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

2020-09-08 06:34老藤
长江文艺 2020年8期
关键词:卡姆艾瑞克朱砂

老藤

1

艾瑞克梦到自己刺中了父亲。

梦境真实如恐怖电影,画刀闪过,鲜血像干研的朱砂扬出满目红尘。艾瑞克惊醒后发现右手果真握着一把画刀。这是一把购自巴黎的油画刮刀,木柄,白钢刀片虽无刃,看上去却凛然锋利。

刚才,艾瑞克在车库改造的工作室里作画,感到颈椎有些僵硬,便靠在沙发上小憩,一仰,便睡着了。睡梦中他听到父亲严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画的什么鬼东西?父亲对印象派、后现代派、超现实主义向来不与置评,但艾瑞克从神情中能感觉到父亲对这类作品的不屑。他转身想和父亲说点什么,只听“哎哟”一声,眼中便出现了那面血雾,画刀冷不防割中了父亲咽喉。父亲以一种慢镜头的姿态缓缓倒下,嘴唇嗫嚅,颈下是一滩正在白色复合地板上蔓延的血。他触电一般蹦起,握着那柄画刀一时不知所措。父亲睁着眼,瞳孔在慢慢扩散、变淡,最终化成两抹缥缈的蓝。人在濒临死亡时瞳孔会变蓝!这是一个全新的发现,但艾瑞克马上回过神来,自己杀死了父亲!自己成了一个杀人犯!他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爸!

这一声把自己叫醒了,原来是个噩梦。

这栋叫辰溪斋的独栋别墅地处城郊,共三层,一层车库,被艾瑞克改造成了油画工作室,二楼是父亲艾成子的书房兼画室,三楼则是餐厅和两间起居室。车库改成的工作室杂乱无章,像邋遢女人的化妆间,但艾瑞克宁可在这里画画,也不愿意到二楼父亲阔绰的画室凑热闹。艾瑞克对别人说,在无秩序环境作画能放得开,油彩任意放,垃圾随手扔,信马由缰,无所顾忌。常态下,艾瑞克总是穿一件沾满各种油彩的白汗衫,肥大的牛仔短裤,趿拉着塑料拖鞋,在这个属于他的王国里任性涂抹,也经常和小伙伴聊天,喝啤酒,放爵士乐。好在这里的别墅容积率低,艾瑞克的爵士乐并不扰民。

艾瑞克的油画不愁买家,这要得益于经纪人燕子。燕子是个喜欢穿波西米亚长裙的姑娘,在京城书画圈里很吃得开。燕子不仅经纪艾瑞克的现代派作品,也经纪艾成子的传统朱砂画。艾成子对儿子有一种无法改变的挑剔心理,艾瑞克做的每一件事在他看来都有些另类。偶尔,艾成子会到车库里巡视一番,然后很严肃地质问艾瑞克:一匹马,为什么要画个人头?骷髅,可以放在餐盘里当食物吗?画枯萎的葵花就比盛开的葵花美?……

对于这些质问,艾瑞克一般不正面作答,往往会用几个舶来词加以搪塞,说这是野兽派,那是达达派,这是超现实主义,那是波普艺术等等。作为美院教授,艾成子对这些概念并不陌生,但缺少研究的兴趣。艾成子国字脸,象眼狮眉,鼻梁高耸,五官极富雕塑感。艾成子喜欢穿中式绸衫,麻质肥大的裤子,白底黑帮老北京千层底布鞋,模样和装束都让人联想到博大精深的国学。

艾成子越来越能感觉到父子间存在着一道无形的海沟,不仅深,而且还灌满了冰冷的海水。他把这种感觉告诉了同学凌四平,见多识广的凌四平说这是代沟,是社会学家乐此不疲的一大课题。凌四平是艾瑞克的老师,在艾成子看来弟子出了问题,老师难辞其咎。但凌四平不认为艾瑞克有问题,他劝艾成子接受艾瑞克。凌四平是艾成子所在美院的院长,原本和艾成子都是学国画的,当了院长后弃画从书,几十年如一日写些横不平、竖不直的繁体汉字,竟意外成了书法名家。别人都恭维凌四平书法好,艾成子却不随帮唱影,说老同学呵,字就不能好好写吗?干吗写出来的字个个有残疾?凌四平道:你不懂,好好写的字不叫书法。一句话把艾成子顶了回去。的确,凌四平的字虽然丑,但求购者趋之若鹜,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甚至奉为至宝收藏。成了书法家的凌四平名利双收,而痴迷于朱砂画的艾成子却像只北美布鲁德蝉,似乎要等上十几年才能破土羽化。艾成子固执、寡言,像块多棱多角的辰砂原石。他不善交际,好友寥寥无几,除了给学生上课,平时就在辰溪斋画画。二楼画室里有个储藏室,藏满了他的朱砂画,他对凌四平说这些心血之作要藏之密室,传之后人。为此,他给储藏室装了防盗门,安了密码锁,开门密码他暗记在心里。储藏室不许别人涉足,瑞克上中学时曾想进去看看,被他一口拒绝。他对瑞克说,还不到你进去的时候,等你学有所成密室就会属于你。瑞克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说等我学有所成,就不会稀罕这间连窗户都没有的小黑屋了。后来艾成子有些后悔,学养在于熏陶,屏蔽容易产生逆反心理,储藏室里的画应该给瑞克看。没想到上了大学之后的瑞克不但对储藏室没了兴趣,而且对朱砂画也缺少了敬意。尤其是留学归来,瑞克对他的国画理论明显心不在焉,他在讲解品评画作时,瑞克小仓鼠一样的眼睛总是不安分地转来转去。艾成子很难过,朱砂画是他的最爱,也是他的绝技,儿子却不感兴趣,这让他内心无比失落。朱砂做画一般只用两色,墨和朱砂,山石用墨,草木、云霞、流水皆用朱砂,钤印自然也是朱砂印泥,一张丈二山水大画,满目红彤彤的气象,喜庆吉祥。但这样的色彩感动不了艾瑞克,艾瑞克不接受父亲用朱砂做画,认为红乎乎一大片毫无审美可言,何况朱砂这种矿物质有毒,做颜料不合适。为此他向父亲提过建议,尽量少用或不用朱砂,没想到执拗的父亲不但不接受的他的建议,还给他下了一个十分武断的结论:一派胡言!

这次,一个白日梦让他额头冷汗直流,尽管与父亲艺术见解相左,但失手杀死父亲这还了得?刚才在沙发上睡过去有点奇怪,自己没有午睡的习惯,怎么就睡过去了呢?睡前,他先是听到车库外法桐上有蝉鸣,叫声一拨接一拨,干扰注意力,他便找了根竹竿到外面驱蝉。屋外日头足,他赶走了几只蝉后已经大汗淋漓,回到车库,调低空调,用画刀刚刚抹平一个人物的肩膀,退到沙发上打量了几眼便昏沉沉睡着了,一睡便睡出了这个噩梦。他有些忐忑,已经多日没有踏入父亲的画室了,父亲画室挂了一块老船木制作的牌匾,上面阴刻三个隶书绿字:辰溪斋。他对父亲说每次进入辰溪斋都会周身发痒,怀疑是朱砂的毒性刺激所致。父亲说朱砂辟邪防腐,如果身上痒,说明你身有淫邪,让朱砂殺杀邪气未尝不好。不仅对朱砂,瑞克对辰溪斋书柜里那些线装书也感觉不到有多好,觉得那些蓝色书函像出土文物一样,看久了心里仿佛要长青苔。他对父亲说把这些书捐给美院图书馆吧,想查阅什么平板电脑上戳几下就完了。艾成子气便不打一处来:你不喜欢就在车库眯着,没人请你来这里指手画脚。

二楼画室的门开着。艾成子正凝神聚气在做画。因为过于专注,没察觉到艾瑞克已经走进屋来。艾成子在画一个红衣罗汉,面目已经画完,极狰狞,红色袈裟十分抢眼。这罗汉少一点灵动,艾瑞克评价了一句。尽管他知道父亲不会同意自己的评价,但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另外,他也想通过自己的评价找回一点平衡,因为父亲每次到车库都会对他的作品说上几句,而且总是用疑问句。

艾成子回过头瞥了儿子一眼:这是临赵孟頫的《红衣罗汉图》!

作为美院本科毕业生,赵孟頫的名字艾瑞克还是知道的。他争辩了一句:不管出自谁手,这个红衣罗汉真的灵性不足,似一尊蹩脚的泥塑。

艾成子的眉心聚起一个圆葱头,把画笔放在笔架上,转身问:有事?艾成子知道,儿子没事不会来二楼。瑞克说,刚做了个吓人的梦,上来看看您。艾瑞克不能说噩梦中发生的事,父亲没事,他也不想久留,转身欲走,却看到了画案上一盘待调和的朱砂干粉,便停下来对父亲说:还是少用朱砂做画,这东西有毒。

艾成子瞪了儿子一眼:古人用朱砂做画上千年,也没见哪个中毒。

艾瑞克说:有很多新颜料可以替代朱砂。

替代?艾成子冷笑一声,你知道马王堆墓吧?辛追夫人在墓中沉睡了两千多年出土时皮肤仍有弹性,血管还能注射,是什么在起作用?是朱砂,辛追夫人下葬时用了三层朱砂!

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艾瑞克说,难道一具女尸就决定了你终生用朱砂作画?

艾成子无语了,与瑞克交谈常常会遇到频道不一致的问题,你说东他说西,找不到公切线。他拂拂手示意瑞克出去。瑞克走到画室门口,忽然回头说:我有女朋友了。

他以为儿子在信口开河,就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好像有过女朋友吧?艾成子话中流露出不满,因为艾瑞克经常带一些奇裝异服的女孩子回来,将音响开到顶格,在车库里大呼小叫,二楼的地板仿佛要鼓起来。

艾瑞克说:爸,那是过去时,现在是进行时。

或许是受父母影响,艾瑞克在婚恋问题上不讲套路。艾瑞克的母亲十几年前就和艾成子离婚去了温哥华,嫁给了一个爱尔兰人。辰溪斋只有瑞克和父亲两人,艾成子没有续弦,专心作画,过着类似苦修的日子。瑞克对父亲的婚事不感兴趣,他觉得那是父亲自己的事。

哦,南方人还是北方人?

艾成子对这件事有种本能的警觉,他看出儿子态度是认真的,因为儿子很庄重地叫了一声爸。艾成子之所以问南方还是北方,是因为自己出走的妻子是南方人,他私下对凌四平说过,将来瑞克找对象最好找个北方姑娘。凌四平并不赞同,因为从遗传学的角度看两人相隔越远越好。

是个南非来的黑人留学生,叫卡姆贝。艾瑞克平静地回答说。

天呐!艾成子感到眼前一黑,大脑像没有信号的电视屏幕,全是嘈杂的雪花。好一会儿,他才大声说:这怎么行?距离远是好事,但也不能一下子远到非洲呵!

没有听到艾瑞克的回答,他睁开眼,画室门虚掩着,艾瑞克已经不见了。再次闭上眼,眼前忽然浮现出一群混血孩子围着他喊爷爷。

 2

拉开二楼窗帘,每次看到豆芽菜体型的瑞克在车库门前懒洋洋打电话,艾成子就会觉得肋下隐隐作痛。肋下是肝区,骨头疼,好像哪根肋骨受伤给腹腔开了一个豁口。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

燕子来访,他问燕子:人的最后一根肋骨代表什么?

燕子回答说,最后一根肋骨叫浮肋,又叫软肋。

燕子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喜欢戴一副极大的白框太阳镜,几乎遮住三分之一的脸面,梳着短发,喜欢抽一种很细的女士烟,纤细的香烟、宽大的太阳镜和一身藕色波西米亚长裙成了燕子的标志性符号。圈内在惊诧燕子经纪能力的同时,自然会关注她的背景,燕子出生在单亲家庭,母亲是一家著名国际文创公司总裁,常年在国外。燕子从不讳言自己对母亲的崇拜,在她眼里,母亲不仅是成功女士,而且有极深厚的艺术素养。当年,国内一个专门画雪域高原景物的画家作品难寻知音,母亲在宣传册上看到了这个画家的作品,断言此人日后必成气候,让燕子大量购入。母亲料事如神,十年过去,这个画家果然成了一画难求的名家。燕子能经纪艾成子的朱砂画,也是因为母亲的一句话,母亲在看到燕子带回家的一本画册后,盯着上面的一幅朱砂山水看了许久,然后说了五个字:独有之气象!母亲人到中年,依然丰姿绰约,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成熟美。令燕子感到缺憾的是母亲一直单身,母亲说她和父亲在燕子还没出生时就分手了,两人有约定,彼此解放对方。燕子问:是父亲辜负了您?母亲回答说不是,是我选择了离开。母亲工作特忙,也就无暇顾及这个问题。燕子对母亲的单身表示理解,什么样的男人能配得上母亲呢?母亲冷峻的眼神凌厉如电,是油腻男闻风丧胆的天敌。燕子经纪艾氏父子画后,很快艾瑞克的作品就打开了市场,京城五星级宾馆的走廊客房,经常会看到艾瑞克的小油画。艾成子的朱砂画虽然不能热卖,但也常有交易。

艾成子心想,瑞克不就是自己的一根软肋吗?人有弱点不奇怪,但瑞克成为自己的软肋却有些滑稽,瑞克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应该孺子可教,衣钵传承才对,谁想到留学归来却成了自己的一根软肋。

他问:有什么办法让软肋不软?

不能,燕子笑着回答,软肋有软肋的作用,这是进化的安排。

我怎么觉得瑞克就是我的软肋呢,吃不上力,他在马身上画人头,将人体的两条腿嫁接在牛身上,让葡萄藤结出南瓜,把餐盘里的刺身画上一只血淋淋的人眼,这种所谓的艺术我无法接受。

说实话您的观点有失偏颇,美术流派不同,表现方式迥异,不能厚此薄彼。燕子和艾成子之间说话无须客套,这是艾成子对燕子提出的要求,艾成子希望有燕子这样一个忘年诤友,无论是对画还是对事,都可以敞开批判,就这样,燕子在辰溪斋拥有了比艾瑞克还要多的话语权。

艾成子点点头,突然发问道:你能比较一下我和瑞克的作品吗?

这是一个难题,很显然艾成子是在敲钟问响。但这难不倒燕子,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吧,瑞克作品有点像三明治或者肯德基,而您的大作则是蟹黄包、大闸蟹、水晶虾仁,你俩的作品在我心里难分伯仲,当然,抛开作品而言,我更欣赏您的气质,您身上仿佛有一种从唐宋穿越而来的文人气,当下这种文人气已经难得一遇。

他听出了话中有安慰的成分,自己身上何来文人气?有时自己都看不惯自己,一身毛病不说,还认死理。凌四平曾说他就是块朱砂,不磨成粉不好用,这是在批评他的固执,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他对自己的脾气改变毫无信心。从燕子委婉的话语中他已经猜出,燕子更喜欢瑞克的油画。

送走燕子,他泡了一杯太平猴魁坐在藤椅上休息,他喜欢喝猴魁,觉得这种大叶绿茶能醒脑安神又不会过于兴奋,进入这个年龄需要的往往是宁静。他靠在藤椅上假寐,大脑自觉进入一种回放模式。自从艾瑞克告诉他有了女朋友,他脑海中总会浮现出一幅图景:瑞克挽着一个黑姑娘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艾成子认为瑞克这个选择是非理性的。他心里清楚,毁掉一场恋爱不是件光明正大的事,自己不能去过分干预,更何况艾瑞克也未必能听进他的劝告,但他也不能眼看着瑞克徒手走进危机四伏的南非大草原而又不施以援手,内疚和无奈像一把剪刀,正剪碎他未来的愿景,他想到用朱砂画来对瑞克进行隐喻和暗示。

他起身在画案铺了张宣纸,提笔饱蘸丹朱,开始画钟馗。一连几天,他创作了多幅钟馗打鬼的朱砂人物画,张张悬挂于墙,他希望瑞克能看到,并看出画中的情绪。

意外的是,后来的卡姆贝很喜欢他画的钟馗。

3

698是一个废弃的铸造厂,被一个商人开发成文化产业创意区,对外以原工厂街牌号命名。698有几个美术展区,其中临街的油画展区是一个翻砂车间改成的,叫698D座。艾瑞克和卡姆贝的相识就在这里,用艾瑞克的话说,卡姆贝是一只黑天鹅,幽灵一样降临在698D座。之所以说是幽灵,是他感觉卡姆贝身上有一种女巫般的神秘,让他亢奋不已。

艾瑞克向燕子谈及卡姆贝时,眼中布满了小星星,他说在认识卡姆贝之前,没发现黑人女孩原来这么美!卡姆贝这只黑天鹅能带他在天上飞,飞到神秘的南非大草原。美是可以向外释放凝脂的,卡姆贝身上就像涂了香蜡一般,给人一触即化的感觉。

在艾瑞克眼里燕子的性别已被淡化,他和燕子之间是一种单纯的友谊,燕子对于他,也是一种姐姐姿态,这种姿态甚至让艾瑞克找到了类似母爱的依赖感,因此,他的创作灵感、鉴赏心得,包括与卡姆贝的结识相恋经过,都愿意和燕子分享。

燕子认真倾听着艾瑞克绘声绘色地讲述另一个女人。

卡姆贝来自南非,在京城一所大学读建筑设计专业。因为专业关系,她对绘画颇有兴趣,只要698有画展她都不会缺席。燕子对这个留学生印象不坏,但觉得艾瑞克与卡姆贝的恋爱就像一个奇怪的设计,偶然、突兀、高调。

艾瑞克在698D座展出自己的作品仅仅是个态度,和大多数年轻同行举办画展一样,除了开幕式组织几个亲朋好友来捧场外,其他时间参观者寥若晨星。布展时,有一个角落没有合适的作品可挂,但这个角落上方安装了一盏射灯,灯光很足,闲置太可惜,艾瑞克忽然想到画室里有一幅坏画。这幅被艾瑞克称为坏画的作品是用脚创作的,一次他不小心把落在画布上的油彩盒踩破了,几管油彩都挤出在画布上,他本想将画布揉成一团扔掉,当看到不同的油彩掺杂在一起,构成了一个菜花形的图案时,他灵机一动,便把这幅意外踩成的油画装裱了起来,取名《意外》放在车库角落里。如果把《意外》挂到这里,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效果呢。他兴冲冲开车回去取来《意外》挂在那个墙角,左看右看,觉得这填空的效果不错,便特意在微信里晒了晒。认识卡姆贝那天中午,窗外蝉声聒噪,整个698都昏昏欲睡,D座空寂的展厅里只有卡姆贝一个观众,正站在角落里十分专注地欣赏这幅《意外》。当时,艾瑞克叫了肯德基套餐外卖,在门口签到桌前想吃午饭,看到卡姆贝在《意外》前一副认真的样子,便起身走过去用英语搭讪道:已是午饭时间,该吃午餐了小姐。卡姆贝身材丰腴,臀部高高翘起,过于紧瘦的白衬衣随时有被撑破的危险。她瞪着一双大眼睛问:怎么,先生想请我吃午餐?艾瑞克愣了一下,很绅士地道:当然。他把卡姆貝领到签到桌前,将肯德基套餐让给了这位美丽的黑人女子。套餐量不大,这顿午餐艾瑞克只是喝了一杯加冰可乐,其他被卡姆贝吃了个精光。后来提起这顿午餐,艾瑞克常常在朋友面前炫耀,谁能用区区一个肯德基套餐换来一个女友?艾瑞克和卡姆贝由此相识,并以一种加速度确立了爱情关系。

艾瑞克讲完自己的恋爱经过,燕子问:在油画中,黄色和黑色会调出什么颜色呢?

艾瑞克一时没答出来。

燕子说:从颜料角度看,黄加黑,黄色的亮度会降低,可能变藤黄,多加则变土黄,最终就是黑色。

艾瑞克道:你是说我不该娶卡姆贝?

燕子摇摇头:娶谁是你的权利,我思考的是谁同化谁的问题。

不管那么多了,我只要卡姆贝,艾瑞克说,你懂得黑色的丝绸吗?卡姆贝的肌肤就是这种感觉,光滑而有质感。艾瑞克在燕子面前没有羞涩感,说话十分任性。

在燕子看来,瑞克的画与人是两码事,画创意十足,意象诡谲,人却像个巨婴,天真、固执、随心所欲,艾瑞克和艾成子站在一起时,父亲有一种成熟的魅力,而儿子还没有长成一个男人,所以,艾瑞克向她讲述恋爱经过时她并不感到惊讶,对于一个大男孩来说,做些出格的事不足为奇。

燕子建议:选择女友这样的事该听听父亲的意见,至少是一个姿态。

我的事我做主,艾瑞克说,当然我也和父亲提过,他不答应,恋爱,是儿子的自由,父亲没有反对儿子的权利,何况我已经过了被监护的年龄,父亲总想在改变儿子的过程中享受某种成就感,可他不知道,被改变者要经受多少痛苦。

燕子道:艾先生是个讲道理的人,而且绘画方面也卓有成就。

艾瑞克浅笑一声:道理都是相对的,我知道你说的成就是朱砂画,我认为决定一幅画价值的不是颜料。

你的观点不无道理,燕子说,但朱砂画本身是一大特色,欣赏者还是有的,一家国企驻外机构委托我向艾先生约一幅丈二朱砂山水。

艾瑞克说:也好,能卖出几张朱砂画对他是个安慰。

燕子走后,艾瑞克打电话让卡姆贝来一趟。他想,有人买画,父亲肯定喜出望外,这个时候卡姆貝来见面正合时宜。尽管艾瑞克不在乎父亲的态度,但也不想和父亲把关系弄得很僵。母亲出国后,身为美院教授的父亲续弦不难,但父亲没有这么做,说明父亲并不是更多考虑自己。当然,他从来没有领过父亲这个情,甚至认为父亲这么做没有必要,靠压抑自己来抚慰儿子有违人性。

卡姆贝来了,一身白衣,背着白色双肩包,黝黑的皮肤亮可鉴人。艾瑞克领着卡姆贝直接来到二楼画室。

门开着,艾成子正在伏案作画,画纸上红彤彤一片。他叫了一声爸,艾成子转过身,看到了又黑又亮的卡姆贝,两道眉毛弹了弹,转身放下画笔,对这位黑白分明的女孩子道:请坐吧。画室里只有两张藤椅,卡姆贝坐下后,艾瑞克只能站着,他不能坐父亲常坐的那把藤椅,这把藤椅上有块小形八卦图案的真丝方毯,是父亲的专用座椅。

刚坐下的卡姆贝忽然又站起身,径直走到画案前,仔细端详案上的朱砂画。这是一幅钟馗捉妖图,雏形已现,神态灵动。艾成子让瑞克泡茶,茶几上有新鲜的猴魁。艾瑞克不喝茶,泡茶动作便有些笨,艾成子只好亲自泡。卡姆贝毕竟是客人,又来自遥远的非洲,辰溪斋总该讲待客之道。

请问先生,您画的是宣传画吧?卡姆贝问。

宣传画一词让艾成子打了个激灵。他在那个特殊年代画过宣传画,那是一段机械的创作期。一次,有家拍卖行发广告说要拍卖艾成子一幅宣传画《柿子红透梯田》,起拍价定得很高,有意举牌的买家担心是赝品,特来向他求证,他说这是当年他与别人合作的作品,主要是另一位作者的创意,结果此画流拍。这位来自非洲的女学生无意戳中了他的膻中穴,他放稳水壶道:这不是宣传画,正确的说法叫朱砂画。他并不埋怨这位黑人姑娘,一个来自非洲的留学生怎么可能懂得朱砂的奥秘呢?

卡姆贝点点头,接着问:那么,画这样一幅画需要多长时间?

可快可慢,对于生手来说也许需要几天,但对于我来说一两个小时就能画成。艾成子显得很自信,他所言不虚,程式化的《钟馗捉妖图》可以流水作业,短时间内就能搞定多幅。

卡姆贝把头转向艾瑞克:你呢瑞克,你要是画这么大一张油画,需要多长时间?

艾瑞克道:最快也要两周。

卡姆贝眼睛望着天棚,脑子在算计什么,忽然拍了拍脑门道:我懂得瑞克的作品为什么售价高了。

为什么?没待儿子说话,艾成子先开口发问。

因为瑞克创作消耗的必要劳动时间比您多,而且多很多。您想想,您一幅画几乎一挥而就,而瑞克一幅画则要花去两周甚至更长时间,价值自然不同。

我要纠正你的说法,艾成子显然有些生气,这种算法明显是外行所为。他在藤椅上坐下,端起茶杯平息了一下呼吸说:如果说工业产品,你这样算也许有道理,但是,你面对的是艺术品,艺术品有艺术品的价值估算,两个不能简单类比。

卡姆贝疑惑地问:难道说,您的一个小时和瑞克的两周可以划等号?

艾成子放下茶杯,吐出一截茶梗,心里纳闷,猴魁少有茶梗,今天这杯茶奇怪,竟然喝出了一截硬硬的茶梗。他示意卡姆贝坐下,像老师在课堂上讲课一样道:中国有句老话,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你可以好好体悟这句话的含义。

您能举例解释一下吗?卡姆贝很好学。

艾成子思忖片刻,道:唐朝有个皇帝叫唐玄宗,对嘉陵江的风光印象极佳,但他居住在长安,那个时候没有高铁,不像现在说走就走,那时长安去南方要走一两个月,怎么办呢?他就想到了绘画,便招来吴道子和李思训两位大画家,让他们分别画嘉陵江风光。吴道子作画快,洋洋洒洒,一天画就;李思训则画了几个月,才完成画作。两幅画拿到唐玄宗面前,唐玄宗给的结论是:吴道子一日之迹,李思训数月之功,皆为佳品。

卡姆贝似乎明白了一些,不再发问。艾成子做了个请喝茶的手势,卡姆贝端起茶杯看了看,好奇地问:这是特大号的龙井吗?

艾成子有些哭笑不得,纠正道:这是太平猴魁。

卡姆贝哦了一声,道:中国人讲究喝茶,若是红茶可以理解,毕竟是发酵精制,可是我不理解为什么要喝这种树叶泡水的饮料呢?工艺太简单了,随便采一把无毒树叶,揉搓一下晾干,用开水一泡就成了茶。卡姆贝这句话让身边的艾瑞克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知道看重茶道的父亲一定会发火,父亲不会允许有人这样蔑视他奉为信仰的茶文化,但艾瑞克没有打圆场,他知道此刻如果自己说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奇怪的是这一回艾成子没有发火,而是心平气和地给卡姆贝讲起茶的发现和演变,从神农讲到陆羽,从日本茶道讲到英国王室盛极一时的红茶,然后讲到茶的分类,讲了绿茶的杀青、揉捻、干燥工艺。卡姆贝听得入迷,星星一样的目光渐渐融化在手中那杯猴魁里。艾成子在讲过绿茶的种种益处之后抛出了自己的结论:少饮咖啡多喝茶。

为什么?卡姆贝说:喜爱咖啡的人并不比喝茶的少,瑞克就喜爱喝咖啡。

艾成子用凌厉的目光扫了瑞克一眼:咖啡可以提神,饮茶却能清心,心不清而神发必为乱神,乱神足以智昏,而饮茶却能克此短处,使人内心澄清神明自得。

这是一番富有哲理的高论,卡姆贝抬头看了看艾瑞克。艾瑞克嘀咕了一句:无非饮品而已,喜欢喝啥就喝啥呗。

艾成子的眉头仿佛钤上了一方朱印,没有理会儿子的话,他不想与儿子争执,儿子再不肖也属于家丑,外人面前总该给儿子留一点颜面。

艾成子起身在挂满钟馗画像的墙壁前来回走了两趟,最后取下一张六尺的钟馗捉鬼递给卡姆贝。卡姆贝第一次来辰溪斋,见面礼还是要有的。画中人物是钟馗,怒目圆睁,须发横生。卡姆贝连声叫好,一口白牙在黑唇的衬托下珍珠一般洁白,一再鞠躬致谢。艾瑞克拉了拉她的衣袖,说不要打扰父亲作画了,卡姆贝这才恋恋不舍跟着艾瑞克离开了画室。

回到车库,艾瑞克告诉卡姆贝把这张钟馗捉鬼画放档案袋里收藏,不要经常触碰。卡姆贝问为什么,艾瑞克说画中这个红胡子人物厉害,小心跳出来伤了你。卡姆贝笑了,知道艾瑞克在开玩笑,拥吻了艾瑞克后,带着那幅画高高兴兴回学校去了。送走卡姆贝,双手插兜站在车库门口溜达的艾瑞克,忽然听到楼上传来一声茶杯破碎的声音,声音很大,像手雷爆炸。

他知道,父亲生气了,而且是生大气!

4

艾成子觉得劝说瑞克还得请凌四平出山,凌四平不仅是院长,还是瑞克的老师,老师的话瑞克总该听吧。他在电话里说:老同学你来辰溪斋一趟,我给你画了幅丈二山水。凌四平是个聪明人,说艾兄一定有事找我,我去就是了,别拿丈二山水钓我。

艾成子的朋友圈如同一个流浪女人头上枯萎的花环,没有任何蓬勃气象,常联系的人除了燕子就是凌四平。身为领导的凌四平对老同学很关照,艾成子的国画鉴赏选修课能在美院开下去,凌四平功不可没。凌四平有次问他,说你反感瑞克的油画,为什么却能包容我的书法?艾成子回答说,同类和异类,两者岂能相提并论。

西装革履的凌四平如约来到辰溪斋。凌四平与艾成子的交往中,多数时候是艾成子去凌家,到凌家可以混一顿吃喝,凌四平来辰溪斋很少,他认为艾成子家缺少烟火气,素得有些过头。因为院长身份所系,凌四平十分注重仪表,长发背头纹丝不乱,永远不变的白衬衣、红领带,显得精神抖擞。艾瑞克留学归来在698D座举办个人画展时,作为瑞克老师的凌四平还去站台并致辞,可见凌四平与这对父子关系都不错。凌四平见艾成子一副愁容蜷缩在藤椅上,知道又生瑞克气了,便笑着问:我的丈二山水呢?艾成子指了指画案。凌四平走过去欣赏了一番,道:好画!《千山红遍》名字也好,大气磅礴!

艾成子叹了口气说,天上有参商二星,此出彼没不能共悬于苍穹,地上有艾氏父子,相互抵牾无法共识于朱砂,对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没做错什么呀,为什么会这样。

凌四平是个幽默的人,听到艾成子的抱怨微笑着说:我以为你为艾瑞克找了个黑姑娘而纠结,没想到还是父子关系这个老问题。

艾成子道:恋爱问题不是小事,你若能劝瑞克回心转意,我给你画十张丈二山水。

你想让我当恶人?凌四平很警惕。

我知道你也打怵,艾成子说,瑞克怎么会以黑为美呢?他扭曲的审美观该不是你这老师教的吧,我知道你对传统文化一直持肯定的,你本身还是书法家。

凌四平道:审美观是积习而成,與教不教有关系但关系不大,不过我劝你还是面对现实,欣赏什么欣赏谁是个人嗜好,应该允许人家有不喜欢的权利。

你想过没有,将来他们的孩子可是混血儿呀。

混血儿怎么了?说不定基因更优秀呢。凌四平不以为然。

混血后代暂且不说,文化上的差异不能不考虑,文化决定婚姻走向,我担心他们的婚姻没有未来。艾成子说出了实话。

凌四平道:未来的事就交给未来吧,你不用杞人忧天。

那么,你劝劝瑞克,让他正确看待朱砂画。

凌四平摇摇头:你为什么非要改变瑞克呢?瑞克有瑞克的思想。

他是我的儿子,子不改父之志这是古训呀!艾成子提高了声调,很显然,他对凌四平的疑问不理解,瑞克要不是自己的儿子,何至于如此纠结。

所有的叛逆都是从撕裂父子关系开始,凌四平抬手理了理原本整齐的头发颇有感慨地说,我理解弗洛伊德说的话了,父子斗争是人类历史的一种恒长现象,这句名言在你和瑞克身上再次得到验证。

艾成子说:我就不明白,出国留学前瑞克还不是这样,三年归来就碾子不是碾子、缸也不是缸了。

这不奇怪,凌四平说:瑞克这代人不像我们满肚子豆汁油条,他们吃的是奶酪面包,对传统缺少认同,我家凌琳也是这样,读了中医药大学,却对中医不感兴趣,我问她为什么会这样?凌琳告诉我,他们大学的教授有七成是学西医的,中医药只是留在名字上而已,其实早就该更名医科大学。凌琳是凌四平的独生女,在中医药大学读博,搞生物制药研究,她对中医的观点曾发布在个人微博上,尖锐的观点使她成了拥有众多粉丝的网红。

凌四平说到凌琳,让艾成子松了一口气,看来遇到此类问题的不止自己一人。他说:我总觉得和瑞克之间存在着一道看不见的海沟,一道马里亚纳海沟。

我理解你的感受,凌四平说,要我说原因在你身上,种下西葫芦却梦想着收获大豆,这才是症结所在。

你是说我不该送他出去留学?

送孩子出国留学是潮流,尤其搞油画的不出去怎么行?问题是你的期望定位存在问题。

艾成子道:对油画我不排斥,欧洲古典主义那些经典作品我超喜欢,但我实在看不上那些胡乱涂抹几下就是油画的所谓艺术,那不是正路。

凌四平又摇了摇头,摇头似乎成了这位资深院长的经典动作。艾兄你可不能这样说,艺术的正路与歧路谁有资格鉴定?美术流派各有所长,对于自己无法接受的东西,沉默是最佳选择。凌四平说话办事从来都是保持一种中和态度,不轻易肯定什么,也不盲目批判什么,他认为艺术这种东西没有唯一评价标准,褒贬须谨慎。

艾成子喘着粗气道:艺术堕落就堕落在你这样的人身上,揣着明白当糊涂一概和稀泥,缺少最基本的批判精神,你可知道你当院长的态度暧昧,就是对艺术异端的默许纵容!

凌四平并不生气:你看看,火气朝我身上喷了不是,我可是你请来的消防队,你把我喷跑了谁给你灭火?

艾成子拱拱手。凌四平的话没错,请人家来不是当出气筒的。他叹了口气道:这些牢骚不和你发还能和谁发?谁让你是我的领导了。

凌四平仰面望着天花板想了想:想让瑞克接受你的朱砂画,你需要过一道火焰山。

什么火焰山?艾成子问。

市场。凌四平道,朱砂画行情如果比瑞克的油画好,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很可惜现实不是这样,一个打不开市场的前辈给一个如日中天的年轻人讲大道理,就像一个炒股赔得一塌糊涂的人给别人讲股市谋略,这不是很滑稽吗?

你在侮辱我?艾成子说。

这是现实,美术标准的话语权被另一只手把持,他们说烂泥巴大雅,你的泥人张就是俗套,业内人谁都懂,但谁也不把皇帝的新装说破,要知道,当大家都为马戏团小丑喝彩时,主角已经贬值。

艾成子搓着两只手道:瑞克认准一个理儿说朱砂有毒,还说红色的东西与血有关,看着发怵。他不明白,朱砂火煅之后才有小量毒性,作画没什么伤害。艾成子在说到瑞克时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感,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阴晴交汇在一起,肌肉有些扭曲。他盯着自己的圆口布鞋道:如果时光倒流五载,我绝不会送他出去,是我把他送上了一艘不该上的船。

凌四平不同意他的看法:你该面对现实艾兄,在市场的风浪里博弈,年轻人比我们更有优势,他们更会炒作。

炒作?艾成子心里一紧,他一向鄙视炒作,凌四平抬高炒作激起他内心一种根深蒂固的反感,他爆出一句粗话:对于艺术来说,炒作就是荡妇的子宫!

凌四平被艾成子这个比喻逗笑了,指了指艾成子的脑门说:发牢骚没用,识时务者为俊杰。

你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瑞克纵使赚一家银行回来又有什么意义?失了根本只能是一片漂筏。艾成子几乎要落下泪来,瑞克寻找各种理由排斥他引以为豪的朱砂,老同学凌四平对瑞克艺术态度上的迁就,让他感到一种挥之不去的孤独感。

你和瑞克谁都没有错,你有你的合理性,瑞克有瑞克的合理性,但两个无法重合的合理性碰到一起,就产生了冲突,除非一方做出妥协。凌四平说话充满理性。

艾成子咀嚼着凌四平刚才的话,半天没吭声,应该说,凌四平的话不无道理。

见艾成子不说话,凌四平起身再次来到画案前,端详着那幅画好的《千山红遍》说:这幅画气势非凡,色彩极具冲击力,你给苍茫群山赋予了灵魂,给江河注入了血液,这不是一幅山水,更像一个久违的梦境。

艾成子心里很是激动,还是凌四平了解自己,这幅画在心里至少勾勒过三遍草图,胸有成竹之后才开笔。

凌四平看到落款有“成子写于辰溪”六字,好奇地问:以往落款都带个斋字,这次为什么要省略?辰溪不带斋字易生歧义,还以为你作于湖南怀化。

艾成子道:辰溪囿于斋内,无法恣肆山野,去了这斋字,朱砂红就能在天地间自由流淌。

凌四平转过身看着艾成子眼露惊喜之色:好呀,老古董开窍了。

你怎么也这样看我,我不是古董。艾成子马上辩解,他对别人称自己是老古董特别抵触。

古董未必就是貶义,凌四平说,这画我不能拿,你留在辰溪斋当镇宅之宝吧。

留在辰溪斋很可能会也属于学院,我想过,如果瑞克执迷不悟,百年之后储藏室这些画我都捐给美院。

那是未来的事,现在去想还为时过早,凌四平说,不要勉强瑞克了,实在不行的话,就带个研究生来传授你的朱砂画,院里给你调剂指标就是。

艾成子摇摇头:你说的调剂有施舍的味道,没人报考算了,强扭的瓜不甜。

凌四平告辞,艾成子送他到楼下,迎头碰见了从车库出来的艾瑞克,穿着脏兮兮背心短裤的艾瑞克笑嘻嘻地说:凌老师好,我先向您预约,到时候请您做我和卡姆贝的证婚人。

凌四平很绅士地点点头,上车离开了。

艾成子没有和儿子说话,回到辰溪斋坐在藤椅里假寐。他觉得眼前出现了一座大山,山上光秃秃的没有草木,没有雪,像个硕大无朋的坟丘。他睁开眼,心里纳闷儿,自己并没有睡着,假寐中怎么会有这样一座秃山?秃山代表什么呢?他忽然就想起了王安石那首《秃山》诗,诗中写两只猴子繁衍子孙,生生把一座草木繁盛的海上小山糟蹋成了不见绿色的秃山,诗的最后是这样四句:

嗟此海山中,

四顾无所投;

生生未云已,

岁晚将安谋?

他觉得自己就像诗中那只老猴,在为不可预知的未来发愁。

5

燕子来辰溪斋催画。

一提到朱砂画,燕子就觉得母亲比自己更欣赏这门独特的画艺。

有一次去国外看望母亲,燕子说到朱砂画行情一直没上来,弄得老画家在儿子面前挺没面子。母亲要过她的手机,一张张浏览朱砂画图片。母亲看得很认真,每一张都放大来看。看过后母亲评论说,这些画多像泣血而画。当时燕子吓了一跳,母亲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难怪瑞克不接受这些画,一幅画让人联想到血,审美过于残酷。燕子知道母亲的美术学养,便请母亲预料一下朱砂画前景,母亲沉思片刻说了四个字:否极泰来。母亲还问了作者的情况,对艾氏父子紧张关系表示了深深的担忧,在仔细看过艾成子的照片后,母亲引用了一句古诗: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这几句诗让燕子莫名其妙。

燕子走进辰溪斋的时候,拉着窗帘的画室显得幽暗不明,因为门敞开着,站在门口的燕子看到了藤椅上的艾成子,艾成子正盯着地上一盆绿植发呆,没有看见已经站在门口的燕子。燕子很好奇,地上的绿植是常见的一品红,有什么好端详的。燕子不知道艾成子在想什么,又不便打扰,就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这位心事重重的画家。燕子忽然觉得艾成子很慈祥,思考的神态极有韵味,国字脸清癯端庄,头发梳理有致,亚麻唐装熨烫得体,给人感觉家里一定有个精心侍弄他的好妻子,但实际上艾成子多年鳏居,家务全靠家政钟点工打理。

燕子手机发出一声短信提示音,艾成子这才发现站在门口的燕子。他招招手:对不起,刚才走神了,快请进。

燕子进来坐到另一张藤椅上,看着那盆一品红问:这盆绿植对您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当然,艾成子道,这是卡姆贝送的,我在想她为什么要送盆一品红?原来艾成子在思考送花者的用意。

燕子觉得艾成子过于敏感,就是一盆随处可见的绿植嘛,也许在卡姆贝的国家一品红代表着吉祥和敬意,便说,卡姆贝也许没有多想。您也不必为此劳神。

画室很久没有添置新东西了,忽然多了一盆一品红,脑子就不自觉转起来,就像小猫会对家里陌生的东西嗅来嗅去一样,人也不能免俗。艾成子自我解嘲道。

对了,您认识一个叫左黎的女人吗?燕子问。

艾成子愣了一下,道:左黎是谁?

一个比您小几岁的女人。

艾成子想了想后摇摇头:不认识,记忆里没有过这个名字。

燕子松了口气,艾成子不认识母亲。在国外当她说艾成子父子关系不融洽时,她看到母亲原本明亮的脸上突然布满忧虑的浮云,加之母亲引用的那首古诗,她觉得母亲似乎认识艾成子,现在来看是自己多虑。燕子换了话题问:我求的朱砂山水画完了吗?

艾成子拍了一下脑门:还没画呢,这几天老是走神。

燕子扶了扶眼镜框:朱砂是安神妙品,一个用朱砂作画的人应该凝神聚气、心无旁骛才是。

艾成子点点头:话是这么讲,可是一想到瑞克要娶个外国媳妇回家,我无法平静呵。

燕子把挎着的大布包放在膝盖上,并拢双腿转向艾成子,很认真地说:我想和您讨论一下这个问题,您对瑞克有意见是因为他找了个黑人女朋友吗?

艾成子很诚实,他没有必要对燕子说假话,叹了口气道:有这个因素,但不全是。

您大可不必这样,尊重瑞克的选择,放下某些执念,您会轻松一些。燕子望着艾成子,她希望艾成子能听进自己的话,因为艾成子纠结的心情已经影响到创作。

艾成子盯着那盆一品红,好一会儿,声音低沉地说:我是真心好意。

如果瑞克不需要,您的好意就会成为他的负担。燕子柔声细语,说出的话像毛毛雨。

我也反思自己,但我沒发现自己哪里错了,子不教父之过,艾成子道,我专攻的朱砂画是国粹传承,又不是旁门左道。

没人说朱砂画是旁门左道,我来催画就证明朱砂画有生命力。燕子安慰他。

艾成子瞭了一眼画案说,你若是着急,就把那幅《千山红遍》拿走吧。

艾成子告诉燕子,这幅画本来是为凌四平所作,凌四平是好朋友,关于朱砂画的评论写了六七篇,却从来没有张口求过画,这让他有些过意不去,便用心为凌四平画了这幅丈二山水,谁知画成后凌四平却不肯收,凌四平甚至这样说,我是院长,收你的画岂不是接受雅贿吗?就这样,这幅花三天三夜创作的丈二朱砂画,还原封不动铺在画案上。

燕子起身到画案前一看。果然是一幅难得的好画,画面上红色的山峦气势雄伟,红色的云霓气象万千,红色的江水滔滔恣肆,红色的草木如火如荼,整个江山万里一片红。燕子道:都说墨分五色,没想到朱砂红能分七色,不,简直是变化万千!

你是能真正读懂朱砂画的人!艾成子颇为动情地说,我专攻朱砂画几十载,能看出朱分七色的你是第一人,凭这一点,这幅《千山红遍》就该属于你!

真的?燕子喜出望外。

红粉赠佳人嘛!艾成子把画折好,装进专用纸袋,提起毛笔在纸袋上写了燕子方家惠存六字,然后很有仪式感地双手递给燕子。

这一刻,燕子被感动了。接过画后,她向艾成子深深鞠了一躬,郑重地说:我不会像守财奴一样把画锁在卷柜里,我会让这幅画焕发出应有的祥瑞之光!

既然它已经属于你,就由你决定它的未来吧。艾成子泡了两杯猴魁,示意燕子坐下:我知道你本科是我们美院毕业,你的专业好像不是绘画吧。

我是学工艺美术的,燕子说,与绘画算近亲。

我总觉得我教过你,看来是一种幻觉了,幻觉这个东西很神奇。艾成子说的是实话,他有时会把燕子当成自己教过的学生,第一次见到燕子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是我们能成为忘年交的重要因素呵,燕子把那幅朱砂画抱在怀里,俏皮地说,有一种说法,今生的好友是前世缘分的延续。

艾成子笑了,是呵,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学生多好,我会教你朱砂画,然后把储藏室密码传给你。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燕子:瑞克很在意你,他的油画也都是你经纪,你可不可以劝他接受传统绘画的理念和技法。

燕子摇摇头:这个很难,我不想改变任何艺术家的追求,包括您和瑞克,虽然我有自己的评价标准,但我反对强加于人。燕子实话直说。

可是,瑞克的艺术追求是条歧路呀,谁都看得出,但谁也不去阻止。

相对于现成的路而言,最初走的路都是歧路,但是不去走怎么能走出路来呢?燕子说,你想想,瑞克来到这个世界是自己想来的吗?不是,是您和阿姨强加于他的,当监护责任尽到后,您应该像放飞雏鹰一样赋予他自由,包括审美自由,他喜欢吃什么就自己去觅食,不要再强行把捉来的虫子塞到他嘴里,尽管您觉得那虫子是美食,但美食一旦走向填鸭就没有了滋味,甚至让人产生某种逆反心理。燕子语出惊人。

艾成子喉结上下蹿动了几下,有话却没说出来,燕子的话像焰火,十分烫人,让他生出想用冷水洗一把脸的念头。是呵,瑞克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也不能拒绝出国留学,主导这一切的都是自己,谁知主导来主导去,竟然主导出一个叛逆者。他又想到了秃山上那只老猴子,自己比那只猴子强不了多少。停顿了好一会儿,他才接着说:瑞克说朱砂有毒,以此否定朱砂画,那只不过是借口。

燕子点了点头:这一点我同意,朱砂只是瑞克发表观点的一个借口,借口背后是你们父子之间存在短路,缺乏沟通。

辰溪斋的光线过于暗淡,燕子又戴着太阳镜,便问为什么白天窗户还要拉着窗帘,窗帘不拉开,室内只能借助灯光照明。艾成子过去拉开窗帘,但没有全开,只是拉开了一半。他说:灯光是黑暗的修饰者,灯光下作画会隐去某些本质缺欠。一句话让燕子茅塞顿开,她明白了为什么许多会议都要拉严窗帘在灯光下开,原来灯光会美化人的形象,而自然光却会暴露人的缺点。

艾成子说,我拉上窗帘还有个目的,是我不想看到瑞克那些朋友,眼不见心不烦。

为什么不愿意见瑞克的朋友?据我所知,他们都是美术圈里的人呀,燕子不解地问。

也没有大不了的原因,就是看不惯,女孩子把头发染成蓝色,男孩子戴着耳环,有一个瘦高的小伙子还纹了身,纹身只适合体态稍胖的人,瘦子不要纹身,这点常识都没有还搞什么艺术?我不是思想保守,我觉得靠扮酷来吸引眼球走不远。

艾成子能说出扮酷一词说明接受能力很强,燕子想,这个年龄的教授看不惯年轻人某些装扮也在情理之中。艾成子这个身怀绝技的大画家像一个行走的谜,给人一种独来独往的神秘感,她忽然生出一种钻进艾成子内心世界窥视一番的想法,任何刻意屏蔽自己的人内心一定有故事。

燕子说,搞艺术的注重彰显形象符号不奇怪,有人说艺术家要么长头发,要么没头发,瑞克朋友圈里有这类人很正常。

标新立异是空虚的体现,绘画最终比的是功力而不是形象符号,艾成子说。

总之,您应该留意年轻人对您的评价,朱砂画最终要由年轻人来欣赏。

燕子的话启发了艾成子,他两臂交叉抱在胸前问:你怎么评价我?

这又是一个难题,燕子脱口道,我还在体会,将来再回答您。

燕子点燃一枝烟,很优雅地吸了几口,吐出一串蓝色的烟圈。艾成子不吸烟,但他觉得燕子的烟非但不呛人,甚至很好闻,有一种清凉的薄荷香。

6

艾瑞克告诉父亲要结婚,是在父亲发现了他和卡姆贝同居之后。

艾成子嘴上发誓不过问瑞克恋爱问题,但心里还是放不下。尤其他在媒体上看到国外部分地区某种免疫疾病呈上升趋势,觉得有必要和瑞克谈谈。他并不想阻止这桩婚姻,因为他知道自己也阻止不了,他想提醒瑞克带卡姆贝去做个体检,这样做符合法律规定。

他是早餐前来车库的,儿子一日三餐叫外卖,不用他忙碌早餐。敲了敲门,没想到开門的是卡姆贝。卡姆贝穿着比基尼,身材如同巧克力塑成的一样。他愣住了,卡姆贝却没有丝毫羞怯,揉着眼睛问:有事吗?爸爸。

这声爸爸让艾成子如同遭到雷击,差点仰面躺回去。他注意到车库里不知何时摆了一张双人床,艾瑞克的头正埋在枕下酣睡。艾瑞克从小睡觉喜欢把头埋起来,这是一个无法纠正的坏习惯,问他为什么要埋起来,瑞克说是保护自己。艾成子不想和穿着比基尼的卡姆贝多说话,他对卡姆贝称呼自己爸爸也很不适应,这个称呼似乎带着芒刺。等瑞克睡醒了让他上楼找我,我有事找他,他说。

卡姆贝说:瑞克太缠人,昨夜又睡得晚,恐怕一时叫不醒。

艾成子没有再说什么,他感到有座火焰山开始热浪滚滚,扭头快步回到楼上。

他没有吃早饭,烤红薯放进微波炉却忘记了加热。他走进画室,铺上宣纸,饱蘸朱砂憋住气画了一个人物,是红须红脸红袍的钟馗,与满纸朱砂红不太协调的是,这一次,钟馗手中提着一个小妖,小妖用淡墨勾勒,一眼便可辨出是个女妖。

艾成子把那盆一品红搬到走廊,然后坐在藤椅上呼呼喘粗气。他忽然想,要是燕子在这里就好了,他很想抽一枝烟,一枝燕子的烟。

很久,尚未洗漱、戗毛戗刺的艾瑞克抻着懒腰走上楼来。

艾成子压着心头的火气质问:你们同居了?

艾瑞克揉着眼睛点点头。

可是你们还没有登记呀!艾成子提高了声音。

艾瑞克噗嗤一声笑了:您这是旧观念。

艾成子眼睛一瞪:新观念就可以胡搞吗?!

爸,同居不是胡搞,同居是当下许多年轻人选择的一种生活方式,口头契约,双方遵守,您诋毁它只能说明您已经疏离这个时代。

胡说!艾成子拍了一下画案,你们要是想在一起住,就正大光明去登记做合法夫妻,这是文明社会的体现!

爸,我们已经在南非注册了,不过我认为这是我俩的私事,没有必要公示于众。艾瑞克并不接受父亲的批评,他在暑期到南非旅游时,和卡姆贝在当地进行了婚姻注册。南非是个可以根据自己意愿缔结不同婚姻形式的国家,注册婚姻就像到医院挂号那么简单,不像国内有很多相对繁琐的配套手续。

在南非注册?艾成子张大了嘴,一时无话可说。

这时,卡姆贝上楼了,站在门口看着那盆一品红道:这是我送您的植物模特,您怎么放到这里了?爸爸。

植物模特?你想让我画一品红?艾成子问。

是呵,同样的叶子却有红有绿,很入您的画。卡姆贝把那盆一品红又抱回了画室。

瑞克说:既然爸爸不喜欢,你就别往室内搬了。卡姆贝却说:爸爸没有说不喜欢,这盆绿植一直是摆在画室中央的。艾成子道:搬进来吧,我喜欢它的红叶,有朱砂红的味道。艾瑞克抓住机会马上跟进道:一品红和朱砂有相似之处,这也是卡姆贝的一点心意。对了,叫我有事吗?

当然有事,艾成子说。但艾成子没有马上切入正题,当着卡姆贝的面他不能信口开河,不管喜欢不喜欢,这个来自南非的姑娘都像一匹黑马横空闯入了他们的家庭生活,这是一个难堪的现实。他沉吟再三,觉得还是把话说开好:我建议你们改变当前的生活方式,车库虽说改成工作室,但终归不能当洞房,你们现在这样生活,会给人一种十分随意的感觉,我、同事、还有邻居们都不会接受这种生活方式。艾成子尽管话很委婉,但主旨明确,就是不让两人在车库同居,但他没有当着卡姆贝的面说体检之事。

艾瑞克抱着肩膀说:自己的生活方式为什么要别人接受?不过既然您提到了这个问题,我要正式向您禀告,我和卡姆贝准备下个月结婚。

什么?艾成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瑞克做的每一件事都出其不意。下个月结婚,家里一点准备没有,礼仪公司,婚宴酒店,需要请的宾客,还有房间装修等等,这些都不是小事,他惊讶地说:一点准备没有,太突然了吧。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瑞克若无其事地说,我们准备在698D座举办一次画展,在画展开幕式上宣布我们结婚的消息,画展开幕式结束,请嘉宾到饭店参加自助冷餐会,第二天,画展委托给燕子姐,我俩启程飞巴黎度蜜月,巴黎的旅馆已在网上搞定。对了,我们婚礼策划人是燕子。

这真是别开生面的婚礼。艾成子觉得大脑里一片狼藉,当父亲的竟然成了儿子婚礼局外人,这叫他情何以堪。

去巴黎度蜜月我不反对,可是,婚礼必要的仪式不能少,办喜事要有喜事的规程,规程就是礼仪,是不可或缺的仪式感。与艾瑞克语言的简练相比,艾成子显得有些啰嗦。

卡姆贝插话说:我们去巴黎还有一个目的,将参加那里一场大型艺术品拍卖会,瑞克有一幅新作计划参与此次拍卖。

艾成子并不关心哪一幅新作参拍,在他看来,瑞克穿着短裤在车库里创作的那些作品大都一个面孔,严格来说那种布面丙烯与传统意义油画是有区别的。他看过瑞克一幅叫《葵花》的油画,画面上是一片成熟的、朝向不一的葵花,花盘上花已经脱落过半,露出黑黑的葵花籽,整个画面给人一种蔫头耷脑的感觉。当时他问瑞克,画葵花应该画出葵花的趋阳性,葵花朵朵向阳开嘛。瑞克不这么看,说葵花成熟后就不会跟着太阳转了,会低头感恩大地,只有那些渴望成熟的花盘才挺直了脖颈跟着太阳转。他觉得瑞克做的一切、包括这次画展婚礼,都像一个玩笑。

那么,需要我这个做父亲的做点什么?他问。如果瑞克提出需要一笔钱,他会加倍满足儿子的要求,他不是个吝啬之人,近些年他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改变一个人步伐的,往往是腰包。

您出面邀请一下四平叔吧,请他当证婚人,这件事对于您来说应该不是难事,瑞克说。瑞克知道父亲和凌四平的关系,其实自己已经邀请过了,既然父亲表达了这种意愿,他想给父亲一个顺水人情。

这不是问题,艾成子说,还有其他吗?艾成子几乎是在提示了。

没有了,瑞克说,其他一切我们自己都能搞定。

艾成子感到一种突然降临的失落,像从高处忽然坠下,这是年轻时在梦里常有的感觉,进入中年后这种坠落之梦就不再做了,不想今日会在大白天重现这一感觉。他觉得儿子像脱离藤蔓的瓜,和自己挂碍不再,儿子有了自己的世界,一个他感到陌生而又离奇的世界。

作为父亲,我总该有所表示吧?艾成子望着卡姆贝道:你说,需要我做点什么?

卡姆贝笑了笑,露出亮晶晶一排白牙。她看到了画案上那幅人物画,走过去端详了一会儿说:我想要这幅画,可以吗?

艾成子心里一阵狂跳,卡姆贝想要的这幅画是自己刚才赌气之作,其中有反感卡姆贝的意味,即或卡姆贝没看出来,瑞克也会心知肚明。果然,瑞克瞥了一眼画中的钟馗,对卡姆贝说:这是一幅捉妖图,过去当门神贴的,你若是想要,可以让爸爸再画一幅,比如画一幅一品红。

卡姆贝摇摇头:适合,我喜欢这个人物,他的红胡须像帝王花一样美丽。

帝王花是南非的国花,卡姆贝由钟馗的胡须联想到自己国家的国花,这种联想很有跨度。艾成子点点头,将画折叠好,装入辰溪斋专用大信封递给卡姆贝,同时用戏谑的目光瞄了瑞克一眼。

卡姆贝很高兴,举起信封吻了吻,道:谢谢爸爸的礼物,它属于我,也属于每一个欣赏它的人。

艾成子愣了一下,不知道卡姆贝为什么会这样说。

7

艾瑞克的婚礼像过山车一样呼啸而至。车库同居已经没有劝说的必要,因为在南非注册同样意味着婚姻的合法,尽管他知道南非的婚姻注册像银行存取款一样便捷,但那毕竟是法律规定。对瑞克这场突如其来的爱情,艾成子如同面对一个陌生的电饭煲,不小心揭开盖子时一锅生米已经成了熟饭。瑞克全力忙碌布展,他把画展看得比婚礼重要。自从定下了婚期,艾瑞克和卡姆贝不再睡懒觉,一大早就会去698D座。艾成子办过画展,知道那是一件很辛苦的工作。

清晨,草草吃过早餐的艾成子在楼下院子里踱步,看到瑞克和卡姆贝驾车离开,便鬼使神差地走进车库察看。车库里那张简易木床过窄,他想为瑞克定制一张欧式铁艺席梦思大床,算作结婚的礼物,瑞克没有购买婚房,也没有装修楼上的卧室,买一张新床还是有必要的。车库里太乱,地上满是乱堆乱放的杂物,床上被子也没有叠,垃圾桶中揉成团的废纸已经成山,一管橘色的油彩掉在乳白色復合地板上,不小心被谁踩了一脚,如同一只被踩烂的桔子。在支起的画板上,艾成子看到了一幅没有完成的作品,画面上是一个穿白色唐装倒背着手的老人,头发花白稀疏,赭黄色的方形脸上还没有画五官,老者身后是一群穿同样衣服的人,一样的方脸,都没有画五官。艾成子摇摇头,不知道瑞克为什么会这么画,因为尚没画五官,看不出画的是谁。车库里除了杂乱无章之外,还充斥着一种陌生的不知名的香水味,这应该是卡姆贝用的香水。他轻叹一口气扭头离开了。铁艺席梦思床没有买的必要了,他觉得这两个年轻人不会喜欢,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习惯了肮脏,就会仇视清洁,视所有的卫生为洁癖。

回到辰溪斋,他挥笔又画了一张钟馗,与上次画钟馗不同,这次下笔总是犹豫,画出的线条怎么看都觉得不如意,便将画作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重新铺上一张生宣。艾成子人物画一般用熟宣,熟宣经过特殊处理,能保持线条和色彩的原形,之所以换成生宣,是因为生宣在浸透上有意料不到的效果,他把生宣作画的效果称为窑变。在生宣上画完第二张钟馗,他觉得胸口有一口气呼了出来,便放下笔,坐在藤椅上休息。想起瑞克说过,他们去巴黎蜜月期间画展交由燕子打理,而且婚礼的策划人就是燕子,看来燕子不仅是瑞克婚礼的策划者,而且很可能是画展所有作品的买断者。他觉得燕子不应该守口如瓶,他视燕子为忘年交,燕子至少应该知会他一声。

他拨通了燕子的电话,请燕子来辰溪斋一趟。电话里燕子很高兴,说艾先生呀,和你交往这么久,您主动约我还是第一次,我好兴奋!

很快,燕子开车来了,还抱着一个大花束,清一色的百合。艾成子一开门,燕子便把花束送到他怀里,微笑着说:向您道喜了,百年好合!燕子戴着太阳镜,艾成子看不到镜片后的目光,但从燕子的声音判断,镜片后一定是双楚楚动人的明眸。

艾成子知道鲜花是因瑞克大婚而献,便接过花,把燕子让到屋内:您带花来,我好意外。

燕子说:总算找到一个送花的理由,今天早上我耳朵发热,第六感告诉我,您会给我打电话。

艾成子道:好聪明的丫头,知道我有解不开的难题问你。

燕子走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望着窗外的街景,背对着艾成子道:说吧,想问什么?

其实,问题也不难,我想不明白,为什么瑞克能将婚姻大事和你商议,却不肯告诉我。

燕子没有转身,对着窗子道:因为瑞克信任我,他的作品、他的婚姻策划交给我经纪,他和卡姆贝放心。

你和我也很熟,就不能透露一点消息给我?我是瑞克的父亲。

不能。燕子态度很肯定,我对瑞克承诺要保密,包括对您。

艾成子躬坐在画案前,双手托着下巴,他忽然感到自己好可怜,在此之前,他曾因有燕子这样一位好朋友而感到心有慰藉,和瑞克产生隔阂后,至少有个可以敞开心扉说说话的人,现在来看,燕子和瑞克走得更近。宣纸上的钟馗怒焰燃烧,胡须几乎是炸开的,刚才他在做画时,几乎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画胡须上,而且是浓墨枯笔,力道十足,他知道,想表现一个男人的雄性特征,非胡须莫属。

不得不说,你策划的婚礼前无古人。艾成子还是肯定了燕子,燕子的创意符合瑞克的性格和追求,也符合娶了一个黑人做媳妇的选择,试想,如果瑞克举办一个中规中矩的传统婚礼,一定会有那道东北名菜——乱炖的味道。

说实话,这么策划也考虑了您的因素,对你们父子间那道无形的海沟我心里清楚,我想做一个架桥者,为您做点事情,你们父子这种关系需要一种双方都不感到尴尬的婚礼,在婚礼上您不必致辞,也不需要接受鞠躬礼。

不得不说燕子想问题很周到,艾成子想,这种不落俗套的婚礼形式是为他们父子量身定制,如果真让自己在瑞克这种跨国婚礼上致辞,他不知道说什么,事实上自己现在还不知道卡姆贝的父母姓甚名谁,也不知道卡姆贝有几个兄弟姐妹。他觉得自己是个旁观者,瑞克的事似乎与自己无关。

还有一个问题我想不明白,瑞克和卡姆贝为什么宁可喜欢挤在脏兮兮的车库里,也不愿意到楼上卧室里住,车库那张旧木床大概是旧物市场淘来的,躺上去吱扭扭乱响。艾成子问了第二个问题,她想,与瑞克是同代人的燕子或许能解释这个问题。

为了一种境界。燕子转过身望着艾成子说,年轻人喜欢追求一种全新境界。

全新境界?艾成子一头雾水。

对了,就是刺激,如同年轻人喜欢吃麻辣烫,而你们不喜欢,这就是口味。想想看,一张吱吱乱响的木床,对你来说是噪音,可对于他们来说,就是男欢女爱的美妙伴奏。燕子说话直白,艾成子的脸颊瞬间变成了朱砂。燕子并不显得羞涩,她接着说,很多条件优渥的人去丛林探险,去荒漠远足,为什么?就是追求一种体验,这是当下很流行的生活方式,有点像古代的竹林七贤,他们的做法看似古怪,却是一种人性的张扬与恣肆,目的是活得更加自我。

艾成子看着案头的钟馗肖像,眉头越皱越紧,突然一把扯起来,揉成一团,用力摔进废纸篓,然后道:不画人物了,人太复杂,还是画山水,唯有山水知我心!

知你者并非唯有山水,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注定孑然一身,量子理论已经证明了这一点。燕子安慰他道,就像您的朱砂画,虽然有人不喜欢,但我却十分看好,在我眼里您是一位必须仰视的大师。

艾成子苦笑了一下:虽然你这是安慰我,但我还是很愿意听,赞美是否廉价,要看听者是谁,对于喜欢听的人来说廉价的赞美也是难得的金句。

我说的是真话,因为我没有恭维您的必要,燕子说。

能告诉我你为什么看好朱砂画吗?艾成子问到了关键问题。

没有为什么,燕子说,就是喜欢,因为爱不应该设置前提,也不能有任何搭售,它是一种纯洁如甘泉的情感。燕子故意回避了母亲对朱砂画的预测。

艾成子想,要是瑞克也能像燕子这样该多好。当年一个叫曼莉的实习生,一个留学归来的女孩子,热情、开朗,浑身充满青春活力,也和燕子一样善解人意,那时他在画朱砂画的同时兼画粉画,在粉画圈小有名气。两人熟悉后,曼莉对朱砂画产生了浓厚兴趣,还主动为他做了一回人体模特。那是他第一次画女性人体,羞涩局促得像个大男孩儿,坐在画架前大汗淋漓,曼莉劝他放松,否则画出的曲线不会流畅。很可惜,曼莉后来离开了这座城市,像记忆中一匹霞光,闪耀之后便不再浮现。他一直忘不了曼莉,那是他平生第一次画女性人体,那张粉画的复制品至今还挂在储藏室里,被他视为最宝贵的财富。这段经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是属于曼莉和他共同的秘密。

我也有不喜欢的东西,比如湖蓝色,人的情感变化往往会因为某个契机。燕子说。

湖蓝色?艾成子很惊奇。

我小时候去一家水族馆参观水下长廊,隔着玻璃观看各种大大小小的鱼,我看到一只美丽的水母向我游过来,水母像挂满流苏的花伞,忽上忽下,很是好看,我兴奋极了,想隔着玻璃摸摸浮动的水母,结果冷不丁碰在拱形的玻璃上,将额头碰起一个大包,此后,再看到湖蓝色就会产生一种脑震荡的感觉。燕子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和瑞克谈过,他对朱砂的反感似乎没有确切理由,如果有的话是在巴黎看过一部电影,电影很血腥,是反映东欧某国政变的故事片,观看这部电影之后他不再吃番茄酱。

瑞克从来没有说过这个原因。艾成子睁大了眼睛,在想那是一部什么影片,为什么会颠覆瑞克对朱砂的印象,瑞克小时候可不是这样。

您提的两个问题我都回答了,也许您不满意,但我还想说,接纳瑞克,将瑞克像雏鹰一样放飞任他去自由翱翔。燕子从窗前回到藤椅处坐下,扶了扶太阳镜说,再说了,干预只能徒生烦恼。

那我岂不是失败者?艾成子像个解不开方程的小学生,显得心有不甘。

开始新的生活呀,您独身一人生活了十几年,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生命毕竟只有一次。燕子劝人的话开诚布公。

不能这样下结论,艾成子说,你刚才说了,凡事都有个契机。

和瑞克好好谈谈吧,那是您的儿子。燕子说。

8

在瑞克举办婚礼之前,艾成子决定和儿子正式谈一次,这是凌四平和燕子都提出的建议。凌四平说父子之间还是要沟通,有障碍不怕,怕的是不能好好说话。燕子也说,放下老子身架,像朋友一样坐下聊聊天,低调并不理亏,观念这道墙虽然顽固,但也不是坚不可摧。这话打动了艾成子,他决定和瑞克正式谈一次话,为此他准备降低身段主动示弱。环境左右情绪,艾成子决定谈话地点不在辰溪斋,而是选在了一家高档商场内的咖啡店里。艾成子打电话给瑞克,說在某家品牌店为他定制了一套西装,希望来量一下尺码。瑞克说自己正要买套西装,定做会更合体。瑞克很少答应他什么,在定制西服方面能同意,这让艾成子心里很温暖。

艾成子提前赶到,在西装店做了安排后,来到约好的咖啡店坐下等候。他对咖啡不感兴趣,但这次却点了两杯咖啡。桌上有一本宣传册,是介绍美容整形的,他忽然就想到了瑞克的油画,那些画似乎可以和整形联系起来。正在有谱没谱地瞎想,瑞克来了,走路轻飘飘的,他竟然毫无察觉。

瑞克说:您怎么喝起咖啡了?瑞克对父亲的印象已经化石一样成型。父亲在喝茶上十分讲究,春夏喝绿茶,秋冬饮红茶,晚餐如果有肉,还要餐后喝一杯普洱。

我当年也迷恋过蓝山咖啡。艾成子回了一句,但马上就有些后悔,如果这么对呛,聊天会无法继续,便缓了语气道,当年大学刚毕业,因为好奇就迷上了咖啡,但受条件所限,咖啡毕竟是奢侈品,后来就改喝茶了。

艾瑞克问:咖啡还是奢侈品?

当然。艾成子道,嗜好从来都受制于经济,当时工资不满百,没有讲究的条件。

艾瑞克眼睛忽然一亮:用朱砂作颜料也是这个原因吧?油画和粉画颜料大都进口,价格不菲,而朱砂却像煤矿一样可以开采。艾瑞克主动提到了朱砂,他似乎从父亲刚才的话里找到了困扰的原因,父亲用朱砂作颜料,是当初条件制约的结果。

朱砂可不便宜,比进口油画颜料还贵,艾成子说,之所以用朱砂,是为了画面不氧化,今天有些大师绘制唐卡还用朱砂,画面几百年不变色。

艾瑞克说:朱砂不变色的优点和缺点比起来,比重显得很小,用朱砂作画至少有三个坏处,一是含汞有毒,二是画面伤眼,三是联想暴力,这样的画被淘汰的命运不可逆转。

艾成子一股火在心底里被点燃,让胸腔变成了一个炉灶,脑子里沸水翻滚,仿佛能把所有的脑细胞煮熟。他努力控制住情绪,以免谈话不欢而散。他用僵硬的笑容掩饰住阴沉的脸色,指指桌上的酒单道:你看这上面有种朗姆酒,海明威的最爱,我呢,就像一个酿了一辈子朗姆酒的酿酒师,不可能再去改酿啤酒。朱砂这种古老的颜料,對于国人来说代表镇定、吉祥而非暴力与血腥,我觉得你的感受被一种惯性所误导。

艾瑞克摇摇头,这是我自己的认识,没有任何人误导我。

艾成子深吸一口气,想想来这之前打好的腹稿,平缓一下语气对艾瑞克说:爸爸以往对你关心不够,比如二楼储藏室不该禁止你进入,这一点我做得不对,喜爱一种艺术往往因为习惯,不让你接触这些优秀的国画,怎么会养成习惯呢?

艾瑞克的记忆跳回到中学时代,那时那间总是上锁的储藏室对他来说是个阿里巴巴山洞,里面一定藏着好看、好玩、甚至好吃的东西,当他向父亲提出想进去看看的时候,父亲那张国字脸瞬间变成了黑板让他心悸不已。他当时就想,一个没有窗户的黑屋子能装什么呢?在他对母亲有限的记忆里,不会忘记母亲对他说过的一句话,这句话是针对储藏室说的:那是一间见不得人的屋子。母亲走后,他常常想起这句话,他不理解母亲为什么会这样说,他知道储藏室里装满了画,画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一个画家画了画,不就是为了给人看吗?现在父亲提起这件事,瑞克觉得已经没有了谈论的必要,就冷冷地道:是的,我上中学时曾对那间屋子产生过好奇,后来很快就没兴趣了,因为我发现了更能吸引我的东西,这就是超现实主义油画。当然,我知道您对我的作品不能正视,那又能怎样?我是个不背行囊的旅行家,无拘无束,信马由缰,我的画作有一双上帝之手在牵引这就足够了,所以我不会在意一个小小的、封闭的储藏室。

上帝之手?艾成子问。

是的,说得通俗一点就是市场。艾瑞克毫不隐晦,他喜欢用超现实主义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独到见解。艺术,失去了市场的牵引会成为弃子,只有与市场相拥抱才会成为时代的宠儿。

艾成子不同意瑞克的观点,但他没有反驳,他知道自己为了求同存异而来,一旦争论起来,此次见面将会不欢而散,自己所有准备也就付诸东流。燕子的提醒就在耳边,要忍住性子,放低身段,低调并不理亏。

上帝之手在哪里我没有看到,艾成子说,但我从不排斥你所学习的西方艺术,很多人认为我守旧、排斥外来的东西,是个老古董,事实绝非如此,我年轻时画过粉画,而粉画不是我们传统的画法,它与水墨写意、工笔不同,是纯粹的西方画技,我的粉画作品参加过国展,而且还获得过金奖。艾成子努力寻找与瑞克的共振点,他希望这次谈话能成为父子关系的转折点。他接着说,对西方古典主义油画我敬佩有加,冬宫里的油画让我流连忘返,从中我感悟到很多心得。艾成子停顿了一下,话语出现转折:我主攻的朱砂画并不是传统画中的木乃伊,当时它是一种创新,今天它仍需要创新,一个不断创新的画法是有生命的,不会死掉,作为朱砂画的领军人物,我不想让这门独特画法因后继无人而消亡,希望它能成为美术界万绿丛中一点红。

艾成子讲得很动情,艾瑞克的眼神却像一只出来觅食的仓鼠不停地窜来窜去,忽然,这一对儿小仓鼠被粘在对面墙壁上,直勾勾地不再转动。艾成子顺着他的目光扭头一看,发现墙壁上挂着一幅小油画,画面上是一张女人夸张的红唇和一杯红酒。艾成子明白了,这是瑞克的作品。

作品的生命力是上帝赋予的,艾瑞克说,爸,我真希望你的粉画也能挂在咖啡店的墙上。

艾成子感到有一面墙倾倒过来,胸腔受到挤压。他索性闭目定神,担心一睁眼会有火舌从眼眶喷出来。艺术难道可以这样判断吗?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画家,竟然视市场为上帝,这是进步还是堕落?

我的画即使挂在咖啡店里,也不会以此为荣。艾成子还是回了一句。

当然,艾瑞克说,您更看重作品被挂在美术馆里。可我不一样,我看重的是实际,空想解决不了蜜月商务舱的机票问题。

看来,在艺术上瑞克的思路和自己很难找到交叉点,无论怎样扳道岔都徒劳无益,讨论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艾成子道:关于你和卡姆贝的事,既然事已至此,我也无话可说,只能祝愿你们恪守婚礼上彼此发出的誓言,恩爱一生,白头偕老。

让艾成子没有想到的是这样一句祝福话语竟然没有赢来瑞克的共鸣,瑞克摇摇头道:白头偕老是一句美好的祝福而已,谁也无法预料明天会发生什么,就像区区一个肯德基套餐就让卡姆贝走进了我的生活一样,偶然是生活的必然,变革是现实的常态,生活中越是信誓旦旦之人,越容易违背誓言,轻诺必然寡信,你的誓言超出了你的支付能力,誓言就成了一张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

艾成子心里的火势在减弱,面前的瑞克既是火上浇油者,又好似釜底抽薪人,刚才这句话深深刺痛了他,是呵,自己和妻子在婚礼上也许下过诺言,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一个意外就令妻子毅然移民去了温哥华,和一个不懂汉语的爱尔兰人共筑爱巢,誓言自古就是软约束,孔圣人并不看重誓言的约束力,认为“要盟也,神不听”。但艾成子不是一个轻易被改变的人,尽管瑞克有些话不无道理,他想,瑞克观点的大前提是错误的,在错误前提下得出的结论哪怕有合理成分,在逻辑上也无法成立。他心生遗憾,一个本来可以互燃的话题却像落入泥水的引信,被生生浸灭了。

艾成子不再王顾左右,直接切入今天谈话的核心:瑞克你说实话,为什么不能接受朱砂画?

既然您要我说实话,那我就实话实说:我觉得朱砂画没有未来。

请告诉一个理由,艾成子问。

艾瑞克道:古代城乡曾经流行一种皮影戏,那是一种老少咸宜的戏曲,宫廷里唱,大户人家办堂会唱,黎民百姓红白喜事也会唱。但二十世纪下半叶,皮影戏开始式微,进入信息时代后皮影戏几乎没人看了,影班也消失殆尽,那些曾经粉墨登场的驴皮影只能作为非遗项目保留在博物馆里,朱砂画就像皮影戏,其未来属于博物馆,其价值就是供后人研究。

艾成子叹了口气,看来,有一头头怪兽正在无情吞噬一切,有的东西被吞噬掉,就像洪流卷走落叶,逝者如斯。他在浙江有个姓冷的好友,是个甏匠,细瓷牛眼钧瓷盏,样样做得精湛,几年前两人通电话,冷师傅在电话里感慨,作为全县最后一个甏匠,他将来只能去给阎王殿锔盆锔碗了。艾成子为此伤感了好几天,专门用朱砂画了一幅甏匠图快递给冷师傅。这门手艺的消失就像被一头怪兽吞噬一样,碎骨头都没能剩下。

我对朱砂画不像你那么悲观,我身边的凌院长、燕子都看好朱砂画,其实,你若能仔细嗅嗅朱砂的气味,认真看看朱砂在生宣上浸染出的不同层次,用心感悟一下朱砂蕴含的意象信息,你也许会重新认识朱砂画。当然,我也知道市场对艺术的巨大影响力,艺术有时需要去适应,但适应不应该以损害自身本质为代价。艾成子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知道瑞克会强烈反驳,但他还是要说,瑞克现在听不进去,也许将来会明白,艺术的魅力最终来自艺术家的创造而不是那头虚拟存在的怪兽。

令艾成子感到意外的是瑞克没有反驳这句话。瑞克说:您能认识市场的作用我有点意外,凌老师说市场是火焰山,我觉得市场是上帝,我们都清楚,上帝在毁灭一些东西,也在催生一些东西,有灭就有生,这是自然规律。

那么,什么力量可以改变你?

上帝,艾瑞克说,能主宰我的只有上帝。

艾成子对瑞克将市场比喻上帝的表述很不舒服,但他已经没有反驳的兴致。他感到右肋下在隐隐作痛,那是软肋的部位。他忽发奇想,如果在疼痛的皮肤上涂抹一些守宫砂会不会止痛?

瑞克起身道:去量尺码吧,我没猜错的话,这是您送我的新婚大礼。

艾成子点点头。

瑞克说,我接受这件礼物,尽管我可能不习惯穿这种正式西装,但我还是谢谢您,爸。

艾成子感到鼻子有点酸,起身和瑞克穿过一排琳琅满目的化妆品柜台,去了那间品牌西装店。西装店有个不伦不类的店名:蒙特卡丹。

9

还有三天就是瑞克的婚期。燕子开车来辰溪斋接艾成子,说瑞克和卡姆贝不在,正好利用这个空闲去检查一下布展情况。燕子说,您来至少是个态度,不一定非要提建议,权当老干部视察。

艾成子苦笑道:老子视察还要躲着儿子,这叫什么事?

燕子偷笑一声:没见过老子嫉妒儿子的。

我哪里是嫉妒,艾成子脸有些红,长叹一口气说,我是恨铁不成钢。

轿车马达声很轻,车内交谈不必放大声音,她用很小的声音说:有时候,铁不一定非要成钢,各有各的用处。

艾成子没有接话,他在想铁哪种用途比钢有用呢。直到燕子将车开到698D座门前,他也没想出来。

698D座這个废弃翻砂车间空阔通透,是办展的好场所,在裸露的红砖墙上挂起高雅的油画,会产生一种巨大的反差,如同泥淖里盛开的白莲,更有利观赏者聚焦。艾成子在燕子的引导下缓步观看着,在他眼里,墙上每一幅作品的主题都混淆杂糅,完全是油彩的任性涂抹。他在一幅标名卡姆贝的油画前停下脚步,油画虽然写着卡姆贝的名字,画面上却只有一个黑人女性夸张的臀部,在臀部上方有一缕马尾辫垂下,预示那里隐藏着一个脑袋。他心里很不屑,瑞克之所以喜欢卡姆贝,原来是欣赏这个部位,看来瑞克审美的确出了问题,亟需校正,可是谁来校正呢?凌四平观点过于暧昧,自己的话瑞克又当耳旁风。燕子轻轻咳了一声,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在这幅画上停留的时间有些过长,急忙移步下一幅,他想,可别让燕子产生误会,以为自己也像瑞克一样喜欢人体某个部位。他只是看,不加任何评论,总的来看瑞克的画作任性、魔幻、令人匪夷所思,有的连基本的透视都不讲,看上去要么无序,要么混沌。他问燕子:这些画真的好卖?

燕子点点头。

给我一个欣赏的理由,他说。

欣赏是不需要理由的,就像女人欣赏男人,说白了就是顺眼而已,只要是顺眼,年龄、相貌、才华、财富等等都无关紧要。

请举例说明。他觉得燕子的话有些夸大了顺眼的成分。

燕子想了想,突然望着他问:真让我举例?

当然,他说,任何观点都需要论证,这是做学问的方法。

那好,燕子说,比方我喜欢你,其实没有理由,就是因为顺眼。后来我分析过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你,怎么分析也没有找到根据,除了顺眼再无其他,我总觉自己在您的眸子里。

艾成子石桩般戳在那里,双眼望着燕子,燕子的话让他有一种大脑断片的感觉。哪里想到这个时尚文雅的女孩子会坦言喜欢自己。燕子虽然喜欢开玩笑,但这番话没有丝毫调侃的成分。

我们在谈瑞克的油画,怎么说到了我。他搪塞了一句,目光又投向墙上的油画。

燕子道:不介意我给您讲讲这些画吧。

他笑了:那当然好,说实话我对这些超现实主义作品了解不多。

在每一幅画作前,燕子都侃侃而谈,把画面上虚无的图案描绘成大千世界。此时,艾成子的大脑不是在接纳,而是在警惕和辨析,虚无中体现大千世界,这倒符合老子虚便是实的思想,老子在《道德经》中说“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情”,如此看来,这些西画有什么理论上的建树呢?它突破的仅仅是画的色差和线条而已。但他没有打断燕子的解说,平心而论,燕子的讲解十分专业,像美院那些受过专业训练的讲师,三句话之内便会引用一句西方学者的名言,这种讲解往往会让年轻人目瞪口呆,但对于他来说,套路已经不新鲜了。

在墙的拐角处,燕子面对一幅油画停止了讲解,道:这是瑞克精心创作的一幅画,准备参加巴黎一个大型拍卖会,瑞克说在构思这幅画时连续两个夜晚失眠。这正是艾成子在车库看到的那幅油画,当时画还没完成,现在来看依然没有完成,画面上这个人一张方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没有五官,只是平踏踏一个轮廓,其他发型、衣着和自己的习惯很相似。这人身后是一群国字脸型人,同样没画五官,油画下端用汉字写着“我的父辈”。艾成子顿时火冒三丈,很想一把将画扯下来。但他觉得又没有扯画的理由,自己为什么要和这张没有五官的脸对号入座呢?他不再往下看,也没有顾忌燕子,一甩手大步走出展厅。燕子第一次看到艾成子如此发火,紧跟着出来,拉着他来到对面一家咖啡屋小坐。燕子自己要了一杯咖啡,也没有征求意见便为他点了一杯绿茶。然后摘下太阳镜,双手托着下巴问:干嘛发火?

艾成子虽然和燕子很熟,但近距离面对面看到燕子摘下太阳镜还是第一次,燕子明亮的双眸清澈灵动,让他的火气弱了下来。要是瑞克或者卡姆贝也有这样一双明眸会多好,他想,这双明眸会让一个暴躁的人在瞬间安静下来。燕子嘴角向上翘了翘。他忽然觉着这样凝视一个女性有些不礼貌,便把目光投向桌上的茶杯,叹了口气说:你知道人的五官代表什么吗?

燕子摇摇头,她确实知道得有限。

五官不仅仅是脸上器官,它还代表五行五神,五行五神则是灵魂和思想的体现,画一个人没有五官,说明这个人像僵尸一般没有灵魂和思想,很显然这是对人的高级黑。艾成子眼睛变得暗红,如同涂抹了朱砂。

现代派油画经常这样画,是一种抽象表达,有的还是变形和扭曲,不会是您想的那样吧。燕子也不敢确定,也许瑞克真的想表达某种不满。

在肖像画中,人的思想感情都体现在五官上,抹掉五官,就说明被描绘的人物没有思想感情。他有些激动,隔着桌面一把握住燕子的手:你说实话燕子,我像个没有五官的人吗?!

不是这个样子的,燕子说,您五官棱角分明,相信瑞克和卡姆贝也和我一样喜欢你,瑞克那幅画不是画您。

艾成子收回手,无奈地摇摇头,道:“我的父辈”隐喻哪一个?

燕子劝他:那只是一幅画,是瑞克精心画的一幅画,瑞克想探索一种新的表达。

他雙手捧着茶杯,却没有喝,目光有些散,喃喃地说:人的感觉从来不会欺骗自己,我不傻。

燕子觉得艾成子的样子好可怜,自和艾成子认识开始,艾成子在她的印象里是一个坚定的智者,无论相貌还是学识,燕子都觉得艾成子像座大山一样几乎完美,没想到,一座大山也会因为一条溪流而伤心,可见瑞克的叛逆已经成了艾成子的不治之症。燕子记得两人相识是在一次国学讲座上,当时艾成子在讲苏轼和瞿子冶,一位是宋代用朱砂画竹的大家,一位是清代用朱砂画竹的高手。艾成子把朱砂作画讲得出神入化,让她深深爱上了朱砂画。燕子曾对母亲说过,自己心头似乎被艾教授点上了一枚无法擦去的朱砂痣,没办法抹去。燕子一直经纪艾成子的朱砂画,尽管朱砂画行情不佳,但她不放弃,这其中当然包含着一份对艾成子的崇敬。

您太过于敏感,燕子说,您在欣赏瑞克作品的时候,不要以一个父亲的视角,要把瑞克当成一个画家,这样,您的感受会有所改变。

三天后就要举办婚礼了,来宾面对这幅画会怎么看?艾成子揉了揉眼睛:我成了一具空皮囊。雨果说过,人的内心世界反应在他的面孔上,我面孔一片酱色,内心世界也就成了柏杨说的酱缸,谁想到儿子会以这种方式来批判老子呢。

您不能这样揣摩瑞克,燕子说,你们之间虽然存在海沟,但水应该是清澈的。

清澈?他说,要看还沟里的水是怎么来的。

10

瑞克与卡姆贝的婚礼如期举行。开幕式兼婚礼的主持人是燕子。

这是一个独特的婚礼仪式,每个参加仪式的嘉宾脸上都显露出怪异的神情,相互窃窃私语。瑞克没有穿艾成子为他定制的那套藏蓝色西装,而是穿了一套纯白色的紧紧巴巴的新郎装,让他看上去更像一棵缺少光合作用的豆芽菜。卡姆贝也穿了一件白色连衣裙,衣服的乳白与肤色的黧黑形成鲜明的对比。婚礼上,凌四平的致辞很精彩。凌四平在任何场合的讲话都能左右逢源、滴水不漏。这是一大本事,艾成子想,这种不伦不类的婚礼最难讲话,艾成子甚至担心这话该如何讲,要是换了自己上去,会有种无从开口的感觉。但凌四平讲得很好,讲到巴黎,讲到约翰内斯堡,再讲到北京,还讲到了辰溪斋,艾成子几乎挑不出任何瑕疵。领导就是领导,领导的水平更多体现在讲话上。但在祝福瑞克和卡姆贝时,他对凌四平引用的一句诗却不敢苟同,凌四平说: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艾成子知道这是民国时期结婚证书上的几句话,按理说凌四平引用于此也说得通,可是瑞克和卡姆贝能称得上匹配同称吗?

燕子的主持很有文艺范儿,艾成子第一次发现燕子还有主持人的天赋。燕子在主持时讲了一个艾成子十分赞同的观点:爱情的最高境界是成为一幅画,一幅名画。

燕子对凌四平致辞给了很高的评价,说凌四平能带出瑞克这样的学生是美院的骄傲。她还耗时三分钟介绍了艾成子,说艾成子对举办这次别开生面的画展十分关心,前天还专门来现场视察。艾成子知道,三分钟对于电视新闻意味着什么,在许多摄像头前介绍自己三分钟,这是把自己当大人物看待。

依程序,瑞克自己要讲几句话。瑞克的讲话和他的油画一样有点不伦不类,讲话中不时夹杂着英语和法语,艾成子不知道瑞克想表达什么,他只记住瑞克讲话时用了一句不知什么人的名言:我欠你的绘画真理,我将在画中告诉你。艾成子由此就想到了那张没有五官的《我的父辈》,这就是瑞克想告诉自己的真理吗?因为纠结于这句所谓名言的含义,艾成子无法集中注意力,接下来燕子和瑞克的对话,都成了耳旁风。

仪式结束,来宾开始欣赏画作。艾成子走过去拉起凌四平先去酒店。路上,凌四平错愕地问:这么早去酒店干嘛?欣赏一下瑞克的作品多好。艾成子道:站了一上午够累的,再说看也看不出个门道。

午餐是自助冷餐会,还没有开,两人便在大堂茶座休息。凌四平道:瑞克大婚,按理你该讲几句,听燕子说你拒绝讲话,为什么?

我不知道该讲些什么。

婚礼嘛,无非是讲讲吉祥的好话,你不讲,瑞克没面子。

艾成子冷笑一声:瑞克还在乎面子?

凌四平摇摇头,父子俩犯得上这么死磕吗?怎么说瑞克也是新锐画家,未来的路很长,你可不能当绊脚石呵,我当院长多年,在教育年轻人方面最大的体会就是接受他们、鼓励他们、引导他们。

艾成子说:我看到了你的接受和鼓励,没看到你说的引导。

凌四平点点头:你说得对,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不是我们在引导年轻人,而是年轻人在引导我们,所以我也就顺其自然。

艾成子没有想到凌四平会接受自己的批评,顿时觉得这位当领导的老同学内心里也有些许不甘,改变不了现实只好随波逐流。他知道凌四平其实是有美术天赋的,上大学时天天捧着一本《芥子园画谱》苦读,发誓要成为开一代新风的大画家。但令艾成子奇怪的是,凌四平当了领导后开始迷恋书法,而且越写越往歪了写,在众人的一片叫好声里他的字越写越扭曲,几乎没有一个字是正的。艾成子问他为什么如此追求变异,汉字毕竟以规范为美。凌四平狡黠地笑笑说,我也不想往歪了写,可是不这么写业内不接受,我有啥办法。

临近中午,嘉宾们乘车来到酒店。瑞克挽着卡姆贝的手臂走过来说,他们已经买了机票,明天就去巴黎度假。艾成子说出国度假是大事,当父亲的不能没有表示,便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信用卡递给瑞克,说密码是瑞克的生日。瑞克没有接,说自己有钱,燕子将画展的画全部预售了,收入足够三次旅行结婚。凌四平笑了,道:瑞克呀,你这么炫耀让你家老爷子情何以堪?

爸爸的钱来之不易,我不能花,再说我的收入完全可以支持我们俩的新婚旅行。瑞克挺直了胸脯,收臀并腿,让艾成子忽然感到一棵豆芽菜被抻直的感觉。

这时,燕子过来叫大家过去用餐,艾成子收起信用卡,对凌四平说:走吧,去喝杯啤酒。

吃饭时,有个年轻人端着酒杯过来敬酒,夸瑞克的油画多么前卫,给人一种石破天惊的震撼。这个穿旧牛仔装戴近视镜的年轻人是个话痨,端着半杯红酒站在餐桌旁足足说了十多分钟,他尤其说到了《我的父輩》,说在他们这一代人眼里,五六十年代出生的父辈们都是扁平化的国字脸,说他的父亲是个退休干部,即使在家里也喜欢把衬衣风纪扣系上,什么事都搞得一本正经。说瑞克观察力相当敏锐,一张面庞反映了一个时代,给人一种一叶知秋、一石知山的睿智。艾成子有些听不下去,这样的场合又不好发作,便打断他的话问:您很专业,是美院老师?年轻人摇摇头,说自己是晚报专门跑文化口的记者,对油画并不是很内行,还说准备给这次画展出个专版,想请凌院长写个短评。凌四平指指艾成子说:找他呀,他是瑞克的父亲,还是朱砂画大师,父为子彰,再合适不过了。

记者望着艾成子问:可以吗?艾老师。

艾成子道:我也是一张国字脸,恐怕写出来也是扁平的。

记者一脸尴尬站在那里。

11

瑞克和卡姆贝周日一早去了机场。两人除了行囊外,特意带上了那幅要参与拍卖的《我的父辈》,卡姆贝带上了那幅裱成画轴的《钟馗捉妖图》。

一连几天,艾成子都处于一种心绪杂乱的状态。他足不出户,长时间呆坐在画室阅读线装本的《芥子园画谱》。这本画谱是凌四平的,凌四平专攻书法后,这本民国版的线装画谱就送给了他。他很喜欢这本书,这本初级教材般的画谱似乎对注意力有一种粘合力,往往翻上几页,心绪便会理顺。但这几天他却有点心烦意乱翻不下去,瑞克这桩婚姻总给他不靠谱的感觉,他甚至担心从巴黎归来小两口就会各奔东西。

他忍不住就给凌四平打电话,说中午我去你家小酌几杯吧。

凌四平喜欢小酌,每每买到好酒就会给艾成子打电话约到家里对酌。凌家保姆是个很会做菜的湖南阿婆,擅长烹饪鱼头,艾成子到凌家赴宴,会顺路买一只新鲜花鲢鱼头,今天他没心思买鱼头,而是从酒柜里找出一瓶轩尼诗带上,为什么要带一瓶洋酒他也说不清,他想在今天向老同学诉说一件久储于心的旧事。

本来,他不想向任何人提起这件旧事,但在看到了儿子画的那张《我的父辈》后,内心无法平静,他知道,这五官只能靠自己画上去,而且要画得真实、不扭曲。

凌四平正在家中品茗恭候。艾成子一进门就说,咱俩今天开洋荤。凌四平指指餐桌道:艾兄有福气,凌琳送来一盒大闸蟹,正可佐酒。艾成子讪讪道:凌琳还有大闸蟹孝敬你,瑞克连个蟹腿都没买过,这就是差别。凌四平说,人家瑞克这次出国没要你的信用卡,省下的钱能买多少大闸蟹?你还不知足。两人坐定,凌四平看看酒标,打开酒往两个高脚杯中各倒了半杯,好奇地问:怎么想起喝洋酒,这酒你服?

喝一回试试,不服下次还喝老白汾就是。艾成子端起杯,在鼻子下嗅了嗅,轩尼诗有些艳香,没有老白汾那种清纯。

儿子儿媳一走,是不是觉得孤单啦。凌四平抱着肩膀,像赏画一样看着艾成子。

孤单这种东西是无聊的表现,我会无聊吗?我有朱砂可作画。艾成子放下酒杯,忽然变得神秘起来,小声道:这次来你家不光是为了喝酒,是有一件重要的旧事想告诉你。

凌四平差点被他逗笑,一件旧事,还重要,便装作认真的样子道:说吧,我洗耳恭听。

不行!艾成子端起杯,咱俩先喝酒。

凌四平也不催他,老同学加上老同事,交往几十载,彼此肠子有几道弯都清楚,他知道艾成子这个痴迷于国画的人制造不出什么秘密来,如果有,也一定与朱砂有关,因为每次喝酒,艾成子都会大讲特讲朱砂的故事,这些故事亦真亦幻,搞得他看到朱砂总觉着脑门冒仙气。

轩尼诗入口要比老白汾柔一些,不知不觉,一瓶750毫升的洋酒已经下去大半。艾成子的舌头有点打卷,目光开始迷离,他问凌四平:我知道你认可朱砂画是为了安慰我,其实心里并不喜欢对吗?凌四平摇摇头:我是真喜欢,不骗你。艾成子说:真喜欢的话,我给你画的《千山红遍》为啥不要?凌四平笑了笑:君子不掠人之美,那幅《千山红遍》你是下了功夫的,是朱砂画中的极品,我怎么能说拿就拿。

艾成子舒了口气说:给你你不要,现在想要也没有啦,此画我已送人。

凌四平也有了醉意:画送谁是你的权利,对了,你不是有件重要的旧事要告诉我吗?

艾成子喝了一大口酒,扭头看看厨房,厨房里阿婆正在包抄手,对外面的谈话毫不在意。艾成子转过脸,压低了声音说:你们觉得我就是块顽固不化的朱砂石,我说起多年前的一件事会吓死你!

凌四平睁大了双眼:啥意思?

我当年做的事,你无法想象。

你能做什么事,一根筋都在画上。凌四平觉得艾成子有点故弄玄虚。

艾成子的目光弥漫开来,是一种无法聚焦的散光。你知道我五音不全,但有一年同学聚会我却唱了一首歌,那是一首流行歌曲,你还记得吗?

凌四平摇摇头,他哪里会记得艾成子唱过歌,艾成子五音不全他有印象,因为四年大学生活没听艾成子唱过歌,他给艾成子下的结论是:这是一个从少年直接进入成年的人,根本不知青春为何物。

那首歌叫《曼莉》,我虽然唱得不好,但同学还是给我掌声了,因为我唱歌时流泪了,谁也没有权利讥笑一个自我感动的人,因为那是情感的真诚投入。

凌四平还是没有想起来,歉意地摇摇头,他知道,生活就是如此无情,在有些人心中视为圭臬的东西,在无关之人那里很可能分文不值。

知道我为什么唱《曼莉》吗?因为这首歌使我想起了自己作画的第一个模特,这个借调的模特也叫曼莉,当时,曼莉愿意给我免费做人体模特,让我画出一幅参加国展并获金奖的粉画,这对于我来说意义非同一般。这个容貌、体态都无可挑剔的曼莉后来出国了,她离开美院那天来找我,说她不留恋美院,只是舍不得离开我,因为她爱上了我,她说知道我已经结婚成家,为了不影响我的家庭,只能选择离开。

我们系没有借调过模特呀。凌四平觉得艾成子肯定搞错了,美院模特都是聘,不存在借调问题。

曼莉不是职业模特,是助教,她喜欢听我讲朱砂画,对朱砂画很入迷,劝我舍弃粉画,专攻朱砂。我们相熟后,她对我开玩笑,说如果我能专攻朱砂画,她愿意为我最后一张粉画做人体模特。

天下有这样劝人的?这是舍己劝人。凌四平将信将疑。

我敢对朱砂发誓,所言绝对不虚。艾成子信誓旦旦。

凌四平怎么也想不起美院有过这么一个助教,他不相信艾成子这个看上去油盐不进的士大夫竟有如此艳遇,一个漂亮女同事主动给他当人体模特。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画女性人体,第一次,而且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白璧无瑕的姑娘,能忘吗?艾成子声音有点高,厨房里包抄手的阿婆轻轻咳了一声,像是在提示,是呵,两个大学教授在饭桌上大谈女人人体,哪怕说者无心,听者也会难为情。

我实在想不起有这么一个助教。凌四平无论如何打捞记忆,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想不起很正常。艾成子说,曼莉在美院只待了三个月,更确切地说是来美院实习,但我在心里从不把她当实习生对待,一个老师如果和实习生关系亲密,就逾越了道德底线,所以我说她是助教,曼莉是朱砂画的铁粉,我俩很谈得来。

她怎么会喜欢你的朱砂画?凌四平感到好奇。

曼莉没有说,可能与她的家庭有关,尽管她对自己的家庭从不多说,但一次聊天时她无意中说想回红安看看,说父亲是红安出来的,她还没有回去过。我说去红安又不是登月球,分分秒秒的事呵。她说回去找谁呢?家族的人当年都遇害了。说到这里她不再多说,由此我分析曼莉的父亲应该是从红安走出来的老干部,曼莉是化名,很多领导人的孩子都喜欢用化名。

她果真做了你的模特?

是的。艾成子脸色泛红,像涂了薄薄一层砂粉。我以她为模特的粉画参加国展并获了金奖。你知道这幅画,后来被美术馆收藏了。凌四平大脑在快速回放,想起艾成子有一幅水粉肖像画获奖,依稀记得画面上是一个裸体少女。忽然,他看到艾成子的眼睛在一点点变红,像两片一品红的叶子,泪水从发红的眼眶溢出,缓缓滑落下来。他知道艾成子动了真情,泪水证明这个故事绝非虚构。艾成子是个很轴的人,他的情感就像吝啬鬼的钱袋子,一向深藏不露,当年和夫人分手时都显得彬彬有礼,甚至亲自去机场送离异的夫人出国。如此看来,这个叫曼莉的姑娘肯定与其有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一段婚外情。

看来艾兄对这个曼莉感情很深,是她的美打动了你?凌四平问。

确切的说是她的眼睛,我从没有见过那么摄人魂魄的眼睛,那双眼睛发出的目光能突破任何防线,哪怕你是一个牧师或僧侣,我当时感觉自己是被这种目光融化了,好像我成了她的模特,在她的目光里我几乎一丝不挂。凌四平听呆了,他一直以为艾成子是个对女人缺乏兴致的人,原来这家伙的内心有个无法比拟的榜样。他想象不出能把人融化掉的目光是什么樣子,他也从来没有遇见过。

你和她发展到了什么程度,能说吗?凌四平觉得这个问题不该问,但又抑制不住,结果还是问了。

应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艾成子说完便陷入了回忆,抬起脸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往事像幻灯片一样在脑海里一张张映放着。那是一个周末,我们约好在我的画室创作,画室窗帘是三层遮光布,门也很严实,没有吊灯,有两盏落地灯,曼莉的酮体侧坐在折叠椅上,那是一个能烙进心坎的镜头,我很紧张,有一种做坏事的感觉,曼莉安慰了我几句,我才平静下来专心作画,画作完成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曼莉说这个时候她不能走了,因为一楼值班的老大爷可能起疑心,但画室里只有一张单人床,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挤在小床上睡上几个小时,当然你想象得到,我们根本无法入睡,你可能会鄙视我,但你无法理解,在某种环境下面对自己心仪的女人,我做不成柳下惠。

难以置信。凌四平摇摇头说:我承认艾兄形象不错,可是仅仅凭喜欢朱砂画,一个女孩子就献身于你,于理不通,于理不通呀。

这里有个插曲,是我让曼莉找到了自尊。艾成子的表情有一丝自豪。

什么插曲?凌四平的好奇心被调动起来,脖颈向前伸过来。

是这样,曼莉在大四假期里跟一位女画家学画,这位女画家是个特开放的女性,私生活一团糟。当时法律还有流氓罪,男女关系混乱是犯法行为,又碰上“严打”,这个女画家就出事了。老师出事,跟着学画的曼莉便来了麻烦,各种流言蜚语纠缠着她,她又无法自证清白,便格外苦恼。我们成为朋友后,她向我诉苦,我说这有何难?我有守宫砂,可证明你的清白,为你正名呀。她说怎么正名,我说我给你胳臂上点个守宫痣试试,守宫痣是处女的试金石。她便伸出嫩藕一样的胳臂让我点,我点了之后,守宫痣没有变化,我说你是清白的,那些不实之词可以休矣,因为至今你还守身如玉。她当时就流泪了,说她视贞洁如明月,可惜明月遭众污,既然已经没有人相信她守身如月,还不如把这明月馈赠给赏月之人。

所谓守宫痣是骗人的把戏,没有科学依据。凌四平将信将疑。

我也不信,那盒守宫砂是一个搞金石的老先生赠我的印泥,我想通过这个古方让曼莉卸下包袱,当我俩有了一夜缱绻后我用生命证明,那晚的确是曼莉的初夜。

凌四平身体前倾,右手托着下颌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这是属于你们俩的秘密。

我想告诉你,我尽管长着一张国字脸,但我也有血有肉,不是个保守的人,我甚至婚后出过轨,你们应该改变对我的看法,我艾成子也有过青春,也活过激情四溢的日子!我的五官一直长在脸上,是立体的存在!艾成子声音变得大起来,话语中带着亢奋。

我理解,你不是个封建卫道士。凌四平停顿了一下接着问:那么,后来你们还有联系吗?她现在怎么样?

分手了,就不要藕断丝连,我们一别两宽,各自开始新的生活。

她对你不会没有交代吧?凌四平想,感情如此之深,不可能一句交代的话不说就分手,这不符合常理。

她说了,说如果我心中有她,就把以她为模特的粉画作为收官之作,专攻朱砂画,她希望我成为朱砂画一代宗师。艾成子的眼圈再次泛红,喃喃地说,可惜我辜负了她,我的朱砂画备受冷落。

凌四平被感动了,把瓶中余酒倒出两个满杯,举杯对艾成子说:我好羡慕你,艾兄!

12

瑞克走后的辰溪斋像古刹一样寂寥。

午前的阳光正足,窗外几只灰喜鹊在法桐树上叽叽喳喳叫着。早晨艾成子洗漱时,发现洗脸池里有一只蟋蟀,因为池壁光滑,蟋蟀爬不上来,在洗脸池里转圈蹦跳。艾成子盯着洗脸池看了好一会,他想,如果再有一只蟋蟀就好了,他可以在盥洗室里观看一张蟋蟀角斗。最后,他把那只已经跳不动的蟋蟀捧出洗脸池,将它放生在画室里,他经常夜里听到画室里有蟋蟀叫,应该来自这个黑得发蓝的雄性蟋蟀。

上午,他想作画,却发现朱砂没有了,几天前他托燕子去买辰砂,一直没有回音,便拿起电话给燕子发了一条微信:朱砂没了。

他等燕子回信,没想到不大一会儿,楼下有汽车声,他拉开窗帘一看,是燕子。燕子一袭藕色波西米亚长裙,手里拎着一个鼓囊囊的大白布袋子。一上楼就问:闷了吧?

是朱砂没了,他说,当然,画不成画会有些闷。

燕子将白布袋放到画案上,画案上铺着毛毡,没有宣纸,燕子转身道:瑞克在家的时候看着不顺眼,心里烦;瑞克一走又觉得家里空,心里想,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我怎会想他。艾成子嘟囔了一句,声音却很小,像个出嘴即破的烟圈儿。

不要言不由衷,燕子说,我买了些卤菜,陪你喝点酒解解闷儿。

燕子把盛着卤鹅掌、鹅翼和鹅头的餐盒打开,才发现忘了买酒,想下楼去买,被艾成子拦着了。艾成子起身走到储藏室前,快速按下密码打开门,片刻,拎出一瓶红酒,微微笑了笑:08年木桐正牌。

您还藏酒?燕子如同发现了新大陆。

我只藏木桐酒庄的葡萄酒,主要是为了酒标,这些酒标都是大艺术家设计的。艾成子将红酒递给燕子。

燕子接过酒瓶,上面的酒标果然很有艺术美感,酒标如同一轮挂满葡萄的明月,从中间一分为二,亮出一只肥硕的绵羊。燕子感到奇怪,问:这种现代派的画面设计,按理说不是您的菜。

艾成子拿过酒瓶一边起酒一边说:你们怎么都这样看我,我不是一个守旧的人,我年轻时也开放过。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说多了,马上改口道:是解放不是开放,用词不当。

燕子没有在意,像艾成子这样的画家有资格炫耀一下过去,毕竟是自创一派的朱砂画大师。她记得母亲说过,宗师不能以收入来衡量,为此母亲还举了阿炳的例子,无锡的阿炳是公认的二胡演奏大师,可是离世前连买药的钱都成问题。艾成子斟上酒,凝视着杯中的酒,目光虔诚而柔和,一副思考重大问题的样子。艾成子的神态引起了燕子的注意,一杯红酒有什么观察的?虽然是名庄,不过也是一杯酒而已。燕子心里好笑,却感觉亲切,艾成子面庞有点希腊人的轮廓,尽管年近六旬,面部有了皱纹,但这些皱纹在別人脸上是沧桑,在艾成子脸上却是艺术,就像雕刻家刻刀精心雕刻出的一样,每一道皱纹都呈现出娴熟的铁线刀技。

艾成子发现了燕子在审视他,好奇地问:为什么这样看我?

燕子莞尔一笑:我发现人在思考的时候最可爱。

有什么可爱的,他轻轻摇了摇头,连亲生儿子都讨厌我,可爱在哪里?

燕子说:我是来陪你解闷儿的,我们说点开心话,来,我敬您一杯!

两人边喝边聊,聊到朱砂画的历史,聊到书画市场的无序,也聊到燕子为什么对婚姻不急不躁。在这些话题上,两人你唱我和,没有什么分歧。不过半个钟头,两人竟然喝光了一瓶木桐。燕子忽然道:坏了,我不能开车了。

那就酒醒后再走嘛。艾成子脸色潮红,目光明亮,木桐不愧是名庄佳酿,能怡情提神。

楼上有一间卧室,本来是给瑞克准备的新房,但瑞克不愿意住,你可以在那里休息,艾成子说,被褥都是新的。

我可不想住别人的新房,燕子开玩笑说,对于一个待字闺中的女性来说,新房是个值得期待的梦,须好好呵护才是。

艾成子点点头,这话他爱听。

燕子的目光在红酒的驱动下沿着画室白墙缓缓地游弋,最后定格在储藏室那扇防盗门上。

那间密室里都藏着什么秘密呢?燕子问。

他愣了一下,道:那里面确实有秘密,我不希望别人知晓,秘密公开示人或许会带来伤害。

为什么这么说?有些秘密可以和亲近的人共享。燕子的目光一直在储藏室防盗门上。

对此,我是有教训的。他说,你知道我前妻为什么要去国外吗?那时瑞克还小,需要母亲照顾,但她还是选择了离开,就因为她无意间走进了这间储藏室。当时储藏室的钥匙我放在抽屉里,她要找一样东西,无意间打开了储藏室的门,结果导致她离开了我。后来,我就换了一个密码锁。

燕子双手拄着下颌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里面有一幅粉画,那是我给一位姑娘画的人体画,是那幅获奖人体画的复制品,我前妻看到了这幅画后很平静地跟我说,我们分手吧。我问为什么,她说从画中姑娘的眼神里看出了画中人和作者存在暧昧关系。对此我无话可说,只能接受她的选择。当然,我们很体面地分手,她去了温哥华,后来嫁给了一个爱尔兰人,而我则选择了带着瑞克独自生活。

燕子更加疑惑不解:仅仅从画中人物的眼神就能得出这样的结论,让人怎么相信呢。

女人的感觉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我承认她感觉是对的,我无法辩解,因为我和这个姑娘的确有过肌肤之亲,直到现在我每次进入储藏室,都会感觉她就站在我面前,我会情不自禁地屏紧呼吸,感到心跳加速,血压上升。

您现在还爱着她?燕子被他的述说感染了,这是一个带有凄婉色彩的故事。

是忘不了,他说,储藏室密码锁的密码就是她的生日。当然,她现在何处我也不知道,相信她一定有了自己美满的生活,我无论如何不会去打扰她,我专攻朱砂画,就是对她最好的交代。

燕子的眼里盈上了泪水,艾成子真是太苦了,内心充满了煎熬。她说:我可不可以欣赏一下这幅画,想见识一下它怎么会有如此神奇的力量,一道目光就能解构一个家庭。

这个嘛,还是别看了。他说,如果说瑞克是我的一根软肋,这幅画就是我的一块心病,心病,只能等待自愈。

我是您的经纪人,燕子很执拗。

那也不行,原则不能破,再说,我已经失去了妻子,不能再失去你这个经纪人。艾成子的态度就像一块铁板。

这时,燕子手机响了,燕子拿起电话一看,自言自语说:境外打来的。

接通电话刚说了几句,燕子腾地站起来,大声让对方再说一遍,她拿电话的手开始抖动,手腕上一串战国红手链发出簌簌声响。艾成子看到燕子紧张的样子知道有大事发生,屏紧呼吸看着燕子,电话里在讲什么他听不清,但燕子的神态像一根橡皮筋把他的心系紧了。

电话打完。燕子一扬手将电话扔到画案上,脸红得像秋天的柿子,快步转到艾成子一侧,张开双臂冷不防一把抱住了他,将头扎进艾成子怀里。燕子的举动把艾成子吓傻了,一时两手不知放到何处,他感受到了燕子在轻轻抽泣。

出什么大事了?别怕,有我呢。他忽然间生出一种男人的责任感,女人的软弱是激发男人刚强的良药,没有哪一个真正的男人会对女人的哭泣无动于衷。

燕子松开手昂起头:我是为您高兴呀,您要火了,不,已经火了。

艾成子疑惑地问:我火了?

是呵。您还记得送我的《千山红遍》吗?我让瑞克带到巴黎参加拍卖,你想不到,这幅画拍出了本场拍卖最高价!

真的?艾成子不敢相信,不是愚人节的玩笑?

千真万确,刚才电话是瑞克打来的,卡姆贝带的那幅《钟馗捉妖图》也拍出去了,没想到瑞克那幅得意之作《我的父辈》却流拍了,瑞克心情很矛盾,电话里说,他需要重新认识您,重新认识朱砂画。

我想知道买家是谁?艾成子对于天价成交太感意外,怀疑这是微信时代流行的假消息。

国际上许多大宗买家身份都是保密的,这是隐私,不会高调宣示,对此您要理解,不管是谁买了去,都说明这幅画的价值,因为这样一个价格不会是起拍价,肯定是现场参与拍卖者举牌抬高的。

好一个神秘的买家!艾成子在回想那幅《千山红遍》,这张画原本要送给凌四平,凌四平是朱砂画忠实的拥趸,知音不能辜负,因此在创作这幅画时他暗藏玄机,将一座山峰画成了一个女性侧身剪影,这个剪影正是他记忆深处的曼莉,不过,他相信没人能发现这个伏笔。

拍卖这一行,成交才是硬道理。燕子说。

艾成子点点头,心里像闯进一只蜜獾,怂恿着他起身打转转儿。燕子问:您找什么?

酒,艾成子说,我们总该庆祝一下吧。

燕子笑着说,酒应该在您的储藏室里吧。艾成子拍了一下脑门儿,快步走向储藏室的防盗门。他没想到,燕子竟然跟了过来。他回過头,发现燕子恳切的目光正望着自己,他知道燕子想进去看看,他有些犹豫,燕子的目光有一种似曾相识的融化感,让他不得不缴械投降,他狠狠心说: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索性破一回例吧。

燕子笑了,笑成一朵葵花。

门打开了,一股檀香飘出来,像幽暗中藏着美人。艾成子打开日光灯,侧一下身子道:请参观吧。

储藏室铺着浅色真丝地毯,踩上去十分柔软,室内无窗,三面墙壁用酸枝木打成精美的储物架,架子上摆放着一轴轴装裱好的画作,不用问,都是艾成子心爱的朱砂画。唯一一面没有打储物架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镶在玻璃框里的人体粉画,画的下面摆放着酸枝木半月台,上面是个波斯风格的黄铜花瓶,花瓶插着一大束干花,清一色脱水的红玫瑰。燕子在环视了室内的摆设之后,站在半月台前欣赏那张人体粉画,藕色的衣裙碰落了几片干玫瑰花瓣。忽然,她啊了一声:天哪!猛地捂住了嘴,肩膀像触电一般抖动不止。

怎么了?艾成子吓了一跳,急切地问。

燕子捂着嘴跑出储藏室,接着又推门跑出画室,噔噔噔一直跑到楼下室外一株粗壮的法桐前,扶着树干抽泣不止。

艾成子匆匆跟出来,站在燕子身后问她到底怎么了。燕子转过身,眼中汩汩流着泪水,哽咽着说: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您就是我的父亲!

艾成子呆住了,好一会儿才问:你妈妈叫曼莉?

妈妈叫左黎,曼莉是学生时代用过的化名。

13

半个月后,瑞克和卡姆贝回来了。

瑞克想给父亲一个惊喜,事先并没有打电话。在巴黎,瑞克给父亲买了一件米色风衣,对父亲衣服尺码他心里有数。

风尘仆仆的瑞克和卡姆贝回到家中,父亲不在,打开辰溪斋房门,画案上有张用小楷写的信札:

瑞克、卡姆贝:

祝贺爸爸吧,爸爸去国外旅行,和你们一样,爸爸这一趟也是度蜜月。

爸爸即日

瑞克拿着信一句话说不出来。

卡姆贝的目光却停留在画案前那盆一品红上,一品红的叶子几乎全部红透,看出来是有人精心侍弄。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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