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巷陌

2020-09-03 04:29聂鑫森
满族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侵权人老马烧饼

聂鑫森

天上掉下个美人瓶

初夏。上午十点钟。

天上鬼使神差掉下个美人瓶,砸在一楼外玻璃阳光屋的平面屋顶上。先是“咚”的一声巨响,随即传来瓶子破成几片的声音,如鸣钟磬;接着是屋顶玻璃裂开的声音,细细碎碎,清亮而绵长。

这个住宅区名叫“和天下”,错落地立着十幢十八层的住宅楼。每层的每家都有宽敞的阳台,只一楼没有,但统一建起规格相同的玻璃阳光屋,一家一间,十平米,作休憩用,春可听雨,冬可看雪。费用当然是自掏,每间需二万元,光平面屋顶的几块一公分厚的玻璃就要四千多元。

这间玻璃阳光屋是刘美娟家的。

初夏的阳光并不耀眼,还带点儿凉意。刘美娟是瓷厂的画工,专给瓷器画画,退休了,成了一个越剧票友,嗓子好,人也长得齐楚,专攻小生。丈夫老马上街买菜去了,她坐在玻璃阳光屋里,一边喝茶一边晒太阳。茶喝淡了,便起身去屋里换茶叶,哼着《红楼梦》剧中贾宝玉的一段戏文:“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妹”字正要好好地拖出美音来,身后的屋顶落下东西了,她惊叫了一声,白瓷杯从手上猛地滑落,掉到瓷砖地上,“乒乒乓乓”碎成了几块。

刘美娟在惊悸之后,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立刻转身蹿出来,站在玻璃阳光屋旁边,仰起头看。掉下的是一个尺把高的美人瓶,细颈、削肩、玲珑身,碎成了八九块,屋顶的几块玻璃出现了长长短短的裂缝。这种美人瓶她见过多少也画过多少,美得让她心疼,如今却香消玉殒,可叹!她朝上面大声喊道:“谁往下扔东西了?砸坏了屋顶,给我赔!”喊了几遍,又骂了几遍,没有人作声,所有的阳台都静若无人。

老马挎着菜篮子回来了,对妻子说:“叫什么,人家会承认吗?我去物业办公室查看监控。你歇歇,别累了。上面丢什么水果皮、纸屑子,不是一次两次了,非得讨个说法不可!”

老马放下菜篮子,去了物业办公室。

刘美娟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

临近中午,老马才没精打采地回到家中。

“是几楼哪家丢的?”刘美娟问。

“监控摄像头的高度与二楼相齐,只看见一道白光从二楼以上的地方垂直落下来。”

“你不是白走了一趟?”

老马大声说:“谁说白走一趟了?这个单元共三十六户人家,除一楼二楼外,我要把其余三十二户人家都告上法庭!侵权责任法第八十七条规定,从建筑物中抛掷物品或者从建筑物上坠落的物品,造成了他人的损害,难以确定具体侵权人的,除能够证明自己不是侵权人外,由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给予补偿。”

“好。这对大家也是一种警诫。”

“可物业管理办公室的利善和主任,是个老好人,劝我先别这样,要想办法尽量限缩疑似侵权人的范围,邻里之间最好不要对簿公堂,‘和天下要以和为贵。他说住宅区有个业主微信群,可以开展讨论,迫使真正的侵权人站出来认错赔偿。下午,他会派人来拍摄现场,然后收集美人瓶的碎片交给我们保管,他们负责在微信群发起讨论和评议。”

刘美娟说:“这个利主任,人老并不糊涂,应该有他的妙法。闹得邻里不和,我们也过意不去。”

“和天下”微信群,蓦地热闹起来。

由物业办公室权威发布了照片和文字:美人瓶垂直落下(说明并非有意抛掷物品),美人瓶砸裂了玻璃屋顶出现的裂缝(说明屋顶损伤情况属实,但还有完好的两块,理赔不过两千元左右),美人瓶的碎片全部找齐(应该是个老物件),还有刘美娟回忆当时受惊吓的短文,老马对高空落物的善意批评。在照片和文字之前,由利主任写了“编者按”,劝说侵权人以大局为重,勇于站出来,让非侵权人不致受到连累。

跟帖很踊跃,对高空抛物的不文明现象严加斥责。

一个星期过去了,侵权人仍然隐匿不出。

微信群中,忽然贴出一位化名“自由落体”的中学物理老师的文章。他说这个美人瓶重量不足0.25公斤,根据每秒9.8米的加速度计算,如果是从八楼以上的高度垂直落下,必会砸穿玻璃屋顶,导致屋顶崩塌,但现在只是破裂,瓶子只是碎成九片,说明坠物应在四楼至八楼之间。也就是说侵权人应在这十户人家之中!

九楼至十八楼的所有人家松了一口气,他们碰见老马夫妇,满面春风地打招呼。

接着,又出现了自称“识物新语”者的文章《我看美人瓶》。说他常年工作于外地博物馆,是退休后来和儿子一家做伴的。他到老马家看了美人瓶的碎片,初步认定这是清末出自醴陵的釉下彩珍品,是真正的文物,如果没打碎,价值在二十万元左右。现在虽然碎成了几片,仍可请博物馆的高级技师用金缮法修复,花钱不多,修复后仍可值两三万元。

刘美娟问老马:“真有这么一个行家来了吗?我怎么不知道?”

老马神秘地说:“是利主任邀请他来我家的,你到票友会过戏瘾去了,他来时,你不在。”

又过了一个星期。

老马在微信群发了一条消息,说美人瓶碎片被取走了,是这家的小孙子偷偷寻出家中的老物件,在阳台边玩,失手掉下来的。砸裂的玻璃,已由家长按价赔偿,并表示了歉意。

微信中有人问这个人是谁?老马说:“哈哈……哈哈,无可奉告。”

芝麻老烧饼

天才麻麻亮,年过半百的吴倡诚被微信的“叮咚”声惊醒了。

身边的妻子睡得沉沉实实,嘴角还漂着笑,正做着什么好梦。店子关门好几天了,是市里防疫抗疫领导小组发了通告,在新型冠状病毒防控期间,餐饮店一律停业。妻子说:“自从嫁到吴家,就从没睡过懒觉,现在是不想歇憩也要歇憩了。”吴倡诚鼻子“哼”了一声,妻子赶快闭嘴。他心里急得窜火,不是怕少了收入,吴家不在乎这几个钱,是想起城里多少人就好这一口,会馋得慌!

吴倡诚打开手机一看,居然是咸甜甜来的微信:“吴伯伯,我想吃你做的芝麻老烧饼了。这些天有点累,吃什么都没口味。咸甜甜。”

二十五岁的咸甜甜是儿子的女朋友,在市里一家小医院传染科当护士,人長的漂亮,说一口吴侬软语。吴倡诚夫妇很喜欢她,巴不得他们赶快结婚。听儿子说,咸甜甜主动报名,去了本地一家集中隔离救治患者的大医院。

“你想吃,我让吴奋飞给你做,像平日一样,你吃的烧饼里刷的是甜肉酱,带点儿咸。”

“我的同事们都想吃哩。”

“这不难,我们全家都动手,一天可做一两千个。可怎么送进医院?你那地方管得严。”

“我跟院长请示了,他说医生、护士都因工作时间长,思想紧张,食欲不振,也希望换换口味。院长会开出特别通行证,烧饼可直接送到食堂。”

“好!午前先做一些送过去。”

“谢谢……爸爸。”

吴倡诚是第一次听到咸甜甜叫“爸爸”,不由得使劲摇醒了妻子,大声说:“儿媳妇想吃吴家的烧饼了,赶快起来,和面去!”说完急忙去了儿子的卧室,把门“咚咚咚”擂开,对开了门又缩到床上去的儿子说:“对这件事你好像不感兴趣,你们闹矛盾了?”再看儿子的眼睛里满是红红的血丝,脸色也有些泛青,肯定没怎么睡好。于是坐到床沿上,逼着儿子讲出原由。

“她说要去那儿,我不同意。”

“我的儿,你觉悟比她还低,丢人!”

“……她的科室有个医生一直追求她,见她报名了也立马报名跟着去了。”

“鸡肠小肚,不是大丈夫的气派!这是救人救命的大场合,假若咸甜甜还想着卿卿我我的事,你还留恋什么,散了就散了。问题是人家还记得你,还记着我们家的烧饼。”

“她没给我发微信。”

“但给我发了,是要我来开导你,她知道你是一根筋咬到底的角色。她都叫我‘爸爸了,你还不明白吗?”

“真的?”

“不是‘蒸的还是‘煮的?蠢东西。你娘都进伙房了,赶快起来!”

“遵命!”

在古城湘潭没人不知道“吴大郎老烧饼店”,真正是家百年老店。一九五五年公私合营后不叫这个名字了,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改革开放方兴未艾,在吴倡诚的手上再重打锣鼓重开张。这个店名有意思,让人联想到《水浒传》中卖烧饼的武大郎。武大郎賣的是什么烧饼?不知道。但当下“吴大郎老烧饼店”的烧饼,却声名远播。每个烧饼直径四寸二,切开断面有十二层,芝麻敷于外,每层都刷上特制的甜肉酱或咸辣肉酱,然后用电烤箱(以前是用陶瓮做的炭火灶)烤出。别家的烧饼只有三四层,十二层是吴家独有。每层很薄,且层次多,关键在“摔”面团,称做“摔扇门”。一袋面粉五十斤,需净水二十六斤,和好面,再分别切成两斤一团的面团,每团面做五个烧饼,四两一个,都无需过枰,手性是练出来的。吴倡诚外号叫“快手吴”,做一个烧饼不要二十秒钟,一个人一天可做一千多个烧饼。

要做出层次十二层的烧饼,吴倡诚有好手段,先把四两重的面团擀成一个扇面,一边宽一边窄,四周薄中间厚,左手抓面片在空中使劲抡一圈,再“叭”的一声摔到案子上。这一摔,长度被拉到一米多,面筋也得到改善。再刷肉酱,卷的时候要边抻边卷,层次就出来了。然后是把两头的断面对在一块掐圆,使层次平缓分明,切开一看,像书页。烤好的烧饼,又酥又软又香,再配上一碗店里熬制的鸭架汤,美不胜言。烧饼每个八元,鸭架汤免费赠送。

吴奋飞读的是商业中专技校的点心专业,然后回家来子承父业。虽有家传,到底历练的时间不长,被父亲呵责是家常便饭。他说:“爹,何必要十二层,费力呵,有个七八层就够了。”吴倡诚狠狠地说:“一层都不能少,要不还能叫‘吴大郎烧饼吗?”

父子俩走进伙房,吴夫人早已穿戴整齐,白围腰、白帽子、白袖套,带着白口罩,正在和面。空调喷热气的声音,嘶嘶地响。

“奋飞,你做甜肉酱,我做咸辣肉酱,毕竟湖南人多。”

“好的。”

“你做的选出四个,在饼面用芝麻粘出‘咸甜甜的名字,是专给她的。”

“这不好吧。”

“我想好了,烧饼都免费赠送,吴家也为第一线的医务人员尽点心意!给儿媳妇留几个烧饼,合情合理!”

吴奋飞大声说:“我爹是个明白人!”

到十一点钟,做好的烧饼一层层放进大型电烤箱。十分钟后就出箱了,每个塑料袋装两个,再码进两个有盖的手提大食盒里。

“奋飞,开家里的小车去。先到传达室,请门卫打电话,让人送特别通行证出来。”

“知道。”

“我们等你回家吃中饭。”

“好咧——”

……

直到下午两点钟,吴奋飞才回到家里。

吴倡诚问是怎么回事。

“光有烧饼,没有鸭架汤怎么行?我指导他们食堂如何剁碎鸭架,如何配佐料、调料,如何掌握火候,熬出了一大锅汤。明天,他们就知道怎么做了。”

“儿呀,你想得很周到。你可见到了咸甜甜?”

“怎么见得到?她在里面的隔离区。听说那栋大楼的一楼大厅有个会客室,中间是一道密封的玻璃墙,不相干的人到不了那个地方。”

“只要咸甜甜知道你去了就行。”

“我用手机发了微信给她。”

“她回复了吗?”

“没有。也许正在忙。”

“儿子,你该饿了,我们吃饭吧。”

一眨眼,几天过去了。

这天中午,吴倡诚夫妇正等着儿子回来吃饭,他们的手机“叮咚、叮咚”一齐响了。

一看,是儿子转发过来的微信照片。

院长特地陪穿着防护服、戴了口罩和玻璃眼镜的奋飞,去了隔离区的会客室,玻璃墙那一边站着全副装备的咸甜甜,他们的脸贴着玻璃墙,亲热得很。照片是院长用手机抢拍的,然后再发到群里,儿子又转发给父母。

吴夫人说:“这让多少人看见了?当着人亲嘴,一点都不怯场。”

“老婆子呀,你春心不老,想到哪里去了?他们多日不见,可惜戴着口罩、眼镜,又想看清各自的面容,就忍不住往前慢慢移步,不想把脸凑到玻璃墙上了。这一见,胜过多少花朝月夕、山盟海誓!”

〔特约责任编辑 李羡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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