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德否

2020-09-06 13:37梁小九
湖南文学 2020年7期

梁小九

我家的坟茔地在一条碱沟旁边,那里边埋着我爷我奶还有我三大——万德。据说也给其他后辈人留了位置,但人还没死,地都荒着。沟边的地皮被太阳一晒,就裂开,卷起花边,远远看,大地上像绽开了一朵朵葬礼上的白菊花。碱沟位于我们村子和县城之间,中间有一座大土包,我们那块是平原地带,放眼望去都是平川,二十岁之前我就没有见过比大土包更高的地方,大土包在我记忆里就是一座高山,我小时候还经常和一些小孩子去爬。但大土包光秃秃的,上面也不长寸草,看起来更像一座巨大的坟包。

我爷活着的时候跟我讲过,原来大土包那块地方是日本鬼子杀人的刑场,解放后也在那里枪毙过一些犯人。我爸说,他小时候在那放猪,还捡到过一个死人脑瓜骨,他们一起踢着玩。有一年冬天,我爸匆匆忙忙回家对我说,儿子,你跟我走,带你去看热闹。我说啥热闹,他说,枪毙人。我问在哪?他说县里。我一听就好兴奋,迅速穿好衣服,戴上护耳朵棉帽子,棉手闷子套在手上,坐在我爸自行车的后座上颠颠地就奔县里去了。

我们到县城十字街时,街道两旁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我感觉一定有大事发生了。人越聚越多,跟过节似的。我爸把自行车锁在新華书店的门口,带着我往人堆里钻,我右手紧紧地拉着我爸的衣角,不敢松开,我爸也说,别松手,人太多,丢了找不到。我很紧张,我手闷子大,两只手闷子用一条布带连接,可以挂在脖子上,我的左手在手闷子里面攥着拳头,我感觉手心里不停冒汗。这时候人群攒动起来,有人说,靠边点,车来了。来的是一辆大解放,车前面有一行标语,大解放行进得比较缓慢,有大喇叭发出能刺穿耳膜的声音。车路过我们这个路段的时候,我腾挪到我爸身前才看清,车厢里前排五六个人被拇指粗细的大绳五花大绑着,都光头,不戴帽子,脸冻得通红,手背在背后,后面有几个戴红袖箍的人看着,其中有一个人背后还背着一把单刀,刀柄处的铁环中飘一缕红缨。犯罪分子脖子上挂着纸壳做的牌子,牌子上面写了罪行,杀人、强奸、流氓罪啥的,我认不全,我爸就给我念。车过去后,有一些人就跟着车行驶的方向追着跑。我爸说,快走,去法场。

法场的地标就是小县城南门外碱沟里的大土包。我爸带着我一起去观摩枪毙犯人,估计是要我以后别走歪歪道,遵纪守法,做好人。我们那天看到的场面至今难忘。枪声响后,犯人都栽倒在地,大家屏住呼吸,现场气氛非常严肃,没有人敢大喘气。就在这当口,人们看见一个刚刚被枪毙的死刑犯活了过来,现场发出一阵惊呼,有人立刻跑上前去,拿枪对着那个犯人。另一个人看起来有点气愤,上前狠狠地胡噜了一下那犯人左半边脸,犯人也没有反抗,但那人手里却多了一个东西。我看得有点紧张,问我爸他手里那玩意是啥,我爸说,是耳朵,我轻轻地啊了一声,但声音小得可怜,估计只有我自己内心能够听到。更为奇怪的是,犯人并没有任何疼痛的反应,还是直挺挺地站在原地,脸上有一丝笑容,我隐约听见一句,他说,能不能给个痛快!

拿枪的又重新摆好姿势,瞄准、扣动扳机,一声闷响,那个犯人又倒下了。我爸后来说,第一次打枪的时候,可能是因为子弹卡住了,或者打偏了,没打着死刑犯,死刑犯听见枪声,以为自己肯定被打死了,就不由自主地倒下了。我问,那耳朵是咋回事?我爸说,估计是天太冷了,给冻掉了。我爷说,在死亡面前,人最完犊子,小鸡小狗死的时候都拼命挣扎几下,有时候,想弄死一只鸡很费劲,像那个死刑犯的事还很少见。

我爷也死得挺顺利的,我还记得那天我在篮球场打球,我一个定点投篮空心入网,结束了一小节的比赛,然后我们中场休息,拿起那种跟鞋拔子似的小灵通电话一看,有一个未接来电。拨过去之后,我爸说你回来吧,你爷不中了。

我到家的时候,我爷还躺在我家东屋那铺炕上,我没上大学之前,一直是我和我爷两人在这铺炕上睡觉,我晚上经常听见他说梦话,他在梦话里骂他亲生的几个儿子,从老大万富骂起,一直到老疙瘩万有,依次骂去,逻辑清晰,也不翻新花样,每个儿子都被他骂成“王八羔子”。但经过数据对比,我爷在梦中骂我爸万有的次数最多,有几次骂他的三儿子万德,说他太不孝顺,没等爹死,他就先死,让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大大的不孝顺。我无意间和我爸说了我爷梦里骂他,这让我爸有点恼火。所谓“膝下儿女,远的亲,近的恨”,估计就是这个道理。

我爷八十多的时候才把所有牙齿掉干净,剩下最后一颗在上牙膛悠荡的时候,他实在没有耐性等待它自然脱落,就一狠心用舌头把它舔掉了,然后不得不配了一副假牙。医生告诉他睡觉的时候要摘掉,但他总忘。有时候往被垛上一栽歪就能睡着。我爷睡觉说梦话的时候,那副假牙在他嘴里跳来跳去,影响了他在梦里的表达。有一次我把他推醒,我怕他梦见生气的事情,一激动假牙再把他嗓子眼堵住,上不来气憋死过去就麻烦了。我爷醒了,半眯着眼说,干啥。我说你把假牙吐出来。他侧着脑袋一张嘴,假牙被他吐到手心里,放在枕头边上,然后很快就再次进入梦乡。早上他醒得早,起来找到假牙,先放在他平时喝水的玻璃杯子里,倒点开水泡一两个小时,早饭前,再放进嘴里,碾碎那些用以续命的食物。

在这次宣告死亡之前,我爷死过好多次,但最后都差那么一点没有死成,又活过来了。每一次出现死亡的迹象的时候,对我爸和他的兄弟姐妹们来说都是一次充满希望而后又复归于失望的过程。我走进里屋,我爷消停地躺在炕上,假牙放在水杯里,牙齿白白,牙床嫩红。来看望的亲属们心情都很沉重,反倒我爸显得有点轻松,估计这次他心里大概真放亮了,虽然双眼熬得通红,但一种巨大的解脱和放松的希望在他内心蒸腾,让他并不感到疲惫。他开始找那套装老衣服,那衣服放在我家立桌下面的隔断里已经好多年了,我第一次发现是我很小的时候,因为那衣服上面放了一串铜钱,我把那串铜钱拿出来玩,我爸发现了说,小犊子,啥都敢玩,这个不兴动弹,快给我放回去!被他不分青红皂白一顿臭训,我乖乖地把铜钱放回原处,才知道那些东西都是为我爷死时准备的。

我爷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糊涂得都不认识人。我爷真不认识我们了,我趴在他跟前,他说,万德回来啦。我爸说,他是小九子,三哥早死了。万德死二十多年了,我爸说,在这二十多年里,我爷除了在梦里,清醒的时候一次也没有提过万德这个名字。

我爷咽气之前的那天晚上,来帮忙的一些亲属都走了,我看我爸这几天熬得双眼布满红血丝,我说你回屋眯一会吧,我看着,要是有情况,我叫你。我爸回屋睡觉,我胆突地躺在我爷身边,根本听不到他的呼吸,我没脱衣服,也不敢合眼,就那样熬着。期间,我听见我爷嘟嘟囔囔地出声,但听不太清,我侧身抬起脑袋,仔细辨听,听清俩字,万德。我心里一紧,吓得不敢睡觉了。过了一会儿,我爷又冒出一句,万德,你别觉得冤屈,好好干!

到东方泛起鱼肚白光时,我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等我再睁开眼睛,听见我爸说,人已经咽气了。我腾地一下子坐起来。不大一会儿,屋子里面也都聚满了人,他们走到我爸面前,说,老兄弟,喜丧,节哀吧。

院子里,一口大棺材已经运到灵棚里,屋里屋外人来人往。我进屋,我爸让我给亲戚们冲点茶,水已经烧得滚开,我把我爸预备好的一大袋猴王牌茉莉花茶打开,一股浓郁的花茶香气飘出,我抓出一把,放进茶壶,倒进开水,茶香满屋飘荡。亲戚们喝着我泡的浓浓的茉莉花茶,谈论发送老人的具体实施方案。我口渴,也抿了一口茶,才发觉茶水有点浓,苦味重。

我听见一声唢呐响起,声调悲切万分,心里确实荡漾了一下。我爸说,兄弟,你卖点力气,回头一起算账,亏待不了你。喇叭悲声响起,村里人都知道我家死人了,院子里的人越聚越多,不得不说那个吹喇叭的大叔,真是很专业,喇叭的悲声几乎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规范了人们的言谈举止,表情以及情绪,那一刻我感受到了这种民间音乐的伟大力量,即使是悲伤的曲调,也悲伤得那么有魅力。我给吹喇叭的大叔递过去一杯茶水,他都没有理我,我见他眉头紧锁,腮帮子鼓鼓的,完全沉浸在悲情传递的任务之中。

我爷下葬那天,下小雨,我爸找了一台四轮子,拉着棺材去坟茔地。棺材抬上车之后,除去早年去世的三大万德之外,我爸他们兄弟四人在阴阳先生的指挥下,齐刷刷地跪下磕头,我们小辈的都披麻戴孝在最后一排。我老姑离我们最近,她也是所有送葬队伍里哭得最真诚的,她趴在我爷棺材前面,开始是哭,后来是号,号背过气好几次。我在书上看过,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号”;这种区分在我爷的葬礼上我都看到了,觉得古人说话准成,不忽悠。

请来的先生把泥盆里的火熄掉,一边熄火一边嘴里念念有词,我听不清,只能看见他嘴唇上下动弹。关于摔泥盆子这事,我爸的哥哥们一致推举他来摔,他们说,咱爹一直在老弟家住,对老弟最好,摔盆的事,还得老弟来最合适。我爸也没有推辞,先生让怎么干就怎么干。他们还事先准备一个小板凳,先生跟我爸说,上凳子,脸朝西,跟我喊,西方大路啊,你走中间……

我爸站在凳子上扯着嗓子喊先生教的这套嗑,先生叨咕一句,他跟着喊一句,给死者指路之后,我爸从板凳上跳下来,然后拿起泥盆,在我家门前的大道上摔得粉碎,一切都按程序整完,先生大喊一声,起灵!以我老姑为首的妇女们哭号之声再次响起,声音尖锐,传遍四方。喇叭匠腮帮子一鼓一鼓,哀乐在阴雨之中悲切着,配合着人们失去亲人的悲伤心情,听起来入耳入心。四轮车发出突突声,拉着我爷的尸体,带着送葬队伍往碱沟方向驶去。

埋我爷的那片坟地很大,周边都是一些老邻居的坟墓,估计我爷在那边也不会太寂寞,那些老朋友们,他们一起看过纸牌,一起打过麻将,一起讨论过民国年代的一些往事,如果在陰曹地府能够相聚,希望能把这些活动继续搞下去。我爷坟头周边荒草丛生,除了几个坟墓有墓碑可以辨识之外,大多数的坟头都仅仅是一个土包,区别在于土包大小。前几年,我爸趁我回乡办事,让我到我爷坟前烧点纸,我凭借记忆费了半天劲才找到我爷的坟,坟头上土块压着的几张黄钱纸已经褪色。我薅掉墓碑周边的几束荒草,把带来的黄纸铺好,掏出打火机点着,火借风势燃得很旺。待火苗燃尽,我跪下给爷爷磕头行礼。

起身之后,我看见我爷坟地左后方一个基本荒掉的小坟包。小坟包上荒草随风而动,如果不仔细辨认,几乎都不会认为那是坟。但在我记忆里,万德就埋在那下面。

我们家人对万德这个人往往都不愿意谈起。偶尔说起也都是一声叹息,他们越是惜字如金,就越让我觉得好奇。

我爸在兄弟中行五,万德是我爸的三哥,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我们家唯一正儿八经的工人阶级,他死后二十多年,他的儿子还在替他领工厂每年给他的一笔钱。

万德念书很好,在那个年代一直念到初中毕业,也算文凭不低,后来赶上大革命,就不念了。我爸说,三哥一口俄语说得嘎嘎好。他说有一次万德教他一个俄语单词“阿倔斯”,他问,啥是“阿倔斯”?万德说,是爹,俄语就这么说。我爸学以致用,考他的发小李豁子,李豁子应该有大名,因为上牙膛两个门牙的距离太大,形成一道豁口,就被外号李豁子了,久之,也便无人称呼他大名。李豁子是我爷的好朋友李二魔怔的小儿子,李豁子被俄语弄了一脸蒙,我爸告诉他,俄语阿倔斯就是爹的意思,再考你一遍,我说俄语你说汉语,阿倔斯?爹!阿倔斯?爹!阿倔斯?爹!最后,我爸说了一声,哎。算是对李豁子的正面回应。李豁子反应过味儿来,才知道自己无意间认了一个爹,当了一回儿子,他非常愤怒,“操,小崽子,我才是你爹!”一边叫骂一边追打我爸,我爸说,抓不着,干气猴,说完撒丫子就跑。

许多年后,我在农村老家的墙根下看见李豁子,他已暮年,靠在墙根下晒太阳,抓虱子,脸上褶皱斑驳,牙齿所剩无几,仅存一颗门牙当啷在上牙膛上。说话的时候,那颗牙还前后左右不明方向地晃动。估计他已经记不起小时候被我爸戏弄的事情了,也不认识我是谁,当我问他还记得万德吗?他也摇摇头,然后说,听说他享福去了,不像我,谁都不得意,现在没人管啦!我听说李豁子的两个儿子和孙子辈的过得都不好,能给他一口饭吃已经烧高香了。我看着李豁子苍老的身躯,不由得一声叹息。给了他一根烟卷,帮他点火,他干瘪的嘴唇颤巍巍的,说万德比他们强,念过大书,有文化,就是死得早点。

万德死的时候刚刚三十五岁,膝下一儿,年龄尚小,后来随母亲到辽宁黑山,改嫁一白姓人家,孩子也改姓白了。

现在回想起来,和我爷去世的场面相比,万德的那场葬礼简直太不隆重,只有兄弟几个帮着家属料理后事,没有任何追悼会,单位领导来和家属打个照面,说了几句“可惜”“节哀”的话,递过一份慰问金就拉倒了。我爷根本就没有去,就坐在家里炕沿上抽亚布力旱烟,一言不发。我爸说,爹,你去不去看看我三哥,他走了。浓厚的烟雾遮挡了我爷的表情,或者说,他毫无表情,只冷冷地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不去!

我爸和他的兄弟们找了一辆马车把尸体拉到坟地草草地埋了。万德唯一的随葬品,是一个二十公分左右的一个女人模样的木雕,万德把一根老木根雕刻成为木雕的过程持续了几年时间,在那段时间,他没日没夜地努力雕刻,再用砂纸反复打磨,让木雕变得细腻光滑。他睡觉的时候都抱着这个木雕,可见这东西是他的心爱之物。送葬人把木雕用一块红布包裹了一下,放在万德的尸骨旁边,我爸撮满一锨土,就扬到了木雕上。

我爸以为我爷受了重大打击,但他想的根本不对。万德死后,很长时间人们没有听我爷再念叨这个儿子一句,那时候家里养了几十头绵羊,我爷每日到草场上放羊,早出晚归,偶尔和屯子里的老人一起看看纸牌,闲暇的时候就自己卷烟。他把旱烟叶剪碎,卷烟纸是一种薄薄的白纸,是我爸从县里给他买回来的,那种纸没有了的时候,也会用报纸代替,有时候也用我写作业的练习本。我爷抽烟的习惯一直保持到死,烟把他夹烟的食指和中指第一关节和手指盖熏得焦黄,有一次我特意摸了摸那个地方,感觉似乎有茧子的硬度。

我不知道我爷死后,在阴间能不能和他的儿子们重逢,如果重逢的话,他们会唠点啥呢,在他心里万德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呢?我爷去世的那天晚上,把我误认为是他的三儿子,估计是他心里一直装着这个早死于他的儿子。我爷咽气那晚,我陪在他身边,天将亮的时候我才睡去,恍惚间还听见他嘟囔一句,王八羔子,你们不会得好的,是你们把万德逼死的。我翻了个身,看看我爷,他闭着眼睛,嘴在倒腾气,气呼出,嘴唇就呼嗒一下。

我爷死后,我每次回乡上坟,我爸都叮嘱我一定给万德的坟头上也烧点纸。但有一次,我实在找不到那个小小的坟头了,就在路口烧纸,希望坟地周边的风能把我的心意刮给万德吧。这事回家和我爸说了,我爸也很无奈,后来开始骂万德的老婆孩子。在众多兄弟姐妹里面,万德和我爸相处得最好,那天他喝了点白酒,给我讲了好长时间万德的事情,这样,关于万德的事儿,我才渐渐清楚一些。

我爸说,万德初中毕业,赶上革命摧毁一切的时代,人们认为读书无用,他先是回家务农,后来才进入小县城的缸厂工作的。作为缸厂新来的高中漏子,厂长看好他是一个人才,就想好好培养。过去领导培养人,都先把人往艰苦的地方塞,锻炼一阵子觉得行,再调换岗位,当然也有在艰苦岗位窝一辈子的。

万德跟着师父走进了缸窑,师父是一个山西人,据说也是当年因为在山西穷得前腔贴后腔——肚子叮当响,听说东北跑马占荒,肯定饿不死,就一路要饭要到了我们小县城。

我爸见过几次万德的师父,小矮个子,其貌不扬,但有一双精明的眼睛。师父祖上就在窑上工作,会烧制一些瓶瓶罐罐。小县城的大地上多是黑土,利于庄稼生长,在黑土地往下深挖,才能挖出黄土,黄土黏度好,经过师父调制,竟能烧出粗陶一般的大缸。小县城人们保留着先人留下来的饮食习惯,每年都要下大酱,冬天要腌酸菜、芥菜疙瘩咸菜。制作这些东西都少不了大缸,于是小县城就成立陶瓷厂,主打产品就是大缸,直径大约一米。我记得我家有两口大缸,冬天一口放厨房腌酸菜,一口放在外面存粘豆包、冻猪头柈子,夏天就立在院里仓房前。过了伏天,我爸就把缸里蓄上水,太阳照一天后,水暖暖的,刚好可以洗澡,每次洗澡的时候我都在想,这大缸是不是我三大做的?

在外人看来,万德是一个老实人,也更像一个书呆子,但他不文弱,有股力气。他在缸厂的头几年虽然苦了一点,工友们把脏活累活都甩给他,但他从来不拒绝,渐渐的就有人把他当傻子,故意给他脏活累活,他还是来者不拒。几年过去了,他老实巴交地竟然把师父烧窑的技术学到手了。

师父是山西人,好喝酒,时常怀念山西老家的汾酒,但小县城没有汾酒,只能用本地产的高粱酒代替。师父高兴的时候就请万德喝两盅,他也就是那时候学会喝酒的。师父的老伴去世得早,自己带着一个女儿生活多年,现在女儿也长大了,在缸厂当会计。

万德去师父家,知道师父好喝酒,就到烧锅接了一桶高粱小烧。师父几口高粱酒下肚,操着一口山西话说,晋瓷当年可是了不得,他祖上给乾隆爷烧过一个大花瓶,可带劲了。师父说,那只花瓶大约能有一人高,上面龙凤呈祥、牡丹祥云各种图案繁复至极。因为花瓶胎薄体轻,上面的纹饰又那么复杂,开始烧了几个,有裂的、有色差的,都不能让人满意。要知道那是给皇上进贡的玩意儿,差一点点都要掉脑袋。师父祖上就带人反复试验。最后一天要出窑的时候,师父祖上带了一个小女孩来,拿了一个小瓷碗,说孩子别害怕,把手伸出来,小女孩伸出手,说时迟那时快,师父祖上抽出一把匕首……

万德吓了一跳,他以为拿刀子把那女孩杀了呢。师父话一顿,接着说,用刀在小女孩手指上割了一下,血滴到碗里。然后师父祖上仰面说了几句祈祷的话,打开窑炉,把那碗鲜血洒进去。师父说最后烧出的瓷器真是太好了,皇上满意,颁布一道圣旨,把他们祖上都赏赐了。

这时候师父的闺女燕子端一盘尖椒干豆腐上来,跟他爹说,你这故事都说一百多遍了,三哥好不容易来咱家一趟,能不能换一个别的。说完,燕子看了一眼万德,万德似乎微微地觉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让他的脸一热,就低下头不说话。师父说,那有啥,我们师徒谁跟谁啊。

万德在缸厂也听工友讲过这个故事,但工友们说那一次是用女孩第一次来月经的血,因为小燕在,他没好意思问师父到底是哪种血。

师父问万德,你这年龄了,家里也得给你说个媳妇了,有没有介绍的?万德说他二哥还没有结婚,他不着急。师父知道万德家里穷,孩子多,一般人家的姑娘都不能愿意给他。师父说不急不急,来,喝酒。将来有出息,媳妇随便挑。

大概是正月初七,万德在缸厂的车间里干活,室内闷热,他就把棉袄脱掉,穿着跨栏背心,用小车来回推送缸坯。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说,你弟弟来找你。

我爸扶着自行车,戴着护耳帽子在收发室门后等他,冬天气温低,嘴里呼出的哈气在我爸帽子边沿凝聚成白霜,眼眉都被哈气熏白了。他看到万德披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走来,说,三哥,妈让你回去一趟,家里来客了。

家里来了一对母女,母亲是一个小矮个,脚有点跛,女儿挺壮实,但眼神怯生生的,大多数时间躲在她妈背后。我奶和她妈似乎熟悉,她们围坐在炕上的泥火盆边上,嗑着瓜子,唠着她们共同的记忆。我奶还时不时地动一动火盆里的烙铁,让火旺一点,怕客人冷到。

我爸和万德骑自行车进院子,我爷正在杀鸡,他嘴里念叨,小鸡小鸡你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今年早早去,明年早早来。然后把鸡脖下面的毛拔掉,用已经磨过的菜刀刃,在鸡脖子上一蹭,一管血溅出一米多远,小鸡不断地蹬腿扑腾,我爷拎着小鸡把剩下的血滴到碗里,那时候,一碗鸡血蒸豆腐也是一道硬菜。

我爷说,人来了,你们快进屋。

吃过晚饭,客人走了。我奶说,老三,你看老郭家这二姑娘咋样?实际上,在回来的路上,万德就问我爸,咱妈找我啥事?我爸说,回去你就知道了,估计是要给你说媳妇,家里来了个女的。

当我奶问他的时候,万德低着头不说话。我奶问,你没相中?老郭家是本分人家,姑娘虽说长相一般,但看起来身体好,能干活。还没等万德说话,我爸说,妈,我咋感觉那女的虎吵吵的,吃东西没尽藏啊!你看她吃饭那样!鸡大腿都让她吃了,好像几辈子没有吃过肉。

我奶说,她家穷是穷了一点,可是咱家也不富裕,这也是门当户对的事。

那天晚饭后,我三大万德在火盆的熏烤下,在母亲的追问下,满脸憋得通红,内心焦灼烦躁,最后说了一句话,就回缸厂了。

他说,行,听爹妈的。

万德的婚礼和他的葬礼一样简陋。

我奶说,看好了抓紧让她过门,赶着冬天闲,开春后就能跟着种地拿工分了。我爸说那时候生产队给每一个农民按照劳动量发工分,工分可以换钱换粮。我爸说我们家刚搬到农村的时候,没有房子住,是他给生产队放猪,一年下来工分换了二百多块钱,才盖了房子。

万德结婚的时候,赶上一个小阳春,天气暖和了不少,他们把爱民村大坑沿边上一个草房重新收拾一下当作新房。结婚那天,来了不少亲戚,缸厂还派来了一个干部,在现场对婚礼表示祝贺,并讲了几句生活生产都要兼顾的话,大家都鼓掌说工人阶级就是不一样,讲话有水平。

万德他师父带着燕子骑着自行车来的。但那天燕子并不咋高兴,坐在冰冷的板凳上,看着吵闹的人群,发呆。

我爸说,婚后万德很少在家里住,除了节假日回家看看爹妈在家小住几天之外,基本上都待在缸厂。没事的时候,万德也蹲坐在窑炉口,看着火焰升腾和将熄不熄的变化。他觉得脑子里总有一个什么东西,像窑洞里的火一样上蹿下跳,火光有时候暗淡低沉,有时候又突然爆开,有时候像是在哭泣,有时候又仿佛愤怒的样子,要用所有的光和热燃烧一切。

午饭之后,万德拿着刷好的铝饭盒回到窑里想躺一会,却发现在那张简陋的行军床上有一个包裹。他打开一看,竟是一件毛衣,他摸了摸,那是从来没有感觉过的一种柔软,诱惑他用脸去体验了一下。他知道是谁送来的。在包裹里面有一张字条。“三哥,毛衣是我亲手织的,送给你,新婚快乐!”

他笑了一下,他知道打毛衣的人是谁,但又能如何呢?实际上,我家人像大多数农村人一样,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情感,他们更善于克制自己的情绪表达,仿佛内心就是他自己烧制的巨型水缸,情绪总是往里蓄,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蓄满,也不知道怎么倾倒。

他每周回家一趟,和媳妇几乎没有什么话讲,有了孩子之后,才多少有点共同话题。他从前没有发现自己喜欢孩子,后来这个孩子渐渐长大,除了哭之外,会微笑,用手脚能表达自己的感受了,到后来会爬、会走、会说话,这个过程中,他渐渐地把孩子看成是自己的一个作品,或者是一口他设计出来的水缸。只不过,这口水缸还没有上釉、还没有烧制完成。

有时候他也会带着孩子去缸厂,他和工友们一起干活的时候没有时间照理小孩,就让小孩自己随便玩耍。孩子好奇,摆弄烧缸的土坯,捏了几个小泥人,虽然五官不是很清晰,造型比例也严重失调,但从这几个泥人身上,他看到了孩子的天真和灵性。他那天特别高兴,把那几个泥人送进高温窑炉,烧成了一组艺术品,还带着孩子到门口卖冰棍的老头那买了冰棍。孩子吃完一根冰棍,还想再吃一根,万德这时候舍得花钱,于是再买,他要让孩子吃个够,小孩子后来吃得嘴唇颤抖,他才感觉坏事了。带着孩子回到窑洞里,对着窑炉烤火,小孩子暖了过来,晚上就开始拉肚,他没有伺候过小孩,收拾黏糊糊的??让他感觉恶心,好几次干呕。要不是燕子来帮他,他还不知道咋办。燕子从家里带了藿香正气水,给小孩灌下。燕子忙孩子,他在旁边不知道怎么帮忙,看着燕子的样子,他心里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温暖。这种温暖撕扯下了他过去的冷漠,但也仅仅就那么一瞬间,他又回到了孩子的哭声中,作一筹莫展的模样。

后来小孩子消停了,睡着了。万德在行军床旁边用木板搭在砖坯上,简单地给小孩弄了一张床,铺盖上一件军大衣,让孩子躺在上面。孩子睡着之后,他和燕子有那么一次眼神对碰在一起的过程,但他马上低下头,说,多亏有你,要不我都不知道咋整了。

燕子看著万德,万德身上还穿着她亲手织就的毛衣,袖口已经磨得飞边了,领子也脏得黑黑的。从结婚后到如今,万德每年冬天都穿这件毛衣。

三哥,我想和你说一个事儿。

万德抬起头,看了看燕子,说,你说,啥事?

燕子说,我爸给我找了个对象,是果品公司的,但,但我不想结婚。

你想自己过一辈子?万德说。

我想如果你没有结婚就好了,燕子说。

万德觉得浑身发热,他想把窑炉里的火熄灭,但那火苗反倒旺起来。他站起来,抓起燕子的手,将燕子揽入怀中。燕子在流泪,他用嘴唇把泪水吃净。然后向下,吻了她的鼻子,最后在柔软的嘴唇上停下了。

他闻到一股好闻的胰子味儿,味道进入鼻腔、沁入内心,包裹住他所有麻木的理性,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热,即使脱掉所有的衣服,进入她的身体,他仍然觉得自己像被烈火灼烤。

后来想起那一晚的时候,万德仍然觉得脑海里燃烧着一团火。领导找他谈话的时候,万德的双眼在冒火;媳妇指责他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奔腾着火;我奶毫不客气地对他说,三傻子,你可咋整,干啥啥不行!万德一声不吭,心里却有扑棱扑棱四处乱窜的火。

实际上那晚的火并没有着起来。万德在匆忙之间,把毛衣脱掉,随手扔在后面,他根本不知道毛衣挂在窑炉口,毛线被窑炉里的火苗吸住,就想去蹈这趟火。于是,在一种类似飞蛾扑火的自我牺牲精神的指引下,毛衣燃烧了自己。

率先闻到毛线烧焦气味的是燕子,燕子在万德的身下刚刚进入一种迷离状态,她微闭着眼睛,嘴里含混不清地发出呻吟,仿佛并不知道那气味就在身边,而是来自不知何处的远方。但她闻到了,一开始觉得模糊不清,后来越来越清晰,直到万德泄出最后的力量时,浑身战栗,身体虚弱地抱着燕子,燕子才清醒过来。

她说,不好了,好像有东西着了。

万德回头一看,仿佛醉汉在某种外力作用下立刻醒酒一般,看见眼前的火正在蔓延,他突然惊醒。一条火蛇,伸出长长的信子,直指向窑洞口边上小孩睡觉的那张床。万德赶紧抱起孩子,告诉燕子,快往外跑。

那次缸厂失火事件之后,万德迎来了人生的一次重大挫折。

缸厂书记反复让他写了几次检查都不满意。第一次万德写了三页稿纸,重点说明自己在工作岗位上的疏忽大意,安全思想淡薄,以后要加强学习,把工厂安全看成头等大事,绝不掉以轻心。检查书放到书记办公桌上,书记拿起火柴,哧啦一声划着,点上一根烟卷,然后拿起检查书,眯缝着眼睛看了好久。万德站在那里忐忑不安,看着领导吞云吐雾。书记看完,把那三页稿纸放下,说,万德,书法不错,看出你有点才华,文笔也不错,认错态度诚恳,知错想改。知错就改就是好同志嘛,是不是,党的教育方针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但是……

万德一听“但是”心里就一阵颤抖,因为他知道,大部分领导讲话的关键部分一定在这“但是”之后。书记说,但是,你问题交代得不够详细,是什么原因引起的火灾,说得比较含糊。这样,你拿回去,把这部分内容加上,要讲清楚,要有细节,不能避重就轻。

于是,万德拿着检查书回到值班的车间。刚坐在窑炉的边上,车间主任来了。车间主任是个大个子,体格魁梧,不识字,没文化,平时爱喝酒,说话大嗓门。万德觉得车间主任平日里有点看不上他,去年厂里搞活动,需要车间出节目,万德联络几个工友写了一个三句半,其中有两句调侃了一下车间生活,车间主任认为对他的个人形象有点损伤,就和别人说,“嘲笑老子?有点文化就他妈以为咋的啦,看我将来怎么干他。”这话后来传到万德耳朵里,他心里就犯嘀咕,以后在车间主任面前就加了小心。

车间主任来到万德身边,态度很冷漠。万德不敢和他眼神直视,就低着头。主任说,你站起来。你知道你他妈的给厂里带来多大损失不,厂长要给县长做检讨去啦,书记要和安全、纪检部门承认错误。每年我们车间都是标兵车间,今年完犊子了,都是你这大才子的功劳啊!你干的好事,工友们辛苦一年,谁不希望得点奖金,奖金都他妈打水漂啦。你这样吧,这个车间不能留你了,我刚和书记研究完,今天你就去后勤那边做装卸工。

主任说完,还往地下啐了一口吐沫,然后走人。万德低着头,看见白亮的吐沫落到土地上,迅速被地上的浮尘包裹起来,几乎成了一团黑球,他才回过神来。他最清楚,装卸工是厂里所有工种之中最累的,缸厂运来的土料,他们要一板锨一板锨卸下来,夏天还好,冬天几个壮汉都累得脱去棉袄,只穿线衣抡起板锨干,那样一个小时下来,线衣上热气蒸腾,脑袋上也是冒湿气,帽子周边都挂白霜。万德到装卸班恰好赶上冬天,装了几卡车土料之后,就生病了。

在此之前,书记又看了一次万德的检查。在第二稿里面,万德阐述了一下失火的原因:那天晚上他因为要照顾孩子,孩子肚子疼总哭,让他分神,才导致失火,现在他万分悔恨。

书记看完说,有人看见燕子当晚去找你,你们在车间里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我不用明说吧,怎么交代材料里没有啊?回去重写。哎,我发现你这个同志不太诚实,你不老实交代问题,你这个错误是要记录到檔案要跟你一辈子啊,你要是交代得诚恳,我和上级领导说说情,对你的处分是会不一样的。想不想从轻处理啊万德,你要认清形势好不?

万德无话可说,但又不知道如何去写,虽然现在肯定有人知道那晚燕子在车间了,但他们不知道具体细节,我能写我怎么亲燕子吗?那种亲吻的感觉是这一辈从来没有过的,怎么可以和外人描述。他虽然结了婚,孩子也都满地乱跑了,但和老婆还没有舌头纠缠在一起地亲吻过;他们做爱的程序也简单至极。没有前戏,一直到最后,就是重复一个动作。燕子身上有不一样的味道,他闻到这种味道的时候,身体就本能地膨胀而坚挺。那天夜里,他第一次感受到女人的温柔,皮肤的滑腻,亲吻的激动,但这些他只能埋在心里,怎么好意思写在纸上。每一个人心里都有着天大的秘密,这些秘密他最好烂在肚子里,不和任何人说。

检讨书

我叫万德,爱民村生人,大革命后期,我到县立中学读书,读书期间,我对党忠诚,在党的光辉下,学习很刻苦,学习成绩很好,但最终还是没有机会上高中、考大学,这是我一生的遗憾。

在校期间,因为我爹的历史问题,同学和老师给我很大帮助,让我和我爹划清界限,我心里感谢他们的教育。虽然那时候,他们让我站在教室的最前面,鞠躬给大家看,开始我有些痛苦,但后来从脚后跟到脑袋里的灵魂,都被洗刷了,我掏心掏肺和大家表示,我是清白的,我改变不了我的出身,但我能改变我的将来,将来我要做一个好人,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用我的光和热,为祖国发展、社会进步贡献力量。

毕业后我光荣地成为缸厂的一名职工,我不怕苦、不怕累、干活专门干累活脏活,为同事们分担重担,我长年坚守在一线岗位,过年都不愿意回家,一心为工作。多年来,我勤恳的工作态度得到了领导的认可,多次发给我岗位红旗,每一次得到红旗,对我来说都是珍贵的荣誉和莫大的鼓励。

粉碎四人帮和改革开放以后,我爹的历史问题被平反了,我家里也清白了,我妈给我说了媳妇,我们生了孩子,但孩子很小,媳妇又是一个大老粗,不懂照顾孩子,上班的时候,她把孩子送来,就走了,我只好带着孩子,一边工作,一边看孩子。工友小燕看我可怜,就帮我照顾孩子。她很细心,孩子也喜欢她。多次交往,我们就产生了感情,我错了,我动了邪念,我不该摸了她的手,我不该拿了她给我织的毛衣,我愧对组织对我的培养、领导对我的关心,我思想深处有肮脏的东西,我会在今后的工作中强力改正,不再动邪念,和小燕划清界限。

我为我在工作中的失误和个人的生活问题,给组织道歉,愿意接受组织对我的任何惩罚。我努力悔过自新,重做新人,恳请组织给我一个重做新人的机会。

检讨书万德已经写了第三稿,万德拿着这份检讨来找书记,心里发慌,手不断哆嗦。书记看完,让万德把他和小燕之间那天晚上发生的细节写清楚,万德说已经写了,我和她当时就是照看孩子,还有啥细节啊。

书记点燃一根烟,慢慢悠悠地说,现在社会在严打,你听说了吧,前几天在大土包崩了几个人,好几个都是男女问题不清楚,你呢,这件事情要是论下去,你俩都得吃枪子儿。我们领导班子,看你是一个人才,想保护你,你要是再不着调,公安局的人就要来找你了。

万德猫下腰,在地上把一个黑塑料袋拿起来,那里面是两条红塔山香烟。他递给书记,书记摸了一摸,放到自己的办公桌下面,对万德说,你和燕子的事情,说大也大,说不大也不大。我问你个问题,你和她咋搞到一起的?

万德说,燕子是我师父的闺女,我师父看我一个人在厂里,可怜我,没事就让我上他家喝点酒,燕子给炒菜,一来二去我们就熟悉了,我结婚的时候,她去参加了婚礼,送了我一件她织的毛衣,万德说,后来,后来……

书记说,后来你们就搞在一起了?你媳妇知道吗?

她不知道,但我和我媳妇没感情。万德说。

你要和老婆离婚?书记说。

我想过,但还没有……

行了,你先走吧。组织上会处理你的。书记说完,又点着一根烟。万德退出书记办公室,书记的脸隐藏到了浓厚的烟雾之中,似乎有点扭曲变形,万德在拉开门把手的那一瞬间,对书记说,谢谢。

我爸说,关键时候是那两条红塔山起了决定作用,万德的工作关系保住了,那两条香烟是我爸给糖酒公司的朋友做木工活才批出来的,但这事在万德死后二十多年我爸才和我說。

万德在装卸组干了几天之后,身体出现了状况,她老婆央求邻居德福赶着马车把万德接回家里。万德在家里躺了好几天,总是糊里糊涂、半睡半醒的样子,懂一点医的万贵给他三弟开了一点药,温水调好灌下去,又睡了一天,万德才醒。

你奶命硬,脾气大。我爸六十岁那年春节前,我们一起去给我奶上坟的路上,他和我说了这句话。一九四五年以后,家里来了几拨客人,这些客人有的拿着红缨枪、砍刀,有的拿着皮鞭子,带头的一个人,穿着蓝色工作服带着袖标,腰里别一把盒子炮。这些人进屋的时候,我奶盘坐在炕上,她前面是一个火盆,火盆里在炭火掩埋之下,是一把烧红的烙铁。那时候万德还很小,蜷缩在炕上,吓得哭都不敢哭。我奶知道他们为钱财而来,他们认为我爷过去是警察署的人,一定有钱藏了起来。

我爸说,要是一般人看到那阵势,早就吓拉裤兜子了,你奶没有。后来你奶说他们啥值钱的东西也没有搜到,就把她吊起来打,你奶后来说那天打得非常惨,皮鞭子抽下去檩子一道一道的,每一鞭子都见血。最后你奶也没有把值钱的东西拿出来,工作队的人一看没有办法,把家里的衣服裤子都拿走了,还有一个洗脸盆,铁的。

那咱们家有没有钱?我问。

我爸说,我估摸着咋的也能有点,你爷是警察署的,管那么大片的地方,家里怎么也能藏点好东西。我听你奶说,家里有点金子,但一听说光复飞斗,就敛巴起来埋地下了,可能后来找不到了。

我奶那些值钱的东西,后来可能真的没有找到,因为他们搬到农村后,一直过着非常困难的生活,家里孩子又多,经常吃不饱饭。我爸说,五八年的时候,他们兄弟几个每天都在饥饿中度过,家里人就有一套外衣,谁要出去办事,谁穿;其他的孩子,都躺在炕上,用一床脏兮兮的被子掩着身体,肚子饿得往外冒酸水。

好在那个时候过去了,我奶的几个孩子都结婚了,但实际上她最不省心的就是她的三儿子万德,她心里特别清楚他内心的倔强,但表面上都是服从,有委屈也不愿意说出来。

万德生病的那几天,我奶的白发一天比一天多。她早上起来,对着镜子梳头,开始的时候,总是把白头发从黑发中拨开,再拔掉,后来她发现越拔越多,索性就不拔了,任其生长了。

我三娘带着孩子来找她,进门坐炕沿上就哭,哭得那是一个悲怆,鼻涕一把泪一把,用手一胡噜,也分不清鼻涕还是眼泪,就擦到了脑门、眼眉和下巴上,然后手在裤子上一蹭,亮晶晶的液体就粘着在裤腿上。我奶等她哭完,问她,你干啥来了。哭啥啊,能死啊?我奶一顿怼损,她就不放声哭闹了,但还是抽搭着。

妈,你说我咋活啊,这是啥事啊,我是上辈子作了哪门子孽啊,摊上这个人,现在还不死不活的,我和孩子的命咋这么苦啊。

别哭了,这点事不算什么,我是死里逃生过来的,啥我没见过,人不是还没死吗?没死就有希望,退一万步讲,就算死了,你们也跟着死啊?还不活了?我奶说的这些话又快又脆。

我爸说,你奶说话硬气,不中听,这和她的脾气有关。我们家族的长辈不是不看重生死。死生是人生的大事,谁能轻易想死呢?但他们从来不避讳谈论生死,日常生活中,也经常把“死”这个字眼带在嘴边。

妈,他这是报应啊,他背着我和孩子在厂子里搞破鞋。

我三娘终于说出了她想要表达的话。实际上,她对于万德生病、换工作岗位,都没有特别大的概念,实在不行,家里还有地种,还能回家种地。但在外面有其他女人的这个事情,在她看来,杀伤力远远大于其他。

我奶还是很镇定。我奶说,他现在都他妈快死了,你还哭唧这些?他死了,你啥都没有。现在你得想招儿给他治病。

万德的病开始有了一点新的进展。他从昏迷中醒来之后,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屋子里的一切,好像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他怀疑自己是否在这个屋子里生活过,看着女人和孩子,也仿佛不认识。他在寻找东西,但谁也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他开始翻被垛,我三娘以为他要找钱,就说你别翻了,家里没有钱啦,你那点工资都买药了。

但很显然,他不是在找钱。他家有一个小盒子,长方形,铁的,以前应该是装糖果的,他们成家后,积攒下来的钱放到这个盒子里,盒子归三娘保管,就放在被垛下面的炕柜里面。万德把盒子拿出来,没有打开,随手撇到炕席上,然后又接着翻东西。没有找到,他就栽倒在炕上,他刚恢复神志,或者还没有彻底恢复神志,只是醒了,身体特别虚弱,他倒在炕上之后,三娘就说,你是不是疯了。

万德就这样魔怔在家里,一直躺到庄稼地里的苞米蹿起一人多高。每天他起得很早,睡得也很早,醒来的时候就在找东西,白天除了到外面解手,也不出屋子,把屋里面的东西反复翻弄,但大家谁都不知道他在找什么。找不到的时候,他就发呆,眼神直勾勾,别人和他说话,他根本就拿人家当空气,一个眼神都没有,特别吓人。

三娘带着医院的诊断书找缸厂的书记给万德请假。书记第一次看见三娘,头也没有抬一下,找一支钢笔,蘸点墨水就把字签了。三娘要走,他说了一句话,好好照顧万德,这人有才、文笔好,可惜啊,老天不照顾啊!你放心,有厂子在,就要管他,工资照常开,等他好了来上班。

三娘带上书记办公室的门,顺着走廊往外走,书记拉开门叫住她,万德媳妇,你等等。书记手里拿着一个三角兜子,说,这个你带回去,这是工友在他车间找到的,三娘打开一看,是一块木头雕刻的女人,木雕上的女人长发,眉目清晰,全身赤露,乳房挺拔。三娘知道那是万德曾经偷偷地雕刻出来的,估计是经过万德的脏手反复揉摸,木雕的颜色已经是暗红色了。

三娘回来的路上,碰到村里赶车的车把式德福,就搭着车回村里。德福是一个老跑腿子,媳妇嫌他又穷又脏,就跟一个小铁匠跑了,这么多年德福一直打光棍。路过一片苞米地的时候,三娘让德福把马车停下来,说要去地里解个手。德福勒了一下马的缰绳,车停下,三娘蹁腿下车,顺着垄趟子钻进苞米地。德福拿出一支自己卷的旱烟,点着抽着,能听见三娘脱了裤子撒尿的声音。他往地上吐了口吐沫,把烟头掐灭,也钻进了苞米地。三娘看他来,还说你也撒尿?德福说,不撒,咋俩搞一把吧。三娘赶紧提裤子,德福就扑上来。三娘说,操你妈了,这不行。就跑。这时候,外面有人喊,谁的马车,进壕沟了。

德福一听有人,就停下来,往外走,垄沟两侧都是一人多高的苞米,叶子刮在身上,撸出几道红檩子。他一边走,一边喊,来了,刚解了个手。

德福出来后,三娘顺着苞米地往前跑,不知道跑了多远,已经听不见德福吆喝马的声音了,才顺着垄沟走出去。出去后,天色已经有点晚了,她顺着那条通往村庄的土路迈开小碎步向家里走去。走到村口的时候,大舌头的老婆挎着土篮子,老远就跷着脚招呼她,万德媳妇,你快点走,你家的出事了。

出事,出啥事啦,咋的啦!三娘第一想到的就是万德因为生病死了,她觉得脑袋里面忽悠一下,就栽倒在地上了。大舌头媳妇赶紧把土篮子撂在地上,扶着三娘的胳膊,你咋啦,别啊,赶紧醒醒,老三上电线杆子了,谁都叫不下来他。我三娘一听万德没有死,缓过神来,愤怒地说,操他妈的,咋不死了呢!

大舌头媳妇搀着三娘,往村里那根最近才竖起来的电线杆子的方向走去。电线杆实际上是一个电视信号接收器,村长儿子在日本给村长带回来一台十三英寸的索尼牌电视机,这可是一个新玩意,全村人第一次可以看见电视里的人。他们虽然小点,但说话都很好听,就是看着看着总冒雪花点,村长就把全村唯一一个电工喊来,在房后竖起一根六米长碗口粗细的木头杆子,上面绑着几根铝管盘制的天线。接上线以后,电视就真亮多了,收的节目也多了。那时候,每天晚上去他家看电视的人老多了,来晚的人只能站在屋外趴窗台上看。

万德不知道怎么爬上面去的。人们发现他的时候,已经快傍晚了,就是大家干完农活回家做饭的时候。因为万德爬到电视杆上面,大家都不回去做饭了,大家全围在下面仰着脖子看他,他也不瞅底下的人,眼睛看着即将落山的夕阳。

万德上身穿了一个背心,背心前胸上有“劳动光荣”几个红字,但已经洗得发白,下身穿了一条深色的大裤衩。双手搂着杆子,双腿盘曲,支撑着身体稳定在顶部。

村长率先喊话,老三,你干啥呢,麻溜给我下来,把电视杆爬倒了,你赔得起吗?

万德仿佛没有听见,眼睛还在看西边落日的景象。

这时候人越聚越多,大家都在窃窃私语。我爷也来了,在下面跟他三儿子说,你快下来吧,妈个巴子的你妈快不行了。我奶那时候躺在炕上,就差一口气了。

万德毫不关心他母亲的死活,在上面任晚风吹拂,他宽大的白背心被风吹起,后背鼓起一个包,从下面看就像一个气球。

这时候,我三娘在大舌头媳妇的搀扶下,分开人群到了最前面,把手里的三角兜子递给我爸,她扑通一下子就坐在地上痛哭起来。

我站在我爸旁边,用小手拉着他的衣角,仰着脖子看着万德。我爸也急得够呛,就让邻居去找梯子,他要爬上去,把他三哥接下来。梯子很快就拿来了,几个人把着梯子,我爸往上爬,突然被三角兜子里面的一块硬物硌了一下,就停在梯子的第四个蹬上,把里面的木雕掏出来,对着万德喊。

三哥,这是不是你要找的东西。

万德低下头看见木雕,我那是第一次看见他的眼泪从眼里涌出,滴滴答答地往下掉,我爸说,三哥,你下来吧,咱回家吃饭。咱妈今天烀豆角啦,你最爱吃的,还有五花肉呢。

万德默不作声,看着我爸手里的木雕泪流不止。我爸看着有门,就顺着梯子往上爬,但梯子比较短,爬到最上一蹬还和万德的脚有一米左右的距离。三哥,下来。我接着你。我爸喊。

这时候,万德的双腿在发抖,估计是他的力量已经用光,支撑不住自己了,他开始往下出溜,出溜到梯子附近的时候,我爸一把把他搂住。让他的脚也踩在梯子上。万德从我爸手里夺过木雕,狠狠地捂在胸前。我爸拖着他,缓慢而吃力地把他扶下来。

万德疯了。

万德疯了,这个话题成了爱民村茶余饭后讨论的焦点。人们聚集在墙根、地头或者生产队的场院里三三两两交头接耳。他们传播得五花八门。有的人说亲眼看见万德每天光不出溜的,身上一个布丝都没有,就蜷缩在他家下屋里;也有人说,万德窝吃窝拉,食量惊人,家里的粮食已经供不上趟了,她老婆不给他做饭,他就吃自己的??,甚至把??涂满全身,家里人没人敢靠近;还有人说,万德八成快死了,嘴里每天念叨一些不着调的话,说自己是文曲星下凡,你们说说,文曲星有这么下凡的吗?总之,这些事情被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经过他们嘴里再添油加醋,估计回家都得多造二两干饭,多喝半斤高粱小烧。

万德发病期间,我曾去过他家一次。我妈让我朝三娘要回她借去的鞋样,她要给我纳鞋底,做过冬的棉鞋。我妈手艺可巧了,她做的棉鞋特别暖和,也特别结实。我三娘就比较笨,她家孩子穿的鞋总是偏帮或者不兜脚跟,我二大见了就骂他们,踢里踏拉的穿鞋走道,没个正行。万德家的孩子就说,我妈做的鞋,就这样!

我去取鞋样子的时候,看见万德,我跟他叫三大,他只是嘿嘿一笑。三娘說,你还挺有人缘,你三大生病之后,见谁都不笑,这是第一次。万德瘦了好多,显得眼睛更大,眼眶深陷,仿佛眼珠子不小心都能从眼眶里咣当出来。他确实像人们议论的那样光着身子,但不是一个布丝没有,还是穿了一条裤衩,手里拿着木雕,眼神愣愣的。

我跟三娘要了鞋样子后就要走,突然听见万德说,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你知道是啥?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大气也不敢出,蔫不悄地赶紧往外走,走出他们家门,我撒丫子就跑,估计我那时候跑得挺快,就像后面有条狗在撵你,你跑慢了,被狗追上咔哧就是一口,屁股蛋子就被掏出一个血洞,所以你必须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我再一次见到万德的时候,已经忘记他曾对我说的那句古诗文。但我仍能清晰地记得上一次因为跑得太快,腿部肌肉过于紧张,跑到家门口停下之后,双腿不停颤抖,缓了好久才进家门。

李二魔怔有一次和我三娘说,老三身上怕是上了不干净的东西。这事不能干等,干等好不了,得找大仙儿看看。我三娘吓得够呛,她说,我早就觉得不对劲,这人再这样下去不就废了吗?然后,李二魔怔推荐了高发屯的高二,说高二有一次去松峰山采山货,回来之后就和先前不一样了,就是在山里遇到高人,得了法术,造了半仙之体,了不得了,真有两下子,治好多少人了。高二现在都不叫高二了,叫高半仙儿,成大仙儿了,你打听打听,在这方圆百里谁都知道高半仙儿。远一点的哈尔滨都有人来找他看。

那让他来看看吧。三娘说,这时候就得死马当活马医了。

高半仙儿来的那天还带了一个搭档。搭档背后背一个大包,鼓鼓囊囊的,估计是他们的工具。进屋看过万德以后,大仙儿说,这不好整啊,这玩意挺邪性。李二魔怔当即替三娘表示,只要大仙儿能把万德的病治好,好酒好菜款待,还有香头钱。

大仙儿在地上转了一圈,说,稍等,我们准备一下,凭我的能力还是不够,一会我们做做法,把千山常三太奶请来试试吧,她老人家要是发发慈悲,估计能救万德的命。

大仙儿和他的搭档到外屋做一系列准备。我躲在我爸身旁,看着他们肃然起敬。大仙儿换了一身行头,搬了一条板凳坐到了屋子中间。搭档左手拿着一面驴皮鼓,右手拿着一只老羊蹄子——羊蹄子确实很老,已经有包浆的光泽。搭档和大仙儿交换了一个眼神,开口先说了一套嗑,就像广播里播讲评书的定场诗。他一开口,屋里的人就都安静了。搭档说完那套嗑之后,嗓音往上一提开始唱。我虽然记不清楚他唱的内容,但对他唱的曲调记忆犹新,他唱得真好,爆豆一般,字字清晰,我完全沉浸在他的唱词之中,要不是大仙儿中间嗷嗷叫唤两声,我很难从中回过神来。大仙儿叫了两声后我看见他的头发突然舞动起来,脸上的肌肉也跟着颤抖,身体扭动的同时,腰间佩挂的铃铛哗啦啦响。我紧紧地拉着我爸的手,那时候心里突然有点恐惧,我爸小声说,别怕,看架势大仙儿快出马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躺在炕上闭着眼睛仿佛死掉了的万德,眼睛睁开了。他的儿子在他身边,因为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大仙儿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万德的变化。万德竟然从炕上坐起来,空洞的眼神注视着屋子里所有的人。万德并没有任何诧异的表情,仿佛屋子里发生的事情跟他没有关系一样。此时大仙儿不知道是即将出马造成的亢奋还是自己体内小宇宙在燃烧,他也从凳子上站起来,浑身上下颤抖不停,他像被困在中央的醉汉,毫无方向地寻找酒水。他认为在东边,他就奔东边冲去,东边的人一看他冲过来,就用力往后躲闪,谁知道他就是虚晃一枪,身体反倒奔西。西边的观众一看不好,后退两步,大仙儿又奔北面使劲,北面人都靠在墙上,实在躲闪不开,就使劲吸气,头部和后背紧紧靠在墙上,恨不得墙能出现窟窿,让自己身体陷进去。同样,大仙儿只是吓唬他们一下,转而奔南边。南边是炕,万德坐在炕上,手里攥着木雕小人,和大仙儿眼神相对。大仙儿断喝一声,孽障,哪里走?万德眼睛都没眨一下,看着大仙儿手里的铜钱剑。铜钱剑的铜钱是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泛着青光,直奔万德的喉咙。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万德特别镇定,看铜钱剑离自己越来越近。我一直以为万德是一个读书匠,充其量是一个缸厂的技术工人,但没想到他身怀绝技,我没有看到他身体任何一个部位用力,但整个人却向窗户的方向荡去,窗户是木头窗框,万德的身体咔嚓一声就把窗户撞开,人就折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