看,能在片子的犄角旮旯发现陈拾、李饼的画像——那是正在做《大理寺日志》的他们,“夹带私货”塞的彩蛋。

“《大理寺》对我们来讲,就像生一个娃,从头开始,看着它慢慢长大。”边曦说。她和RC写剧本,平均每集要改七八版,往一部轻松日常的泡面番里,一点点注入暗黑、沉重与人性思考。槐佳佳则把自己看成一个说书人,拿着她们的剧本,用自己的镜头语言重新编排故事。

一部书说了5年,制作组的较真与强迫症逼走了不少参与者。为了让每一根线更接近手绘,全公司换了软件,所有人都要重新适应一套新的劳动工具。槐佳佳让大家把动画人物都当成“老戏骨”,情绪、性格各不相同,哪怕一个转身,都要区分开,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转法。

同行觉得他们疯了。“那时看一个动画,大家都说,角色真帅啊,声优好棒啊,剧情太虐了,没有一个人会提制作,会提线条,会为了一个动作一帧帧地抠。你这么‘用力过猛地做片子,观众最后能看到吗?”

开播前几天,槐佳佳还在加班改片子。有人问他,你这么拼,难道想拯救中国动画吗?“我说不用考虑拯救中国动画的事,手里的每一部片子都好好做,就行了。”

从2015年的《大圣归来》到2019年的《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国动画票房从9亿跃升到惊人的50亿。很多人大呼“国漫崛起”,“我们看完也就是笑笑。一位导演或是一部‘爆款,无法改变整个行业生态。” 资本的天性,使它更喜欢涌向那些变现速度快的行业,而不是苦等一部耗时多年,没有流量加持、没有偶像站台的作品。

“说白了,中国动画是一个需要匠人情怀的工种,我们不是导演、编剧、制作人,都是手艺人,燃烧自己1/10甚至更长的生命,完成一件作品。” 边曦说。

就像白猫李饼站在大唐的夕阳下,面对那个前路未卜的世界所说的: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槐佳佳(左)。边曦(右)。

槐佳佳。1984年生于天津蓟县,毕业于天津农学院,《大理寺日志》总导演。

边曦。1983年生于辽宁沈阳,毕业于沈阳建筑大学,《大理寺日志》总制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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