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存昕:为了观众我们才存在

2020-08-13 17:21
南方周末 2020-08-13
关键词:濮存昕麻将剧场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朱晓佳彭子敏

现在濮存昕的生活以演出为中心,闲暇时,他会去骑骑自己的马。

南瓜视业供图

★我似乎用演出去屏蔽一切我不喜欢的事情,规避了很多负面的,或者是诱惑和贪欲,一直保持身体的健康状态。我没请过病假,几年不感冒,剧院里的卫生所都去得比较少。

北京人艺首都剧场迎来了疫情后复演的首个售票剧目《洋麻将》。根据规定,剧院等演出场所观众人数不得超过剧场座位数的30%,间隔就座,保持一米以上。本轮演出,每场只有278名观众。

观众比以往少了大半,濮存昕叹气:“没劲呐。我们都被宠坏了,以前都是满场观众,哪有这么点,我们不适应这一点。又不能开空调,我们就得汗流浃背——我们都又穿毛衣又穿西装的。但得和观众见面,为了观众我们才存在,没观众怎么弄啊。”

于是之1985年排了《洋麻将》第一个版本。1985年于是之先生饰演戏中艰难挪步的老头魏勒时,不过58岁,2014年重排时主演濮存昕则是61岁。2020年,67岁的濮存昕以经典话剧《洋麻将》开篇,作为疫情后的首演。

“我最应该靠近的表演水准”

南方周末:为什么重排《洋麻将》?濮存昕:前辈们演的戏,对现在的观众来说还是有看头的,值得演。1992年老前辈演完《茶馆》之后,一直到1999年都没演过。等到这茬演员都到了四十岁、五十岁,也是演员阵容比较齐整的时候,排了,演了。十多年演下来,《茶馆》到今天还是一个叫座的戏。

剧院有一个保留剧目制度,尽可能去看看老戏还有什么可以翻出来的。但是,于是之老师和朱琳阿姨的这个戏(《洋麻将》)没人敢接,或者是没想到接。出于好奇,出于挑战,我们循着道,一个一个推着门。这部戏让我找到了一个我最应该靠近的表演水准,见贤思齐。

当年这部戏被当做典范,要做成大剧场戏。从小剧场的舞台布景设计直接端到大剧场,但是他们已经建立起来的那种表演感,在大剧场显得声音不够,那时候又没有无线麦克风。最后的处理方式居然是十二排以后不卖票,楼上不卖票,就卖那四百多张前头的票。《洋麻将》当年演出的时候,中国剧协组织全国的话剧院团都到北京出差来观摩,还特意为它开研讨会。当年在专业系统是有一种轰动效应的,拥有真正表演典范的一出戏。

南方周末:1985年于是之先生主演的《洋麻将》,你看过吗?

濮存昕:看过。到今天我才理解为什么于是之老师和朱琳阿姨他们要接这个戏。

那时候我在空政话剧团当演员,带着一种朝圣的心态看戏。朱琳的表演大气、贵气,又接地气。两个演员之间你来我往的交流,让我觉得,演戏就是这样。

那个年头我们还带着这么一个态度看戏——美国的老年生活这么悲惨,资本主义制度有问题——当时对那个剧本的人物命运感知还不够深刻。

他们排戏排了很长时间,这是部外国戏,小剧场的戏。当年林兆华的第一部中国小剧场话剧出现之后,时隔一年,这俩老演员也想演小剧场的戏。我觉得他们是有意图的,他们想知道近距离面对观众是什么感觉。

南方周末:北京人艺在排外国戏的时候,好像比较追求本土化。你之前接受采访时说,于是之先生演的那个美国老头,就像一个中国老头。

濮存昕:不是,像不像外国老头没有关系的,于是之老师把自己的生命融到了角色中,像他自己在抒发。我们现在创作这个角色,有来源于生活的观察体验,有于是之老师的启发,也有角色对我们的提示,这是个三角关系,之间有一个循环。

个人体验的瞬间,要审视和调动自己的第一自我、第二自我。当自己浸润进去,体验进去的时候,你又彻头彻尾的是自己——它要有这种感觉。

南方周末:这个戏台词太多了。

濮存昕:确实压力太大了。2017年演出时错词了——那天直到演完,我们俩回到化妆室的时候,我才知道,打牌中间跳了四五个来回的话。幸好我们已经合作很多年了,她的戏没停下来。

南方周末:当年于是之先生演1992年最后一场《茶馆》的时候也忘了一些词,跳了过去。

濮存昕:对。他跟蓝天野老师说,我今天可能有问题,你一定要帮我啊,“托着”我,蓝天野老师说没问题。我们白天不能干太多事,要对观众负责,就要能量蓄积。

“我不能胡来了”

南方周末:你对自己现在的状态是怎么定义的,还在爬坡,还是说无所谓坡不坡了?

濮存昕:人这辈子就应该往上爬坡,越高越好。但有自然规律,有生理极限,那就尽可能在还有能力往上的时候,做得再好一点。

我父亲给范曾的一幅字:悄然动容,嫣然一笑,似有所悟,仍有所思。

你要是有所悟,仍有所惑,这个谜你就老想破解,一个一个门在推,一条一条道在寻,最后你没有气力了,也就停止了。

我看到很多演员一直演到老,有的是已经很老,但他没有跨界,还拼命往青年演,就有点牵强。我最好不要干成那个样。

我不能胡来了,没有时间胡来,咱俗话说“演一个是一个”,每一次都是我要做的,我应该做的。我想去演我还能够提升的角色,我被角色提升的那种机会得拿住。

比如我想演苏东坡。我说你们谁能写苏东坡与王安石,咱们演演那个。俩人都在改革,较着劲,最后都竹篮打水一场空。

然后他们俩完全是两种人生结局,苏东坡应该是中国古代文人之集大全的人,集所有美德于一身。但不是高大全,他真的接地气。

他跟王安石政见不同,他俩在皇上面前争吵的时候,皇上都听糊涂了:听不出你们俩差别在哪,吵什么呢?

南方周末:你现在一天的生活是怎样?

濮存昕:演出是我最大最大的内容,一切都以这个为中心,谁也挡不住我演戏这事。我似乎用演出去屏蔽一切我不喜欢的事情,规避了很多负面的,或者是诱惑和贪欲,一直保持身体的健康状态。我没请过病假,几年不感冒,剧院里的卫生所都去得比较少。

现在睡眠和血压有点问题,但是马上控制了就行,极早地去调整自己。我觉得生活内容就该这么简单。

南方周末:所以演出基本上成了你的生命本身了。

濮存昕:我不演戏的时候也很好,因为我很会玩。

平常在家里我可以好几天不说话不见人,写写画画,看看书,锻炼身体。我有匹马,我可以去马场喂喂它,骑骑马。

冬天可以滑雪,去一趟瑞士。那儿有条7公里的雪道,很多转弯处是没有人的,只有风吹过树林的声音,雪板滑雪的声音,有时突然蹿出一只鹿来,空旷到这种程度。那时你突然间觉得这个世界是你一个人的。

这种感觉还有过一次,就是在纽约的自然博物馆,我进了火星的展厅,它的地面和整个墙壁上全都是天体,脚底下感受着失重的弹性。然后一会儿一个星球过来,很近很近。偌大的宇宙中就你一个人,甚至空寂到有一点紧张。

我在演《万尼亚舅舅》的时候,我坐在台口听阿斯特诺夫讲台词。他说:我认为从整体上来讲,我厌倦生活,我不喜欢俄罗斯的生活。但是当一个人走在茫茫的森林里面,看到远处的灯光,他就会突然激起一种热情,不顾树枝划伤面颊,向那灯光走去。

首都剧场里的“大人物”

南方周末:你在北京人艺这么多年,陪过什么大艺术家、大作家在这边看戏吗?

濮存昕:大作家阿瑟·米勒,梦露的前夫,来我们剧院导过他的作品《推销员之死》。他曾坐在这儿看台上演《丹心谱》。他听不懂中文,没有字幕,他也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故事,他就看一看我们剧院表演的那个味道、气质。他说台上有一个演员是在动思想,说的是于是之——他听不懂台词,但他知道他的意图——演员这活儿不过就是“干什么、为什么这么干、怎么干”,我得把这三个事弄明白了,再上台演戏。但是太多的演员流于背词,这样就出现了虚假、情绪化和概念化表演的问题。

莫斯科艺术剧院总导演奥列格·叶甫列莫夫给我们排《海鸥》的时候,正好赶上“8·19事件”,他是布尔什维克。他跟于是之说,对不起,我排不下戏了,我无法工作,能给我三天时间吗?请拿给我一箱二锅头,两箱北冰洋汽水,其他你不要管我。三天之后,他进了排练场,见到我们说,艺术最高尚,一切让它过去吧,然后排戏。

首演完的第三天他要回去了。我们在机场早早地等他,他裤子扣都不系,西服是被别人套上的,搀下来酩酊大醉,他说我要留在中国。我们围成一圈拥抱,他非常喜欢妮娜(徐帆在戏中角色),之前一直得不到机会,现在终于有机会去亲吻徐帆的脸。他跟于是之老师说,你们剧院将来有两个非常优秀的演员,是徐帆和陈小艺。他说这两个演员现在还是学生,还没毕业,但是她们是剧院将来的大演员。

我在美国看过阿尔·帕西诺演的《莎拉美》,目瞪口呆。他是一个太会演戏的人,小小的个子,一点也没有优势,但在台上能量之大,演得太好了。西方的剧场真的远远比我们的差,我们这几年建的剧场就是比他们的棒。他们都没有这么大的舞台,这么好的座位。他们到我们这儿来演出,非常喜欢我们的剧场、后台、舞台,包括观众厅。我们原来是1200个座位,现在缩减到900个,把座位拉宽了,让观众坐得舒服一点。真正专业的剧院不能再比这儿大了,甚至还要再比这儿小一点才是非常专业的戏剧剧场。

南方周末:有人说过“大幕拉开是真的”,这在行话里是什么意思?

濮存昕:这句话我不知道是什么出处。“文革”期间造反派很厉害,把这帮老人都给干下去了。但是“文革”一结束,演起戏来,这些中青年演员们才发现,还是这些老人厉害,虽然排练时争啊、吵啊、显自己,但是大幕拉开,还是由底下观众说了算,座儿说了算。

这些老人甚至不为名、不为利,于是之老师他一辈子得过奖吗? 没有,他没赶上。他演的角色大概比我少一半,但他仍旧是最好的。他那几个角色往那一杵,能让人记一辈子,一想起那个角色,就是他。程疯子是他,王利发是他,《骆驼祥子》里的老马也是他,裹着一阵风雪就进来了,五分钟的戏出去了。很多观众看完这段就走,就看这一段,跟听京戏似的。他一上场,其它段落都黯然失色,不该这么说,但是真的是厉害,漂亮极了。因为他年轻的时候苦过,见过拉洋车的,见过那些贫苦底层的人物。其实演员真的就是靠他自己的本性,他自己的生命品质和角色融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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