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环境史:概念、方法与价值

2020-08-19 12:49曹牧
鄱阳湖学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环境问题

曹牧

[摘要]口述环境史通过灵活的手段搜集资料,在研究单一的环境问题、环境人物和人地关系方面发挥专长,是环境史与口述历史方法的有机结合。口述环境史不仅关注受访者陈述的历史内容,也关注个人记忆、经验和表达方式,可以为环境史研究提供更多的材料,并能够收集最鲜活的人类环境认知和应对方式,有助于进一步探寻人与自然的关系,促进环境史研究的整体发展。此外,口述史料的多样性也为学科的未来发展带来更多的可能。

[关键词]口述环境史;环境问题;环境人物;人地关系

口述环境史是近年来出现的新名词,其表现形式多样,但本质上是环境史与口述历史方法的有机结合。口述环境史的出现,一方面是为了顺应环境史发展的现实需要,另一方面也与口述历史的发展趋势紧密相关。

口述历史研究诞生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随后在世界范围内传播开来并得到广泛应用。20世紀末中国口述史学逐渐起步并呈现良好的发展态势,它将历史研究逐渐引向关注下层的视角和“自下而上”考察的态度,标志着史学研究观念的转变和研究方法的更新。口述历史研究的对象和话题与社会需求联系紧密,因此也更倾向于随社会发展而变化。随着近年来全社会对环境问题的关注,口述史的研究方向也随之发生转变。有学者在分析了近10年(2008-2019)国际范围内的口述研究成果后发现,口述研究内容的热点分布正逐渐向环境相关的议题推进。国内研究中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口述史发展呈现多元化趋势。如左玉河所言,口述历史的动机多样性使其跨学科性得以彰显,也间接证明其与环境史结合的可能性。

2019年环境口述历史作为特别话题被提出并获得显著发展。2019年8月云南大学举办了“口述环境史:理论、方法与实践”研讨会。会议中大多数论文都将研究重点放在口述环境史实现的范围和可实践角度上,体现了研究此类问题的迫切性。2020年初,一些口述环境史成果陆续发表,代表者如周琼阐述口述史料对环境史研究的重要性,耿金通过对云南大理洱海流域北部进行田野考察来分析口述田野调查对环境史研究的帮助,以及袁晓仙对滇池口述环境史资料进行收集和分析等,都说明了这种将口述史与环境史结合的可能,并进一步证明了口述环境史研究的发展对拓展环境史研究范畴有重要作用。

什么是口述环境史?迄今为止尚没有研究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本文试图通过整理和总结现有国内外环境口述成果,将当前口述环境史的核心概念、研究对象以及主要内容和价值呈现给同行研究者,并希望在口述环境史对环境史发展的价值方面引起更广泛的思考。笔者认为,口述环境史的史料价值已经获得众多研究的证明,而随着社会发展需求的提升,其研究时效性、地域性特色以及突出个体调查等优势,都会对环境史的整体发展产生推动作用,甚至在促进人与自然关系具象化等方面产生更大的影响。

一、口述环境史的概念探讨

要定义口述环境史并非易事,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学术领域,口述环境史(或环境口述史)都是一个新的提法,即便用英文“Oral Environmental Histo-ry”表达或者用“Environmental Oral History”检索也同样收获寥寥。但这并不意味着口述环境史毫无前人经验可循,只要稍微扩大考察范围就会发现,在不同的学科领域中都存在着将口述与环境相关要素结合运用的研究尝试。比如,一些口述史和公众史研究就农场农民对农业活动和自然保护的看法做了采访,另一些研究则通过采访当地居民了解历史环境教育情况;还有不少环境史研究用了口述历史的调查方法,或是采访土著居民以了解环境变迁,或是与调查地点居民接触以重现当地的环境历史;有的研究利用口述史对个人环境经验加以整理,也有的强调口述史对环境传播的作用,等等。上述研究都可以看作是各种环境人文研究试图与口述史方法融合的实践。

口述历史与环境史的最初结合大多体现在方法的借用上。事实上,口述历史与环境史在各自的发展历程中,都与对方研究的核心要素发生过联系,这种联系也刺激了两个学科在研究范围上的进一步扩展。口述史在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中,很早就融入了对环境问题的考察,除了常见的对历史上环境相关话题的访谈外,还在专门记录突发性环境灾害的第一手讯息方面自成一派,将时效性发挥到极致。当然,将口述访谈推到灾难发生的前沿战场上,也是一种必然的研究需要。在早期的口述调查中研究者经常发现,当受访者回忆过去发生的重大创伤性事件时常会出现记忆缺失的现象,在现代心理学理论解释中这是创伤后的一种正常心理防御和自我保护,但对于历史研究来说却是一种损失。

唐纳德·里奇(Donald A.Ritchie)把这种群体对重大灾难性事件的选择性遗忘,称为“集体记忆遭受集体失忆症的发作”。他举出麦克尼尔(William McNeil)家族对大流感记忆断层的案例,说明灾难亲历者似乎有将“最恐怖的经历从家族记忆中抹去”的倾向。为及时记录灾难记忆,口述史学家们开始像新闻记者一样奔波在突发灾难的第一线,在“悲伤的十字路口”收集第一手资料。二战之后的许多大型灾难都与自然环境相关,有的直接由洪水、林火、地震、重大疾病等因素导致,因而产生了一批关注自然的口述调查。这类口述历史不仅为灾害亲历者提供了一个发泄渠道,还保留了他们最真实的回忆和观点,拓展了口述史的研究范畴,进一步刺激研究者在“历史间隔、历史客观性、历史反思和情绪创伤等问题”中进行思考和讨论。

从环境史的角度看,其与口述研究结合也是一种趋势。20世纪70年代以来,环境史在全球范围内茁壮成长,其倡导的跨学科跨界域的研究理念鼓励研究者利用多种方式对各种与环境相关的现象进行探寻,口述史自然也逐渐进入到环境史学者的视野中。口述史不仅是一种理论,也是一种方法,尤其在资料搜集、工具利用方面逐渐发展成一套成熟系统,可为各学科研究提供素材。正如一些学者总结的那样:“在实践工作中,现代口述史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发展逐渐成为了一种研究工具,被广泛使用在收集和保存未被文献记载下来的信息,可以用于补偿历史声音的缺失部分。”环境史与口述史结合,自然能够获得更多新角度的素材,并有希望在新材料的引领下打开新的研究视角。

当然,口述环境史不是两个学科以索取话题或是拓展材料为基础的机械连接,它也将在思维的高度进行拓展。一些研究者已经开始进行这方面的尝试。2015年11月,一群学者来到澳大利亚墨尔本,参加以口述与环境史结合为主题的研究工作坊活动,并共同参与了一场田野调查。他们从斯蒂尔斯谷(Steels Creek)的森林大火遗址出发,进入周边的自然世界,穿越了半径20公里的区域。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看到了近半个世纪以来最显著的“生态破坏”现象——人类曾经用火烧、斧砍、犁耕等方式改变的自然,也收集了许多“故事”,并随后着手探讨那些“记忆和故事讲述方式如何改变了我们对地点与事件,聚落及其如何维持存续,环境和变化之间关系的理解”。这场调查最大的收获不是收集了多少第一手资料,而是尝试将关注重点落在人们对自然的认知和理解上。这种新思路也拓展了口述史能够带给我们的福利,即获得最新且仍然存在的人类应对自然挑战的办法。

另一个探寻口述环境史研究方式的案例,是凯瑟琳·纽芳德(Kathryn Newfont)和戴比·李(Debbie Lee)的《大地能说话:口述与环境史交错中的新声音》。在这部论文集的序言中,两位主编强调了“大地会说话”(the land speaks)的概念,并认为大地有自己的一套用于表达的语言,这套语言种类繁多且充满地方特色。为了更好地了解自然,人类应该努力去学习和领悟。他们认为,在现实社会中已经有很多人掌握了与自然“交流”的能力,比如不少渔夫可以了解鱼一举一动的所有含义,一些农民对自己耕种的土地拥有超乎常人的认识。而贾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在新几内亚进行野外生物调查时见到的福雷部落的朋友们也是如此,在没有任何科学分类和学术研究的基础上,他们能够对新几内亚岛上所有的蘑菇了如指掌。因此,对他们进行口述环境史采访,可以展现出人类“听到”“读懂”自然并随后作出反馈的整个过程。这本书倡导一種超越人类的交流,关键点在于记录那些已经对周边环境极其了解、积累了丰富经验且与自然产生特殊关系的人的历史。在两位主编看来,环境史强调自然对人类历史的影响,并将其推上人类历史的舞台,而这位舞台上的新主角实际上早已在历史中留下了自己精彩的“演讲”,只是研究者发现的迟滞才让它成为了一种“新事物”。从某种角度看,口述环境史就是开启考察“自然的演讲”的重要手段。

上述各种研究从不同角度丰富了口述环境史的内涵。总体看来,口述环境史应该是一种结合口述史研究方法的环境史学。研究者围绕与环境相关的事件或问题设计访谈,或为调研某地环境状况而采访当地人。但更重要的是,它可以借助口述史对个人历史的整理能力,了解独立个体对环境和环境事件的观点和看法,并通过了解个人或群体记忆对聚居点环境的影响,更准确和直接地探讨人与自然之间的联系。因此,口述环境史研究的终极追求与环境史学—致,仍然是对人类与自然关系的不懈探索。

二、口述环境史的研究对象和方法

由上文对口述环境史的概念探讨可知,口述环境史的研究对象大致包括三个部分,即具体环境问题、个人环境记忆以及地域与人的关系。

口述环境史首先可以研究某个具体的环境问题。与传统史学研究相比,口述访谈调查更强调研究以个人为单位的记忆。当然,这种突出某一个体的形式也可以用于调查有相似工作或生活经历的某一群体。由此看来,只要调查对象群体设定明确,访谈设计得当,口述环境史便能够还原某个被传统记录忽视了的环境问题。它可以调查一场自然灾害或是一场瘟疫,也可以重现历史上发生过的某一疾病的影响或是某个区域的环境变迁历程。这种类型的考察已经出现在口述和环境史探索的前沿,并积累了一些可供参考的经验。例如一些研究明确地以口述访谈呈现环境变迁为目标,包括程林盛对湘西苗疆环境变迁的口述调查,崔凤、张玉洁对环渤海环境状况的调查等,调研目的明确,访谈设计也直奔主题。而另一些研究则侧重将访谈与传统研究结合,如龙尼·约翰斯顿(Ronnie Johnston)和阿瑟·麦基弗(Arthur Mclvor)通过对苏格兰克莱德地区工业发展与职业病患者的关系进行调查,重现20世纪中期《清洁空气法案》实施之前的环境污染状况,便在口述环境研究的对象和方法上作出了一个经典的研究示范。在这个研究的前两个部分中,作者通过大量的文献调查和对以往研究成果的梳理,还原了兰克莱德工业发展的基本状况,而在后面的工人与工作环境部分才开始运用口述调查材料,因此也得以从历史和现实的双重角度,整理出环境污染背景下的人类生存状态。尽管从整体而言他们的论述仍然延续着传统史学研究范式,但正因为有口述材料的帮助,才能够更鲜活地呈现出研究对象所在时代的环境状况。

口述环境史也可以研究人物。口述历史的基础是对个人记忆的总结和整理,本就适用于人物分析,因此口述环境史在以个体为单位的环境类访谈中可以发挥出得天独厚的优势。这种类型的访谈既可以获得访谈者对环境的认知和感受,也可以单纯为环境工作者作传。值得注意的是,从访谈中获得的个体环境认知,不仅可为研究某一时期的环境状况提供材料,其本身也可以成为一个独立的研究对象,从而开辟环境认知研究的新方向。正如波特利(Alessandro Portelli)所说:“如果说口述史有什么不同,就是它向我们讲述事件的意义大于事件本身。”在利用口述方法探讨人类的环境感知部分,环境史研究的对象不应该仅仅局限于人物陈述的历史内容,更要关注这些陈述者自身的表达和感受。

由此出发,调查实践中的个体感受又可以细化为两个方向。一是围绕某个问题对个人感受进行收集和整理。研究者可以将环境事件与心理学方法结合以便深化,如鲁思·莱恩(Ruth Lane)关于个人科学知识对认知环境变迁的研究。在对澳大利亚蒂默特区域(Tumut Region)环境状况的分析中,莱恩独辟蹊径地从土地开发者对科学知识的掌握情况入手,分析一些不良土地管理决策产生的原因。他的研究虽围绕着环境问题展开,却大量融入了对个体心理认知、思想解析和行为模式等相关内容的分析。这种访谈调研,可以探索受访者的思想领域,将个体的行为方式与环境认知状态联系起来,从而进一步证明口述环境研究具有更好地将人类认识与改造自然行为结合分析的潜力。

同样,利昂娜·斯凯尔顿(Leona Skelton)对泰恩河(Tyne)的研究也证实了这一点。她认为,与其将精力放在重要的官方事件上,不如去了解那些更平凡和日常的普通人的生活,比如从泰恩河边人(Ty-nesiders)口中可以获得更多关于泰恩河的故事。斯凯尔顿发现,虽然那些由17世纪为河畔寡头公司工作的书记员留下的文献能够提供一种新的视角,并将研究者带到工业污染与鱼类生存的对抗中,但依赖此类文本的研究仍然遗失很多重要内容,比如对那些质朴平凡、在生活的波涛中不断变化的日常体验的记录。尽管17世纪的人已经不在,但研究者若能够找到一个1950年代在泰恩河上工作的人好好聊聊,同样能够最大限度地补充这部分的内容。这种利用口述环境史的探索,同时也是通过收集个人经验还原或补充历史事实的过程。

另外一个典型的例子是乌斯托克(K.Jan Oost-hoek)对苏格兰高低绿化历史的研究。在调研环境史资料的过程中,作者以林业部各个层级的雇员作为主要采访对象,包括从林务员、领班、地区官员一直到林业委员会最高层官员的庞大群体,同时也访问那些参与或反对各种绿化项目的民间组织机构成员。在这些由个体记忆组成的材料中,他成功地收集到官方素材中少见的“第二种意见”,看到了貌似一致观点后的分歧。这些口述环境史研究更为突出受访者的个人感受和意见,同时也从采访个体的信息中获得了更新的研究。

口述环境史调查个体感受的另一个方向,是分析环境史的参与者和研究者。与普通的口述访谈不同,从口述环境史视角出发的研究,不仅可以搜集整理环境史研究者的个人思想和生活发展经验,为后世学者留下参考,还能够把这些个人信息进行组合分析,梳理出某个时代环境史学的发展路径。丹妮尔·恩德雷斯(Danielle Endres)曾经完成过一些出色的涉及环境问题的口述调查项目。他从经验出发谈论口述对环境研究的价值时,着重强调了口述访谈在档案方面的独特贡献:当某项研究完成后,其使用的口述材料仍然可以被收錄进档案馆中,为后面的研究者提供便利。这种价值非同寻常,因为那些环境实践的亲历者、参与者、环保组织的成员讲述的故事,通常无法被完整留存,后人只能通过报纸刊发的豆腐块文章、某个活动的片段记录或者一些知名演讲留下的稿件中找到一些踪迹。但现在却可以用口述访谈的形式形成档案,为环境史等学科使用。不仅如此,恩德雷斯还认为,只有对这些与环境活动相关的人物进行访谈,才能为在不同层面亲历事件者以及相关环境组织留下一段精彩的历史记录。

扩展这一思路,我们若要研究环境历史的发展历程,自然也需要对环境史的研究者和参与者进行访谈。在这方面可以借鉴的案例是美国生态协会历史资料委员会推进的名为“美国历史生态协会历史与记录”的口述历史项目。截至2015年,该项目已经采访了20多位生态史学会的长期会员,并完成了其中10个人的全部录制工作。每个访谈对象的档案包括一份记录文件(大多是电子文稿),一份录音文件,一个详细记载可供检索的内容概要(电子版),以及一份已签署的豁免表格。采访对象最初是学会中的获奖者,后来逐渐推广到每个成员。每人的访谈时间限定在1-1.5小时,要回答的问题包括:“成为生态学家的动机是什么,它是怎么产生的”,“你事业发展的里程碑事件是什么,它何时出现”,以及“你认为生态学发展过程中有哪些重大进展”等。生态口述史项目的主要目标是保存美国生态学会和生态学的历史,这一点显然来自于它的推进者——生态学历史记录委员会。后者成立于1944年,其建会宗旨便是鼓励成员保存所有与学会以及生态学相关的图片和文字资料。整理储存和共享,使用口述访谈收集资料,显然为实现这个目标提供了更好的条件。上述以学科组织为单位进行的口述资料收集项目,无疑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环境史研究机构和群体的方法,而收集和分析这些宝贵的(甚至即将消失的)口述资料的工作,都可以由口述环境史承担。

口述环境史的研究对象也可以是地域与人的关系。人与环境之间的关系始终是环境史研究中最重要的部分。既往环境史学家在探寻这种关系时,常常会遇到文献材料不足以(或不能及时、全面)阐释调研事件的情况。为了弥补这些缺失,一些研究会在实践工作中融入社会学、人类学或结合其他学科的综合调查方法,并强调亲临其境的田野手段。2009年2月澳大利亚发生了一场破坏性很强的森林大火,灾难过后澳大利亚政府组织各类科学家建立考察队,深入林区了解灾情并着手制定复原方案。一队由澳大利亚、美国和英国环境史学家组成的队伍也参加了对这场大火的实地研究,其中一名叫汤姆·格里菲思(Tom Griffiths)的环境史学家,随后写成一部颇具影响力的作品《灰烬之林:一段环境史》。在这部作品中,格里菲思生动地刻画了此次学者对灾区和灾民的考察过程。实地考察让他对森林状况、林区开发管理手段等内容有了更多的了解,从而帮助他发现这片森林中不时发生的山火本就是自身生态系统的重要一环,欧洲人的到来虽然改造了当地的自然环境,但不能改变生态系统的运作方式。实地调查和随后的研究成果揭开了人类与自己聚居地之间的深层关系,也开启了一种新的研究思路。2015年凯蒂·霍姆斯(Katie Holmes)和希瑟·古多尔(Heather Goodall)组织的实地调查项目,便是直接受到格里菲思著作的启发。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他们进一步拓展了对田野调查、口述访谈以及人地关系等问题的探索,让口述方法更好地与环境史研究融合,也将研究重点更多地放在人与所在地域之间的互动关系上。

总体而言,立足人与地域互动关系的口述环境史,能够产生各具特色的个案研究,提供更多可以呈现人地关系变化的典型案例。采访自然改造活动的参与者,分析其思想意识,能够更深入地了解人与其居住地(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也将成为口述环境史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

三、口述环境史的价值

口述环境史可以被理解为一种结合了口述方法的环境史学,它能够汲取口述史学深入基层的特点,进一步扩展环境史学的研究范围,让普通人在环境史的书写中发出声音,甚至成为研究主体并作出重要贡献,如此又可实现普通人书写历史的可能。将这种融入了口述元素的新方法用于分析环境问题和环境人物,也为探索和理解人与自然关系提供了更多新视角。口述环境史尚在持续发展中,我们纵然可以天马行空地设想它可能引发的诸多影响,但为了让这些推测更有据可循、脚踏实地,本节将从现有研究的可见影响出发,归纳口述环境史的价值。

首先,口述环境史可以为环境史提供更鲜活的资料,同时有助于环境史向更为晚近的时段推进。中国的现当代环境史与古代或近代环境史研究相比,成果和研究者数量都相对较少,其中自然有学科发展过程的影响,但更多的困难是在材料的获取上,由于研究的时代比较晚近,经常受到档案保密期限或是文字记载不足等问题影响,而这些困难都可以用口述调查方法一一化解。尽管口述访谈的材料价值十分明显,不仅大大补充了传统史料未记载的空白地带,也可以将研究推向更晚近的时段。然而环境史与口述史的结合绝不是材料匮乏情况下迫不得已的选择,两者的碰撞产生了更多深入的影响和变化。

随着时代的发展,即便在文献资料非常丰富的领域,口述环境史研究者也会主动选择利用口述访谈来搜集材料,因为这种调查可以补充缺乏文字记载或者从未被考察过的地方,弥合文字与现实之间的差距。玛丽安娜·达德利(Marianna Dudley)在对英国塞汶河进行研究时提到:“对于一个对人类与特定自然环境感兴趣的历史学家来说,口述史是更自由的一种资料搜集方式。”因此,尽管当地历史文献对于这条久负盛名的河流已经留下了大量的记录,她还是选择用口述方法支撑一种新的视角观察,其目的只是为了让研究更自由和贴近生活。同时,从学科发展角度看,那些早已开始累积的不同时期的口述材料,也是口述环境史最重要的研究对象,因为它们扩大了环境观察的角度。

西方在二战后开始逐步推进口述史项目,已经完成了相当数量的音视频或文本资料,并建立了若干口述历史中心,创造适宜保存影音和纸制品材料的图书馆,这些材料已经成为历史学科中最有价值的一部分内容。而将相似话题在口述资料的长河中串联起来,又会发现一些普通文档难以记录的问题。特洛伊·里夫斯(Troy J.Reeves)和琳达·莫顿基思利(Linda Morton-Keithley)对美国爱达荷州公共用地的研究便是如此。爱达荷州位于美国西北部,与加拿大相连,其70%的面积都属于公共用地。两位作者依靠爱达荷州口述历史中心多年来收集整理的口述访谈材料,发现长期以来这些公共用地的使用者和管理者之间存在一种紧张关系,这一问题在之前的诸多类别口述调查和历史研究中都有迹可循,尤其体现在最近一个世纪涉及野外水源和道路使用,以及木材的砍伐收获等方面的材料中。他们正是从这些以口述为主的材料中发现了州政府与联邦政府管理下的公用地与私人企业之间隐匿的矛盾问题。无疑,丰富的口述材料为他们关于荒原的研究提供了更多的可能和思路。

其次,口述环境史还可以更深刻地剖析人类行为和思想,展现不同的观点,让环境史研究的内容更为具体和深刻。人的思想和行为是环境史研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而以人物考察为专长的口述方法自然可以在环境意识、自然开发行为、环境知识影响等方面发挥不可替代的作用。目前环境史研究中使用的口述材料大多仅仅是被用于证实环境变迁或还原环境状况,而口述环境史却能够将关注重点转移到人的记忆、描述事件的方法以及谈话进展的整体过程中。这样做最明显的好处是可以更广泛地搜集观点,让仅仅留在官方记载中的只言片语更立体,甚至帮助我们听到历史的“不同声音”。比如乌斯托克(K.Jan Oosthoek)调查绿化事件时便遇到了类似情况。当访谈得出的一组结论在会议发表时,他却意外地收到来自另外一群亲历者表达的不同意见,而这些人的观点并没有在任何官方记载中留下过痕迹。这种被他称为“第二种意见”的素材,是除口述调查之外难以获得的宝贵财富。

突出以人为主体的考察,也能促生环境史研究的新视角,比如从性别角度切入研究。此类作品已有不少。比如关注女性研究的贺萧所著《记忆的性别》一书,便是通过采访陕西省72名老年女性对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回忆而完成的。这本书提醒我们,记忆可以按照性别区分,而实际上口述环境史的调研中已经出现了这种区分的尝试,而且也有所收获。汉森(Anne-Marie Hanson)就收集了墨西哥尤卡坦州海岸线一带女性的口述材料,并以此为基础分析她们的回收行为及其与城市化、塑料产品消费的关系。

与传统研究中淡化个人、强调整体的趋势不同,口述环境史可以放大个人信息,通过收集单一个体对某一地域的所思、所想、所为,让本就不完全依赖档案材料的环境史学研究变得更加灵活而贴近生活。美国佛蒙特大学的一个学生项目就很能说明这点。他们在与周边农场合作的过程中尝试完成创作“地域故事”的工作,用物理学生态学和人文学角度分析自然景观变化的原因。他们在项目研究中相信:口述访谈能够为自然资源计划创造出更多生态学知识和社会福利:尽管这些口述描述更多展现的是农场的土地使用经验,但也足以体现景观变迁中一些主要因素。

第三,口述环境史可以将研究推进到普通人更好地完成探寻人与自然关系的工作。口述重现的是个人的故事,而每个人的讲述都体现了自己独特的思维表达方式。《讲述环境史》一书写道:“上千年来,人类用火、石头、斧子、锄犁和拖拉机来探索这片土地。他们关心它、掠夺它、照顾它,也同时生存于其中,在他们的头脑中形成对这片土地的印象,再用他们的双手去创造。”同样,恩德雷斯也认为,口述史料除了可以收集到关于人的信息之外,也能收获大量重要的人类之外的自然世界的信息(尽管依然要通过人类故事的角度表现出来)。从这个角度看,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不仅仅是改造和变化的关系,或者变化与适应的关系,更应该包括人类对自然的认知过程,毕竟人类天生就会思考与自己生存密切相关的环境,并善于通过讲述来表达他们的认识。近些年来口述史对于人类与自身居住地的研究,已经逐渐证明个人故事能够展现出人们对亲近的生存空间的认知。人们对自己生活、居住和工作的环境最熟悉也思考最多,因此口述调查可以将这部分信息完整地收录起来并加以分析,借此深化对人类与自然关系的探索。

四、结论

口述环境史是环境史与口述史学方法的有机结合,是应研究需求和学科发展而出现的新方法。它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探索建立在口述调查基础之上,因此更强调个体认知的作用。它的研究对象不仅是访谈中关于环境的部分信息,也包括口述调查本身呈现出来的个人记忆、经验和故事陈述的模式。

口述环境史突出了个人陈述在环境史研究中的作用,它如同一把放大镜,可以帮助研究者无限接近研究对象及其现实生活。尽管目前口述环境史仍处于萌芽阶段,但我们仍然可以从现有的一些研究成果推测出这个新兴分支学科将会产生的影响:它可以为环境史研究贡献出一批具有重要价值的新资料,并能够在此基础上发展出一套资料整理、存储、分类系统;它也能考察以个体为基础的人的思想,推进环境史研究视角向人的记忆、陈述表达、环境经验甚至不同性别的环境感知角度延伸:它同样能够帮助我们更全面地了解个体认知,将其与环境改造行为结合起来,深入分析人与特定区域之间的情感联系。

更重要的是,口述环境史将会带给环境史未来发展更多的“可能”。比如口述材料虽然常常因为人类记忆的不确定性而饱受诟病,但却拥有其他研究所不具备的优势:它保留的不仅是受访者的语言,也包括访谈过程的其他细节,如语言、表情、动作、语调语气等内容,而受访者的表达显然是由上述提到的语言和非语言信息共同组成的。尽管今天这些表达中的很多部分(比如肢体语言和微表情)尚未进入环境史学研究者的视野范疇,但谁也不能确定这些暂时无用之物未来是否会在研究角度等方面带来新的变化。

总体而言,无论从何种角度看,口述环境史都应是一个拥有巨大潜力且有待研究者开发的新方向,它在材料收集、研究时段推进以及研究视角拓展等方面对环境史学的推动尤其值得期待。

责任编辑:安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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