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梅玄机

2020-08-13 07:24胡烟
美文 2020年15期
关键词:墨梅金农王冕

胡烟

诗人说,落在别的树上的是雪,落在梅树上的才是花。

梅树总是斜倚着半个身子向外探,随时准备离尘而去。她的这种飞升的愿望,在月光下更为强烈。梅的追随者们,那些用笔墨描摹梅花的士夫,寂寞的时候,也常常仰头望向苍穹,关注着梅的动向。

傳说,墨梅鼻祖是一位名叫仲仁的和尚。北宋元祐年间,仲仁来到衡州,就寄居在潇湘门外的华光寺。这和尚,极爱梅。兰若幽幽,晨钟暮鼓。清寒苦寂的生活,以梅为伴。或许是因为从梅的姿态里悟到某种禅意,仲仁在方丈前大量种植梅树。

待到花开时节,顶着寒,冒着冷,仲仁和尚舍不得睡,干脆把床移到梅树旁,日夜相守。古寺,深山,明月,他屏息凝神,苦苦参悟有关梅的真理,终于不负此心。不知具体是在哪一个清冷的夜色里,仲仁和尚捕捉到了梅之神韵。佛家称之“得其三昧”。在他眼前,梅疏影横斜,脱略了表面浮华,展露灵魂真容。那种欣悦,不足与外人道。得于心,应于手,仲仁和尚焚香展纸,一下笔全是精神,始创墨梅画法。

墨梅,是将黄的、红的、粉的颜色,一股脑儿变成黑白灰。这是笃定的抽象。它的意义,绝不似一个善施粉黛的女人偶尔素颜出镜那么简单。褪去了瑰丽色彩的梅花,朴素,低调,严肃得接近于正襟危坐,专注于表达思想。其中意味,投射了一个和尚、一名画僧的人生诉求。他所求,非衣食住行,非利禄功名,那是什么?是常人难以揣度却深深为之向往的一种情感,如秋月皎洁,静悬虚空。

仲仁画墨梅,知音颇多,其中不乏黄庭坚这样的名士。

1104年,黄庭坚在南下流放途中,偶入湖南深山。在华光寺,与仲仁和尚一见如故,彻夜长谈。仲仁拿出自己珍贵的藏品——秦观和苏轼的诗卷,给黄庭坚赏读,并且画墨梅图相赠。这种交流,让黄庭坚悲喜交加。

悲的是,苏轼和秦观都是黄庭坚在京城的至交,彼时两人都已病逝于流放途中。旧时如日中天的苏门四学士,如今阴阳两隔,更别提之前的凄惨境遇。不久前在长沙,黄庭坚遇到了秦观的儿子和女婿,穷困潦倒的他们正护送秦观灵柩北上。黄庭坚见到两位晚辈,情不自已,握着他们的手失声痛哭。此时此地,又见亡友遗作,联想到自己官路漂零,盛年不再,种种感伤,难以名状。

喜的是,仲仁的墨梅图,竟有些许治愈效果。黄庭坚在诗里写——“梦蝶真人貌黄槁,篱落逢花须醉倒。雅闻花光能画梅,更乞一枝洗烦恼……”过去的风光、眼前的被流放、未来前途茫茫,复杂的政治斗争、人情冷暖,窝成了一团理不清的麻,堵在胸口。而当下,有诗,有画,有梅,还有慈悲为怀的僧人翩然而坐。没有对抗,没有荣辱,没有是非争端。倘若把人生分解成一个个时光的碎片,而眼前的这一瞬,清净,安然,与其他光阴彻底隔离,不知今夕何夕。黄庭坚享受到近乎禅悦的当下之乐。仕途的烦忧被暂时清洗。

因此,黄庭坚多次驻留华光寺,咏出诸多赞美的诗句,顺便让隐者仲仁和他的墨梅图名扬深山之外,名留青史之上。

墨梅是一味药。只遗憾,苏轼未能得其医治。

梅花,是东坡的眼泪。那是1080年,元丰三年,春节刚过,黄州透着阴阴的冷,湿寒绵绵密密侵入骨髓。经历“乌台诗案”的苏轼刚刚从狱中释放,被贬谪。在去往黄州途中,他路遇荒山野梅。或许是有感于野梅的荒寂命运而心生共鸣,又或许是被梅花在寒风中盛开的凛然之气所震撼,他流连良久。此后,梅花意象,被他镌刻在了灵魂里,与他被流放的生涯合而为一——“去年今日关山路,细雨梅花正断魂。”“春风岭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断魂。岂知流落复相见,蛮风蜒雨愁黄昏。”……

苏轼的一生,是在仕途里跌宕起落的一生,是被贬谪阴影笼罩的一生。庆幸的是,他内心柔软,灵魂有趣,时常将现实境遇托举成文学灵感。玉汝于成。

苏轼与黄庭坚,同样是渴望“洗烦恼”的人,他们的伤口太深。在那个时代,他们的痛苦几乎是无解的。只能靠着在佛道思想里悠游,获得深度的安宁。前者在黄州安国寺,洗浴静坐。后者,则在和尚的墨梅图里,神思恍然。

话题远了。再回到墨梅。仲仁的仰慕者惠洪也和黄庭坚有同感,他说,无论何时展开仲仁的墨梅卷轴,“如行孤山之下,如入辋川之坞”。

辋川是王维的人间净土,“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宇宙清寂,乐音清净,不见一丝忧虑。而孤山,是林逋的极乐园。

北宋诗人林逋已然活成了隐士的范本。他写诗,边写边扔。他种梅,留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千古名句。他养鹤,每逢有客人来,叫门童纵鹤放飞,林逋见鹤必棹舟归来。大多数时间,他就隐居杭州孤山的深林,遍游西湖附近的庙宇,与高僧朋友写诗相应和。

林逋的出生,比仲仁和尚早了几十年。他自幼刻苦好学,通晓经史百家,性格孤高。名字里的“逋”字,意为“逃亡”。但林逋的命运,并无“逃亡”惨相,恰恰相反,他是从庸扰的俗尘琐事里逃,是有先见之明地从政治漩涡里逃,逃向适意、逃向林泉之乐。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伸手即能够得上一个“仙”字。他不是在现实里遭受打击从而蜷缩到孤山里疗伤的人,他的隐,是主动,出于一种自觉,一种放旷天性。

被林逋丢弃的梅花诗,由著名粉丝范仲淹悉心收藏。梅园,经林逋率性打理,成为隐者抒情的关键词。

林逋给梅花盖上一枚“隐逸”的印章。

殊途同归。眼前的修行者仲仁,不隐而隐。隐于无形,隐成了本分。他长期离群索居,心境平和,心思单纯,把自己修炼得像一株静默的植物。人称仲仁和尚“名飞缙绅之间,身卧云泉之间”。

史载,仲仁的墨梅代表作有《暗香》《疏影》《水边》《溪雪》等,但无一流传。我曾试着想象他笔下的梅是何种的样貌,但墨海茫茫,了无收获。据说,作为欣赏者,不同的人理解纷纭。同一幅画,黄庭坚觉得,仲仁画的是春晓时分的梅,而惠洪则认为,那是梅的黄昏。无论什么答案,可以笃定的是,墨梅的气息,始终忠于隐逸者。亘古以来,吸引着无数在宦海里沉浮的士人,对隐逸生活梦寐以求。

事务繁忙的时候,心是满的,拥堵且麻木。那天,偶然见到南宋杨无咎的墨梅,却心动了。冰封得硬梆梆的湖面,瞬间泛活了一池春水。我说的是心湖。

执卷端详,每每感动。起初,觉得那墨梅是女子,楚楚动人的女子。瘦,清高,且有离尘气息。一个美好的女子,不仅是男人的情人,亦是女人的情人,因为极美的缘故。联想到张岱笔下有个叫王月生的女子,只喝闵老子泡的茶,王公贵族们趋之若鹜,她全不放在眼里,连句话都懒得说。数十天,只从唇边挤出淡淡的两个字——“家去”。后来,读《晚明风月》得知,这王月生的結局命运,是极其凄惨的。不由得痛惜。

回到墨梅。目光接触越久越发现,她虽然纤细,却不似女子的柔弱,而是更趋向高洁,通往空灵。她有异于平日里见到的任何一种梅花。对此,范成大曾直言不讳,说杨无咎的墨梅失真。

杨无咎的墨梅,本质上不是一枝花,她应该是一轮月,是很多人向往着攀升的一种境界。她是一种境界的物化。不是用来亲近的,或者说,当你深度沉浸于她的时候,自然忘记移步。对她的情感,应该是超越了爱慕与倾心,飞升成为一种洁白的理想,唯愿把她高高地悬挂在天,用以仰望。她似真似幻若有若无,接近于心灵的桃源。

我在心里感激着杨无咎,感激他为我们的理想找到了贴切的比喻。据我所知,很多人曾为此终生寻觅。

1165年,作为著名书画家的杨无咎,参加了一次僧舍雅集。在这场雅集中,范仲淹的曾孙范端伯,给他出了一个命题作文——画梅四枝,一未开,一欲开,一盛开,一将残,并且赋诗四首。画画对杨无咎来说,完全不是难事。他是一个相当有才气的人,灵感常常泉涌。在附近的妓院,饭馆,他借着几分醉意,每每拎起笔来随性涂抹,即能留下佳作。笔下多有墨梅。妓院曾因此生意红火。

当年,杨无咎对那道考题相当感兴趣,竟有了借此大展身手的创作冲动,冥思苦想,调动久蓄的功力,遂有了《四梅图》长卷传世。展卷,从右向左目光移步,四幅光景,按时序铺开梅的一生。此中笔法,杨无咎是将每一条枝,写出来。如同春天树木抽条一般,很谨慎,很珍惜着落笔,却激荡出律动的生命力。吸气,提腕,再落笔,呼气。很瘦,很淡,写出优雅的一枝,又一枝。同时,写出了自己的灵魂。他的气息,随着绵软软的笔尖,缓缓俯向宣纸。出落的梅,是他完整的气韵和人格。

未开的梅,欲开的梅,都是对人间有话要说。而盛放的梅,试探着舒展了自己,她到底说了什么,是否有知己,都不得知。将残,是绚烂的极致,寒冬里热烈之后又即将冷却的心……

除了关注几枝梅的情态,我更注重感受她们的气息。气息是一种相当模糊的东西。泛黄的宣纸,俨然一面旧墙壁。有雨痕,霜痕,露痕,沧桑不已。除此之外,万物空寂。世间只有梅。从空中伸展过来。暗示一个未来,一个方向,一种可能性。

凝视《四梅图》许久,我对杨无咎其人产生了浓厚兴趣。可惜,相关记载并不多。只知,他终生不曾入仕,原因,是当朝有严嵩这样的人位居高位。

穿越千年风云,我试着去触摸一个敏感文人的心。杨无咎敏感吗?我猜是的。唯有怀着极度的敏感,才能将梅花玉洁冰清的灵魂小心翼翼地托举着付诸笔端,而未有丝毫的伤损。

杨无咎心里有个结。他并非不想入仕,而是看不惯时局,不能理顺自我与环境之间的关系。这个心结,像一块巨石梗在他命运的河床。现实的痛感,却成就了艺术上的审美。水流至此,飞溅起滔天浪花。落到笔下,是张力,是墨梅千钧一发的沉寂之力。

血脉偾张其里,冷静清幽其表。只落得一个曲径通幽的妙字。

宋徽宗评价杨无咎的梅是村梅。杨无咎将计就计,落款“敕奉村梅”,并随之发出一声放浪的笑。不得不说,徽宗皇帝的艺术,有十足富贵气,缺几分文人气。文人气重风骨,风骨是用来对抗时俗的东西,而徽宗作为国之君主,将万物归顺于无上的皇权。风骨对他来说,自然是多余的东西。

杨无咎以村梅为傲。村梅盛开在乡间,远离皇宫,远离权力的中心。

我也是敏感。我感觉,杨无咎的梅,是时刻想从宣纸上逃走的。当目光离开她的时候,她回到了月亮上。就像杨无咎自己,时常想要逃走一样。这世间积郁了亿万年的尘垢,而他向往着无暇之地。

杨无咎,字补之,号逃禅老人。既然无咎,却要“补”什么?逃禅,逃的是什么,又逃向了哪里?杨无咎没有给出答案。

有人说,现实中,杨无咎逃向了妓院,逃向了女人的温柔乡。但这只是玩笑。历史上,诗人杨慎被贬云南,曾携妓纵酒,作疯癫状。画家唐寅科场失意,多年逗留于烟花柳巷,又狂称自己是“桃花仙”。但他们的晚年基调,仍是落寞的。可见,古时候,女子地位卑微,爱情并不能彻底抚慰士子们入仕的挫折创伤,顶多是抹在太阳穴上的清凉油,暂时舒缓罢了。

也有人说,杨无咎逃向了艺术,逃向了诗书画。这样一来,倒也熨帖了。《四梅图》因他而生,同时,也便是他的拯救者。让他的心,一颗想逃的心,终究是有了安放之处。

我见过长相最沧桑的树,是榕树。出差福州,居住的酒店院落里,一棵大榕树。别人司空见惯,我却觉得稀罕。右绕三匝,默默端详半天。树干那么粗,胡子一把一把的,老寿星一个。胡须又扎进土里,像是拄了拐杖,持重坚稳。摸摸他的树皮,揪揪他的叶子,牵牵他的胡子,我在他面前成了个顽皮的娃娃。

我认床。一夜失眠,好容易捱到蒙蒙亮,起身下楼,四周空无一人。榕树在熹微的晨光里,有好多话想说。正是结籽期,风一来,树籽簌簌往下落,密集的一阵,零星的又一阵,怎么也落不完。榕树,究竟有多少秘密要倾吐呢!我肃然起敬。每一位老者都值得尊敬。

那天,偶然翻阅范成大的《梅谱》,描写古梅的几句话极美:“古梅。会稽最多,四明、吴兴亦间有之。其枝樛曲万状、苍藓鳞皴,封花满身。又有苔须垂于枝间,或长数寸,绿丝飘飘可玩。初谓古木久历风日致然。”

从没见过古梅树,一下子即被其描述所吸引。心里感慨着,古梅,竟比榕树还老成。不仅胡子长,还身披苔藓。所谓“苍苔历历”,有了这层绿包浆,古梅,究竟历经了多长的人间岁月,谁也估摸不清了。随后,范成大又解释说,那并不是真正的古,而是一种“苔梅”,借了苔而伪装成老者罢了。

有两株古梅,经纸上,进入我心。

梅道人吴镇的《墨梅图》只伸一枝老干出来,一笔完成。像是炫技。飞白、顿挫、枯润的变化,味道、功力、意蕴,全在这一笔里。老干又斜出两条新枝,梅花三圈两点,辅以浓墨点苔。画面寥寥,以一胜多。梅的清旷神韵,溢了满纸。传说,吴门画派创始人沈周对这枝老梅的崇拜无以附加,说自己用功七十年,还远远不及这种功力的皮毛。

我怀着一丝敬畏,与梅对视。当我试着读懂它的时候,被其深深感动了。这一枝梅,实在是太老了。

梅之老,源于梅道人的心老。

作為“元四家”之一的吴镇,灵魂早就老了。他所在的元朝初年,文人被外族统治者集体放逐。大众情绪,基本是对时局的愤愤然。但随着元政权巩固,人与现实的紧张日趋缓和,文人们有的应召入仕,有的攀附权要。有的虽然不肯效忠元廷,但结交显贵,在雅集聚会里悠哉游哉。毕竟,享乐是人之本能。但吴镇始终如一。他早就把自己的一生规划好了,前提是,他早就把人生看透了。他没有顺局势而变,他坚持寂寞,享受寂寞。决不与权势者相往来,清贫守志气。他的一生,只是站在原点。表面上过得清淡寡味,暗地里,却不断走向纵深,向着“道”的深处开掘。

吴镇酷爱梅花。在嘉兴的居所,种植了大片梅林,取斋名“梅花庵”。他日子窘困,沦落街头,靠卖卜为生;他守着梅园,笔耕夜读,在精神世界里悠游。何其贫穷,何其富足。

他研究理学,旁通佛法。他画梅,画竹,也画渔父图,他笔下全是道。得道的人,不会牢骚满腹。他与周围环境完全和解。对外族统治者,没有恨;对趋炎附势的文人,没有讥;对自己的窘困境遇,没有怨。他的梅、竹、渔父,都是智者化身。得道的人,与天地万物同在,享受超然之乐。

再看吴镇笔下那一枝梅,发出老者意味深长的笑。如何生存,如何处世,如何不畏风霜、不媚暖阳,老梅都懂。一经开口,必定是智者嘉言。

眼下,我想用语言诠释那种“老”,无疑遇到了表达的障碍。只想到一个词——解衣盘礴。吴镇做到了旁若无人,将灵魂赤裸在天地间,无杂念。他化身成为一枝老梅,俯身纸上。梅,即是梅道人,梅道人即是梅。旁观者只见他心手合一。

在八大山人笔下,古梅是另一种老。

作画的那天,八大山人像是生了很大的气。在艺术史上,八大山人不愧令人高山仰止。他连生气都那么有高度。他从不为了苟且的是非名利而动怒。他心里装的,都是极大的命题。

他那株古梅,被雷电劈掉了半边。剩下的半身躯干,体态奇崛,尖刻的一端直指苍穹,锐气很盛,像要质问什么。树根裸露着,脚下泥土贫瘠,呈现寒士的窘态。这一株苍老的梅树,虽命运不济,却正迎来花开时节。残存的一枝,梅花几朵,并不悦目,却含蓄着千钧之力。

一直以来,八大山人给人的印象十分高冷。遗民情结伴其终生。江山易主,他无力回天,再深的痛感,只能隐忍。若能做个神经大条的普通百姓,靠卖画讨几个酒钱,日子还不致于拮据。但他毕竟不是寻常百姓。他也不是普通的前朝贵族。撕下了身份的标签,他是独立的人。是追求灵魂觉醒的人,是向着宇宙索要生命终极答案的人。所有这一类人,精神必定经过炼狱般的撕扯。禅家的“随缘”二字未能让他的纠结彻底舒展。痛到深处,他只能在心底嘶吼。吼得太久,他哑了。落到笔下,无声胜有声。

他将须弥山那么大的委屈,浓缩成冷眼。一条似游非游的鱼,一个呆笨的瓜,一只蜷缩在角落里的八哥。像《古梅图》这样,直白地表达愤怒的时刻,并不多。

八大山人在题诗里说,他借《古梅图》,想念了几个人。

他先念着梅道人:“吩咐梅花吴道人,幽幽翟翟莫相亲……”这是他和梅道人的隔空对话,又像是喃喃自语——梅道人啊,你怎么能这样隐遁下去,沉沦于竹韵清幽的风雅生活呢?如同我,大明朝的广袤山河被清军夺去,而我无法安放这颗怀念故国的心。

第二首诗,“得本还时末也非,曾无地瘦与天肥。梅花画里思思肖,和尚如何如采薇。”他一边画梅,一边想念郑思肖。郑思肖是何许人呢,他是个诗人、画家,善画墨兰。国变后,他画无根之兰,寓意南宋失去了故国的根基。《新元史》用几笔勾勒郑思肖的个性,笔法相当妙:“赵孟頫才名冠世,思肖恶其入仕元,与之绝。孟頫数往候之,终不得见,叹自而去。”

“和尚如何如采薇”说的是殷遗民伯夷、叔齐在周灭殷以后,耻不食周粟,隐居首阳山采薇而食,直至饿死。

故国情怀至深的几个人,既是八大山人的仰慕对象,亦是同道中人。

最后,他想念了仲仁和尚。“苦泪交千点,青春事适王。曾云午桥外,更买墨花庄。”发出了最终的慨叹——青春、理想,都随着故国而去了,如今,也只好像仲仁和尚一样,躲在墨梅的世界里独善其身。

为故国心碎,却无能为力,因为自己的角色只是个舞文弄墨的边缘人罢了。被政权摒弃的文人,擅长在宣纸上对江山社稷指指点点,却是现实里最为羸弱的一群人。八大山人为此老泪纵横。这株心绪不平的梅,再一次戳中了文人的泪点,它也是八大山人的泪水浇灌而成。但毕竟,老梅开花了。八大心里,透着光明。

赏这样的梅,不生喜悦,心里浮现“绝响”二字。

我曾一度怀疑,当我读懂这些纸上的老梅,并与之共鸣,欲要哭之笑之的时候,是不是,我也老了。

那天在手机上闲逛,偶然翻到一个名曰“墨梅”的视频。打开看,是二胡演奏。名叫于红梅的演奏家,身着红艳艳的长裙,拉二胡。闭目倾听,开头含蓄矜持,眼前浮现老梅树干,遒劲持重,幽幽的,欲语还休。待到曲子过半,蓦然豪放起来了,节奏迅疾,情绪激昂,开合极大。似乎是,有风来了,又有雪来了,然而那一树梅花风头更劲,洋洋洒洒,繁盛茂密得惊诧了人间。于繁花深处,我望见了王冕。

曲终,读相关文字解析,二胡曲正是演绎“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这句诗。确是王冕无疑。我为自己的判断力感到有点兴奋。音乐这种抽象的东西,你不知道名字的时候,完全猜不到它在表达什么,海底捞针。预知名字的时候,你会觉得,正合此意。那天,王冕的墨梅,正是从纸上站立起来,升到空中,迎着雪,搅着风,扭成了二胡弦子上的乐音,抽象成一种模模糊糊的类似“民族气节”的情愫。

王冕的墨梅图,因了“清气满乾坤”那一句诗,至今余香犹在。清气,是王冕的君子气。但遗憾,墨梅知己寥寥无几。他最经典的墨梅画,梅枝繁密穿插着,像是天外来客,从头顶伸下来,热热闹闹,线条又很柔软,繁花帘子一般挂在眼前,铺展了大半张纸。其下是大段的题诗。

我觉得神奇——画面那么满,几乎挤得没什么空隙,却并不显得拥堵。而是清透、干净,感到有气韵在其间流动。观之,如同经历了彻夜大雪,清晨一推门,凛冽凉爽的空气迎面袭来,带着微微的甜,直进肺腑。令人瞬间精神振奋了。

王冕笔下的墨梅原型,该是野梅。

王冕性子野。元代文人,像王冕那样豪放,并且能够知行合一地将狂狷进行到底的并不多。“元四家”里,倪云林是冷逸,极度洁癖的性格根本不屑于抗争;王蒙是矛盾,入世乎,出世乎?将复杂的心绪渲染在幽深的山水画里;黄公望乃千古痴人,常在烟雨蒙蒙的富春江畔喝得烂醉,对着月亮自言自语;而梅道人吴镇,已经借着渔父图实现了灵魂超脱,内心的风波完全平息。可以说,元四家,总体气质是静穆的,他们擅长内心世界的舞蹈。

而同时代的著名画家王冕,是另一路。

王冕农家出身,自幼聪敏好学,但运气不佳,成年后屡试不中。一气之下,他放开性子,“买舟下东吴,渡大江,入淮楚,历览名山川”。游历途中,看到种种社会乱象,他以预言家的眼光判断,天下必将大乱,便带着家眷跑到浙江老家的九里山隐居起来。有人推荐他做官,他骂道:“吾有田可耕,有书可读,肯朝夕抱案立庭下备奴使哉!”关于他的外形描述,也很有意思。传说,他戴着高檐帽,披着绿蓑衣,脚穿长木屐,击木剑,在闹市里边走边高声唱歌。或骑黄牛,手里拿一卷《汉书》,在路上大声诵读……种种狂相,类似唐·吉诃德,被路人当成了热闹看。你嘲笑他,他不以为然,友好地冲你笑。

这就是王冕,清狂可爱。清,是一种透亮,一种直爽,一种坦荡。狂,是恃才傲物的笃定,是不屑一顾的张扬。

王冕的野性,是骨子里的。他曾写出豪放浪漫的梅花诗——“君家秋露白满缸,放杯饮我千百觞。兴酣脱帽恣盘薄,拍手大叫梅花王。五更窗前博山冷,幺凤飞鸣酒初醒。起来笑挹石丈人,门外白云三万顷。”他心里居住着李白的灵魂。

他满腹诗书,报国无门。他极度自信,却又积郁着时代的苦痛。隐居,是无奈之举。他不是陶渊明,田园生活无法抵达他心性的张扬。田间琐事也耗不尽他的能量。他始终在潜伏,只为了等待一个机遇。他心里始终存有一抹希望。

这样的一个人,如果将自己的胸中义气挥洒在墨梅画里。将呈现何种图景?

酒醉之际,他积郁的满腔豪情忍不住要喷薄了,借着纸墨的游戏。他笔下的墨梅,不再唯瘦、唯静为美。而是繁繁点点,那么茂密,仿佛天地间无法穷尽。每一朵梅开,都是一个想法、一个抱负。那么多无法施展的才华,化身成梅,高高悬挂,跃动成漫天的光明。墨梅图至王冕,始呈现繁茂气势。如同他的诗里写——“江南十月天雨霜,人间草木不敢芳。独有溪头老梅树,面皮如铁生光芒。风朔吹寒珠蕾裂,千花万花开白雪。”像是自喻。他相信自己,终会繁花满天。

1358年,朱元璋进军浙东,王冕感觉到,时机来了。以古稀之年投奔明君,欲施展抱负。不料病死军中,实在是悲剧。但以朱元璋建国后的血腥镇压,像王冕的个性,也是凶多吉少。这样想来,此种结局也算万幸了。

王冕这一生,似一株江边野梅,生长得热烈,开放得恣肆。从未经园艺工人精心修理,也从没有为了取悦别人而摆出某种姿态。自由、奔放、烂漫。他的清气,一直在人间。

扬州八怪之首金农,也似一株野梅。

对很多人来说,金农是个谜。他的画,你完全找不到路数。只觉得好,别开了一种面目,却无从模仿。金农是个怪人,一等一的怪,所以,他是八怪中的老大。

金农画梅也是写出来的。你以为很僵硬很呆笨,却显出一种拙气,一种金石气,一种古意,出乎意料。像是成年人假装成小孩子在执笔。显然,装是装不来的,你得有孩童那样清透的心性。

金农正是。仕途、经营,这些常人感兴趣的东西,金农并不放在眼里。他常年不务正业。收藏、游玩,晚年寄居在扬州的一间僧舍,一边养鹤,一边画梅。

有一首题画诗,是他写给朋友的回信:“蜀僧书来日之昨,先问梅花后问鹤。野梅瘦鹤各平安,只有老夫病腰脚。腰脚不利尝闭门,闭门便是罗浮邨。月夜画梅鹤在侧,鶴舞一回清人魂。画梅乞米寻常事,那得高流送米至。我竟长饥鹤缺粮,携鹤且抱梅花睡。”

这封画面感十足的信,相当耐人玩味。我曾为之沉醉了很长时间。

首先交代,给金农写信的是个僧人,蜀地的僧人,这就不俗。其后,来信曾问梅和鹤,说明对金农很了解,是至交。有知己,乃人生幸事。于此,更是雅事。野梅、瘦鹤,金农的亲密伴侣,如同丑石,都是常人摒弃的审美,金农以此另类为至美,是文人的高格调。后来金农又称,自己病了,于病中一边画梅,且看鹤舞。言有尽,意无穷。生活虽然寒酸,又病,但极度丰富的精神生活,试问几人能够企及呢。鹤舞一回,一点烦忧都没有。末了,抱着梅花睡去了。

遗憾,这种生活,知音不多,所以,金农只好“常闭门”。种种快慰,只能在信中倾诉。再不然,画梅一枝聊以自慰。

“雀查查,忽地吹香到我家。一枝照眼,是雪是梅花。”金农画几个笨拙的梅枝,半个大月亮。明月朗照,心神宽广。

“老梅愈老愈精神,水店山楼若有人。清到十分寒满把,始知明月是前身。”一枝老梅,向角落里伸展,应该是探头往月宫里张望,清夜无尘。

读这样的梅画,可以涤荡尘嚣。

金农很宅,宅得有点孤僻,有点倔强。他巴不得被人遗忘。他把门一关,俗气拒之门外。门外是市井,门内却反而是荒寂的野外,任由心神驰骋。似野梅,他守着一个江边,泥土贫瘠,气息古雅。

话说,他对我写的这些溢美之辞十分不屑。他做的一切,无非是随着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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