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什

2020-09-06 13:50秦闪云
湖南文学 2020年8期
关键词:井台风箱鸡毛

秦闪云

风箱

风箱不说风箱,说“风锨(xiā n)”,不知谁起的头,在鲁西南一带反正是口口相传下来了。奶奶常唱:拉风锨,抽风锨,谁拉风锨谁端碗!奶奶很有蛊惑力的歌谣每每在母亲一个人做饭作难时就起了作用,我和姐姐都争着去拉风箱。那时候,饿是一种不得了的感受,是一种刻骨铭心的体验,所以,吃,就是解决饿的唯一手段!每每给女儿说起挨饿的事,她都不相信地说,不可能,你傻啊,为什么不吃啊?她妈妈说,不是我们傻,不经过怎么也不会理解的。

拉风箱的过程中,经常会有牙祭降临。母亲会出人意料地把一块瓜、一口鸡蛋,甚至一块肉填你嘴里,突如其来的幸福还不让你把风箱拉得累牛般呼哧呼哧?

拉风箱的活看起来简单,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生手你拉拉试试,不是拉杆拉不正,活塞和箱体摩擦太大,费了大力气走得却慢,就是有时你看是拉快了,却因里面毛头(风板)歪了而不出风!还因为快了慢了,火烧得忽大忽小,热量传递得忽冷忽热,火不均而使锅里馒头半生不熟。这时母亲就会用火棍头子打人。

为什么要用风箱?那个年代的锅多是土炕锅,人多嘴多,一个八印锅往土墙子上一蹾,就是一家人天天围着转的温饱!

那时国家困难,煤炭供应不上,再说农村老百姓也捞不上,烧柴大多是庄稼秆、树叶、树枝、劈柴,大小不均,干湿不均,长短不均,如果不借助风箱吹风,没有好的技术你还真烧不好!柴多了着不起来,闷烟,往往呛得人咳嗽不止,泪流满面;柴少了,一股风吹跑了,根本就没有火;柴硬了,你就得用软火慢慢引,热了风箱一拉,就着起来了。如果赶上家里没干柴火了,得做饭,湿柴火也得烧,这个时候风箱就显得尤为重要,没风吹着,湿柴火很难着起来的。熟能生巧,烧锅烧多了就会总结不少经验。快慢得当,轻重缓急,大火小火,急火文火就会了如指掌,技术就会炉火纯青,嘴里就会不定时地被塞进香香的、甜甜的、酥酥的不知啥东西,反正那滋味恣得很。要是冬天烧锅还算好活,暖和啊!自己还可以偷着在锅底煨上一把花生或者一块地瓜,那个香啊,那个解馋啊。我和姐姐谁捞上烧锅,谁就会有些谝能地嘚瑟一阵子!到了夏天都不愿意烧锅,娘就得加倍奖赏,有时是一块平时见不到的腊肉,有时是半个咸鹅蛋,这才能勉强维持烧完一顿饭。饭一做好,就会像孙猴子一样嗖地窜出去,带着包公一样的黑脸黑嘴一头扎进有水的池塘里。

做饭离不开火,烧火离不开柴火,柴火要烧得均匀旺盛或者適宜,就离不开风箱,像我,一个好的风箱手那还真不是吹出来的。

风箱是那时一个家庭的标配。刚结婚的姑娘要陪送风箱,分家另过的都争着要风箱。没有风箱的日子不知道该怎么过。

风箱是全木板做成的,结构不算复杂,一般的庄上,木匠都能做,只是粗细的区别。最难做的也是最复杂的就是挤毛头,因为活塞一圈得扎上长长的公鸡毛,这风箱拉起来风才大。用长了,磨损大了就拉不出风了,就要挤毛头,挤毛头是个技术活,一般的干不了。那时有走街串巷干这营生的,很吃力也挣不了几个钱,一个毛头挤下来,手艺人往往面红耳赤,汗流浃背,指甲缝充血,就连接钱的动作都带着痛苦。

挤毛头的活分两种。一种是你自家有鸡毛,手艺人现场给你挤,挤好就能用。还有一种就是你没鸡毛,手艺人就要把活塞带走,等过个三两天再送回来!那时谁家杀个鸡,鸡毛都留着,有的着急用风箱,就得去找鸡毛!

有一回我们家毛头没毛了,那次没轮上,挤毛头的说过几天再来,我家就只好又努力挨了几天。等了几天,挤毛头的果然来了,不过这回他有些病怏怏的,正好我家也没鸡毛,就让他带走挤吧。说好的三天回来,四天五天了还是没影。虽然都知道那人是个守时的实诚人,但母亲也急,没风箱火烧不起来,烧不透火能把人呛死喽!而越是这样就越没人愿意烧锅,一顿饭下来,谁不是泪流满面、黑不溜秋、浑身湿透的,母亲就催爹去外庄找挤毛头的人。这一去不要紧,正赶上一家出殡的,原来是挤毛头的手艺人回家后就病倒了,没起来,死了。爹搭了一卷烧纸,也没好意思说风箱的事。多年后想起来,都很怀念那个挤毛头的人。

家里只好请本家木匠二爷爷再做一个。木材虽然要求不高但也得纯正的、干透的独板的梧桐木。没法,爹就把院子里一棵长了十几年的桐树刨了,锯成独板再烘干。得用鸡毛,就把娘喂的一只红冠公鸡杀了,鸡肉正好招待二爷爷。这红冠公鸡的毛好看着呢,红中带黑,黑中有黄,花花绿绿,再加上鸡毛又硬又长,二爷爷直说“少见的好毛”。

做风箱,不可忽视的就是前后各有一个进风出风的眼,还有舌头,看似不起眼,用途还不小,大了进风多,拉起来沉,小了没风,就吹不起来火。做风箱的活计小木匠做不来,大木匠还不愿做,活细时如牛毛,粗时没尺寸。好木头选楸树,一般的用梧桐。二爷爷是个细人,确实做出的风箱不一般,让爹娘很有面子。二爷爷没要工钱,只把那剩下的鸡毛爱不释手地包了回去。二爷爷做的那只风箱后来一直用到风箱被淘汰。二爷爷死后,年轻人都不会做风箱了。后来,挤毛头的活计也慢慢式微了。

二爷爷是上过私塾的人,他编的几段歌谣在我们那一带流传很广——

土娃洋洋,拉起风箱。帮母做饭,满屋飘香!

土娃扬扬,拉起风箱。为了吃嘴,不怕汗淌!

土娃怏怏,拉起风箱。不拉挨打,染成黑郎!

二爷爷有文化就读风箱,二奶奶就念风锨。从帮母亲做饭、讨吃、怕挨打三个境界唱出了我们童年的乐趣和无奈。

爹娘跟我搬进城里后,我唯独把那只风箱带到了城里,媳妇嫌脏要扔,我就给她说了个歇后语,“老鼠钻到风箱里,两头受气”,把她逗笑也就不管我了。后来我把那只破风箱捐给了我工作的民俗博物馆,还为风箱和毛头的制作过程申报了非物质文化遗产。

“拉风锨,抽风锨,谁拉风锨谁端碗。”我娘也经常给我女儿念起风锨之歌,不过女儿一脸懵懂的样子让我知道风箱是过去时了。

想念它时,我就去民俗博物馆的展厅里看看它。

水梢

“水梢”,就是木水桶。民间匠人用一些质地干净、光滑坚硬、又不透气又没异味的刮好的规则的木板条,用铁箍把他们箍上三道,就成了很扎实的打水的水桶,俗称水梢。水梢大都是杉木的,本地没有,都是从南方有山的地方运来。

那个年代工业还不发达,金属物件都紧张,有也是很贵,大多用不起,能用木制代替的就代替了。所以水梢也是木质的居多。

其实在一个农村家庭,水梢的应用功能和对一个家庭起的作用并不亚于我写过的风箱。有句话说,木水桶打水——越挑越沉!这话不假,不打水的时候,木桶是干的,挑起来轻轻的,等打满了水再挑,那可不得了,木头吸水,死沉死沉的。我八岁那年学的打水。因为年龄小,个子小,头几回学着打水,母亲让我一桶分两下,一头半桶。那也不行,每次不是水从井里根本打不上来,就是路上挑着挑子像走钢丝,走不了四平八稳,经常摔倒,水也就泼得差不多了,挑回家的水所剩无几。

母亲对打水挑水的活那可是驾轻就熟,打水时在井里随便一撇,水桶就倒了,一下子就灌满了。挑起水走起来,扁担咯吱咯吱像唱曲,脚下像有风一样越走越快,我在后面赤着脚都撵不上!家里大水缸一般她四挑子就能灌满,浇菜园子她能一气挑八挑,猪圈食槽也是几个来回就灌满,也没显得有多累。我后来算了算,母亲用水梢挑水的二十几年,从家里到井台,再从井台回去,二百多米的路,大概从家到北京得走三十多个来回趟儿。我后来想,过日子也是没办法啊,对照现在用自来水的方便,没法比!

头几回,我去井上打水,母亲都跟着我。一是怕我掉井里,再说打水挑水是要技巧的,也好教教我。井绳是用桑皮拧成的,粗糙,抓手,长期被水浸湿后也是沉得不得了,一时半会小孩子很难学会。

打水的步骤是把水梢挂在井绳钩上慢慢放到水面,用井绳牵着水梢,像钓到大鱼一样在井中心来回遛几下,适逢恰当的时机,一丢井绳,咣,水梢就灌满了。在水装满水梢就要沉底的当儿得快速把水梢提上来。如果不熟练,水梢很容易脱钩,就会掉井里。家里就一个两个水梢,掉下去了就得请在行的捞。捞梢更是技术活,庄上没几个人会,所以人家得闲了才能捞,运气不好了,一天都捞不上来。

担水也不简单,扁担的中间正好压在一边的肩膀上才不至于偏沉,走起路来还要会顺势借力跟着节奏走才轻松。母亲挑水就像变魔术一样,换肩换得毫无痕迹。这个技术我一辈子都没学会,一挑起来就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就像豫剧《朝阳沟》里的银环、热播的电视剧《父母爱情》里的梅婷演的安杰一样,肩上乱抓,脚下不稳,洋相百出!

我们一个庄上才有一口井,每天做饭前都有一个高潮,一家一家等。井台和周围都濕滑湿滑的,很容易摔倒,每天井台上哪能不滑倒几个人?我学会打水反正摔得是没遍数。

就说头一次我自己单独打水吧。当时家里来客了,母亲抽不开空,就让我自己试着去打水。我也是有点谝能的样子,慌里慌张里挑上水梢就去了井台,撩梢原理掌握得还不够熟练,三撩两撩,水梢就掉井里了。当时我吓哭了,邻居喊来母亲也没有打我,用一只桶打了一桶水就回去了。后来因为我们庄上会捞梢的一个本家大哥去了外地,我家那只水梢也就没急着捞。等那个大哥回来,梢掉下井的就不止我们一家。大伙一块请他捞梢时还真出了一件稀罕事。庄上有一家过得算不错的,托人花三十块钱为出嫁闺女从上海买了块中山手表做陪嫁。姑娘也高兴,试戴着手表就帮她娘去打水。当时她戴在手上也就没事了,她紧张,就在井台上想把手表抹下来,怕什么来什么,怕鬼有鸡角仔(鸡角仔,鬼的一种,是四省八县的一种说法),手一滑没拿好,表还真掉井里了。出嫁的日子快到了,你说急人不,再说会捞梢的大哥也没在家,就是在家那么小的手表也不好捞啊!往常掉井里的一些小东西都要等到一年一度淘井时才能找出来了。我的一只英雄钢笔就是淘井时捞回来的。人说喜事运气好,第二天那个会捞梢的大哥回来了,东西掉井里了的人家都高兴。其实那家嫁闺女的也没啥盼头了,只围着井看热闹,你猜咋着,当大哥把我家的梢挂上来往外掏梢里的黑井泥时,那块表就被挖出来了。多巧,手表正好掉水梢里了。当时那家高兴极了,该大伙请大哥吃饭的,人家一家请了。

打水,挑水,捞梢,淘井,还真出了不少悲喜剧。

有一次,我和姐姐去打水,刚把水梢放到一半,就有一家爱吵架的媳妇哭着闹着要跳井。我和姐姐都小,又正在打水,她看也不看地就跳下去了,你猜咋着,她双脚活活地就跳在我们的水桶里了,我和姐姐就把井绳用脚踩在井沿上,等到她家的人来了,很快就拉了上来,那媳妇连水星都没沾。水梢宽大,也有好处。

每年淘井时,庄上都像过节,因为一年中掉在井里没拉上来的东西在这一天都有可能捞上来。队里准备了辘轳好往上拉那些堵住井眼的泥,得用四个棒劳力才能坚持下来。井下的活可不是一般人能撑得了的,一是井里空间小,施展不开,太累人;二是冷,干一会就得上来休息休息,怼口酒打寒气——以至于后来如果有淘井的劳力得了胃病或者关节炎,庄上家家都要摊钱。这就是民风。

你说,从上面看井口那么小,井底咋能装那么多东西?井底几乎所有的农村家什样样都有,围着井一圈摆开,像赶集一样,各家都欢欢喜喜地来认领!所以传说井里有啥龙啥神灵,也都认这个理。每年的春节,大家都会摆供,敬井神,祈祷一年的水旺水甜,打水顺当,不收人命啥的。亏谁别亏地,骂谁别骂井,扔啥别扔梢。你想想,其中还是有道理的。

后来日子好过了,因为木水梢打水太重,慢慢大家都换了洋铁桶,轻巧干净。不过洋铁桶还是贵了不少,一对要二十元,在六七十年代不是个小数。母亲眼热人家的洋铁桶,一时半会又买不起,要强的她就暗暗地攒钱,后来终于攒够了,就托在我们林场插队的一个女知青星期天回城时给买回了一对。确实轻快、灵便,那一段我们姐弟几个都争着打水。母亲摸着两肩老茧很欣慰地笑了,为自己会当家欣慰。

水是生命之源,取水的工具从古至今都是花样翻新,一样比一样科学,一样比一样最能体现劳动人民的智慧。现在取水吃水用水都更科学省力便捷卫生,但那一种最原始的体验,那种膜拜一只水桶的宗教式的神圣感,也是一去不返了。

现在,我写过的风箱,和我家两只已有点沤烂可能盛不了水了的木水梢,这些慢慢消失的老家什,在我供职的民俗博物馆里并排放着。吃水不忘挖井人,我时常会想起给了我独特体验和儿时回忆的那一对饱经沧桑的水梢!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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