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的”人,“失控的”戏剧

2020-08-23 07:34杨西悦
上海戏剧 2020年4期
关键词:本杰明综合症失控

杨西悦

2020年初始,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席卷全球。已经举办了57年的“世界三大戏剧节”之一的“柏林戏剧节(Berliner Festspiele)”也不得不由于疫情,首次取消所有线下活动。但是,“柏林戏剧节”并不会就此消失,它以 “2020线上柏林戏剧节”的形式分享给全球戏剧观众。5月1日至9日,10部入围值得关注的戏剧中的6部以线上点播的方式与全球观众见面。在线上播放的6部戏剧中,有一部戏剧——由法兰克福话剧院(Schauspiel Frankfurt)、牟松塔艺术家之家(Künstlerhaus Mousonturm )和里米尼记录剧团(Rimini Apparat)共同制作的《龙猫、混蛋、秽语——来自间脑的讯息》(Chinchilla Arschloch, waswas 后简称为《龙》)给予了我们对于“戏剧”、“戏剧的边界”以及“图雷特氏综合症(Tourette)”不同的思考角度。

是疾病?是艺术?

“龙猫、混蛋、秽语”是什么?组合在一起有何意义?或许只是面对这个奇怪的标题,我们的头脑中便已经生出了许多问号。但在解答标题和在了解此剧之前,我们需要简要地了解一下“图雷特氏综合症”。

“图雷特氏综合症”是指以不自主的多发肌肉抽动和猥亵性言语为主要临床表现的原发性椎体外系统疾病。疾病患者的举止与语言无法受个人控制,会脱离主观意识地说出攻击性的话语;发出各种声音并做出如抽搐、扭动的动作。该剧正是由一位音乐家芭芭拉·摩根斯坦(Barbara Morgenstern)与三位“图雷特氏综合症”患者共同完成的剧目。标题中看起来毫无意义、并无关联的词语便是三位“图雷特氏综合症”演员在舞台上经常但又无意识说出的词。该剧以此为名,仅仅是因为它来源于“无意识”“疾病”吗?还是说,它同样来自于“艺术”?

戏剧开场,我们便看见了一个“暴露”的舞台——舞台中有三处高台,每处高台上放置一个红色但形状互不相同的软凳;舞台左侧的高台上坐着音乐家芭芭拉,她摆弄着面前的电子音乐设备;舞台的右侧挂有一面白色的投影布;舞台上方也是一条白色的投影布,这条布上投影上了一个如直尺一般的刻度,均匀分割0到28。全场没有多余的装饰,但也并不空旷,舞台与后台之间没有遮挡,暴露的乐器电线,提供演员解渴的瓶装水,椅子,乐器,一切都以实用为目的地放置于地面——犹如一个开播之前的访谈节目的演播厅。

观众们坐着,聚精会神、安安静静,芭芭拉坐在舞台上,低头调试着设备。此时,观众席左侧的一位观众显得十分“突兀”。他坐在那里,时不时发出几声如“龙猫”一般的叫声,或咳嗽、发出口哨声,或不自然地点着头,或用力地甩头。突然,他大声地说出:“不要走进灯光中。”随后猛地甩下头,咳嗽一声。芭芭拉笑着,摘下眼镜,走下高台,站在舞台前的键盘面前。她微笑着对观众说道:“晚上好。在这次演出开始之前,我数了数我一共演出了多少次……”“两次。”那位“观众”再次突兀地发出声响,打断了芭芭拉的话。芭芭拉忍俊不禁,停顿了一会儿,说道自己已经演出过998次了。但那位观众再次“插嘴”,他说道:“数字还在增加。”芭芭拉又低下头笑了,观众们以掌声送给芭芭拉。但这次的掌声是为了什么?是对芭芭拉演出经验丰富的尊敬?还是或许有那么些许的,对芭芭拉多次被打断,演出刚开始便“受到影响”的安慰举动?演出开始不到一分钟,我们便看到了“图雷特氏综合症”,并且是从“图雷特氏综合症在剧场”的角度感受它。

那位坐在观众席左侧“无理的”、“突兀的”、多次“打斷”芭芭拉的观众便是本次演出演员之一,患有“图雷特氏综合症”的音乐人本杰明·尤根斯(Benjamin Jürgens)。他本意只是坐在那里,却因为不受控制的疾病,在安静、黑暗的剧场中被看见,或许成为了焦点。习惯了剧场秩序的观众们觉得被打扰、尴尬,但若将本杰明的举动包容地放置于芭芭拉的讲话中,这是否也是这场戏剧的一部分呢?

观众们习惯了安静的观众席和意料之中的戏剧,那么不受控制的演员和行为在舞台上是否成立,是否可以被接受?以疾病为根源的失控行为可否作为艺术,戏剧的包容性及其极限在哪里?这些都是该剧抛给剧作人和观众共同探讨的问题。正如芭芭拉在舞台上所说的:“我们给予这个舞台一个症状,这种症状可以打破一切边界。”该剧以“图雷特氏综合症”为核心,因此每一次的演出都是不同的。三位演员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他们看似肆意地吹口哨、接话、喊出粗鲁的语言、频繁地抽动,但演出依旧进行了下去,观众们也似乎接受了,甚至有时分不清这是舞台安排还是症状的表现。剧中,本杰明和芭芭拉共同演奏了一首歌曲,在这首歌曲中我们听见了开场前——或许那时已经开场——本杰明的口哨声、咳嗽声以及他发出的如龙猫一般的叫声,它们作为伴奏,成为了这首歌曲独一无二的点缀。

合格的观众?合格的演员?

在本杰明的自述中,他是抗拒剧场的。因为举止“怪异”,他很少走出家门。他尤其不愿走进剧场,在他看来,剧场太多束缚、太多人、太多的模仿。因为无法控制自己,多少人向往的剧场在他看来成为了可怕的地方。他最近一次走进剧场还是在两年前,两年前的圣诞节,他当时的妻子——现在已经成为了前妻——希望收到一些特别的礼物,因此本杰明带她去看了她喜欢的戏剧。但在戏剧演出的过程中,本杰明不断地抽动、发出声响,引起了身边观众的不满,直到在主演漫长的独白过程中,本杰明控制不住地大喊了一声,之后他们选择离开这个让他并不怎么享受的剧场。除了本杰明之外,另一位表演者克里斯蒂安·汉佩尔(Christian Hempel)同样抗拒舞台。他在3年前便收到了剧组的邀请,却一直无法踏出这一步。

在剧场中,是什么将本杰明和克里斯蒂安拒之门外?是什么将“图雷特氏综合症”拒之门外?是什么将失控拒之门外?很明显,是剧场中的一些规则。剧场中有各种各样的规则,不同的剧场也有不同的规则;有约定俗成的,也有如格洛托夫斯基、布莱希特等提出的对演员、对观众的纲领性的规则。人们依照着这些规则运行,规则之外的事物变得难以接受,甚至会被驱逐。但一直有戏剧家尝试打破戏剧原有的界限,有些摆脱了固定的剧本,有些连接了不同剧种,有些挑战着观演关系。关心戏剧的人似乎总是在思考一个问题:戏剧的边界在哪里?我们越过了“第四堵墙”、越过了不变的剧本的禁锢、越过了观众的单向接收,但这似乎远远不够。于是《龙》向我们提问:在剧场中是否有合格的演员,是否有合格的观众?

很显然,本杰明在两年前的遭遇告诉我们,他不是“合格的观众”:他不安静、他乱动、他大声地说话,因此他离开了剧场,并抗拒剧场。但安静的观众便是戏剧最好的观众吗?我并不认同。从某些角度看来,戏剧是作为思想交流的媒介,既然是用于交流,单向的交流显然并不如双向的丰富。尤其是在剧场中,戏剧中不成熟的、有争议的地方能不能及时地接受观众意见,观演的双方能否在戏剧进行中形成讨论而不是单方的展示,这或许是《龙》借“图雷特氏综合症”和本杰明的故事抛给我们的问題。观众发出的声音不一定是掌声,也可能是意见或骂声。如果戏剧能包容更多,也必然能讨论更多、产生更多。

当本杰明自述结束,从观众席走上舞台,他似乎便由观众转换为了演员。但即使站在舞台上,本杰明的失控症状并不会因为他成为了表演者而停止。同样,克里斯蒂安经常脱口而出一些污言秽语,如标题中的“混蛋”便是他的口头禅之一——当然也是无意识的。这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20世纪60年代彼得·汉德克的剧作《骂观众》。《骂观众》以“谩骂”观众的方式强烈地挑战了观众的神经以及古老的观演关系,作为同样在舞台上出现污言秽语的戏剧,我们可以将《龙》视作对观演关系挑战的延续,但除去谩骂,不受控制的演员则是《骂观众》中未曾提及的地方,这也是《龙》留给我们的新的问题。

“失控”需要戏剧?

戏剧需要“失控”?

《龙》作为里米尼记录剧团的作品,依旧是由秩序、规则和游戏构成。舞台上方的28格的直尺刻度将该剧的28场可视化,精确地控制着演出的进度。但同时,他们又充分地相信他们的主人公们和他们的自传故事,给予了他们非常大的自由以及“失控的权力”。近些年来,戏剧似乎一直在试探自身接受失控的程度:从邀请少数观众走进戏剧成为角色,共同演出,到沉浸式戏剧的兴起,越来越多的戏剧不再是稳固不变的,它们试图拥抱舞台上的未知以及其或许可以成为意外之喜的失控。

作为同样在完成一场戏剧又不止于完成一场戏剧的《龙》,它思考戏剧失控边界的同时,关怀了一群处在社会边缘的人。他们天生自带失控,于是戏剧找到了他们。同时,他们也需要戏剧,本杰明和克里斯蒂安因为“图雷特氏综合症”几乎没有公共生活,他们需要被看见,需要以戏剧为平台,让普通观众看见他们的生活。当然,也有积极走出家门的患者,例如该剧中的第三位表演者碧詹·卡芬贝格(Bijan Kaffenberger)。他是一位年轻的德国社会民主党派议员,在他看来,“图雷特氏综合症”带给他的好处便是人们不会轻易地忘记他。自然,作为戏剧中的“失控者”,《龙》也不会被观众轻易地忘记,我们需要思考很多,关于戏剧、关于失控、关于“图雷特氏综合症”。

(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戏剧与影视专业在读研究生)

猜你喜欢
本杰明综合症失控
一场吵架是如何失控的
阿基与乌龟之失控
小熊本杰明和跳绳
仁爱比聪明更重要
Reading with Rhea The Woodcutter and the Axe
挡脸综合症
梦游综合症
闹闹的“吃什么”综合症
环球视窗
2013女丝新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