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的诱惑

2020-08-06 14:59米来
福建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小土豆向阳麦克

米来

我的艺名是森,三个木组合在一起,就像三根木头搭起一架纺织机,“吱呀吱呀”的,急急忙忙慌慌张张的,织出一匹长长的布。如果我是一匹布,可以让我选择的话,我会选择那种纯棉麻的布,线与线之间经纬分明,摸在手里,厚重踏实,而且有一种温暖的气息。不像那些锦缎丝绸,摸起来凉凉的,滑滑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也不像那些化纤混纺,看起来平顺挺括,高雅华丽,实际上却毫无生机,麻木不仁。向萍睁着一双黑多白少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麦克·杨,有些羞涩地介绍自己。

羞涩是装出来的,向萍是一个模特。模特撑起的气场,可以碾压千万双火热的目光。向萍需要一个话题,她的话题离不开自己的职业。森这个艺名,是向萍的前男友加前老板马蓝给向萍取的。马蓝给向萍讲解“森”的含义,“森”的内涵是綠,在自然界吹着清新的风。随着岁月的成长,从浅绿过渡到翠绿,再从翠绿过渡到深绿。浅绿代表单纯清新,翠绿代表青春活泼,深绿则显示出成熟和睿智。

可是在向萍看来,森就是用三根木条支起了一个衣架,向萍就是这个木头衣架。

马蓝用一种奇特的眼光看着向萍,似笑非笑。好吧好吧,你这么理解也没有错。口气里带着无奈和揶揄。

马蓝是麦克·杨的大学同学,十年前移民加拿大,还是麦克给他提供帮助牵线搭桥的。麦克看过马蓝的时装秀,在他的印象中,马蓝的模特队就是一个草台班子,不可能有森这么气质出众的模特。不过这样更好,之前他还担心会冷场,现在有了马蓝这个中间人,他们就有话题可聊了。

麦克是来相亲的,他要找个妻子带回温哥华。他刚刚在婚介网登记完,中介就给他安排了十几场相亲。麦克的要求并不高,35周岁以下,身高165厘米以上,体重不超过55公斤。然而照片和真人,常常对不上号。直到遇见鹿瑾时,已经是第18个相亲对象了。

鹿瑾各项条件都和他的要求吻合,麦克心满意足地带着鹿瑾,从温哥华到新加坡,再到中国香港地区走了一圈之后,鹿瑾平静地向麦克提出分手。他们之前已经说好,这趟旅游属于试婚,如果感觉好就当旅行结婚,直接登记交换婚戒,如果体验不好,两个人就和平分手。两个都是蹚过岁月之河的人,谁也不欠谁的。麦克的体验当然很好,唯一的遗憾是鹿瑾太过聪明。麦克准备好了价值6000加元的钻戒,在香港花园道的圣约翰教堂的神像前,他的手刚刚伸进口袋,还没有开始表白,手就被鹿瑾按住了。从一开始鹿瑾的目的,就是用身体交换一趟豪华旅行。所以在旅途中,她尽善尽美地服务麦克,她才不会傻到和一个不了解、比自己大一轮还要多的大叔闪婚。可是麦克对她的真诚,让鹿瑾有些内疚。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不如把向萍介绍给麦克。向萍不止一次表示,如果能去加拿大,即使对方是个老头,她也不会在乎。加拿大在向萍心里是个坎,不管她和麦克成不成,或许麦克能帮助她跨过这道坎,消灭她心中的魔。

鹿瑾当着麦克的面,直接给向萍打电话。向萍听到麦克·杨的名字时,心率陡然加速,血液奔流。麦克·杨这个名字,早已在她心里种下了草。这个麦克·杨也是来自加拿大,难道真的那么巧,既同名又来自同一个地方?他是不是十年前自己见过的那个麦克·杨呢?向萍毫不犹豫就答应见面。

见面的地点是向萍选的。咖啡店位于北京的烟袋斜街,油漆斑驳的木门外,挂着两盏手工扎的灯笼。一架老旧的水车,在院子中间慢悠悠地转动。在墙角的位置,有一架废旧的织布机。织布机上甚至还绷着两层经线,一头是半匹织好的布,一个梭子静静地趴在布上,里面还缠有半轴纱线,仿佛在等待主人来完成。

当向萍走进木门,从水车旁站起一个高个子,她立刻从他光秃秃的脑门认出了他。在向萍的记忆中,麦克个子比较高,微胖的圆脸露出红光,尤其是脑门,白得耀眼。十年前马蓝去拜见麦克,身边就带着向萍。麦克住在北京谢尔顿酒店,他穿一套白色绵绸睡衣,趿着一双软底拖鞋,看上去有些像李嘉诚。

如果说岁月是一把刀,这把刀用在麦克身上,也只是把他稀薄的头发悉数剃光,再把他的圆胖脸削尖了,把他肚子上的肥肉剔掉了。他显得比过去更高,尽管他上身白衬衫,下面黑西裤,脖子上系了灰条纹的领带,从保守的款式上可以辨出,都是出自美国的名牌普莱诗。他看上去依然不精神,可以说是老气横秋。

向萍对自己说:不急不急,十年都过去了,我又何必急在这一时?表面看上去,她娴静优雅。可是在她的内心,却是焦灼如焚。在T台走了多年,她已经能熟练掩饰自己。麦克的颓败气象,让她的心有几分快意,仿佛老天在帮她解恨出气。她抛出马蓝和自己的艺名,就是想试探麦克是不是记得她,是不是还和马蓝有联系。

马蓝还好吗?他话刚出口,向萍的心就像被针刺了一下。那个在她14岁带她出道,手把手教她走T台的马蓝,那个曾经信誓旦旦爱她一辈子的马蓝,一句话都没有交代,突然抛下她出走加拿大。导致马蓝出走的罪魁祸首,就是眼前这个麦克。

马蓝在温哥华开了一家公司,可能经营不好吧。听说他离婚后,把公司给了前妻。他后来娶了一个黑人,跟着他的黑人妻子去了美国。服务员把咖啡端上来,向萍要的是意式浓粹咖啡,麦克要的是美式咖啡。麦克夹起一块方糖,绅士般示意向萍,向萍摆了摆手。麦克把方糖放入自己杯中,轻轻搅拌着说:我和马蓝都是学纺织工艺设计的,我出国的时候,听说马蓝去了纺织厂。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他竟然改行做起了模特业务,而且做得那么顺溜。

顺溜是个什么意思呢?可能不算成功,只能算还可以吧!麦克温和的声音,平缓的语调,不慌不忙的动作,几乎和过去一模一样。当年他在马蓝和向萍面前,描绘他在温哥华的生活,也是这种声音和语调。他说他在温哥华开了一家贸易公司,专门销售中国产的棉纺织产品以及地毯。他每天只工作半天,午饭之后,他要么与朋友去钓鱼,要么去健身房健身。他已经在温哥华置办了产业,购买了一栋占地600平方米的别墅,别墅里还有一个游泳池。他常常邀请白人朋友到家里做客,在院子里烧烤,举办篝火舞会。

那个时候的马蓝,不仅是模特队的领队,而且是改制后的纺织厂老板。他本意是想请麦克帮忙,把纺织厂产品推销到加拿大甚至美国。麦克的话仿佛具有魔力,一下子就把马蓝吸引住了。加拿大的生活在麦克的描绘下,简直是人人向往的天堂。马蓝试探地问麦克,他是否可以去加拿大考察时,麦克竟然回答说可以,他的公司就可以给马蓝出邀请函。马蓝拿着麦克的邀请函真的去了加拿大,而且是一去再也没有回头。

向萍记得十年前的那次见面,一共坐有四个人。麦克当时介绍她身边的那个女孩,是他的妻子黄婷婷,在四大做审计师。黄婷婷普通的个子,皮肤白净。麦克介绍完之后,补充说:我正在给她办移民手续。黄婷婷微微一笑,一句话也不说,只顾低头喝茶。

麦克之所以对向萍没有印象,一是马蓝根本就没有介绍她,二是碍于马蓝是个有家室的男人,马蓝每次带她出门,都要求她做隐形人。那一年向萍只有18岁,还处在一种朦朦胧胧、情窦初开的年龄。旺盛的荷尔蒙让她失去理智,奋不顾身往马蓝怀里扑。如果马蓝是一杯毒酒,向萍也会毫不犹豫饮下。

马蓝的始乱终弃,让向萍牢牢记住了麦克的名字。马蓝出走两年之后,马蓝的妻子和儿子也悄无声息去了加拿大。如今突然从麦克嘴里听到马蓝离婚了,又再婚了,似乎马蓝过得并不是很如意。

向萍的情绪瞬间低落,她抬起头看了一眼麦克。不管麦克如何掩饰,眼前的他不也是衰败之象吗?他是离婚了还是丧偶?假如他沿袭了过去的辉煌,他还用跑到婚介所征婚吗?如果马蓝没有受麦克的影响,他留在中国也许更好。人人都说西方国家好,向萍想知道到底好在哪里。

向萍强打精神故意说:马蓝曾经向我们提到过您,说您开了一家大公司,买了一栋豪宅,不仅事业成功,而且家庭美满幸福。

麦克丝毫没有听出向萍话里的讽刺,他微笑着摇了摇头:在我的词典中,不存在所谓的成功和不成功。关键是要把握当下,懂得享受生活。我当年大学的同学,留在国内没有出去的,现在普遍都是处长级别以上的官。如果我不出去,我应该也是副厅了。当官有什么用呢?就那么一点点工资,上要孝敬父母,下要抚养子女,还要无休止加班开会,为自己争业绩。当然,我说的前提是当一个好官,如果当一个贪官,肯定很有钱,可是一天到晚害怕,不知道哪一天就进了监狱。在国外就不一样了,我不用担心生病养老,加拿大政府福利全包。我赚到的钱,不用存起来,随便消费。不用加班,没有压力,节假日世界各地去旅游。

我可以问一下您的私人生活吗?您是丧偶还是离异?您的公司还在运营吗?向萍直截了当打断了麦克的吹嘘。

麦克略微迟疑了一下,垂下眼帘,慢吞吞道:我是离异的,前妻也是中国人。我有一个儿子,被判给她抚养。我现在创业阶段,我在做能源贸易,把加拿大的石油推销到中国来。

您为什么不继续做纺织品呢?你做这个不是熟门熟路吗?

我以前做纺织品贸易,基本都是销售中国的产品。由于中国的纺织品更新换代的速度跟不上时尚和潮流的脚步,加上竞争激烈,利润空间缩小,我早就放弃了。现在最热的产品,就是能源,比如石油和矿产。能源是不可再生的,不管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没有能源就是一堆废铁。中国现在物质丰富,最缺的就是能源。如果我能把这块业务做起来,只要做成了一笔,不说富可敌国,至少可以购买一座豪华游轮。

向萍被他说得心里动了一下,她忽然想起有个初中同学,爸爸从部队转业去了克拉玛依油田工作,据说现在做到了副总。这是不是意味着,搭上麦克这条船,她也可以做能源贸易了?

向萍之所以能成为模特森,跟她的家庭环境离不开。向萍的妈妈是纺织女工,向萍的爸爸是纺织厂机修工。纺织女工三班倒,纺织厂的机修工也是三班倒。纺织厂的工人们,都有一些共同的特点。他们说话从来不是说,而是吼叫,似乎比赛看谁的声音响。他们走路从来不是走,也不是跑,而是类似于竞走。两条腿快速走着碎步,两手使劲划动着,发出一种“嚓嚓”的声响。在向萍的印象中,她的爸爸妈妈不需要买菜做饭洗衣服,到食堂吃饭,把全家换下的衣服装进一个布袋里,拎到车间浴室里面冲洗,成为纺织女工的一种传统。吃饭的时候,仿佛身体就是一个布袋,只需要把嘴巴张开,把饭菜直接倒入。纺织厂办公区域、生产车间、员工宿舍以及厂子弟学校,都在一个规划区域。从宿舍区到子弟学校,需要经过纺织厂的车间。向萍背着书包,常常在车间门口停留。门口有许多老人,推着童车或者抱着娃娃。车间的两扇门是虚掩的,经常有女工从里面溜出来,身穿蓝色的工服,头上戴着蓝色的帽子,嘴上戴着口罩,胸前还系着白色的围裙,围裙上印着红色的字体:某某纺织车间某组。

女工眼睛往外扫视,尖起嗓子叫了一声。有个老人赶紧推着童车过去,女工在围裙上擦擦手,弯腰抱起车里的娃娃,往墙角的椅子上走去。她摘下口罩,背朝外坐下,撩起衣服,把奶头塞进娃娃的嘴巴。有时候,能看到喂奶的女工在椅子上坐了一排。即使隔着很远,也能听到娃娃的嘬奶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奶香。

向萍守候在车间门口,趁女工们推门进出的空隙,探头偷看车间里的秘密。向萍一直好奇,车间里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的爸爸妈妈一年300多天不分昼夜往里面跑。还有这些喂奶的女工,等不及娃娃完全吃饱,就扯下奶头,掉头往车间里面冲,任凭娃娃在车间外啼哭尖叫,让老人推着在院子里走。不要说向萍的爸爸妈妈有时间照顾她的生活和学习,向萍到现在也想象不出,在那个人人都亢奋的纺织厂,她的爸爸妈妈是如何挤出一寸光阴把她和弟弟向阳制造出来的。

不是向萍不喜欢读书,纺织厂子弟学校的学生,没有多少人喜欢读书。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教室里棉花籽漫天飞,直飞到老师的头上,老师转过脸来,大声吼叫:谁扔的?教室里立刻变成一潭死水,寂静无声。老师刚把头转向黑板,教室里又是硝烟弥漫。

向萍把双臂伸展开来,用双手接住从天而降的棉籽。她闭上眼睛,把鼻子凑近它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萍闻到了一股棉籽的灰尘味,隐隐带有一种沉积的霉味。向萍喜欢这种味道,这种味道让向萍联想到纺织车间,她的爸爸妈妈就在车间里忙碌。向萍不仅喜欢棉籽,更喜欢布料,继而爱屋及乌,喜欢跟布有关的一切东西。向萍喜欢纺织厂织布的女工,喜欢她们高声喧哗的叫声,喜欢她们帽子上的白絮,喜歡她们蓝色工装上的汗味。向萍喜欢听纺织厂唧唧复唧唧的织布声,喜欢听商店里剪裁布匹时,售货员两手把布匹撕开的哗啦声,喜欢太阳下晾晒的被单在风中荡漾的呼呼声。

当马蓝组建模特队,用电脑给模特做培训时,向萍第一次从屏幕上看到模特比赛的画面,激动得泪水都出来了。马蓝点名让向萍谈感受,向萍说她为这些模特自豪,因为模特身上的布料,都是从纺织厂里买的,是她爸爸妈妈织出来的。

或许纺织厂的女工们工作太用力了,以至于把一辈子的工作都做完了。在向萍14岁那一年,纺织厂突然不景气了。女工们不用三班倒,有些车间停产了。那些日子里,向萍的爸爸妈妈惶恐不安。厂里发不出工资,有时候向萍的爸爸妈妈领回来的,是一匹又一匹布。布匹在房间里,堆得像一座小山。向萍和弟弟爬上山去,把布匹展开,一人抓一头,抖动得像波浪一样。向萍把布匹缠在身上,在地上滚来滚去。弟弟把布匹挂在墙壁上,抓住布头从床上荡到地上。向萍和弟弟玩得热火朝天,爸爸妈妈回家看到,抓起衣架把他们一顿乱打,把衣架都打断了。

为了解决销路问题,纺织厂模仿别的厂组建模特队,由技术员马蓝负责征选。马蓝贴出的海报很吸引人,模特可以坐飞机去上海杭州深圳,除了工资之外,还能够跟业绩挂钩领奖金。几乎全厂的女职工都去报名,在第一轮筛选过后,大部分女工被刷掉。第二轮结束的时候,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厂花蒋明雁,还有一个是刚分配来的大学生何鹿瑾。马蓝摇头说不行不行,两个人怎么叫模特队?至少也要三个人。妈妈把向萍从人群里推搡出来说:看看我家向萍,够不够格?纺织女工们哄堂大笑,她们不仅笑话向萍年龄不够,而且笑话向萍身上全是骨头,活像一个衣架子。

向萍其实不算衣架子,向萍是因为年龄小,骨架子先长起来。14岁的向萍和20岁的蒋明雁站在一起,肯定显得向萍骨感十足。马蓝看到向萍的瞬间,眼睛就亮了。他上下打量向萍,然后随手拿一匹布披在向萍身上,凹凸起伏,服服帖帖,好像是为向萍量身定做的。马蓝高兴得连连说:OK,OK!模特队算成立了,马蓝分别给向萍三个取艺名。蒋明艳的名字,去掉姓,把明字改成灵,艺名叫灵雁。何鹿瑾的名字很好,藝名直接叫鹿瑾。向萍的名字不能用,完全改艺名叫森。

马蓝亲自对模特队进行简单的训练,就开始带着她们去上海、杭州、无锡等地的布料市场走台。向萍在众目睽睽之下,半裸着身体,赤着一双大脚,挺着稚嫩的胸脯,披着各种布料在台上走来走去。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向萍的腿直哆嗦,不知道先出左腿还是右腿。马蓝启发向萍说,你的名字叫森,就是三根木条搭起来的衣架子。台下人不是看你,而是看你身上的布料。变成了森的向萍完全相信马蓝的话,马蓝给向森画靛蓝色的眼影和唇膏,戴靛蓝色的假发,就连指甲油也是靛蓝色的。森那时候的画风,就是现在的崔素拉。森迎着台下的目光走去,那一双双眼睛,像电光一样聚焦在森身上。他们看森的胸,看森的胯,看森的臀,森觉得全身发热,仿佛被这些贪婪的目光烤化了。幸好森的脸被隐藏在浓厚的油彩下,森使劲吞咽着口水,狠狠地把眼睛瞪回去。看吧!看吧!如果你看了不买,就让你烂眼睛!烂鼻子烂脸!森脸上的狠劲出来了,这使得舞台上的森剽悍无比,酷劲十足,每一次走台,都让马蓝出足了风头。

三年之后,马蓝从技术员升为营销部部长。仅仅过了一年,马蓝从营销部部长摇身一变,成为改制后的纺织厂老板。灵雁和鹿瑾先后离开了模特队,灵雁嫁给了杭州的一个纺织厂老板,鹿瑾自己闯深圳去了。森也从普通模特,晋升为模特队副领队。这个时候,模特队已经有了新的成员,马蓝不让森走台了。他把森压在身下,用嘴唇咬住她的耳垂,喘息着说:你是模特队的领队,将来要给我当老板娘。我要金屋藏娇,不能让别人看!真实的理由,是森开始长肉了。森再怎么化妆,也掩盖不住丰胸肥臀。森再怎么耍狠,也扮不起冷酷。马蓝不让森减肥,他抚摩着森丰满肉感的酮体,说这就是他最喜欢的样子。

马蓝是森的第一个男人,森不仅把他当老公,还把他当父亲,当老板,甚至当神一样放在心里。在森18岁生日那天,马蓝在饭店给森过生日。他老婆侯艳告到公安局,说马蓝诱奸未成年少女。公安局把森叫到局里,检查森的处女膜,追问森和马蓝的关系。他们一遍一遍地问,不仅问时间地点,而且不厌其烦地追问细节。24个小时,走马灯似的不停换人。森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她只记得一遍又一遍重复那些关于隐私的词语。那些词语像魔鬼一样,在她面前张牙舞爪,她被逼得无路可逃,无处逃遁。给她打击最大的是,马蓝不仅没有来安抚她,而且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森就是从那一天开始,重新变回了向萍。

纺织厂宿舍从来就没有隐私,向萍即使被锁在屋里,仍然阻断不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污言碎语。她用双手捂住耳朵,用窗帘裹住自己,用棉被压住脑袋,钻进床底下,仍然有恶毒的声音从墙缝里渗出来。向萍实在抵抗不住,她狂躁地扒光衣服,半夜从二楼的窗口跳了出去。当父母闻声追出来,向萍已经站在路中间,拦住一辆货车爬了上去,然后消失在夜幕之中。半年之后,向萍的父母在一所精神病院找到了她。

向萍又变回了14岁的样子,她瘦得脱了形。她的颧骨高耸,两颊下陷,两只大大的眼睛呆滞无神。她的手臂瘦成了两根细竹条,肩胛骨、肘关节和两只手醒目地凸出来。两条长腿伸展在床上,仿佛两根扒了皮的细杨木。

在过去的半年时间,向萍的父母找遍了能找的地方。谁也不知道,向萍在失踪的那段时间,经历了什么。医生说她不吃也不喝,完全依靠输营养液维持生命。她也不肯开口说话,只是不停地做织布的动作,医生才去纺织厂打听她的家人。

向萍的父母从学校把向阳叫回了家,一家人商量怎么办。向阳比向萍小两岁,他正在市重点中学读高中,全家都对他的未来寄予厚望。向阳和向萍的感情很深,当他看到姐姐的样子之后,一个发育还没有成熟的半大男孩,瞬间变得像一棵可以依靠的大树。他哑着嗓子对父母道:姐姐不能继续住在纺织厂的宿舍,我们要带她离开这里。妈妈苦着脸说:那你怎么上学?向阳发狠道:姐姐都这样了,我还能安心读书吗?

向萍的父母卖掉了住房,一家人悄悄地离开了纺织厂宿舍区,离开了纺织厂所在的城市,离开了昔日同事们的视线,再也没有回来。

麦克·杨和向萍见面之后,感觉向萍无论是模样、身材还是气质,都略胜鹿瑾一筹。尤其让麦克动心的是,他在向萍的身上发现了她的单纯。麦克前面见过的那些女孩,有些年龄虽然比向萍小很多,但是却表现出让人厌烦的世故。尽管麦克与黄婷婷离婚多年,然而在择偶这个方面,他仍然有着苛刻的要求。黄婷婷曾经尖刻地讽刺麦克:你就是一副穷鬼的皮囊,装着一颗富豪的心。

麦克承认黄婷婷说得对,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无论他哪里出生,处于哪种环境,只要他心里有一个梦想,就有了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当年他迎娶黄婷婷的时候,并不完全是一个穷鬼。至少那个时候,他还有着一栋别墅,他的贸易公司还在良性运转。尽管他每个月需要给银行支付4000加元的按揭,他还欠着中国客户几万加元的货款,然而他的银行账户上,趴着将,10万加元的存款。从总的收支平衡的角度来说,他并没有负债,而是略有盈余。他不用担心养老和生病,所以他有理由过悠闲的生活,健身,游泳,滑冰,滑雪,烧烤,跳舞。

黄婷婷说,如果是两人世界,她也喜欢这样的生活。可是她怀孕生子了,他们是三口之家了。麦克账户上的那点钱,换成人民币也不到100万,在国内的大城市连一套房都买不起。麦克应该要有忧患意识,他应该拼命想办法去赚钱。他们的孩子不仅需要最好的奶粉、最好的学校,将来还需要买房子,娶媳妇。麦克是一个比妻子大十多岁的丈夫,是一个38岁的父亲。他应该像父亲一样疼爱妻子,要像爷爷疼爱孙子一样疼爱儿子。他这个年龄在国内是老来得子,他应该把妻子儿子捧在手掌心里,含在嘴里。他怎么能够把妻儿扔到一边,独自一人去健身,去游泳,去滑雪,去跳舞?

麦克认为他是男人,并不擅长照顾孩子。他也不是老黄牛,播种之后还要拼命耕耘。他也不是在中国,所以不要拿中国和加拿大对比。既然她认为中国好,她为什么选择跟他来加拿大?麦克愿意请保姆来照顾妻子,可是遭到黄婷婷的拒绝。黄婷婷认为花钱请保姆,不如把她的父母接来温哥华。麦克答应了黄婷婷的要求,把自己银行账号上的钱,全部转到黄婷婷的账号上,作为岳父岳母来加拿大签证的担保金。然而麦克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是黄婷婷金蝉脱壳的一步棋,是她计划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在麦克出差一周归来,黄婷婷母子以及岳父岳母已经销声匿迹。

黄婷婷留给他的,是一封关于离婚的律师函。尽管银行的人都知道,黄婷婷账号上的钱是他的,但是他手里并没有黄婷婷的借条或者任何证据。他不能按期支付房贷按揭,银行收走了他的别墅。他无力归还国内厂商的货款,他的公司被告上了法庭,他只好宣告破产。身无分文且失去工作的麦克,被法院剥夺了抚养孩子的权利。加拿大离婚多么简单,当事人都不需要出面。麦克拿着法院的判决书,连探望孩子的机会都没有。

其实,黄婷婷是麦克的第二任妻子。他的第一任妻子艾佳,三观和麦克完全吻合。两个人在大学期间就已经开始同居。他们毕业之后,领了证一起出国,仅仅半年的时间,他们就因为共同的幸福观分手了。艾佳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白人,她说只要麦克愿意,她可以继续和他约会。麦克不是不想拒绝艾佳,而是没有能力拒绝艾佳。初到异国他乡的寂寞,囊中羞涩的困窘,让麦克变成一个性饥渴者,无穷无尽地从艾佳身上索取。两人约会的频率,甚至超过他们离婚之前。艾佳是个地地道道的纵欲狂,她色胆包天把麦克带回家,公然介绍给她的白人丈夫约翰。麦克参加艾佳所有的聚会,他们常常趁约翰不注意,偷偷溜到院子的角落或者杂物间里做爱。正是在艾佳的引导下,麦克渐渐接受了西方的生活方式。他一边和艾佳约会,一边不停地换女朋友。在艾佳的帮助下,他顺利拿到绿卡,并且在温哥华站住了脚。当他意识到需要成家时,中国传统的思想在他脑中占了上风。他再也不想找艾佳那样的女人结婚,艾佳只适合做女朋友,做性伙伴,不适合做妻子。所以当朋友把黄婷婷介绍给他时,他完全被黄婷婷小鸟依人的样子迷住了。他哪里能想到,黄婷婷是小鸟的皮囊,包裹着一颗豺狼的心。

潦倒的麦克并没有沮丧,他回到中国寻找商机,同时也寻找年轻女人。和鹿瑾的旅行,虽然耗尽了他一年的积蓄,却给他换来半个月的刺激生活,以及認识向萍的机会。他觉得冥冥之中,老天在垂怜他。向萍的出现,就是他命运发生转折的开始。

麦克的父母过世了,给麦克三兄妹留下一个存折和一栋三层楼的私宅。麦克有一个做公务员的哥哥,还有一个做医生的妹妹。哥哥妹妹一度为有个在加拿大的兄弟自豪,当他们得知麦克的真实处境之后,他们愿意把遗产全部留给麦克。尽管嫂子和妹夫都有怨言:父母生病的时候,麦克没有尽义务,凭什么分遗产的时候,他就可以享有权利,而且是独享遗产?然而长兄如父,没有人敢挑战哥哥的权威。哥哥强调说:中国有句俗话,叫作穷家富路。哥哥和妹妹虽然是普通工薪家庭,总是比在异国他乡的麦克要强。

哥哥和妹妹对麦克只提出一个要求,找个普通的女孩成家,好好工作,好好过日子。当麦克把他与鹿瑾旅游的照片分享给哥哥,尤其是他在网上秀出那颗6000加元的钻戒时,哥哥气得暴跳如雷:你把钻戒送给她了?

没有,还没有来得及送。

你能不能现实一点,找个年龄等各方面和自己相近的女人?这个鹿瑾这么年轻,又是一个模特,她不可能会跟你一辈子。你和她只见了一面,就带她游山玩水,她摆明了就是耍你,这你都想不到吗?

我们你情我愿,不存在耍的问题。

那这趟旅行,你花了多少钱?折合人民币超过10万了吧?

赚钱不就是为了花吗?如果只赚钱不享受,哪还有赚钱的动力?

如果你是一个千万富豪,不要说鹿瑾,就是再年轻的女孩,看在钱的分上,也会围着你转。你看看你连个固定工作都没有,你就随便砸出去十多万人民币,超过我一年的工资。就是去嫖妓,再高级的妓女,也不用花那么多吧?

你没有出去过,根本不懂什么叫享受生活。我有我的生活方式,我没有办法跟你解释。

兄弟俩因为鹿瑾这个话题,不欢而散。

向萍从T台下来时,明雁站在不远处向她招手。11个大大的花篮堆在一起,后台拥挤得挪不动脚。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冬装发布会,只是为了配合销售部的订货会,竟然收到这么多的花篮,而且冲着向萍一个人来的。在模特这个行业,向萍已经算过气的人。明雁请她来走台,完全是出于人情和面子,毕竟明雁和向萍曾经同在一个模特队,而且她和向萍的妈妈,曾经也是一个车间的同事。明雁看到突然有人给向萍捧场,这让她心里好奇,送花的究竟是哪方神仙?

向萍早就注意到人群中的麦克,他一如上次见面的样子,白衬衫黑西裤,打着中规中矩的领带,这让他看上去有些像前来采购的客商。向萍把麦克介绍给明雁,麦克想请她们吃饭,明雁委婉拒绝了。明雁一眼就看出麦克的来意,她附在向萍耳边说:他看上去蛮有诚意,你可要把握机会啊!

麦克在一家五星酒店订了座,当他领着向萍走进去时,偌大的餐厅里空荡荡的,除了服务员和他们两个,不见其他客人。麦克很绅士地给向萍拉开椅子,一个年轻帅气的服务生过来,轻声地向麦克征询意见,麦克点了点头。

服务生开始端菜上桌,冷烤牛肉,茄汁烩鱼片,大虾泥,黑鱼子酱,西红柿黄瓜沙拉,意大利蔬菜汤。服务生给高脚杯斟上红酒时,一个身穿绿色紧身毛衣、长发飘飘的女子面带微笑,拉着小提琴缓缓向餐桌走来。在卡农的乐曲声中,麦克含情脉脉举起了酒杯。

向萍开始的时候,还以为偶遇浪漫的客人派对。当她饶有兴趣左右观看时,才发现只有自己和麦克两个人,麦克不仅布置了一切,他甚至把餐厅包场了。当乐曲进行到高潮部分,麦克已经单腿跪在她面前,递给她一枚闪闪发亮的钻戒。

向萍脑中一片空白,这种场面她只在电影中看过。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亲临其境,就连做梦也不会梦到这个场景。假如跪在眼前的人不是麦克,而是另外任何一个男人,她都会感动得热泪盈眶。可是这个人偏偏是麦克,是导致她不幸的根源。向萍觉得自己承受不了,她一把推开麦克的手,夺门而出,一口气跑回了卧室,趴在房间里号啕大哭起来。

哭完之后,向萍给麦克发短信道歉。麦克并不追问原因,他有信心把向萍追到手。两个人再次见面,向萍开门见山说地:我不值得你这样破费。

只要是我喜欢的女人,我认为做什么都值得。

你如果去过我和马蓝工作过的纺织厂,就不会这么说了。

麦克坚定道:那是你的过去,我也有过去,过去了的东西,咱们就让它永远过去。我们都不能改写历史,但是我们能创造未来。

我不仅仅是一个人,我还有爸爸妈妈。如果你娶了我,就等于娶了一家人。你还愿意背这个包袱吗?

我的父母已经去世了,我现在才深深懂得子欲养而亲不在的痛苦。如果你愿意嫁给我,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

向萍再也找不到借口,她去请教明雁如何摆脱麦克,明雁问她:你是不是介意他和鹿瑾交往过?

向萍摇了摇头:我恨他拐走了马蓝。

明雁用手指头戳了戳向萍的脑门:马蓝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腿长在他的身上,如果他自己不想走,别人能把他拐走吗?再说马蓝是个超级混蛋,当初在模特队,他不仅骚扰鹿瑾,还骚扰过我。我们就是为了躲开他,才离开了模特队。谁想到他这只骚公鸡,连你也不肯放过。马蓝即使不去加拿大,他也不会离婚娶你。他把你害成人不人鬼不鬼,你还想着他,你脑子拎不清吗?

向萍争辩道:我不是还想着他,我只是想见他一面。

明雁双手在胸前交叉,发出冷笑:见到他之后呢?

我想问问他,是不是忘记了当初向我许下的诺言。

这个还用问吗?事实摆在面前。

我就是想当面问他,看他是什么态度。我为他做了那么多,把青春都给了他,他必须亲口回答我,他欠我的不是吗?向萍激动起来。

明雁把双手举起来:OK,如果我是马蓝,我代替他来回答你。我先设想一种最乐观的场景,马蓝现在单身,而且比较富裕。他说请你原谅他,当年他出走也是迫不得已,他愿意用余下的岁月弥补你,你还愿意跟他生活吗?

向萍听到这里,心中小鹿一样狂跳不止。原来在她的内心,她从来就没有恨过马蓝。她很想说她愿意,可是她明白,家里人會反对,尤其是弟弟向阳,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明雁接着说:其实最有可能的情况是,他在国外混得并不好。他可能根本都不想见到你,更别说他有没有这个能力。即使你想尽一切办法见到他,他也只会风轻云淡地说一句,对不起,过去的事情我已经忘记了。

向萍听完泪流满面:他凭什么忘记我?

凭什么?就凭他是一个人渣。就像你被恶狗咬了,你也要问一条恶狗,它为什么咬你吗?你其实应该多想想你的父母,还有你的弟弟向阳。他们希望你早日摆脱痛苦,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谈到弟弟向阳,向萍的心才渐渐平复下来。当年为了给她换一个新环境,弟弟高中辍学后,跟随父母一路往北。当他们到达河北秦皇岛时,向阳看着波澜壮阔的大海说:就在这里安家吧,大海和阳光对姐姐康复有利。他们把卖房的钱,在这里买了一间门面房,开了一家早点铺。他们把铺子隔成里外间,妈妈和向萍住里间。外间白天做店面,晚上把东西收拾后,父子两个把桌子并拢,被子一铺就当了床铺。

向阳去培训中心学了三个月面点,回来之后就开业了。他们卖的早点比较简单,包子油条小米粥。向阳年纪虽然不大,但是心眼灵活。他做的包子,个大馅足,汤汁鲜美,而且每个包子里,都有一只货真价实的虾仁。他炸出来的油条,又粗又壮,外酥内嫩。最重要的是,他的油条吃了不上火。他家熬的小米粥,黄灿灿的,黏稠而又稀薄,上面漂浮着一层金色的米油,热腾腾的,散发出小米的清香。他们几乎没做什么宣传,吃客们吃了第一口,都会回头再来。早点铺的口碑一传十,十传百,口口相传,很快成为这条街最火爆的早点铺。

向阳在学艺时,遇到了一个好师傅。师傅不仅教他手艺,还教他做生意的秘诀。用最好最新鲜的食材,而且要用足料,做出来的点心才会味道好,加上分量足,自然会赢得顾客青睐。师傅还告诫他,生意再好,也要懂得节制,这样才不会给自己招来祸害。

向阳在开店之前,打听过周围铺子的营业额,基本都在每天500元到2000元。向阳把自己的营业额目标,定在每天800元。他只用了两个月,就达到了这个目标。别人的材料费占毛利的四成,向阳的却占了六成。但是别人的店需要租金,向阳不用租金,而且家里不用请工人,这样一个月有七八千元的纯收入。

做早点真是辛苦,每天半夜就要起床,向阳发面粉、剁馅,妈妈清洗餐具,爸爸熬小米粥。天开始蒙蒙亮,就有客人上门。爸爸炸油条,向阳包包子,妈妈负责收钱。不到8点钟,他们的早点就卖完了。有许多顾客抱怨,买他家的早点要起早。还有商家上门求合作,向阳都微笑着拒绝了。因为在他家旁边,还有好几家早点铺。每次都是他家卖完了,旁边的早点铺才能开张。向阳谨记师傅的教诲,不能把最后几块钱赚走,要给别人留一条活路。

向阳最大的顾忌,就是家里还有一个病人。忙完一早上的生意之后,爸爸妈妈按照向阳列的单子去采购,向阳独自带姐姐出门散步。他买了一辆三轮车,让姐姐坐在后面,沿着海滨慢慢溜达。晒太阳,吹海风,看海鸥,堆沙子,听音乐,就像哄小孩子一样哄着姐姐。

向萍至今都记得,向阳拉着她的手,在海滩上奔跑。向阳为了唤醒她,去商店买来整匹的布料。他把布匹在沙滩上铺开来,纯白的棉布,乳白的亚麻布,就像一只巨型的海鸥,在海风中飞舞着,在向阳的手里抖动着,然后传递到向萍的手里。一天,两天,三天,有一天狂风大作,正在奔跑的向阳连同布匹被吹得飞了起来。向萍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她想抓住布匹,把向阳拉回来。她在沙滩上趔趄着,迈开了她的双腿。她踉踉跄跄奔跑着,追赶着把向阳卷走的布匹。

麦克跟着向萍,来到了她位于秦皇岛的家。向阳早已结婚生子,他的妻子晓月是秦皇岛当地人,他们的儿子小章鱼,已经上幼儿园中班了。夫妻俩把早点铺卖掉了,在海边租了一块地,盖了十几间小木屋,兼做民宿和餐饮。他们给父母在市区买了房子,小章鱼交给父母看管,上学放学也是爷爷奶奶接送。

向萍带着麦克回家时,已经是11月了,正是虾肥蟹美的时节。向阳做了满桌子的海鲜,清蒸燕鱼,红烧螃蟹,粉丝扇贝,水煮皮皮虾,油炸小青皮。麦克来得太突然,向萍之前并没有给家人打招呼。一家人围坐在大圆桌旁吃饭,大家互相客气之后,都低着头去剥虾,气氛有些尴尬。麦克第一次上门,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他跟着夹了一只皮皮虾,左右翻弄了半天,就是不知道如何下手。小章鱼看麦克不会剥皮皮虾,就抢过来给麦克做示范:叔叔,你在国外没有吃过皮皮虾吗?

麦克想了想说:我住的城市温哥华也靠海,我好像在温哥华的餐厅真没有见过皮皮虾。

小章鱼说:那温哥华有花蛤吗?

麦克说:温哥华肯定有蛤蜊,不知道和中国的花蛤是不是同一个品种。

小章鱼又问:那你们可以去赶海吗?

当然可以,但是加拿大是个讲法律的地方,不是每个海滩都可以挖蛤蜊钓鱼,他们有严格的时间和地区规划。如果随便赶海,被警察叔叔看到会罚款。

小章鱼像小大人一样点头:我们秦皇岛也有规定,七八月份也不能赶海。

麥克趁机说:七八月份这里应该是旅游的旺季吧?如果禁海的话,游客们岂不是吃不到新鲜海鲜?

向阳笑道:说是禁海,其实是限制过度捕捞。近海不让捕鱼,远海还是可以,住在海边怎么可能会吃不到海鲜呢!

你们这里民宿的生意好做吗?

我们这边的海靠近北部,每年只有半年时间可以接待游客。有些民宿早的话,从6月份就开始营业。晚一些的民宿,一般在7月开业。到了11月底,气温就下降到零度了,大家都关门歇业了。

那另外半年你们做什么呢?

有的人在家歇着,打打麻将看看电视。有人外出旅游,看看外面的世界。

半年工作半年休息,真是不错的生活。麦克羡慕地说。

麦克先生做什么工作呢?向阳巧妙地打探麦克。

我大学毕业之后去加拿大留学,毕业后自主创业。从开店卖小手工品开始,慢慢做到中国纺织品进出口贸易。我当时可以说做得很成功,我做到了上海棉纺十七厂的龙头细布在温哥华的销售总代理。后来因为和前妻闹离婚,她卷走了我的资金,导致我资金链断裂,加上纺织品行业不景气了,我的公司就倒闭了。这些年我改行做汽车销售,也做过房地产销售,都是给别人打工。薪水一个月加奖金,大概6000加元,饿不死也发不了财。有许多中国留学生,拿到绿卡之后,都是靠这份薪水养家糊口。我是做过大生意的人,不会就这么甘心给别人打工。我这次回国就是来考察市场,看看有没有新的商机可以发现。

晓月抢过话说:中国有太多的商机,比如我们这个民宿,如果追加投资提高档次,在冬季也接待游客,生意肯定会更加火爆。

麦克问:需要多少投资呢?回报率是多少呢?

晓月一下子噎住了:我只是有这个想法,具体没有算过。如果麦克先生感兴趣,我可以找人仔细算算。

麦克说:我手头目前有个大项目,是个能源项目。我想把加拿大的石油推到中国市场。我们目前已经和中国有关部门在谈框架协议,如果成功了的话,我们还要在加拿大和中国沿海建设我们专用的石油运输码头。

晓月被石油这个项目唬住了:那得多大的投资呀?

麦克轻松道:这个不用我操心,我们有专业的融资团队。资金不是问题,最主要的是项目前景好。如果我的这个项目做成了,不要说投资民宿,就是开发整个海滩都可以。

晚上睡觉的时候,晓月把头靠在向阳的胸前喃喃说:你说这个麦克说的话靠谱吗?

向阳说:我也没有出过国,不知道靠谱不靠谱。我看他一五一十说得详细,看上去不像是骗子。如果姐姐喜欢他,即使他不开公司,一个月有6000加元工资,完全可以养活我姐姐。

晓月说:可不,人民币和加元是1比5,6000加元就是3万块人民币。

向阳用手抓了抓头皮:唯一的不足,就是麦克年纪有些大。

嫂子私下跟哥哥说:麦克前辈子不知积了什么德,虽然没有赚到大钱,可是真的享受了生活。看看他相处过的女人,一个赛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年轻。尤其是到了48岁的年龄,还娶到这个向萍。不说向萍的模样身材气质,她的性格也这么好。你还别说,小叔子桃花运真不错。

哥哥心里也认可向萍,但是不敢表露出来。女人就是这样,她怎么说都可以,男人绝对不能当她的面,褒扬另外一个女性。他含含糊糊说:现在刚刚开始,相处久了才知道好不好。

向萍在哥哥家里住着,从来不谈离开的话题。嫂子有时候会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加拿大呀?向萍说:温哥华的冬季太冷,麦克说不适合孕妇居住,更不适合产妇坐月子。嫂子听话听音,明白向萍想在她家里生孩子。哥哥心里早就明镜一样,如果麦克把向萍带去加拿大,向萍没有加拿大的绿卡,又没有买任何保险,按照麦克目前的经济状况,他肯定负担不起向萍生孩子的费用。哥哥故意装傻,谁让麦克是自己的亲弟弟呢?再说向萍把哥哥家当婆家,她在婆家生孩子也是正当的行为。

向萍生了一个男孩,嫂子比向萍还高兴:这下好了,公公婆婆泉下有知,也该满意了,咱家有后了。哥哥瞪了嫂子一眼:你说什么呢?咱家闺女就不是后代吗?嫂子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咱家闺女当然是后,可是在公公婆婆的眼里,只有男孩才可以传宗接代。哥哥发脾气道:你又不是爸妈肚子里的蛔虫,好像比我这个做儿子的还懂爸妈。你看不到爸妈多疼咱闺女吗?嫂子赌气说:这还用说吗?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夫妻两个为麦克的儿子吵吵,更增添了家庭的乐趣,向萍自然心里就高兴。产妇高兴的反应,就是产奶丰富,小宝生下来6斤,出满月的时候就10斤了。脸胖得耷拉下来,胳膊肘、大腿根的肉挤在一起,洗澡的时候,得用手掰开才行。

向萍诚恳地说:请哥哥给小宝取名吧!哥哥连忙推辞,我是个土八路,还是让麦克取。向萍央求道:小宝是在哥哥家出生的,要不哥哥就给取个小名做纪念吧。哥哥想了想,就说:叫小土豆吧!嫂子听了连忙说,太土了,不好听。向萍说:名字贱,好养活。小土豆小土豆,圆头圆脑,实心实意,寓意好,就叫小土豆。

哥哥心里一热,张罗给孩子办满月。他本意是自家人聚聚,不知是谁把消息走漏出去,单位来了一堆人。谁让哥哥人缘好,单位每人送一个小红包,而且当场拆开,不超过100元,意思到了就好,就怕有人到纪委告状。可是过了几个月,纪委还是约谈了哥哥。

有人写匿名信状告哥哥,生活腐化堕落养二奶,不仅偷生私生子,而且借满月酒向下属索贿。哥哥虽然澄清了二奶和孩子问题,但是索贿却怎么也无法说清。纪委让哥哥自己坦白,哥哥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问题来。纪委干脆出示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向萍和一个年轻女人坐在一起,向萍手里在数钱,女人在看一只玉镯。

哥哥回家追问向萍,向萍仿佛醒过神来,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说:哎呀,哥哥要是不提起来,我都把这事忘记了。就是孩子办满月酒那天,有个女人说是哥哥单位同事,来看看小土豆。她看到我手腕上戴的玉镯,问我多少钱买的。我怕说多了,吓到人家,说少了,又让人看不起,就随口编了个价,10万人民币。这个女人说她不信,她说像我手上的玉镯,至少值100万。我就开玩笑说,我不要100万,半价卖给你吧!她竟然当了真,马上从网上银行给我转账,把我的玉镯买走了。

你这个玉镯哪里来的?它到底值多少钱?

玉镯是麦克从加拿大寄过来的,我听麦克说这是他公司矿里出的玉石,他也不知道矿石值多少钱。这只玉镯麦克只付了加工费,没有计算矿石的价值。

你赶快给那个女人打电话,把50万退还给她,把玉镯赎回来。

向萍吞吞吐吐说:我已经把钱汇去给麦克了。

哥哥皱起眉头说:你知道不知道,就因为你收了人家50万,我就被纪委盯上了?

向萍吓了一跳,赶紧打电话联系那个女人。但是那个女人的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听。哥哥知道自己被暗算了,他让办公室去追查那个女人。办公室的人说,这个女人是个临时工,前不久突然辞职走了,谁也联系不上。哥哥只好带着向萍一起去纪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完了,又自己筹集了50万上交,心里才勉强踏实下来。

即便如此,哥哥还是受到了通报批评,由处长变成了调研员。哥哥因此大病一场,嫂子看向萍的眼神也不友好了。向萍虽然不是故意,然而再也无颜在哥哥家住下去。她带着刚满月的小土豆,回到了秦皇岛的娘家。外公外婆舅舅舅妈都听说了向萍闯的祸,他们没有责怪向萍,这是一个无心之过。如果非要责怪的话,也只能责怪麦克。

孩子满百日的时候,麦克终于回国了。他给岳父岳母一家,每人送了一件玉做礼物。岳父和小舅子的,是玉雕的小挂件。岳母和晓月的是玉镯,岳母的玉镯是老玉,晓月的玉镯是血玉。老玉绿得发暗,血玉红得刺眼。如果按照中国翡翠的市场行情,价格何止百万?麦克却实实在在解释说:这些玉石是他们公司出的矿,是他用捡来的边角料加工而成的。换一句话说,这玉镯的实际价值,就是加工费的价格。

岳母和晓月听麦克说完之后,情绪一落千丈。向阳把玉石拿在阳光下照了照,说:这玉石通体透亮,而且有宝光,质地比中国翡翠还要好。既然加拿大那么便宜,如果拿到中国销售,说不定能卖出大价钱。

岳父说:中国市场不认的话,就是一块破石头。

向阳说:你们知道南红吗?以前四川山里的孩子当石头玩。现在炒成了宝贝,价格不比翡翠低。其实道理很简单,不管是翡翠、南红还是宝石,统统都是石头。物以稀为贵,那些炒家把南红炒完了,说不定转眼盯上了加拿大矿石。姐夫從加拿大带来的这些玉,将来就真是大宝贝。

向阳的一番话,让气氛又活跃了起来。向阳并不懂玉石之类玩意,只是多年经营餐饮和民宿,接触的客人复杂多样,其中不乏这方面的行家。向阳耳濡目染之下,也能信口说上几句。向阳心里一开始并不认可姐姐这桩婚事,麦克比姐姐大20岁,这么大年纪还在谈创业,说话做事有些不着边际。但在接触过程中,向阳发现这个快50岁的姐夫,看上去虽然有些不靠谱,但是却单纯幼稚得可爱。现在他最担心的,反而是姐姐向萍的动机不纯。向萍不管不顾嫁给麦克,说白了就是冲着加拿大去的。尽管向萍不承认,然而向阳比谁都了解她。马蓝这个名字就像一个幽灵,在过去的十年时间里,不仅啃蚀着向萍的灵魂,而且也干扰一家人正常的生活。

当向萍抱着小土豆,跟随麦克登上飞往温哥华的航班,向萍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向萍的父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向萍的婚事一直以来,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他们的心头。现在这块大石头终于被移开了,他们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轻松和笑容。晓月的心情和婆婆公公一样,她看向萍的眼神里满是憧憬和羡慕。不会说半句英文的姑姐,竟然梦想成真拿到加拿大绿卡。唯有向阳的心里愁云密布,只能暗中祈祷向萍能在加拿大过上安稳的生活。

麦克租的是一栋二手的两层独屋,一层是客厅餐厅厨房,二楼是两个卧室一间书房。还有一个堆满杂物的地下室,墙上挂着各种工具,靠墙的地方放着手推车、割草机,甚至还有一台柴油发电机。客厅比较小,地面铺着灰色地毯,一台老式电视机,一张长沙发,靠墙一排书架。敞开式的厨房和餐厅相连,一张厚实的樟木饭桌,四只沉重的实木餐椅。二楼是樱桃木的实木地板,主卧室落地玻璃窗外,是一个半弧形敞开式的阳台,面对着树木葱葱的森林。不远处有一个湖泊,蓝得像是一块水晶石,在阳光下发出炫目的光。前后花园被密密的树篱围住,一丛丛金色、紫色的小花挂在树篱上,仿佛是一座花的围墙。围墙外耸立着几棵高大的柏树,还有两棵连香树,不远处有樱花树和银杏树。3月的天气,粉红色的樱花倒影在湖泊里,就仿佛是一张颜色艳丽的水彩画。

麦克抱着小土豆,带着向萍楼下楼上走了一遍。麦克介绍说,这套房子年租金2万加幣,位于枫树岭的市中心,去商业中心仅需步行10分钟,距离他上班的矿山,开车大概20分钟的路程。

麦克避重就轻,小心翼翼地介绍,他不敢说枫树岭其实属于温哥华的“远东”,没有公交车到达。这让他想起自己曾经拥有的那栋独屋,不仅面积比这个大,而且位于温哥华西区,紧邻繁华都市圈,步行就可以去海滩散步。

向萍心不在焉地听着,她并不关心麦克所说的内容,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她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带来的6个行李箱上。除了小土豆的日常用品之外,箱子里装的都是向萍的时装。她提前让麦克购买了几组落地衣架,她把这些衣架组装在书房里,然后把行李箱里面的时装,一件一件熨平挂上去,书房变成了一间超级大衣柜。

这些时装很大一部分,是向萍走秀时设计师赠送的。有一部分是向萍自己添置的,另外几件婚纱,是麦克给她买的结婚礼服。明雁当初劝她说,婚纱这种东西,租比买合算,毕竟一辈子只穿一次。可是向萍坚持要买,麦克就爽快买下了。还有钻戒,她没有要麦克准备好的那枚,而是选了一款更贵的蓝晶钻戒。启程之前准备行李时,向阳就劝向萍说:我听说加拿大那边,穿衣服都很随便,平时都是T恤牛仔裤运动鞋,只有在重要场合才需要礼服。你带一两套备用就可以,不用带这么几大箱子,不仅路上带着麻烦,将来还占地方。向萍依然我行我素,麦克说,向萍愿意带就带,加拿大的衣服很贵,带着就不用买了。

麦克帮助向萍熟悉了环境之后,就开着那辆新买的二手福特去上班了。向萍喂饱了小土豆,把他放在装有围栏的床上,丢给他几个毛绒玩具。她缓缓走进书房,径直拿起一件淡蓝色的礼服,站在镜子前面比画着。她的耳边响起了马蓝的声音:你的气质最适合蓝色,将来我娶你的时候,我会亲手给你设计一款婚纱,给你戴上极品冰种蓝晶钻戒,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

当向萍化好妆,换上蓝色婚纱,戴上蓝晶钻戒,站在镜子前面时,她幻想着身穿蓝色礼服的马蓝,掀开她的头纱,深情地和她相拥亲吻。小土豆的哭声把向萍从幻觉中惊醒,她想起了留在卧室里的小土豆。当她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时,发现围栏的一边倒了下来,小土豆从床上滚到了地上。向萍忘记了身上的婚纱,她俯身抱起小土豆。她的一只脚踩住了裙角,当她站起来时,婚纱发出清脆的撕裂声。向萍感觉仿佛有一把刀,从她的胸口一直划了下来。向萍眼角噙泪看着小土豆,小土豆停止了哭泣,脸上也挂着泪珠。母子两个泪眼相向,小土豆把胖胖的小手伸向母亲。向萍心中一团柔软,不由得把小土豆紧紧搂在怀里。

麦克下班回家的时候,向萍已经洗去了妆容,把那件蓝色的婚纱塞进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子里,丢进了垃圾箱中。麦克买了鸡脯、鸡蛋、西红柿、黄瓜、胡萝卜和西兰花,还有明天的早餐,牛奶和面包。以前麦克单身的时候,会偶尔给自己做早餐,平时都在外面吃,很少下厨做饭。现在迫于经济压力,向萍也喜欢少油少盐的素食,他不得不亲自动手。他做了鸡脯三丁、黄瓜炒鸡蛋、凉拌西兰花,蒸了米饭。向萍温柔地给他当助手,铺好碎花桌布,摆好碗筷勺子,一家三口围坐在点着烛火的餐桌前。窗外繁花似锦,椋鸟叽叽喳喳,小松鼠端坐枝头,晚风清凉地吹进来,吹进一种蓝色的气息。

麦克一直不知道,在他上班的时候,向萍是如何打发她的时光。直到一个周五的傍晚,麦克在下班的途中拐进超市,遇到邻居艾伦夫妇。艾伦夫妇是英国移民后裔,退休前是皮特草原中学的教师。麦克刚刚搬来,还没有来得及去拜访邻居。平时开车上班下班,艾伦夫妇也只看见麦克一个人进出。他们告诉麦克说,他们看见一个奇怪的年轻女子,每天画着浓妆,穿着单薄的婚纱礼服,从他的家中出来,推着一个孩子在湖边散步。他们询问麦克说,这个女子是麦克什么人?艾伦夫妇怀疑这个女子精神有问题。

麦克连忙解释说,她是他来自中国的新婚妻子,她在国内是个时装模特。因为职业的原因,她需要在家里试穿那些时装训练自己,可能出门的时候忘记换下来。

艾伦耸了耸肩说:请你告诉你太太,湖边温度比较低,建议出门的时候,披上一件长外套。

晚饭之后,麦克洗完碗,把垃圾桶推到花园门口。艾伦夫妇牵着一只狗从门口走过,双方打过招呼之后,艾伦用那双灰褐色的眼睛扫了一眼麦克的阳台,对着麦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似乎在问:你和你太太谈过了吗?

麦克上楼冲了一个澡,赤脚走进卧室。小土豆已经在次卧睡着了,向萍一如往常穿着吊带真丝睡裙在床上等他。麦克不想破坏气氛,可是当他把向萍拥在怀里时,他触碰到她冰冷的手指。

你今天带小土豆去了湖边?

你怎么知道?向萍话没有说完,就轻轻地咳嗽起来。

隔壁的艾伦告诉我的,还让我提醒你,以后出门的时候,别穿得太单薄了。麦克一边轻描淡写,一边观察向萍的反应。向萍似乎并没有听他说话,麦克忍不住加重语气补充道:你那些礼服旗袍先收起来吧,等到小土豆周岁生日,我专门办一场派对,那个时候,你再把那些衣服拿出来穿好吗?

向萍仿佛做贼被当场抓住了一样满脸绯红,她从麦克怀里挣脱开来,眼睛里闪出愤怒的火苗:等小土豆过生日,你让我打扮穿戴给谁看?你以为我不会英文,连枫树岭是个穷乡僻壤都不知道吗?

麦克一下子就被向萍的话击中了,他知道向萍不是爱慕虚荣的女人,他也知道向萍心里或许还住着另外几个人,或许是马蓝,或许是其他男人,但他并不想去深究。就像麦克自己心里还装着艾佳、黄婷婷甚至鹿瑾一样。凡是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和女人,怎么可能像风吹过水面不留痕迹呢?麦克需要做的不是抹去这些痕迹,而是给予向萍更多的包容和爱护,更丰富的物质和娱乐生活,就像当初他给向萍的许诺。他现在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是距离自己想要达到的目标还很远。他愧疚的同时,也在害怕,害怕自己没有能力让向萍幸福。

麦克极力压抑自己,用平静的语气说:你要相信我,给我时间。

向萍无力地依偎在麦克肩头: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麦克感觉向萍的身体有些异常,伸手去摸向萍的额头,向萍发烧了。麦克赶快翻出感冒灵,倒出一片遞给向萍,却被向萍推开了。向萍从床上爬起来,卫生间里传出她的呕吐声。向萍又怀孕了,麦克又惊又喜。惊的第一个孩子还没有学会走路,又即将迎来第二个孩子。喜的是在加拿大,增加一个孩子并不会增加多少经济负担,在全家总收入不高的前提下,反而可以得到更多的补助。然而对于麦克来说,身上的负担无形中增加了。

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孩,出生的时候是秋末初冬。向萍抱着胖乎乎的女儿,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抬头看见树篱上挂着一串串野生的浆果,像刚长出了新鲜小番茄。向萍指着树篱上的果实对麦克说:你看那是什么?是不是小番茄?麦克说:那是野生的草莓。向萍怀里的婴儿忽然啼哭起来,向萍一边摇晃一边说:你是喜欢叫小番茄还是喜欢叫小草莓?小土豆从卧室里爬了出来,奶声奶气地说:小番茄!

麦克请了一个钟点工帮忙,钟点工是个来自中国内地的名叫姜欣欣的女生。姜欣欣学的专业是新闻摄影,她利用课余时间兼职赚学费和生活费。当她一眼瞅见书房中的那些时尚衣服,再看看生育了两个孩子的女主人的身材,这个聪明的姑娘立刻猜出了向萍的职业。姜欣欣正在设计她的毕业作品,向萍和她的时装成为她最好的素材。麦克无法兼顾上班和照顾妻子,在向萍坐月子期间,只能延长姜欣欣的工作时间。

姜欣欣的到来,让向萍变得开朗了许多,同时也让麦克的经济变得捉襟见肘。麦克一个月的工资税后5000加元,加上两个孩子牛奶金600加元,合计约5600加元月收入,刨去每月房租2000加元,养车费800加元,一家四口生活费约2500加元,再加上给姜欣欣的工资,常常入不敷出。在生活的重压下,麦克辞职创业的念头不停地冒出来。尤其是看到向萍在姜欣欣的面前,一套又一套地换衣服,把家当成T台秀时,麦克创业的愿望变得更加强烈。最后促使他下决心的,是向萍当初汇给他的50万人民币。向萍曾经要求麦克归还哥哥,麦克表示说,以后只要是有关钱的事情,由我来处理。你把心事放在小土豆身上,其他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

向萍真的就把一切放下了,她在姜欣欣的陪伴下,开始去华人多的地区出没。每一次出门,她都身穿盛装,去北温和西温的海滩摆拍。她去得最多的是唐人街,还有列治文的生态公园和渔人码头。姜欣欣不仅负责开车和照顾小土豆,而且还负责做摄影师。向萍给自己画靛蓝色的眼影和唇膏,戴靛蓝色的假发,一如当年在舞台上走秀。其实她并不在乎照片拍得如何,她只是幻想在拍摄的过程中,能够引起路人好奇。这个路人不是别人,而是偶然路过的马蓝,或者是马蓝的前妻,马蓝的儿子。她甚至幻想她的照片被发在华文报纸上,马蓝和他的家人认出了她。然而她从未考虑过,万一马蓝真的出现了,她该怎么办?

麦克说服了自己的老板埃里克,埃里克又拉了一个名叫琼斯的白人合作,三个人成立了加中能源投资公司。埃里克出资6万加元,担任公司董事长;杰克出资2万加元,担任公司副董事长;麦克只出劳动力,担任公司总经理。公司的注册和办公地址,都在埃里克的矿山,就连固定电话,也是借用埃里克公司的。

埃里克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他之前在国内也是做玉石生意的,通过投资移民来到温哥华,这个玉石矿就是他为了移民而投资的项目。他之所以选择和麦克合作,有着他自己的小算盘。如果项目成功最好,如果项目没成功,等于花钱雇了一个工人,因为麦克还在他的手下工作,甚至连座位也是辞职前坐的那个工位。麦克做石油贸易的同时,也帮埃里克做些杂事。他守在一台电脑前,利用网络开始了他的创业之路。为了赢得埃里克的信任和支持,他不停地向董事长汇报业绩,不断刷新业绩。比如他已经联系到印尼的石油供应商,报价低于加拿大本地公司。他查到中国石油公司在中东采购原油的价格,是印尼石油价格的两倍多。他已经开始接触中国石油的高层,准备回国详细谈论合作的细则。

埃里克和杰克同意他去中国出差,甚至鼓励他去印尼考察原油供应量。然而当麦克飞到印尼才发现,给他报价的所谓供应商,是和他一样守在电脑旁边的一个印尼青年。这个印尼青年一再强调说,这个是期货价格,不是现货价格。实际上印尼青年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石油,所谓的报价也是从网上搜来的信息。

麦克把希望寄托在克拉玛依油田,他将要拜见的是向萍同学的爸爸。当他风尘仆仆赶到克拉玛依,发现老人早已经退休了。老人对麦克说:你想把加拿大石油低价卖到中国来,你这个出发点是好的。但是你想过没有?石油是受国家管制的能源,不是谁都可以做石油生意。

麦克说:中国石油不是一直从海外采购吗?

老人摇摇头:这个是国家的决策,不是我这个层面能理解的。

向萍,你近来好吗?马蓝的口气仿佛是老朋友见面,既没有多年未见的生疏,也没有突然遇见的惊喜,更没有因为当年的抛弃产生的愧疚。

向萍怔怔地望着他,心潮澎湃,一句话说不出来。

马蓝继续问:就你一个人在家吗?

向萍点点头,又摇摇头。

马蓝突然放低声音说:你还像过去一样,什么都没有变。我先把这边的工作完成,然后再过来跟你细聊。

向萍看着马蓝的背影,想着他刚才说的话,不由得鼻子一酸,眼泪唰地流了下来。我一直是你的向萍,我一直都没有变。变的只有你,你从内在到外表,都变得让我认不出来了。

向萍回到屋里等马蓝,站在窗前看他的身影。马蓝比过去胖了,似乎比过去矮了。他是从美国回来了,还是一直都在加拿大?他怎么变成了清洁工?他不是带着一大笔钱出国的吗?向萍心里有太多的疑问,她看着马蓝把树叶装进一只又一只黑色垃圾袋里,然后扔进一辆破旧的皮卡的车厢。马蓝拉开了车门,坐了进去,连头都没有回,就把皮卡开走了。或许,他把垃圾送走之后,会再来找她吧。

向萍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声音。她从上午一直等到下午,再从下午等到深夜,都没有等来马蓝的身影。向萍再一次陷入黑暗之中,甚至连小土豆小番茄的哭声都听不见。

第二天凌晨,有人按响了门铃。向萍照样枯坐不动,小土豆被惊醒了。他小跑着下了楼,站在凳子上把门打开了。马蓝醉醺醺闯了进来,他把小土豆夹在腋下,徑直来到向萍面前。

向萍双眼盯着马蓝,似乎在看一个陌生人。马蓝伸手去摸她的脸,笑嘻嘻地说:你到加拿大来,就是为了找我对吗?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来了,你还画原来的妆,穿原来的衣服拍照片,你不知道这些东西都过时了吗?你不知道华人在加拿大,圈子其实很小很小?姜欣欣卖的那些衣服,你知道是谁买走了吗?除了我,这个世界还会有谁买它们呢?

马蓝伸手去解向萍的衣服,向萍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这是一双贴着创可贴、结满老茧的陌生的手。马蓝曾经白皙修长的手指,经常沾满香粉和油彩,就像彩虹落在她软缎一样的皮肤上。

马蓝有些难为情地把手缩了回去,他使劲地吸了一下鼻子,四处打量了一下房间说:你是不是嫌弃我是一个清洁工?跟你说实话,我这个清洁工比起你的丈夫麦克,日子过得好太多了。虽然刚开始的时候,我也和麦克一样,想坐在办公室里的电脑前,动动手指做贸易,或者做服装设计。我努力了好几年,带过来的钱几乎耗光了。我甚至为了生意,假离婚又假结婚。最后才发现,只有做体力活才最稳当。我不是普通的清洁工,我买下了一家清洁公司,我给自己当老板,自己给自己打工。我不用发愁生意,尤其是在冬季,政府会下单购买我们的服务,让我们去扫落叶、铲积雪……

马蓝不停地说着,渐渐瘫倒在她的膝盖上。他的声音就像他脸上的皱纹,让向萍觉得如此苍凉,又如此遥远。马蓝为什么向她叙说这些?他为什么不说过去?他至少应该向她解释,他为什么抛弃她,难道他不应该向她道歉吗?

向萍站起身来,把马蓝从膝盖上推了下去。马蓝躺在地板上,头发被汗水沾在额头上,口水顺着他微颤的嘴角流到地板上。向萍用嫌恶的神情看了一眼马蓝,把小土豆抱进了大卧室。

马蓝醒过来时,已经是中午了。向萍把小土豆的奶粉冲了一杯热奶,端到了马蓝的面前。

马蓝有些讪讪地说:对不起,我昨晚喝多了。

向萍听到这句迟来的对不起,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你要为过去的行为说对不起,而不是为了醉酒。可是向萍已经不想再说了,突然之间,她已经不在乎那句对不起了。

马蓝喝了一口热奶,又吐了回去。说道:这是什么奶?有没有什么吃的?起身去开冰箱,他才大吃一惊。你家里怎么什么都没有?这大冷天的,没有吃的怎么行?我去给你们买些吃的去。马蓝说着拉开了门,这才发现外面下起了大雪。

向萍看着马蓝踏着齐膝的积雪,爬进皮卡的驾驶室。那被积雪覆盖的车身,在雪地里画出歪歪扭扭的痕迹,然后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

根据媒体报道,这是半个世纪以来温哥华气温最低的一年,也是50年未遇的一场暴雪。这场暴雪不仅让道路封闭,学校停课,机场关闭,而且由于电缆倒塌,造成BC省75万人经历了长达三天的停电。

向萍母子三人没有等来马蓝的食物,由于停电停水,屋里冻得像冰窖。这个时候,她想起了地下室里的柴油发电机,还有里面储存的水和食物。幸好在网络中断之前,她分别给向阳和麦克发了求救信。她在信的结尾对麦克说:回家吧!我们需要你。

责任编辑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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