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班

2020-09-06 13:37周实
湖南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小个子高个子毛毛

周实

“得——啦——”,“得——啦——”,“得——啦——”,“得——啦——”,四位拨号之后,电话机的听筒里马上传出了“嘟——嘟——嘟——”的长音。凌晨两点,人都唯愿沉醉在甜美的梦乡里。如果不是意外事故或者火烧眉毛的大事,哪个会去拨电话?这个时候,即使热线,也用不着担心占线,只听得那“咔”的一声,电话接通了。

“喂——喂喂——市立医院总机——市立医院总机啵?”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把嘴唇紧挨着话筒,一边急促地喊着话,一边不停地喘粗气。

医院的总机值班员,一听就晓得这是一个急诊电话,但这对于她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见得多了。你急她不急。“你对话筒吹么子气啰,呼吃呼吃的。嘴巴离话筒远一点。我又不是聋子。正常人说话听得见。”隔了一阵子,当她再也听不到那种吹得耳朵发毛好像喝汤的呼吃声后,才冷冰冰地回问道:“要——哪里?”

“妇产科。”对方学乖了。这回没有了那种令人讨厌的呼吃声,语气也显得平稳多了。

妇产科值班的是一个身材单薄的个子矮小的女医生。三十二三岁的样子,看上去小巧玲珑的,实际上却已经是一个七岁女孩的母亲了。她刚刚处理完一个臀位的难产。疲惫感饥饿感正轮番地袭扰她。她喘息了片刻之后,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决定先煮点面条吃,然后去床上躺一下。她慢悠悠地拿起了一个小铝锅,放到电炉上,倒上开水,打开电门,不过几分钟,水就啵啵地沸腾了。她抓起了一把面条扔到锅里面,用调羹顺时针搅了搅,很快,白色的泡沫就滋滋地膨胀了。然而,就在这时候,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叮铃——叮铃——叮铃——”,像是在催命。电话离她不太远,走两步就够得到,她却动都没有动。她很明白这个时候电话响了不是好事,唯愿是挂错了地方的。大约一分钟过去了,电话还是响个不停。病房的另一头响起了橐橐橐的脚步声。一个护士跑了过来,个子高,步子大。她一瞥见医生在,便扔过去一个白眼球,然后一手抄起话筒。

“有急诊。”一个女人说。

“哪里有急症?”高个子护士问

“我们咯里有。”

“你们是哪里?”

“纺织厂。请快点派救护车来。快一点。”

“要生毛毛?”

“不,不是,是——”

“咯里是妇产科。不生毛毛,半夜三更,找我们做么子?”

“流血!流血!是妇产科。”

“流血?”

“一个挡车工,上班的时候……”

“工伤事故。挂外科。”话音未落,叭嗒一声,电话挂断了。

在高个子护士看来,上班的时候,人流血,当然就是工伤事故。不然,还会是什么?难道在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的今天,还有哪位当代妇女会挺着大肚子上夜班?这种可能性几乎等于零。对于这一点,除了丰富的工作经验可以为她担保之外,她本人也深有体会。如今,年轻的老婆们,只要一个月不来月经,就会大惊小怪地跟自己的老公说“怀上哒”。“怀上么子哒?”“蠢家伙,你自己搞的,还问我。你说怀上么子哒?”儿子?女儿?双胞胎?于是,丈夫神魂颠倒,围着妻子的肚子转。马上到医院做检查,一而再,再而三。一旦确认为妊娠,大都会用不同形式隆重召开双方父母都参加的联席会议,慎重宣布怀孕的妻子进入重点保护时期。停止一切被认为对于妊娠不利的活动。饮食起居也免不了要经过一番认真研究。至于上夜班那就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了。宁肯……也不……到了临产期,丈夫就更是时时刻刻寸步不离。有时离开了,也是去上班,上各种保胎速成班,经过短期的训练之后,兼任腹部按摩师的,也可说是并非少见。

“是不是挂错地方哒?”小个子医生问,眼睛却盯着快要煮好了的面条。

“纺织厂打来的。说是一个上晚班的,流血哒。工伤事故。本应挂外科,挂到咯里来哒,都是些精神病。”高个子护士说,轻描淡写的。

“我就晓得是挂错哒,所以我都懒得接,又不是呷饱哒冇事做。”小个子医生显得比高个子护士有远见。话里有话为自己不接电话做开脱,免得护士讲闲话。

高个子护士把臀部半坐半靠在办公桌上,嘴角上掠过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轻蔑苦笑,心里想着平时说的:护士的腿,医生的嘴。当护士就本该倒霉,她有什么好说的。

小个子医生看看面条已经煮得差不多了,就关上了电炉子,把面条端到桌子上,对高个子护士招呼道:“拿个碗来,一人一半。”

高个子护士伸过头朝小铝锅里看了看:“哟,我说大医生,你真是小气,连鸡蛋都舍不得放一个,一锅光头面。”说着,她又噘噘嘴,继续地取笑,“难怪你总是小巧玲珑,永葆革命青春喽,秀气苗条不减当年。你妹子都上學哒。莫自己抠自己噻。把钱都存在银行里做么子?放宽放宽你的身子,只有好处,冇得坏处。少妇身段更撩人。”接着,一阵嘻嘻直笑,“我带哒香肠葱油饼,一级厨师的手艺,呷我的。胖一点,怕么子?你总不至于想再谈一次爱,再结一次婚,再痛一回肚子??”笑完,轻盈地一转身,“你等哒。”便去取香肠葱油饼了。

“叮铃——叮铃——”电话又响了。

这回抄起话筒的,只能是小个子医生了。

“要哪里?”

“妇产科。”

“么子事?”

“有一个女工晕倒哒,阴道大出血,要急救!”

“你是哪里?”

“纺织厂。”

“我们就派救护车来。”

话筒轻轻地搁下了。

这时,葱油饼也来了,一阵香气扑鼻而来:“好呷,尽饱,莫客气,比你的光头面要强!”

小个子医生却摇头:“呷不成哒。回来呷。刚才又来电话哒。马上出诊,大出血,阴道大流血,已经晕倒哒。”

“阴道大流血?”那要死人的!高个子护士略有所思。

“是的!马上!纺织厂!你去通知救护车!”

六七分钟后,一辆救护车,开启警报器,带着“呜——呜——呜”的叫声,冲出了市立医院的大门,在黢黑寂静的街道上,划出—道闪光的线。

纺织厂坐落在市郊的西区。救护车就是全速行驶也要半个来小时。小个子医生坐在右边,高个子护士坐在左边,她俩正在抓紧时间准备氧气和输液药品。“病人一定很危重。上车可能要输液。”小个子医生正说着,汽车突然一个急转,于是,质量很轻的她,就从右边猛地一下抛到了左边的长椅上。小个子医生大吃一惊,松开了抓满针剂的手,想找一个攀扶的地方,结果安培药瓶四散,车内一阵叮铃哐啷。拐过弯之后,是一段直路。司机又加了一脚油门。救护车兴奋地一抬头,时速的指针又一下从每小时七十公里跳到了每小时八十公里。

高个子护士很是气恼,转过脑壳,骂了起来:“何解搞的?拐弯都不减速。呷多哒,少呷点!”

“救人如救火。分秒必争。不快还行?你们咯些小姐最难侍候!不是怪车开慢哒,就是怪车开快哒。你要是嫌坐不稳,就坐到我的脚上来。包你稳稳当当的。”司机在车内的反视镜里,欣赏着她们的狼狈模样,绽开了睡意朦胧的笑脸。

“呸,不要脸的家伙。我告诉小蓉去。”高个子护士使出了杀手锏。男人怕的就是老婆。

“去告噻,要是离脱哒,我再找个年轻的。”司机装得满不在乎,嘴角翘起,悠悠自得。在他看来,护士说的,不过是句玩笑话。就是告诉他老婆,老婆也未必会相信。,

“好。你看我告不告。”高个子护士威胁不成,只好收兵罢战了,在车里四处搜拣着还没打碎的药瓶子。

救护车又一个左转。车速明显减慢了。这是最后一个弯了。再往前面四五百米就是目的地纺织厂了。

厂门口聚着一堆人,一堆慌里慌张的女人。她们围着一副担架。担架上平卧着一个姑娘。姑娘不漂亮,很瘦弱,尖尖的鼻子,低低的前额,额头的皮肤又细又白,骨头都好像就要钻出来。她上身穿一件过了时的小领衬衫,衬衫上套的是一个白色的围兜,下身是一条蓝色长裤。围兜的下摆和长裤上浸透了暗红色的血迹,这血迹使人感到害怕,让人觉得勾魂鬼就在附近转来转去。

救护车在人堆前停了下来。小个子医生和高个子护士敏捷地跳下车。人堆哗地一声闪开了,将她俩一下吸了进去,又哗地一声包了起来。

“她是么子事?”小个子医生一边问,一边抓起姑娘的手腕,屏住气,触着脉。

立即就是七嘴八舌,

“流血,大出血!”

“流得止不住,吓死人!”

“当时就大叫一声,血流满地,后来就晕死哒!”一个年轻姑娘做着手势,纯属制造紧张空气。

“你们厂里冇得医院?”小个子医生皱起了眉头。

“只有医务室。我是医生。已经推了两次葡萄糖和止血药哒,根本止不住。”

小个子医生轻蔑地打量了说话人一眼。说话人是一个近看四十多岁远看三十来岁依旧风韵犹存的妇女,给人一种平时善于保养身体的印象,说不定是哪位厂长或者书记的老婆。小个子医生马上断定这是那种特定培养的特殊医生,这种医生的所有智力都在那滚圆的膝盖骨上。

“有救冇?”一个年纪稍大的,估计小也是个班长,或者组长,大也大不过工段长的女工问。

小个子医生没有回答。在她看来,作为一个医生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能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本来很有把握的事情,也不能完全排除意外。同样,看来没有希望的事情,经过争取却可能获得意想不到的成功。她的宗旨是尽力而为。

“我们会尽力抢救的。”高个子护士在一旁机械地说了这么一句,身上立即披上了一片一片又一片充满感激的目光。

小个子医生说:“你们同车去两个人。”

马上有人喊:“我去!我去!”

小個子医生抬头一看,一个是那位年纪稍大的女工,另一个则是那制造紧张空气的姑娘。估计是患者的病前好友。但她忽然又觉得那个自称医生的人也是应该一起去的,便又随口问了一句:“医生去不去?”

那个善于保养的女人顿时显出了为难的样子:“我,我……”

马上又有一个女工连忙开腔帮她圆场:“车间里还有病人……”

“是不是还有一个阴道大出血的?一车装走,免得再跑一趟。”高个子护士硬邦邦地从舌尖上甩了过去。

“少啰嗦。快往车上抬。输液上氧。”小个子医生转过身对高个子护士催促道。其实她并不一定要这个所谓的医生去,仅仅是从责任上,她觉得她应该去,所以才问了那么一句。既然她如此不想去,就回家同男人睡觉去吧,至少还可以睡五个小时。

车上,病人的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手臂上扎着输液针头,液体一滴接一滴地输进了她的血管里。

高个子护士忙上忙下,已经忙得一身大汗,现在总算腾出双手,想打开车窗吹吹风。手指刚刚一挨车窗,又觉得对病人不妥,于是,随即改变主意,摸出条手绢来抹汗扇风。

小个子医生正在埋头用心细致检查病人。她先看了看病人的脸颊,毫无血色,使人心冷,白得就像她的围兜,是经过增白剂处理的。接着,她又翻开眼皮,在那暗淡的车顶灯下,找不到一根红血丝。看来贫血很严重。血色素在七克左右,绝对不会高于八克,很明显,是急性失血导致的。她又打开手电筒,照了照瞳孔,对光反映很灵敏。然后,依次检查了呼吸脉搏心率等。令她感到忧虑的是,姑娘还是神志不清,估计引发的病因是:一是失血,二是流血造成的惊恐。最后检查妇科情况:下腹部有一团块,阴道口仍然有活动性流血。

经过认真的检查后,小个子医生做出了她的第一个判断:中期妊娠不全流产所致的大出血可能性最大。便问:“她老倌在哪里做事?”其意有二:一是可以从她丈夫口里了解一些对诊断疾病有参考价值的情况。二是病情危重有必要通知亲人。

“老倌?”两个女工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碰到了一起,随即又马上分开了。

“冇得老倌嘞。”年纪大的说。

“冇得?”小个子医生追问道,不相信地皱起眉头。

“是冇得。还冇结婚。黄花妹子。她只有一个哥哥。”年纪大的认真说。

“肯定冇得?”小个子医生紧追着问。

“肯定。确实冇结婚。我们是一个车间的。”年纪大的说完这些,用眼睛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年轻姑娘,想要她也说一说,证实一下这个问题。年轻姑娘瞪圆眼睛,惊异地望了望小个子医生的眼睛,好半天都没开口。

小个子医生之所以反复追问这一点,其理由是显而易见的。一般来说,只有结婚才是妊娠的前提。只有结了婚,才有可能考虑妊娠。有妊娠的前提存在,才谈得上有流产的可能。如果对一个没有结婚的姑娘下妊娠中期流产的结论,那是要慎之又慎的。小个子医生搓着手,有点踌躇不安起来。

“有冇得男朋友?”高个子护士突然觉得小个子医生太死板了,干什么一定要吊死在一棵树上,老缠住结婚不结婚的问题不放。自己好歹也是个三年卫校毕业的护士,而且生活经验丰富,于是在一旁开口问道。

“男朋友?这个……这个冇听说,可能……”年纪大的这下没有把握了。

小个子医生有点恼火。—个医生在病情比较紧急却又得不到至关重要的病史时往往都有点恼火。因为得不到必要的病史,就有可能贻误诊断和治疗,甚至造成不该发生的死亡。在这个关键时刻谁都会感到烦躁不安。“到底有——还是冇得?么子可能不可能?”她禁不住大声吼了起来,声音大得使人怀疑汽车颠簸发出的响声并非因为奔驰所致。

两个女人吓呆了。她们这时才恍然大悟如果担架上的病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自己恐怕就会要负不可推卸的责任了。人命关天,不寒而栗,顿时冷汗浸透了衣裤。

小个子医生话一出口,就觉得有点过分了,自己怎么会这样?何况有没有男朋友,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事情明摆着:有男朋友不等于有性交史。没有男朋友也可能被坏人强奸致孕。年轻姑娘由于怕丑,将事情隐瞒起来的情况,报纸杂志就登过不少,谁敢百分之百地排除这种可能性?谁敢!

小个子医生这样想着,斢换了一下坐的姿势。她决定不管情况如何,自己都要尽力而为,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于是,她开始在脑子里拟定诊断和治疗方案:

(1)抗失血性休克——输血,输液,血管活性药的应用。这是当务之急。

(2)妇科内诊——明确妇科情况,不要顾虑重重。

(3)流产大出血——钳刮清官术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慎之又慎。不要捅娄子。

(4)抗感染——大剂量,联合上抗菌素,保险系数大些。

(5)把主任叫来——这一点很重要。免得出了事故,我一个人担责任。

(6)下病危通知单——以防万一,做到有话在先,免得不可收拾。

(7)……

(8)……

阴道大流血的姑娘被护士们抬到了一张特殊的手术床上。这种手术床既可做检查又可用做钳刮清宫。姑娘本人当然不知自己此刻已被当作未婚先孕不全流产引起阴道大出血的重大嫌疑犯。姑娘的鼻孔里仍在输着氧,右手臂输血,左手臂输液,胸部肋骨根根突出,手脚细得如同竹枝。苍白的脸上虽然已经恢复了那么一点血色,神志依旧模糊不清。

纺织姑娘的这般不幸引起了妇产科主任的同情。接到小个子医生派遣来的高个子护士的报告之后,主任用了洪荒之力从梦乡里挣扎出来。

主任是个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老医生。背已微微有点驼了,一双透视一切的眼睛经常眯成一条线,走起路来每步的距离可以说是十分均等,显得格外脚踏实地,那模样就像个肩上挑着重担的农夫,步伐节奏感也是非常强。

根据高个子护士的报告,她对所要看的病人已经有了大致了解。是个阴道大流血的已经休克了的姑娘。这样的病人对于一个拥有五百张床位的市一级的医院来说可以说是经常的事。在她看来,完全不必凌晨三点把她叫醒。小个子医生是有能力将这个病患处理好的。所有该上的医疗措施,她也会及时用上去。她这个主任到场后无非是说“可以”,“同意”,还有就是“就这样办”,表示她们所做的都是经她指示的。如果真是救不过来,自己就是站在面前,也没办法改变命运。不过,事情往往这样,下级医生总是喜欢把事弄得大惊小怪,动不动就立即搬出她们可搬的上级医生。她就曾经怀疑过,不止一次地怀疑过,有的下级医生是把她当作替死鬼,当作挡箭牌。当然,话要说回来,作为一个科室主任,下级医生有请示,她就应该有答复,而且应该刻不容缓。只有这样才算得她是尽了责任了,也对得住医生的良心。在她过去几十年的复杂的医务生涯之中,各种各样的人和事真是见得太多了。有的人怕承担责任,特别是有些科室主任,一旦遇到棘手的问题,就佯装有事,东躲西藏,临阵脱逃,让下级医生找不到影子。病情延误了,装着不晓得,责任都是下面的。

主任所住的主任楼就在医院的院子内,她只用了两分钟脚就跨进病房了。她走到病人身边时,小个子医生正忙着准备刮宫的器械,无菌手套也已经戴到她的手上了。看这架势,主任不来,她也会毫不迟疑地做她认为该做的事。

小个子医生看到主任,马上停止了手上的工作,连忙拿起病历夹,很有分寸地靠拢来,站在主任旁边那略微靠后一点的地方,准备随时回答问题。这是一种非凡的礼节,一种下级对上级的丝毫不能忽略的礼节。这种礼节很容易使一些挂着主任招牌而又不学无术的上级来那么一阵神魂颠倒。当然,这位主任不会。她非常清楚自己的分量。她确信这样一条哲理:在已经具备了某种知识的人面前显示自己比他们获得这种知识要早,实际上是在表演一出自我丑化的滑稽戏。

她是不愿意也绝对不可能充当这样的丑角的。只是活在这个世上,有些东西,你认识了,并不等于就做得到,就能很好的自我控制。当小个子医生不顾自己已经戴上了无菌手套,还拿起病历,站在旁边,等待她的指示的时候,她还是油然地生发了一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就像兴奋剂将她身上残留的睡意完全驱散了。正是因了这一點,她也极力控制自己不像有些主任那样问这问那指手画脚。她要树立一个形象,一个特殊的主任形象,那就是少挑剔,多给下级医生挑担子。只有这样的科室主任才是下级医生最欢迎的。

主任站在病人的右侧,那双眯成一线的眼睛,射出两道神奇的目光,瞬间扫描了姑娘的全身。

情况很清楚,年轻妇女(当然不是姑娘)面色苍白,神志不清,即使不测血压,不数脉搏,心里也有七八分把握——失血性休克。该上的治疗已经上了。鼻孔里插着氧气管,右手臂输血,左手臂输液。不问也知道,液体里加入了抗休克所用的血管活性药或者止血药。

下一步就是要去除引起出血的原因。首先要做的是妇科内诊。小个子医生已经做好内诊所需的所有准备,只是还没来得及做。于是,主任微微侧了侧头,然后又稍稍抿了抿嘴,说:“下面做么子?”

小个子医生在主任下面已经干了好几年了,当然懂得她的意思:往下干!但,小个子医生觉得应该向主任说明一个情况,这是目前她唯一感到有点棘手的问题。

“我看是中期妊娠不全流产引起的大出血。但她是个未婚的。本人又不能提供有不有同房的情况。您看……”

主任知道:小个子医生的顾虑就在于“未婚”二字。说实在的,阴道出血肯定要使用鸭嘴器撑开阴道检查血来自何处。如果来自子宫,就要进一步检查,并作相应处理。小个子医生不会不懂这个道理,无非是要自己表个态。于是主任说“可以做”,有什么问题我担着。后半句是没有必要说出来的。

听到“可以做”,小个子医生立即转身,放下了捧着的病历夹,换了一副无菌手套。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鸭嘴器进入阴道之后,未遇一丝半点阻力,顺顺利利,长驱而入。

小个子医生一面操作,一面向站在旁边的主任,实时准确地报告情况。

“血是从子宫里来的。”

主任抿了抿嘴。

“子宫柔软——胚胎三个月大小——是不是干脆扩开宫颈,注射催产素——取点东西出来——那就可以完全肯定哒。”小个子医生报告着情况,同时也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主任又抿了抿嘴。

被称之为扩宫器的,是一根根镀了铬的铁棍,由小渐大,依次被插进宫颈,又拉了出来。

宫颈扩开了。注射催产素。宫颈口出现了妇产科医生所熟悉的胚胎组织。

“是妊娠流产出血。”小个子医生报告。

一把卵圆钳钻进了子宫里,带出来一个已成形的胎儿,大约七厘米长。

小个子医生拿给主任看,并用那双白口罩与白帽子之间的眼睛意味深长地望了望主任。

主任一言不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

小个子医生回转身来,看见姑娘苍白的脸上,滚动着两颗淡淡的泪珠。

两个随救护车一起来的女工,舍命陪君子,也是一夜未合眼。她俩忐忑地坐在妇产科休息室的长椅子上,不时地变换着坐姿。

“不晓得她到底有冇得男朋友?”年纪大的抬起手来,捂着嘴巴打呵欠。小个子医生对她的提问,她还一直念念不忘。她甚至很为自己当时作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而深深地感到不安。

“嗯……”年轻的似乎想说什么。

“你们经常在一起玩,又住在一栋集体宿舍里,应该晓得。”年纪大的见年轻的有了这么一点反应,便想追问点名堂出来。

“天晓得。”年轻的又心不在焉起来。

“那倒也是的。”年纪大的点点头,又自言自语地说,“进厂咯么多年哒,从冇听说她谈过爱。已经是个老姑娘哒。样子也不漂亮。不过,也可能碰上合适的哒。”

“那就不晓得是么子角色。”年轻的似乎又若有所思。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未必就一点都不晓得?”年纪大的又追问起来。

“真的不晓得。晓得还不讲把你听。”年轻的只好认真说。

“那她就真的对不起朋友。你们两个玩得那样好,她还不告诉你。”年纪大的愤愤不平了。

“要有,只怕也是个残疾人工厂的。”年轻的真的生起气来,心口上好像挨了一拳。“不然,她不会不带他把我看的。”

“那也不见得。”年纪大的尴尬地一笑,察觉到自己说话不妥,声音也不由得走了调。

“那你看像不像怀毛毛?依我看来不太像。”年轻的也觉察到自己失言,马上机灵地换了话题。

“何解不会。要不然医生何解会问‘她老倌‘男朋友什么的?再蠢的人也晓得是么子意思。医生错不了。她们是做咯一行的。”

“自己怀哒毛毛,自己晓得不?”年轻的天真地提出了一个非同一般的问题。

“当然晓得。畜生都晓得。人还不晓得?你真问得蠢死人。”

“那她自己怀哒毛毛,还上晚班做么子?”

“还不是怕丑。不敢讲。结果自己吃亏。你要是怀哒毛毛,就不要学她,告诉我,我保证帮你保密,不让你吃虧。”

“你就喜欢拿我开心。”年轻的脸一下变得血红,连忙把头侧向一边,双眼直往窗外看去。天刚开始透亮。窗外还是一片朦胧。

年纪大的笑了起来。

接着,便是好一阵沉默。

也许是出于求知欲望,年轻的待自己脸上的温度降下来后,竟又主动地提起问来:“要是怀哒毛毛,出血不止如何搞?”问完,又为自己的好奇心感到有点害羞了,又将目光转向窗外。

“如何搞?刮。刮了不要,就不会再流血哒。”

“刮?听起来就肉麻。”

“何止肉麻,骨头都麻,你以后会尝到那个滋味的。”

“我不会尝。”

“不会?”

“不会。”

“结婚不?”

“不结婚。”

“讲得好听。”

这回,年纪轻的笑了起来,还没笑完,又转守为攻:“那你刮过几个毛毛?”

“还几个。一个就不得了哒。”

“刮毛毛总比生毛毛要容易些。”

“你何事晓得?”

“我想的。”

“想的?是不是刮过。”

“你乱讲。”

年纪大的又笑了起来。

“本来噻,一想就晓得,刮小毛毛,当然要比生大毛毛容易些。”

年纪大的还是笑。

“有么子好笑的?在我面前摆么子格!摆刮毛毛生毛毛的格?哼,有么子好摆的!”

“哟,看不出来啊,你是不是想后来居上?”年纪大的越发逗了起来。

“你——”嘴巴噘起了寸把高。

“蠢妹子咧,生毛毛是自然而然生。刮毛毛是医生霸蛮把毛毛搞出来。用的都是铁家伙。”

“真的?”年轻的用一双惊奇的询问的眼睛望着面前这个确实有点资格的老前辈。

“望哒我做么子。当然是真的。哪个还骗你。”

“那——看样子蛮吃亏啰。”

“当然吃亏。你以為像屙尿一样,喊屙就屙。”

“那她——”年轻的是在说那个阴道大流血的姑娘。

“哪里晓得她是何事搞的。简直拿命开玩笑。”年纪大的无限感慨。

“我们现在去找医生讲……”年轻的猛地站了起来。

“讲么子?”年纪大的一愣,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去跟医生讲。是毛毛就要医生保胎。她想要一个毛毛。毛毛要是保得住,顺势结哒婚就好哒。”年轻的一把拉起了年纪大的。

“保胎?哪里保得住。血是那样流,里头放砣铁,怕都冲出来哒。”

年轻的一听脚一软,啪地坐回了椅子上。

“要找那扎家伙算账。”年纪大的义愤填膺,恶狠狠地说。

“找哪扎家伙?”年轻的疲倦地问了一句。

“就是那个把她搞得血直个流的家伙。”

“嗯……”年轻的似乎又心不在焉了。

于是,又是好一阵沉默。

小个子医生把一切都处理停当之后,天已经偷偷地大亮了。房间里眨眼就充满了灿烂的阳光。那阳光灿烂得仿佛那太阳就悬挂在窗户边上。看着阳光她想起了自己那锅煮好的面条。而面条,准确说,现在已经是一块粘成一团的面糊饼了。她用调羹捅了捅那块面糊饼,顿时就觉得一阵恶心。她觉得这东西就是乞丐也不会吃。而乞丐,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的乞丐,如果和以前的相比较,那就没有可比性了,不能相提并论了。任何事情都在变,人自然也在变,变得自己不认识自己,甚至面目全非了。

她顺手就把面糊饼啪地倒进了洗手池。洗了好长一段时间,总算把锅洗干净了,但那个恶心的面糊饼却把池子的排水孔严严实实堵上了。池子里积了一池水。她不由得叹口气,皱了皱眉头,不知自己怎么会糊涂到了这一步。她想把面糊饼捞起来,扔到剩饭缸里去。面糊饼就是再恶心起码还可以喂猪的,这也是对国家所作的一点小贡献。但,池子里面荡漾的脏水,使她又是一阵恶心。恶心之余下意识地她朝四周扫了一眼,除了自己,并无他人。她决定再懒得管了。她想是交班的时候了,卫生员会来处理的,这是卫生员的职责。铁路警察各管一段。

交班的时候,护士长来了。她的任务就好像专门挑夜班的毛病一样。她,东看看,西瞧瞧,很快就发现洗手池子里积了满满一池脏水。于是,马上就叫了起来:“咯是哪个搞的?哪个搞的?倒哒些么子?把洗手池都堵死哒!”

无人回答。

护士长又喊了几句。

还是无人回答。

“何解搞的?”护士长干脆走到了高个子护士面前。

“我也不晓得。我又不可能专门守在咯里。忙哒一通宵,脚都跑脱哒。”高个子护士不用思索也知道是小个子医生倒的了。不就是那锅来不及吃的蛋都没有的光头面吗?但她却说,“咯肯定不晓得是哪个陪护倒的。”把责任推到了完全无辜的人身上。

“何事让陪护人员跑到医护办公室来哒?”护士长还是抓到了问题。

“搞手脚不赢噻。我到病房里去哒。咯里冇得人,还不就有人跑进来哒。”

“到病房去,医护办公室要锁门。冇得人,门倒敞开,随便让人跑进来乱搞,会出事故的。”护士长十分严肃。

高个子护士这下无话可说了,表情很难看。

一直在一旁听着的小个子医生走了过来。

高个子护士马上对护士长连声说道:“以后保证关门,保证关门……”

护士长满意地笑了笑,又转身朝病房的走道上喊了起来:“卫生员——卫生员——卫生员——”卫生员正在走道上来回地喷洒消毒药剂。她不想答应护士长。护士长无非是叫她做事,决不会叫她领工资。工资昨天刚发过了。何况她手里正在做着事。

交完班,脱下白大褂,小个子医生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重症肌无力患者,骨头缝里都注满了铅。她拖着沉重的步子朝病房外走去,经过休息室的时候,她看见一个下穿牛仔裤上穿花衬衫留着女式男发的伢子正和那两个护送大流血姑娘来医院的女工说着什么。要是几个小时之前,她还会对他们说些什么感兴趣的。可是,现在,她已毫无兴趣了。对她来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就像面条事件一样。她见得够多了。不说每次夜班碰上,大多数夜班是碰得上的。她不怜悯。别人也不需要她的怜悯。怜悯只是那么一种利弊参半的廉价感情。因此,每次碰到这样的事情,她都只是瞥上一眼,不让这些人间世事在脑海里留下印象。在日常的工作之中,她就是用这种可以说是冷漠的眼光去抵消她受的各种大量刺激的,去对待滚动的清或浊的泪珠的。她觉得自己的知觉神经已紧得吱吱吱地直叫了,弄不好,哪一天,真会突然砰的一声,猛地弹开,绷脱的。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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