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江而行

2020-08-13 07:24李育善
美文 2020年15期
关键词:银花

李育善

十六

这个秋天连阴雨断断续续下了二三十天,突然见到太阳,人们多少有点激动。这时才真正体会到“蜀犬吠日”的意味了。

一早就来到丹凤竹林关西的银花河。它是丹江又一大支流。《丹凤县志》载,属于长江的三级支流。在竹林关街对面的龙嘴子处注入丹江。丹江因上游在施工,河水浑浊,而银花河水却清清见底,两水交融,真是泾渭分明。

老喻不停地说,这河里的水咋恁清么,清得可亲可爱,有深潭处更是一片瓦蓝。太阳从云缝里挤出半个笑脸,大家兴奋地从去土门镇的大桥上下到银花河边漫步。河边的石头挤疙瘩,各种各样的。老喻对奇石有研究,不时喊发现一块好料。拿到水里一洗,让我们看,好在啥地方。小贾捡到块“凹”型巴掌大的石头,笑着说:“等贾老师回来了,给他,一定喜欢。”平凹先生爱奇石,也懂奇石。河里的石头有的是从银花河的源头冲来的,有的是从那两百多条大小支流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的。他们目睹了千万年山石的沧桑,记忆着河流沿岸世世代代的情怀。

我和小贾还在河边打起水漂,溅起的是一串串童年的温馨。老喻依然执着地找石头。不大一会儿,他就抱了一摞摞,笑着说:“这颗石头酷似八大山人的水墨画,放到案头,说不定还能给你讲出一连串银花河的传说来哩。”

返回到桥头,见一胖胖的老大娘在一堆辣椒杆上摘辣椒,问她这里为啥叫土门?老人一指远处说,那里过去有个土门,这才叫土门。我们驱车进了土门街道,走过学校,东边是一排排三层楼房。这里是移民搬迁集中点,两边山里的人搬出来,临河而居。问一家门口一女人,她说他们从山里搬来不长时间,也说不清,那边有个土塄去看看,说着用手往东一指。

来到土塄边,刚好遇见两个中年男人在各家门口用喷雾器消毒。小贾问:“现在咋还消毒哩?”“不消毒蝇子把人就吃了。”一个人说。下面地中间有个养鸡场,鸡粪在石碾上摊了一溜,招的到处是苍蝇。村上定期给家家户户消毒。这时过来一位约有七十左右的老人,拉了一架子车土。老人叫刘立冬,他边走边说:“那土塄原来就是土门,曾住过人,人老了就埋在里面。”他放下车子,指着半塄上那个洞口的砖头,两个洞里有土炕,都是很早很早的事儿了。

老刘说,过去从竹林关上来都有船来拉粮。拉船的人都是没穿衣,他记得很清。土门到竹林关20多里。土门镇过去还叫金钟镇,连山外人都知道这里有个金钟镇。刚消毒的那个高个中年人也走过来。他说:“过去有个‘银水撞金钟一说。”他指着东边那座山,让我们看像不像一口倒扣的钟,仔细一看,还真是一口钟倒立河边。他又说:“听老年人说一到晚上就能听见水冲击山跟,有敲钟一样的响声哩。那里有很大一个潭。”中年男人捏了捏鼻子,说:“八七年五月十六发过一次大水,漫过了这一弯地,潭也冲平了。过去这里都是稻地,上千亩哩,现在都起旱了,有的种黄姜,有的种粮种菜。黄姜三年一亩能收入五六千。”

水泥路下是涧塄,涧塄下就是平地,地里有不少男男女女在干活。刘老汉告诉我们是在栽蒜,地有人承包了,叫人打工给栽,那绿绿的就是出来的蒜苗。农村有句古话“七栽八栽九不栽,十月栽下没蒜薹”,现在栽的到时候只能吃蒜苗了。老喻问:“山里搬来的人生活咋办?”刘老汉说:“种这儿的地,外出打工的打工。”“是租种么?”老喻问,老人说:“还用租哩,地没人种,谁种权当给招呼地哩。不种,草都荒死了。”老人指着地中间一块,说:“你没看那一块地没人种,草都一人深了。”老人在路边倒下一车土,用锨铲着,说:“过去银花河里的鱼鳖多,一晌子能逮一笼子哩,小时放牛,一逮一个准。”

太阳还是土红,我们离开土门,真想听一声银水撞金钟的天籁。

十七

沿着银花河边的郭山公路西行,一边是秋天山色妩媚,红叶片片,一边是清凌凌的银花河水在奔腾。偶尔还能见到几个垂钓者在河边甩竿子。河上有一架铁索桥。我们走上去,突然想起飞夺泸定桥的勇士,对这类桥也心生敬意。下到河边抓起一把细细的沙子,像摸婴儿的屁股一样舒服。在桥上见一中年妇女,手里拿了一把高粱穗子,说是绑笤帚用。她们村叫姚家沟,是山阳县银花镇管。

老喻用手机转来转去拍着秋景,嘴里嘟哝着:“咋样也拍不出大自然连片的美来。”

银花河在这里拐了大S弯,有一汪深水潭和天一样蓝。

到银花河上的银花镇,这里正逢集。公路两边摆满了摊位,有卖服装的,有卖水果的,有卖吃食的,还有卖萝卜洋芋等蔬菜的。车子使劲摁喇叭,也只能蜗牛般前行。有一辆卡车拉着疙瘩白菜在叫卖,两元一个,五元三个,地上的磅秤边扔了一大堆菜花叶子。小贾能认识镇上办公室一位同志,我们直接到镇政府去。正好镇长也在值班,他很热情。镇长是个圆脸的小伙子,市农校毕业后一直在乡镇工作。他边烧水沏茶,边说着。得知我们的来意,他笑着说:“要了解这里的历史典故,徐老师可是个‘百事通。”说着他就拨通了徐老师的电话,是徐老师的妻子接的,说人到街上转去了。镇长让去找,叫到他办公室来。说到现在的工作,他也感叹,工作是越来越不好搞,政策好了,把一些人惯懒了。对移民搬迁户没地种一事,我有疑虑。镇长笑着说:“这你放心,我们也考虑到了。打工开店摆摊子,镇上还征了一片地,给每户分了点菜地。再说有的人还到老庄子砍柴种地管果树。”

银花镇是个巴掌型的地方,到最远的村下乡坐车只要十来分钟,跟丹凤县挨着的是孙家湾村。镇长还告诉我们,银花河从高坝镇的鶻岭流出,到这儿水长30多公里。

坐了有一炷香工夫,徐老师来了,他叫徐荣海,60多岁,大背头,胖圆脸。问到银花河两边的事情,他坦然地吸了一口烟,说:“我写的东西不是给你了么,镇长。”镇长说:“我桌子上东西乱七八糟的,我去找找。”说话间,我说老喻是老师,我也曾经当过老师,徐老师这才话多起来。他在银花中学呆了二十三年,职称晋不上去,才到小学教书,毕业的大专文凭人家不承认。他一直教语文。现在已退休,练书法,打兵乓球,也串串门子,打打麻將。看他红光满面,想必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镇长没找到,他给老婆打电话让送来,老婆不接电话,他笑笑说:“那到我家取走,家在街东头。”我们一块坐车穿过街市,也耽搁了一会儿才挤过街。徐老师说这里逢二五八集,丹凤土门、竹林关、毛里岗人都来赶集。他家也是临街,一长摆子楼房,是祖上留的地方。过去这里是街上最偏僻的刺架,没人来住。后来公路修到这儿,才慢慢繁华起来。一年光房租也收入不少。

他带我们上到二楼,楼道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光菊花就有黄的白的粉的紫的,开得艳丽。他让我们在二楼客厅等,叫镇上陪的干部上三楼。这房子应该是儿子结婚住过,“囍”字还很鲜艳。过了一会儿,徐老师下楼抱了一卷子书法作品,是他的墨宝,给我们每人送一幅,还亲自给各人卷起来,我们都表示感动,也连连点头致谢。他写的《话说银花古镇》,有3000多字,给了两份,电子版还没找到。

离开银花镇时,镇上那位陪同的干部一定要留我们吃饭,他那汗津津的手拉著小贾手不放,我们说在竹林关有人等着,才走开。这位也是丹凤小乡党,他那份情意是很真诚的。

在车上就拜读了徐荣海老师的文章。得知远古时,银花岭悬崖上开着无数银光闪闪的花,倒映在崖下的清泉里,十分美丽。这花正人君子才能看见,奸佞小人看不见。后来,天神路过发现,回去禀报王母娘娘,王母娘娘派天神采进天宫,银花因此得名。

这里是个小盆地,有六七千户人家,银花河水清冽,含有丰富的矿物质,这里的人长寿的不少。古镇曾是秦国的东大门,现在的长安岭石城、高家寨仍留有秦楚作战的遗迹。也涌现出为革命追随巩德芳九进八出、浴血奋战的叶茂荣等革命烈士。银花手工挂面也是远近闻名,大小超市都有,面细耐煮,吃得又光又香。

十八

土门是银花河岸边的一个镇,属丹凤县管辖。

土门公社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对乡镇的叫法。这里说的“土门公社”是一个农家女子开的农家乐的名字。小贾一年前专门采访过,跟“土门公社”的主人——鄢小珍很熟。

中午从银花镇返回,我们到高峪村的“土门公社”吃饭。这个农家乐在离公路200来米的小沟里,路边修了一个铁栅栏,拱门上面写着“土门公社”四个红色大字,插有红旗,有红色五角星。进沟不远小河边就是“土门公社”。过了小桥,也是铁拱门,上面写着“土门公社”。两边有两个大红灯笼,两个水泥方柱子上一副对联,上联是:公社食堂办得好,下联是:社员生产劲头高。一进院子就被这种红色文化所吸引。左手边是一排平房,是草房,和山脚成了丁字型,是用餐的包间;右手是与河平行的一排平房住宿。院子后面种着蔬菜瓜果。走进餐厅长廊,墙上挂着公社年代的各种黑白照片,还有上面印有红色“红军不怕远征难”的绿挎包。毛主席语录也是随处都有,也用的是恰如其分,一下子仿佛回到那个年代。几个包间里人声鼎沸。刚见到路边放着西安牌号的车,想必那些都是西安来的人了。我们在欣赏过去的照片时,女老板从一个包间出来,一见小贾,非常高兴,热情拉起话。她着一件黑色长外衣,看人很有气质。她到我们包间坐下来说话,笑着说:“咱这儿猪是土猪,鸡是散养的土鸡,菜是自己种的,不用农药化肥,原生态,纯天然。”说着她那丰腴的苹果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她说,那几桌子是西安的朋友,来给家乡学校捐了几十台电脑,还有给学生的羽绒服。她西安还有门店。说了一会儿话,她出去了,回来提了两瓶米酒,说是她的产品让品尝。她正说得起劲时,外面有人喊她,她抱歉地说:“不好意思,要陪这些人到学校搞捐赠仪式,下次来好好陪你们聊。要是到西安了,一定到那边公司坐坐。我的情况贾记者都知道,他给讲,说不定讲出更好的故事来。”

火锅上来了,品米酒,吃火锅,听小贾说女老板的事情,心里升腾的是一股股敬意。

鄢小珍1979年出生在丹凤县土门镇土门村,父亲是民办教师,母亲是农民。她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一对双胞胎弟妹。家里人多劳少,父母又多病,日子过得也紧巴。二姐为照看双胞胎,只上了四年小学。她9岁就经常上山放牛,勉强上完初中。17岁那年夏天,就揣上母亲给的70元钱,到长安县一家皮鞋厂打工去。

她小时候跟外婆学做布鞋,到厂里后做手工活,也算轻车熟路,按件记工,一天挣20多元。

第二年春节,她带上3个月挣的800多元,还有母亲给的路费剩下的35元回到家里,将钱全部交给母亲。看着女儿粗糙的手,母亲心疼地抱着女儿哭起来。她替母亲擦去泪花,笑着说:“妈,别担心,女儿一定会让咱全家过上好日子的,你娃都能挣钱了,该高兴才是。”她妈连连点头,说:“高兴,高兴,苦了我娃啦。”她陪母亲和弟妹到竹林关集上,给大家都买了新衣服。一家人开开心心过了个年。

在工厂打工3年,她特别能吃苦,遇事也会想,为人诚实,和工友们处的也好。她说她最害怕厂里没活干,活越多,再苦再累她都开心。只是厂里的饭让她吃得生厌,天天顿顿都是粉条炖白菜。吃得她好多年一见粉条就反胃。

她坚持白天上班,晚上上夜校学习计算机、会计和企业管理等知识,还去建筑学院夜校学会了设计绘图。抽空学习了开车,用了几个月就拿到驾照。后来,在西安大雁塔附近开了灯具店。

1995年5月,一个偶然机会,认识了她的男友,两人合伙在西安开了网吧,精心经营,收入很好。2004年又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火锅店,生意红火。2007年又合伙干起农业机械生产和销售。七年多的艰苦创业,也积累了一定资本,在省城也有了自家的房子。

回到老家,看到一部分乡亲还是那么贫穷,加之年轻人外出打工,村子都空了,地也没人种了。她想着咋样回家乡创业。

2014年8月,她在老家注册了陕西景盛新农基农业开发有限公司和丹凤县景盛种植养殖专业合作社。投资200多万元,承租200多亩地,在平地种苞谷、小麦、花生和蔬菜,坡地种植核桃和油桐树,树下放养一万多只鸡。

农产品咋样才能卖出去?她思谋后,又和表弟合伙投资60万元,在高峪村山谷里修建了20余间茅草房,以人民公社红色文化和地域文化为特色,开办了“土门公社”大食堂。她跑云南,下湖南,考察学习,买回设施,精心装扮起“土门公社”。

“土门公社”离丹凤县城50多公里,距银花河上百米。这里好山好水,环境优美,自然清静,是天然氧吧。

在经营中,她肯动脑子,挖掘当地生态资源。“土门公社”的特色食材由村民提供,菜园子雇贫困户经营,牛羊鸡也由贫困户专人放养,给这些人发工资。从村里直接用工20多人,间接用工100多人,她自己有了收益,也带动了村上贫困人口脱贫致富。

“土门公社”远近有名,客人来吃得放心,住得安心。从开业到现在先后接待游客五六十万人次。一位二十世纪70年代曾经在原土门公社工作过的退休干部慕名而来,被这里的氛围所感染,一住就是好几天。逢人便激动地夸赞:“在这里吃住,跟在家一样自然,还能听到鸟叫,听到水声,还能感受当年的文化,住下了真不想走呢。”

她这种自产自销模式和原汁原味原生态的品质给客人留下深刻印象。客人走时还会带上当地群众生产的各类土特产。她还将“土门公社”的产品进行系列整合包装,她的生态鸡、红薯粉条、手工挂面、牛肉、黑猪肉、米酒等产品已经打入西安市場。

她的目标是立足商洛,放眼西安。唱响红色文化、乡土文化和生态文化,在这里打造现代版名副其实的“世外桃源”。

听完小贾讲鄢小珍的故事,更加敬佩这个农家女子。老喻也兴奋地说:“下次一定把家人亲戚朋友都带来,好好分享这里的一切美好。”

十九

丹江过丹凤县城,河床狭窄,弯道也多了,到月日滩又开阔了,水流平缓,形成了一个比较大的滩。过去水绕孤山,形似弯月。后将咽喉冲破,河道取直,原来的河道成了月亮形状,取名月日滩。

从丹凤县城的丹江河南岸东行十六七里就到月日滩。月日原来是个乡,现在划归龙驹寨街道办事处。这里也是新开发的丹江漂流的下码头。到了夏季,从花庙漂流到这儿,耍水玩乐,忘情山水。月日街道居住着几百户人家,绿树碧水,白墙灰瓦,很有江南的味道。

8月16日,天下着小雨。我们来到月日滩,很想看看发大水把上游冲来的财物和生命摊到这里的那个滩。小时候夏天了,奶奶总是不停地唠叨,让我们别在苗沟河里玩水,“小心把你冲到月日滩了。”漂流的下码头下面,正在挖河道,河水浑浊,水流湍急。河对岸一道孤零零的石山,像瘦骨嶙峋的牛的脊梁骨。上面有一座庙。在河边的泥沙路上走,寻找那个大滩。遇见一位老人推着自行车,他主动和我们拉话。我们很想看看月日滩。他说,现在让旅游点给占了,啥也没有了。实际上真正能摊东西的在下面的湘子滩。这里的河流成了个“S”,地质队测量有个金月亮,有矿哩么。原来河道绕着转了一匝。周朝时给斩断了。老人得意地道:“你没听戏里唱的周赧王斩庆阳,龙脉斩断,闪上来十八国争夺江山么。”他说的是周赧王时期,那在甘肃哩,咋能跑到丹凤来呢,可见人们的想象够厉害的,西边的事情可以安到东边来的。过去拉船,绕这个弯就得一天。斩断了,少时工夫就下去了。问老人咋称呼?他很认真地说:“叫刘邦,就是汉高祖那个刘邦的刘邦。”说得我们哈哈大笑了。他70岁,是个退休教师。他骑车子到丹江河边来转转。雨点大了,刘老师先回家去了。我们几个下到河边看石头。想下到湘子滩看看,过了沙场,前面就没有路了,又返回到月日街道。问一位老人,他说:“要问啥事儿,我引你们去见刘老师。”他又把我们引到刘邦老师家。家里两层楼房,水泥铺的院子,房阶上晾了一堆核桃。一见面,我笑着说:“刘老师呀,咱可真有缘分啊。刚在河边见了,又上门打扰了。”他也笑着说:“是呀,是呀,有缘,有缘,快,快到屋里坐。”我们到屋里了,他却有点不好意思说:“娃昨日回来转了一匝,看把屋里弄得不像样子了,给你烧水去。”屋里确实乱七八糟的。说到丹江,他的话就止不住了。丹江水运到1974年左右才停,最繁忙的是1956年前后。那一年连阴雨下了两个多月。到处都是水,村里的尿窖子都淹了。人搭木板桥出进。小娃脱光了游水过。最后,人的脚都沤烂了。河湾里地让水泡了,没收成,国家给的返销粮也是拿船运来,发给群众的。

那时,看见从竹林关上来的船都是拉货的,一次有三四个。船的桅杆是栗木做的,有十来米高,船底是橡木,帮子是柏木。船工苦呀,上来七八个人拉纤绳,人都是爬到地上,绳是竹子编的。在河边石头浪里、崖壁上走,绳把崖石都磨出一指深的槽槽子。现在到河边都能看到。船工在船上吃住,不到住家户去。一天也拉不到几里路。遇到沙涌了,整晌子都不走了,人下来挖河道哩。那时,河里也有不少鱼鳖,鱼有一尺多长的。要是河里发大水了,这里河滩宽,水就驰开了。力气大的人拿个镰呀、锄呀的,在河滩等着捞木头。大多是从商县黑龙口冲下来的,谁捞到是谁的。

河对面那个岭叫孤独岭,因这个山叫孤独坡而得名的。传说,过去河南一个人想给祖先找个好墓穴,就叫阴阳先生陪上到处跑,抱上骨灰罐子从他们那儿朝上找。到这里,在山上转了一整天,发现这个岭是个风水宝地,就瞒着当地人,在一棵马莲草下挖坑埋下骨灰罐子,又把那棵草栽上去。结果,放牛娃闲着没事,看那草蔫蔫子了,一把拔起来,见一个罐子,就把那罐子从坡上抡下去。就把这叫骨灰岭了,后来人叫转音了,成了孤独岭。那个河南人的后人也没出啥名人。要是站到山顶上看,孤独岭前面几座山就像几个蜡签子,也真是个好穴位哩。小贾笑着说:“光这孤独山就很有诗意哩。”

学大寨那会儿,这里人围河造田,还修了上百亩石坎梯田,坡里多是土坎梯田。

刘邦老师的两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成家了。儿子在县城住,老伴去照看孙子,他没事儿,退了又在村上帮忙,是调解委员。村里涉及庄基、界畔、两口子吵架、儿女不孝,他出面一说就没事儿了。还要管养老、低保,发养老金、收养老费。一天到黑忙得连放屁的空儿都没有。干了五六年了,等明年换届时他就不干了。

和刘邦老师分手,从丹(丹凤)竹(竹林关)路边一条小沟进去,来到甘江沟。这个沟有20多里长,走了好几里就见人家了。山上绿成一片云,小溪流水淙淙,农舍也刷过白。这里水好,生态好,长寿的老人也多。在一家屋里,下雨没事儿干,有一堆妇女在说说笑笑,最大的九十多岁,最小的老人也在七八十哩。那个微胖的中年妇女,快言快语说:“我那九十几的婆,只是耳朵笨了,整天都到地里做活哩。自己做饭,我们都爱吃哩。”来到老支书刘建新家,老人84岁了,因病行走不便,耳朵也笨,说话却利索。他那时在月日滩经常见船上来了下去了,拉船的都是光身子,扛着竹绳,爬着朝上走哩。75岁的刘智芳老人说,他年轻时,担一担子柴,翻几架岭到县城去卖,担一趟要走四五个小时,过两次丹江。过江时,水齐腰深,把柴和扁担扛到肩上;水要再深,就把柴举到头顶,用脚尖点着河底,慢慢游走出丹江。在花庙前卖柴的摆了一溜溜。一担柴卖几毛钱,能扯几尺白洋布,称点盐。冬天穿的棉袄,叫水都湿透了。有时到下午四五点了还没人要就便宜。有时还得担四五里,给人家送到屋里。他第一回卖柴才六七岁。现在想都不敢想,现在日子好的没样样,真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呀。

雨点变硬了,山间起了一层薄雾。沿丹江继续东行,河水涨了,奔涌咆哮着。

二十

丹江边的人们保护野生动物也是出了名的。十八九年前就发生过一件真实的事情。

1999年6月8日《商洛日报》刊发了记者刘占朝采写的通讯《干群齐心护羚牛》。羚牛冲入农家院落,是件奇事。5月25日上午9时左右,月日乡江湾村南坪组的妇女彭存英在阳坡岭下锄地,忽然听到“呼哧、呼哧”的响声,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有一头全身灰白、前腿高后腿低、牛不像牛、羊不像羊的“怪物”,走下坡来。她看了一会儿,那“怪物”走开来,又干起活。在阳坡下麦田边,村民米全民正在用制钵器制作玉米营养钵,这“怪物”听到响声,就向他身后窜来。他没注意,突然腰上两个硬东西直刺过来,把他撞倒在地,还在身上乱戳,吓得他一动不动。那“怪物”在他身边转了一圈,大摇大摆穿过麦地到公路上去了。一輛三轮车在路上过去,“怪物”一惊,向乡政府所在地江湾村逃窜。

群众一声吼说“怪物进村了”。受惊的“怪物”在村里横冲直撞,扑到后川组卞成群、卞德才的院子,与村民刘羊兵、周仓民相遇,两人吓得跑到屋后阳沟。“怪物”将刘羊兵扑倒,用犄角从他裆下,将他高高挑起,重重摔到地上,“怪物”又一次将他挑向三四米高空,他落地后,只哼了一声,就晕过去了。瞬间,他两股间鲜血直流。“怪物”呼哧一声也卧倒了。周仓民蹑手蹑脚走到刘羊兵跟前,抓住他双脚慢慢往出拖,“怪物”瞪着双眼目送他们。

乡上一边让县医院急救中心救人,一边把这事儿报告给县林特局。林特局领导迅速赶到现场,经与识别图对照,确认是羚牛,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这时,天下起雨来,羚牛忽地爬起来,窜到湾子组刘豆娃家院子,刘豆娃家2米高的院墙,它一跳就跃过去了,冲进刘正行家的猪圈,将近二百斤重的猪按倒,用犄角在猪前胸划了两个口子,猪大叫一声死了。随后,跳出猪圈,越过小河,穿过麦田,扑入丹江,爬上丹江北的山上,钻进树林子。5月26日8时左右,又一头羚牛在东坪村出现。在东坪村页沟组一家场院里,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在门前玩耍,突然这个怪物向她走来,吓得小孩大声哭喊,不远处的村民跑过来保护。村支书汪安良和村民汪恩娃拿棍抵挡,没想到这羚牛用犄角在他们屁股、大腿上乱戳,两人拄着棍棒一瘸一跛朝后退。羚牛在场子转了一圈,一跃跳下四五米深的塄下,向另一家院子跑去。支书大声喊:“村里进个怪物,不能打,赶快往山上赶。”不大工夫,就来了几十人,大家在后面撵,羚牛在前边跑。羚牛一个箭步冲过小渠,向一片森林跑去。大家又追上去,羚牛向山梁冲去,只见它前蹄子向岩石上一搭,后蹄子“唰”扑上去,一下子把人群甩出三四十米远。等人们赶来,它早消失在树林里了。人们返回时,却在山背面的东沟组发现羚牛在庄院不远处水潭里喝水。喝饱水,钻到路下的小涵洞里歇息。

人们用一条钢绳挽成圈套,从洞口吊下,拿竹竿顶着圈套口,套在它的犄角上,将钢绳的另一端绑在洞口的木杠子上,用钢绳牵住羚牛的头。羚牛疯狂地摇头摆尾,猛扑,在石洞上撞头,越撞套得越紧。这时,支书派人给乡上和县里报告。这头羚牛足足有200多公斤重。

羚牛又叫扭角羚,属牛科哺乳动物,体长2米左右,公母都有短角,成年羚牛的角粗短,向上向后向内弯转,大多栖居在三千到四千米海拔的高山上,是我国珍贵动物之一。主要分布在四川、甘肃、陕西、云南。

省动物保护站介绍,丹江边本无羚牛,历史上也从来没有发现过。羚牛生活在柞水县牛背梁一带。

专家认为,春季是羚牛的发情期,羚牛之间相互争夺“男朋友”“女朋友”,或因生存环境变化,造成牛群失散,就会有三五成群跑出山林寻找新的栖居地。

丹江南边的流岭山脉,海拔在1000米以上,过去多是荒山秃岭。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国家搞飞播造林。现在油松成林有27万多亩。森林茂密,金钱豹、白鹤、黑熊、林麝、长短耳鸮等珍稀动物、山禽重新出现。羚牛大概是长途跑来的,从牛背梁到流岭山区,200多公里的山脊路。羚牛为了爱情,不惜千里迢迢的。

经过林业部门长期宣传教育,群众也知道珍禽异兽是人类的朋友,要去保护。先后有11人被羚牛抵伤,人们依然与动物和谐相处。

在江湾村,羚牛伤人后,村主任刘福民在高音喇叭上反复高喊:“村里来了头国家保护动物,大家千万不要伤害,把它往山上赶。”村民用石头敲烂洋瓷盆子震响,驱赶羚牛上山。羚牛伤人,大家也气愤,知道它是国家保护的动物,人们上山下河把它赶进山林,才肯回家照顾受伤的人,收拾被糟蹋的场院和庄稼。

在东坪村,受伤的支书拄着拐棍喊东村、叫西村,叫大家不要伤害羚牛,想办法驱赶它上山。他还将套住的羚牛,让人保护起来,割草喂养羚牛,晚上派7个小伙子看护羚牛过夜。

后来,还发现第一次进村的那头羚牛,在丹江河北岸的梅家山一带活动,群众像对亲戚一样珍爱着它。

2019年3月2日,阴天,小雨。一早我们又赶到月日滩的江湾村,找到刘邦老师。一见面他笑着说:“是老熟人来了么,快屋里坐。”我们说想了解羚牛的事儿。老人说,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他看见过,没敢接近,没伤他。那些受伤的人,都不在家,不是到外地看孙子,就是出去打工了,要是正月十五前来,都在家里。他给我们倒好开水,又说,后来再没见羚牛来过。

二十一

丹江的胸怀,曾经接纳过日本女人。还是2017年9月,那次从月日滩回到县城,见到刘丹影时,他告诉了我,日本女人在龙驹寨和竹林关生活过。

在龙驹寨生活过的日本女人叫山本代小子。1984年病故,坟茔就在城北凤冠山下。他曾两次上山寻找,无果。听村民说附近有一个外国女人坟被泥石流冲毁,不敢肯定就是山本代小子的坟。2014年2月初,县城东街的老杨带他找到了老人的坟墓,看来洪水冲的不是一回事儿。

20多年前屈超耘先生采访过张维贤,也就是山本代小子的丈夫。屈先生又是丹影的生父,让他给张的后人转交当年采访时的照片。

1931年山本代小子出生在日本大阪附近的长安农场。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父亲是专业军人,1936年从日本调到沈阳。那年,刚刚5岁的代小子也跟父母一块来到中国。14岁时,日本战败投降,他父亲是侵华的骨干分子,不久神秘“失踪”。母亲深受日本武士道精神影响,带着她姐弟俩一起投辽河自杀,她说啥也不想死,母亲抱着弟弟投河了,留下她一人孤苦伶仃。在附近做裁缝生意的王金荣,收留她做了义女,教她学裁缝。认识了丹凤籍青年军人张维贤。

张维贤为抗日,投笔从戎,先是在空军当伞兵,准备开赴缅甸战场,日本投降,整个部队到东北做接收工作。一天,他出差路过裁缝铺,见到微弱的代小子。人虽小,却出落得亭亭玉立,两人开始接触。代小子向他讲述了自己的遭遇,他很同情,把代小子当妹妹看待,慢慢地他俩相爱了。代小子给王裁缝做义女后,改名王淑贞。一天,维贤问淑贞,愿不愿嫁给他?淑贞连想都没想,马上坚决地回答道:“愿意,愿意,你走哪儿我跟哪儿。”就这样,不久,张维贤给王裁缝付了一笔钱,便把淑贞领走了。

他们婚后生活也幸福,没料到她丈夫是国民党军人,抗日战争胜利后,国民党又发动了内战,王淑贞一直在胆战心惊中度日。直到1949年全国解放,她心里才踏实,按照政策,张维贤被遣返回老家,淑贞二话没说随丈夫回到商洛山中。

回到老家龙驹寨,她凭自己的手艺,在家开了裁缝铺,有活了做活儿,没活了,帮丈夫做生意。她待人和气,也受乡邻们爱见。后来,被介绍到县商业局的服装厂工作,她技术过硬,干活认真,年年被评为先进,随后,做了服装厂厂长。

1978年12月20日,日本国“朝日新闻”发表,由厚生省提供,日本孤儿联合会发布的“寻人启事”中,有山本代小子的名字和照片。这一消息,被在新疆乌鲁木齐的日本女人井美代子看到,她跟代小子是小时候的伙伴,她将报纸寄给代小子,一下子激起了她浓烈的思乡情。父亲“失踪”,母亲弟弟早亡,还有哥哥让她苦苦思念。看到报纸后,她叫美代子与东京联系,得知老家还有族人。美代子夫妇联系好去日本探亲的时间,美代子的丈夫蒋京中先生专门从新疆来丹凤通知她,代小子激动的手都发颤,喃喃呼喊“日本——日本”,由于过度兴奋,引发急性脑溢血住了医院。

住院期间,丹凤县政府十分关心,要求县医院全力抢救,还请求商洛地区医院专家会诊。医院竭尽全力,还是没有留住她,她51岁上离开人世。老人抱养的一儿一女也都五六十岁了,儿子从石油公司退休,女儿情况不大清楚。

另一个生活过的日本女人叫水崎秀子,在竹林关雷家洞村白李湾组,中国名字叫王玉兰。老人1929年出生在日本福冈市今津滨崎,父亲水崎寺郎,母亲水崎时,做着小生意。11岁上,母亲因病去世,父亲娶了继母,继母心狠手辣,经常打骂。13岁那年,一气之下,她只身一人跑到长春找姑父,她姑父宫本三郎一家在“伪满洲国”做生意。

日本战败后,她姑父姑妈作为侨民被遣返回日本。16岁的她却要求留在中国。后来,经人介绍,与国民党一位营长宗开国结婚。她自己觉得“嫁了个一等人”。丈夫给她请了个老汉做饭,周末还带她看戏、逛街。幸福的日子只过了半年。丈夫去打仗了,再无音信。她只好住在另外一位国民党军人李会新家里。1948年长春解放后,李会新怕落下“两个老婆”的名声,经人介绍,她又嫁给一个当兵的,就是陕西商南县的雷国顺。1949年,雷国顺把一位烫了头发、戴着金镯子、金项链、穿着高跟鞋的日本女人领到老家。开始留在县城,王玉兰知道他已有妻室。她给雷家留下带来的一块怀表和一床丝被,跟雷国顺生活一年多,到乡政府办了离婚手续。后来村里的妇女主任把她介绍给大她一岁的村民宋治福,两个穷苦人相依为命。婚后几年抱养了个2岁的女儿,取名叫宋秀梅。日子一长,王玉兰浪漫成习惯,吃的穿的用的都要好的,宋治富再勤快也挣不了几个钱,就经常吵架。不管咋样,每年过年她都要给女儿买新衣服。在他俩婚后两年左右,有个男人从东北来找她,应该就是那位军官。他带了1000大洋,路上花光了。讨饭才到陕西,打听到他们家。邻居怕那人把王玉兰领走了,说了假话,骗走那男人。过了几天王玉兰才知道,王玉兰哭了好一阵。县里在生活上也照顾她,她四毛八分钱,在粮站领的香油,在集市上卖两块五,用挣的钱买水果糖、雪花膏。养女宋秀梅上小学穿衣服是班上最好的。在学校有同学骂她,她妈是日本人,她气愤不过,回家问母亲,母亲也没好气地说:“你就说我妈日本人你能咋?”同学们好奇“日本人啥样”,都想借口去宋秀梅家玩玩,看看她母亲。孩子们看了,说:“跟咱中国人没两样么。”有学生路过她家门,喊着:“打倒日本鬼子!”王玉兰也无所谓的。她在村里人缘好,也识字,在供销社做了销售员,管记账。村里谁家过红白喜事,她会几天几夜去帮忙。她和丈夫过了7年,宋治富就病逝了。老人35岁守寡,直到47岁上,养女长大成人后,她又改嫁给了丹凤县竹林关白李湾村的李明堂。李明堂有一个十三岁的儿子和十八岁的女儿,他前妻去世十多年了。李明堂人善良,會木匠,对王玉兰百依百顺。现在的王玉兰吃陕西的辣子,说商洛话,性格泼辣,邻居喜欢。村里谁家过事,李明堂做一手好菜,她拌的凉菜,人人爱吃。弟媳妇刘新梅生病住院,她天天去给几个孩子做饭,洗衣服。大年三十的年夜饭,刘新梅出院后,一家人都在嫂子家吃的。李明堂女儿出嫁时,她给做了8双布鞋,新郎家里人人有份。

政府也关心她,一直把她当侨民,节日还给她送钱和慰问品。她有责任田、自留地、山林,享受着中国人的待遇。1992年还当选竹林关乡人大代表,1995年上了陕西电视台春节文艺晚会。

日子顺顺当当过着,2002年,老人想回日本探亲,递了申请。没想到日本方面说水崎秀子早已回国定居了,她被人冒名顶替了。那位假水崎秀子1995年带着儿孙6口落户日本。2005年,日本厚生劳动省派人到她家采了她的DNA,证实了她的身份。2006年4月,她跟老伴李明堂回到日本,见到阔别60多年的表姐。77岁的她不会说日本话了,跟表姐说话都得靠翻译。回到生她养她的津滨崎,已经是物是人非了,她觉着一切不自然,不方便。呆了一周就匆匆赶回来了。表姐挽留,她心里却挂念着她的竹林关,她那碧绿的丹江。分手时也没留任何联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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