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加诺的伊斯兰社会主义思想和实践

2020-09-10 04:20赵雪峰
东南亚纵横 2020年5期
关键词:印度尼西亚

赵雪峰

摘要:伊斯兰社会主义是20世纪中期的一种重要社会思潮,在当时主要活跃于阿拉伯国家和巴基斯坦。本文认为,世界上拥有最多穆斯林人口的伊斯兰国家——印度尼西亚虽然远离阿拉伯地区和巴基斯坦,但也曾于这一时期存在着伊斯兰社会主义,印度尼西亚国父苏加诺就是这一思潮的代表人物。本文将对苏加诺的伊斯兰社会主义进行思想上的分析和实践上的述评,进而论证苏加诺的相关理论和实践确实是伊斯兰社会主义思潮的一部分;并论析苏加诺的伊斯兰社会主义思想和实践所独有的特点。本文旨在通过论述苏加诺的伊斯兰社会主义思想和实践来丰富和拓展“伊斯兰社会主义”这一概念。

关键词:伊斯兰社会主义;苏加诺;印度尼西亚

[中图分类号] D734.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3-2479(2019)05-021-09

一、引言

(一)“伊斯兰社会主义”概念的界定

伊斯兰社会主义是20世纪中期伊斯兰世界①中的一股重要思潮。当时,这一思潮伴随着伊斯兰世界民族国家的兴起、在阿拉伯地区和巴基斯坦②等地得到进一步发展,并被很多伊斯兰国家付诸实践。但是,到了世纪之交,由于伊斯兰复兴运动的兴起和西方对伊斯兰世界的干涉,伊斯兰社会主义在理论和实践上都遭到了毁灭性打击,目前已基本销声匿迹。

然而,虽然中外学界对伊斯兰社会主义的研究成果颇丰,但严格来讲,“伊斯兰社会主义”这一概念始终没有一个权威而明确的定义①。伊斯兰社会主义最早的倡导者是19世纪伊斯兰世界著名的宗教思想家和政治活动家哲马鲁丁·阿富汗尼(Jamal Din Afghani)。此后,又有一些宗教思想家和政治家提出过伊斯兰社会主义的思想和主张。其中,影响较大的有印巴分治前南亚次大陆的阿拉玛·穆罕默德·伊克巴尔(Allama Muhammad Iqbal),叙利亚的穆斯塔法·西巴仪(Mustafaal-Sibai), 巴基斯坦的欧拜杜拉·辛迪(Ubayd Allah Sindhi)、 哈菲兹·拉赫曼·西哈瓦维(Hifzal-Rahman Sihwarwi)和哈里发·阿布德·哈吉姆(KhalifaAbdal-Hakim),利比亚的前领导人卡扎菲,阿尔及利亚早期领导人本·贝拉和布迈丁,突尼斯首任总统布尔吉巴等。由于这些思想家和政治家所在国家及周边区域的实际情况迥异,思想理论的侧重点也各不相同,因而,他们的伊斯兰社会主义思想和主张各具特色,难以统一。

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们无法对“伊斯兰社会主义”这一概念进行有效界定。著名中东问题学者哈米德·埃纳耶特(Hamid Enayat)认为,“伊斯兰社会主义”是将伊斯兰神学和道德信仰与社会主义基本目标进行融合统一的一种尝试②。中国学者吴云贵认为,“伊斯兰社会主义”在一般意义上而言就是一种把伊斯兰教教义与社会主义理想联系起来的思潮③。

此外,通过对上述思想家和政治家的“伊斯兰社会主义”理论进行了解,不难发现,他们的思想主张具有4个共同特征: 1.伊斯兰社会主义是伊斯兰国家民族主义的衍生品并为之服务,因而具有世俗倾向; 2.伊斯兰社会主义必须是信仰伊斯兰教的社会主义;3.伊斯兰社会主义主张社会的正义和平等,走不同于資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中间道路; 4.伊斯兰社会主义既声称自己是社会主义、主张由国家力量主导经济发展,又不触动生产资料私有制。

如此,虽然我们无法对“伊斯兰社会主义”给出一个明确定义,但仍能对其进行有效的界定和认知。

(二)选题的意义和难点

印度尼西亚④在20世纪前中期也拥有过伊斯兰社会主义, 但却极少有人对其进行研究。目前, 只有中国人民大学姜余祥的硕士学位论文《苏加诺的纳沙贡思想及其社会实践》 和印度尼西亚学者Lin Hongxuan的文章“Sickle as Crescent: Islam and Communism in the Netherlands East Indies,1915—1927”对其进行了相关论述, 但也不是专题研究。其他的一些著作或论文对其最多也就是略有提及。本文认为,印度尼西亚的伊斯兰社会主义之所以具有研究价值,除了因为印度尼西亚是世界上穆斯林人口最多的伊斯兰国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虽然伊斯兰社会主义在官方理论层面最早形成于纳赛尔时期的埃及⑤ 且在阿拉伯地区和巴基斯坦的影响更大,但最早将其付诸实践的却是印度尼西亚的前身荷属东印度⑥。事实上, 印度尼西亚的伊斯兰社会主义曾在20世纪前中期发挥过重要作用, 产生过重大影响。从1914年东印度社会民主联盟(Indies Social Democratic Association)在泗水成立,到1965年“九·三○事件”后印度尼西亚共产党(ParTaiKomurniis Indonesia)活动结束的半个世纪中,伊斯兰社会主义在印度尼西亚一直非常活跃。在这期间,先后有陈·马拉卡(Tan Malaka)、哈吉·米斯巴赫(Haji Misbach)和佐克罗阿米诺托(Tjokroaminoto)等民族主义者在争取民族独立的过程中对伊斯兰教与社会主义进行过调和。

本文决定将研究对象放在印度尼西亚国父、首任总统苏加诺(Bung Sukarno)身上是因为苏加诺不仅深受以上几人的影响,对伊斯兰教与社会主义两种思想再次进行了调和,而且其作为开国总统,还把伊斯兰社会主义在印度尼西亚付诸实践,并曾直接宣称要在这个世界上穆斯林人口最多的伊斯兰国家建设“印尼式的社会主义”⑦。

不过,本文面临一大难题:苏加诺的思想和实践能否被称为“伊斯兰社会主义”?

苏加诺曾宣称,自己不仅是总统,还是一个能进行理论创新的思想家①。的确,苏加诺先后提出过纳沙贡思想(Nasakom)、“建国五基”原则(Pantjasila)、马尔哈恩主义(Marhaenism)、 “有领导的民主”(Guided Democracy)等重要思想和主张,但是,从现有资料来看, 他几乎没有提及“伊斯兰社会主义” 这一专有名词。虽然学界对印度尼西亚的伊斯兰社会主义没有进行专门探讨, 但对苏加诺时期印度尼西亚的伊斯兰教和社会主义分别进行的研究则汗牛充栋。

本文认为,虽然苏加诺未直接提到过“伊斯兰社会主义”这一概念,但是,他的相关思想和实践既符合人们对“伊斯兰社会主义”的一般理解,又具备“伊斯兰社会主义”的4个特征,因此,完全可以被称为“伊斯兰社会主义”。下文的论述将充分支撑这一判断。于是,本文明确地使用了“苏加诺的伊斯兰社会主义”这一提法,并认为伊斯兰社会主义实际上在苏加诺的政治思想中占据着重要地位。

二、苏加诺的伊斯兰社会主义思想分析

(一)苏加诺的伊斯兰教观

1. 信仰的虔诚

苏加诺是一个虔诚的穆斯林。在他的演讲和著作中,最常出现的就是“真主保佑”“在真主的保佑下”等话语。他曾公开说过:“如果剖开我的胸膛,观察我的心,各位将看到我的心无非是伊斯兰教的心。”②

在苏加诺被荷兰殖民者流放到苏门答腊的明古鲁(Bengkulu)期间,当时在荷属东印度有着重大影响的伊斯兰教组织穆罕默迪亚(Muhammadiyah)在当地的分支机构还聘请他担任了一所伊斯兰宗教学校的教师。多年后,苏加诺仍以此为荣③。

印度尼西亚独立后,苏加诺多次参加一些伊斯兰教政党的活动,并经常和普通的穆斯林一起礼拜,还致力于兴建清真寺④。苏加诺平时经常带着一顶爪哇穆斯林所戴的黑绒帽,并将这种帽子提倡为具有印度尼西亚民族特色制服的一部分⑤。1955年,苏加诺亲赴麦加朝觐,并被当时的沙特阿拉伯国王赠予一辆顶级克莱斯勒轿车。苏加诺还表示,希望自己死后能用伊斯兰教的葬礼仪式进行安葬⑥。

如上所论,“伊斯兰社会主义”的第2个特征要求其必须具有伊斯兰教的外在特征,因此,苏加诺对伊斯兰教的虔诚信仰正是其伊斯兰社会主义思想和实践的基础和前提。

2. 对伊斯兰教进行现代意义上的诠释

苏加诺的信仰虔诚,同时,其对伊斯兰教的观点和看法也充满了现代气息,完全不同于那些传统守旧的伊斯兰教观念。他的伊斯兰教观受到了哲马鲁丁·阿富汗尼、穆罕默德·阿布杜(Muhammad Abduh)等伊斯兰现代主义者的巨大影响,并与埃及和土耳其等国的民族主义者和现代改革者的伊斯兰教观相似⑦。苏加诺认为,伊斯兰教是开放、包容与务实的。换个角度看,对伊斯兰教进行现代意义上的解读也相当符合苏加诺作为一位伊斯兰国家民族主义领袖的定位。

苏加诺提倡伊斯兰教的现代化。他认为,穆斯林应充分学习和掌握现代科学技术;伊斯兰教要允许穆斯林过相对世俗的生活,包容其他宗教和思想,不断调整以使自身与时代发展相适应。他嘲笑穆斯林有对很多东西都贴上“异教徒”标签的倾向,并曾说过:“为什么伊斯兰教总是留恋它过去的,很久以前的伟大,而不在当前发挥它的作用?”他还坚称:“伊斯兰是前进的。”⑧ 他在流放明古鲁担任穆罕默迪亚宗教学校教师期间,就面向伊斯兰教界人士大力宣讲他的伊斯兰现代化观点⑨并在穆罕默迪亚所办杂志专门为自己所设的“伊斯兰教的旗帜”专栏撰写了大量倡导伊斯兰教现代化的文章⑩。明古鲁地区的伊斯兰教在这时早已有了非常深厚的传统主义倾向。苏加诺在1953年8月的一次演讲中提到,印度尼西亚政府一直在对伊斯兰宗教学校的课程进行改进,并使得这些学校的学生除了能学到宗教课程,还能学到一般的文化知识①。此外,在苏加诺主持编纂的20世纪60年代印度尼西亚全国全面建设蓝图大纲中写道:“规定宗教教育作为从小学到国立大学里的一门课目,但若学生家长或成年学生表示不愿接受的话,则有关学生有权不参加学习该课程。”②

作为一名虔诚的穆斯林和一位穆斯林占总人口近九成的伊斯兰国家的元首,苏加诺却一直在强调印度尼西亚多元文化的共存和伊斯兰教对非伊斯兰思想的宽容。他说:“穆罕默德先知已经提供了关于容忍异教和关于尊重其他宗教的充分证据。”③ 并且,他还为印度尼西亚宗教文化的多元感到自豪:“世界上没有任何民族像印尼民族这样,在其宗教生活中如此容忍宽大。”④ 苏加诺强调伊斯兰教的宽容,不仅是为了使伊斯兰教与其他宗教和思想和平共处,同时, 也构建了这样一个前提: 伊斯兰教完全能与某些非伊斯兰教的思想相协调——比如社会主义。

苏加诺對伊斯兰教的现代化诠释与其他伊斯兰国家民族主义者的观点相近,并且都体现出一定的世俗化倾向。这也为苏加诺的相关思想符合前文提及的“伊斯兰社会主义”的第1个特征奠定了基础。

(二)苏加诺与社会主义理论的共鸣

苏加诺认为,《共产党宣言》含有永恒的真理⑤。

在争取民族独立的斗争中,马克思主义的相关概念和范畴已经成为苏加诺在观察和分析问题时自觉运用的工具。比如,他在分析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对殖民地——荷兰殖民者对印度尼西亚的剥削和压迫方面就运用了马克思主义理论⑥。可以说,马克思主义为苏加诺领导的民族独立斗争提供了重要的思想武器和精神助力。

印度尼西亚独立后,苏加诺又多次表达他对资本主义的反感。在国内,苏加诺批判西式议会民主制;提出了马尔哈恩主义,集中体现了他对资本主义的反对和对公平正义的追求。执政后期又极力亲近和扶持印度尼西亚共产党;在国际上,苏加诺明显倾向于支持社会主义阵营、坚持反帝反殖,甚至还在1965年提出了要构建所谓的“雅加达—金边—北京—平壤”轴心。

但是,由于阶级和历史的局限性,苏加诺不可能接受科学社会主义⑦。他虽然与美国和西方交恶,却坚决否认自己统治下的印度尼西亚属于社会主义阵营。苏加诺曾明确指出,在杰斐逊的《独立宣言》和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所各自代表的两大阵营之外,还存在着第三种势力,那就是以“印度尼西亚式社会主义”为代表的新兴的东方民族主义势力⑧。

反对资本主义的剥削制度,主张社会正义、社会平等,走不同于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中间道路,这正契合前文所述“伊斯兰社会主义”的第3个特征。

(三)苏加诺对伊斯兰教与社会主义在理论上的调和

苏加诺对伊斯兰教与社会主义两种思想的调和是其伊斯兰社会主义思想的核心,主要体现在其所提出的纳沙贡思想中。纳沙贡思想的最早来源是苏加诺于1926年在《青年印度尼西亚》(印度尼西亚语为Suluh Indonesia Muda)杂志上发表的著名文章《民族主义、伊斯兰教、马克思主义》(“Nationalism, Islam and Marxism”)。印度尼西亚独立后,他作为总统又发展了这一思想。

在《民族主义、伊斯兰教、马克思主义》一文中,苏加诺调和伊斯兰教与社会主义,力图使二者结合,共同为印度尼西亚的民族解放事业服务。对伊斯兰教而言,荷兰殖民者及其大力扶持的基督教势力被视为异教徒,而当时的荷属东印度穆斯林普遍认为驱逐异教徒是自己的义务;对社会主义而言,荷兰的帝国主义、殖民主义行径及其在印度尼西亚所发展的各种资本主义制度都是批判和反对的对象。于是,二者拥有了调和与合作的深厚基础。

实际上,苏加诺在文章中把伊斯兰教和社会主义放在了对等的位置上,尽力挖掘二者核心内容上的相通之处,并以此证明二者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完全能够实现相互包容与结合⑨。

苏加诺认为,马克思主义能够帮助穆斯林认清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和资本主义的丑恶嘴脸。在当时的荷属东印度,伊斯兰教是底层穷苦人民的宗教,而社会主义正是为无产阶级即底层人民服务的①,因此,双方是同路人而不是敌人,应该相互合作,共同反对荷兰殖民者。他还认为,社会主义强调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强调社会的公平正义和团结友爱,这与伊斯兰教要求穆斯林之间一律平等和“穆斯林皆兄弟”的内在精神是高度一致的。尤其是, 伊斯兰教所征收的天课(Zakah)——又称 “济贫税” ——更是伊斯兰教要求人人平等、实现社会公平正义的重要象征。在谈到这一问题时,苏加诺直接引用了佐克罗阿米诺托的话:“伊斯兰在本质上就是社会主义的”②。苏加诺引用了《古兰经》中有关禁止利息的经文,又分析了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学说,得出结论:高额的利息和剩余价值在本质上没有区别③。如此,又印证了伊斯兰教和社会主义在反对资本主義这一问题上的一致性。

在文章的最后,苏加诺对东印度群岛伊斯兰教与欧洲基督教④的本质差异进行了论证。他指出,欧洲基督教是上层权贵阶级维护自身利益、保护资本主义和推行反动政策的工具,确实应该遭到批判;东印度群岛的伊斯兰教则完全不同,因为它是底层人民的宗教,“一定会产生进步的态度,一定会引起在某些方面与马克思主义的斗争目标相一致的某种斗争”⑤。对于那些不肯与伊斯兰教进行合作的马克思主义者,苏加诺指责他们违反了马克思主义要求必须尊重一定时期内具体历史条件的原则⑥。实际上,苏加诺是在要求社会主义决不能削弱伊斯兰教。苏加诺执政后的言论比这篇文章更能反映出他的这一坚决态度。执政后期的苏加诺要在印度尼西亚建设社会主义,但其再次强调社会主义必须也应该接纳伊斯兰教,并指出即使对热爱祖国的印度尼西亚共产党,他也决不允许其“从我亲爱的国土上赶走真主”⑦。

在文章中,苏加诺还对当时冥顽不灵、固守教条的穆斯林进行了严厉批判。他指责那些对社会主义者持敌视态度的保守穆斯林不懂真正的伊斯兰教,并引用《古兰经》中真主将给予那些为了私利囤积金银财物的人以严厉惩罚的内容来告诫他们社会主义理论与伊斯兰教义的共通之处⑧。

由此可见,苏加诺向荷属东印度的所有穆斯林和所有社会主义者宣布,伊斯兰教与社会主义两种思想在本质上是共通的,二者应该实现联合以对付共同的敌人——荷兰殖民者。至于看似不可调和的“信仰唯一真主”和无神论之间的矛盾,则只是表面问题。

对伊斯兰教与社会主义两种思想进行调和符合前文得出的关于“伊斯兰社会主义”概念的一般界定;主张伊斯兰教与社会主义调和是为印度尼西亚民族主义服务,以及认为社会主义决不能削弱伊斯兰教,则与前文所述“伊斯兰社会主义”的第1个和第2个特征高度契合。这些都能说明苏加诺的相关思想属于伊斯兰社会主义。

三、苏加诺的伊斯兰社会主义实践述评

(一)对伊斯兰联盟(Sarekat Islam)团结统一的维护和印度尼西亚民族党(Indonesian Nationalist Party)的成立

伊斯兰联盟成立于1912年,在20世纪20年代以前曾是荷属东印度最具影响力的民族主义组织和民族统一战线组织,很好地整合了伊斯兰教与共产主义。但20世纪20年代之后,联盟内部的宗教主义者与共产主义者之间产生了尖锐的冲突,右翼宗教势力最终在1921年10月将共产主义者开除出联盟。1923年,伊斯兰联盟完全破裂,宗教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各有各的群众组织和工会组织。伊斯兰联盟的破裂对于印度尼西亚民族主义运动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面对这一令人痛心的结果,当时在政治上初露锋芒的苏加诺并没有放弃,而是试图恢复伊斯兰联盟的统一。他曾撰文说:“穆斯林不能忽视:马克思主义的敌人资本主义也是伊斯兰教的敌人!”为了进一步调和伊斯兰教与社会主义,他还特别强调,马克思主义对于伊斯兰教来说已经成为了友军和支持力量①。

鉴于伊斯兰教与社会主义之间的分裂给民族解放事业带来的损失,苏加诺决心亲自组建一个能够团结各派民族主义势力——尤其是兼容伊斯兰教与社会主义的民族主义政党。经过努力,他终于在1927年7月创立了印度尼西亚民族党。印度尼西亚民族党的党员绝大多数是穆斯林,但也吸收了许多印度尼西亚共产党的党员②。

对伊斯兰联盟团结统一的维护和对印度尼西亚民族党的创建是苏加诺力图促成伊斯兰教与社会主义之间团结合作的早期实践,也是对其伊斯兰社会主义倾向不自觉的贯彻执行。

(二)成立纳沙贡政府的方案和实践

印度尼西亚独立后,历届政府的持续时间都非常短暂,政治格局呈现出一种非常混乱的碎片化态势。1955年,大选的结果充分体现出印度尼西亚四大政治势力——世俗民族主义、伊斯兰主义、伊斯兰民族主义和社会主义之间的互不相容与势均力敌③。这几股政治势力力量均衡且相互对立的局面让一直致力于实现印度尼西亚团结统一的苏加诺颇为忧虑。

作为总统的苏加诺逐渐认识到,对于印度尼西亚这样一个民族宗教、政治势力甚至地理版图都处于极其分散、凌乱状态的国家,采用西方议会民主制会是个错误。此时,政府的频繁更迭导致政府总理权威下降,形势也非常有利于苏加诺个人政治威望的增强。于是,苏加诺从20世纪50年代前期便开始通过演说、谈话和著述等方式否定西方民主制度。在苏加诺看来,资产阶级民主不是真正的民主④。

在反对西式民主的同时,苏加诺也不遗余力地倡导印度尼西亚国内各种政治势力的团结与互助。为此,苏加诺在1956年10月宣布要在印度尼西亚实行“有领导的民主”。1957年2月,苏加诺在为“有领导的民主”制定了具体的实施方案后不久又提出一个改革政治体制的方案,其中一项重要内容就是成立纳沙贡政府。

按照苏加诺的规划,纳沙贡政府的成员必须涵盖当时印度尼西亚的四大政党——印度尼西亚民族党、马斯友美党(Masyumi)、伊斯兰教士联合会(Nahdlatul Ulama)和印度尼西亚共产党。苏加诺认为,这样的纳沙贡政府“比起应付着一个有影响的反对党的联合政府来说,将能更好地制定出可以被接受的国家政策,并能更好地促进全国的融洽”⑤。对于顽固反对共产党入阁的马斯友美党等党派,苏加诺斥责他们的态度“对于实现民族和平和国家建设显然是无所裨益,它只对帝国主义有利”⑥。此后几年,苏加诺一直为共产党能够顺利入阁而积极奔走。1960年6月,在将策动暴乱被平叛后已声名狼藉的马斯友美党彻底排除在外后,印度尼西亚民族党、伊斯兰教士联合会和印度尼西亚共产党正式达成一致,将纳沙贡政府由设想变成了现实(马斯友美党虽被排除,但当时的伊斯兰教士联合会也被视作一个伊斯兰教政党)。纳沙贡政府一直存在到1965年“九·三○事件”之后。

这样,苏加诺成功实现了伊斯兰宗教势力与马克思主义力量在民族主义原则之下的联合,从而有力地践行了他的伊斯兰社会主义思想。

(三)建设“印度尼西亚式的社会主义”

1945年8月,印度尼西亚刚一宣布独立,就没收了英国、荷兰等国的大量外资企业,在较大程度上实行经济国有化。20世纪50年代,在苏加诺的支持下,社会主义者成了印度尼西亚经济发展的主持者。在当时的印度尼西亚农村,合作社是经济活动的基础。这种农村的合作经济充分体现了苏加诺和社会主义者所一贯倡导的“互助合作”(gotongroyong)精神,具备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鲜明特点。“互助合作”在当时被看作是印度尼西亚发展的基石,其根本目的是通过发展实现印度尼西亚人与西方人之间的平等⑦。但必须指出的是,在大力实施国有化和发展集体经济的同时,印度尼西亚也一直高度重视并积极鼓励私营经济的发展,并强调公有制经济与私营经济之间应相互补充、共同发展。这是因为伊斯兰社会主义认为伊斯兰教肯定、 保护私有制,反对将其废除。当时奉行伊斯兰社会主义的众多阿拉伯国家和巴基斯坦也在实行国有化经济政策的同时宣布国家不会废除私有制,并积极调和国有经济与私有经济之间的关系,使之尽可能和谐。苏加诺时期,印度尼西亚与这些伊斯兰国家的经济政策非常相似,因此,高度契合前文所述“伊斯兰社会主义”的第4个特征。

当苏加诺的政治影响日益增强,他便开始在宏观层面对国家经济建设进行规划指导。1958年8月28日,苏加诺在国家计划委员会全体会议上发表了题为《关于有计划全面建设的书面指示》的训词。在这份训词中,苏加诺高度赞扬中国和南斯拉夫这两个社会主义国家实施计划经济取得的成就,并称印度尼西亚也将通过实施计划经济来实现社会的繁荣与公平。他要求在经济领域中继续践行“互助合作”精神,进一步大力发展合作社经济。他还谴责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带来的社会不公和人情冷漠。此外,他还提出要“设法把公民资本变成国家资本,并作为协助国家建设之资本”的经济国有化设想。最后,他将这种要为之奋斗的社会称为“印度尼西亚式的社会主义社会”①。此后,苏加诺又多次提到要建设“印度尼西亚式的社会主义”以及大力发展与之相适应的国有经济和集体经济。虽然步履维艰,成效也不理想,但这些设想和规划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确实得到了逐步的实施。

1962 年,印度尼西亚共产党在苏加诺的支持下成功让政府通过了在农村实行土地改革的法令,在实现“耕者有其田”的同时限制富农的土地占有量。土地改革的进程虽然艰难,但确实被付诸实施。苏加诺甚至还要求土地改革的第一阶段任务须在1963年年底以前完成②。

苏加诺在这个世界上穆斯林人口最多且穆斯林占全国人口近九成的伊斯兰国家建设社会主义,完全可以被看作是其伊斯兰社会主义思想的实践。如果说“阿拉伯社会主义”是伊斯兰社会主义的一种主流形式,那么,“印度尼西亚式的社会主义”则可以被看作是伊斯兰社会主义的另一种形式。

四、苏加诺伊斯兰社会主义的特点论析

通过对苏加诺伊斯兰社会主义思想和实践的论述,可以看出,苏加诺的相关思想和实践既符合本文引言部分关于“伊斯兰社会主义”概念的一般界定,也完全具备“伊斯兰社会主义”的4个共同特征,因此,本文认为其确实属于伊斯兰社会主义思潮的一部分。

但同时也应看到,在20世纪中期,伊斯兰社会主义在整个伊斯兰世界的表现形式丰富多样,因时、因国而异。作为远离阿拉伯地区的一个由17000多个岛屿所构成的伊斯兰国家,其开国领袖所思考和践行的伊斯兰社会主义也有其自身特点(鉴于前民主也门的情况过于特殊,将其排除在下文所论述的国家之列):

(一)对民族主义的依附性更强

如本文引言部分所论述的,“伊斯兰社会主义”的第1个特征就是它是伊斯兰国家民族主义的衍生品。这原本是伊斯兰社会主义的共性特征,但对于苏加诺的伊斯兰社会主义来说,这一特征更为明显和突出。

除了《民族主义、伊斯兰教、马克思主义》这篇重要文章,苏加诺对伊斯兰教与社会主义这两种思想在理论上的调和非常少,而更多地表现为为了实际的政治和经济目的把二者捏合在一起。无论是联合伊斯兰主义者与马克思主义者共同争取民族独立,还是直接将伊斯兰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糅进一个联合政府, 都是这种捏合的体现。即使在 《民族主义、伊斯兰教、马克思主义》这篇文章中,苏加诺也大加赞赏印度甘地“非暴力不合作运动”中对穆斯林的联合,以及中国的孙中山为了革命而与中国共产党进行的合作③,从而充分显示出其调和伊斯兰教与社会主义的工具性和现实性。这样,苏加诺的伊斯兰社会主义便与主流的伊斯兰社会主义的各种模式形成了鲜明对比,如埃及纳赛尔的伊斯兰社会主义由叙利亚人穆斯塔法·西巴仪提供理论支持;利比亚卡扎菲的伊斯兰社会主义有其自创的“世界第三理论”做支撑;齐亚·哈克上台之前的巴基斯坦伊斯蘭社会主义有欧拜杜拉·辛迪和哈菲兹·拉赫曼·西哈瓦维提供的思想理论。

既然苏加诺的伊斯兰社会主义是把两种思想捏合起来,那就必然需要强力的粘合剂,这种粘合剂就是苏加诺的印度尼西亚民族主义。以《民族主义、伊斯兰教、马克思主义》这篇文章为例,仅从题目上看也能发现,民族主义在这三者中是居于首要地位的。无论是在独立前的抗荷斗争中,还是独立后继续反对外国干涉实现国家的最终统一,苏加诺都需要竭尽全力打造出印度尼西亚全体国民共同的民族意识。对苏加诺来说,伊斯兰社会主义必须紧紧依附于印度尼西亚民族主义。是为了共同的民族主义奋斗目标,苏加诺才将伊斯兰教与社会主义粘合在一起,来为印度尼西亚民族主义服务。印度尼西亚与阿拉伯地区和南亚的伊斯兰国家相比,民族构成更为复杂,地理版图更为分散,其民族主义任务也就更为艰巨。这就使得苏加诺必须集中一切资源和力量为其民族主义目标服务。因而,民族主义在苏加诺的思想体系里是貫穿一切的,只有民族主义才能将民族主义、伊斯兰教和社会主义三大思想汇合成一个主流思想体系①。

苏加诺有句名言:“何谓苏加诺?民主主义者?伊斯兰教徒?马克思主义者?诸位读者,苏加诺是……这一切主义的混合!”② 这句话生动地体现了苏加诺伊斯兰社会主义对伊斯兰与社会主义的捏合,但也鲜明地告诉人们这种强力的粘合剂是“苏加诺这个人”的首要属性——一位民族主义者。

因此,苏加诺的伊斯兰社会主义对本国民族主义的依附程度明显更强。

(二)对 “中间道路” 的心态与主流伊斯兰社会主义不同

本文的引言提到,认为自己既不是在走资本主义道路,也不是在走社会主义道路,这是所有伊斯兰社会主义模式的第3个共同特征。但是,苏加诺伊斯兰社会主义的“中间道路”与阿拉伯国家和南亚地区伊斯兰社会主义的“中间道路”在心态上却有着极大的不同。

阿拉伯地区和巴基斯坦的伊斯兰社会主义对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大阵营皆持否定态度。他们既谴责资本主义的贪婪剥削和社会不公,也出于教条和狭隘拒绝科学社会主义,因而,对二者都加以摒弃,继而在这个基础上走自己的“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之间的中间道路”③。

而苏加诺的伊斯兰社会主义也强调要走既不同于资本主义也不同于社会主义的“第三条道路”,对西方资本主义和科学社会主义也都不认同,甚至还对二者都进行过反对和批判,但总的来说,其对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二者的态度与主流伊斯兰社会主义相比都是较为友好的。苏加诺的伊斯兰社会主义不是对二者加以全盘否定后再“走自己的路”,而是更强调要在吸收二者各自优势和长处的基础上再“走自己的路”。苏加诺承认《共产党宣言》含有永恒的真理,但同时也认为杰斐逊的《独立宣言》含有永恒的真理④。在经济上,苏加诺在大力推进企业国有化和农村集体化的同时也注重发展私营经济并允许外资存在。

从本质上说,阿拉伯国家和巴基斯坦的伊斯兰社会主义也必然是在汲取了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种发展模式有益内容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但是,他们在态度上对两种发展模式都加以否定, 与苏加诺对两者都加以部分肯定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也充分显示了伊斯兰教在伊斯兰世界边缘地区和伊斯兰世界中心地区对穆斯林在影响方式和影响程度上的差异。

(三)与科学社会主义的关系更为密切

所有的伊斯兰社会主义模式都拒绝接受科学社会主义,但是,与阿拉伯国家和巴基斯坦的伊斯兰社会主义相比,苏加诺的伊斯兰社会主义与科学社会主义之间的关系明显更为密切。

必须指出的是,从整个伊斯兰世界来看,伊斯兰社会主义中的“社会主义”并不必然是马克思的科学社会主义,而是广义上的社会主义,包括早已在欧洲流行的各种社会主义思想。阿拉伯国家和巴基斯坦的伊斯兰社会主义虽然在20世纪中叶以后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科学社会主义的影响,但与苏加诺的伊斯兰社会主义相比,这种影响明显要弱得多。

在20世纪中后期,虽然一些主要的伊斯兰国家也存在过奉行马克思科学社会主义的共产党或左翼政党,其中的一些(如伊朗共产党、伊拉克共产党和马来西亚共产党等)也曾有过一些作为并被学界关注,但要论及对本国政局的影响,所有这些党派都难以与印度尼西亚共产党相提并论。1960年,纳沙贡政府的成立使苏加诺完成了一项创举:印度尼西亚成为截至目前世界上唯一一个曾经在中央政府中实现过伊斯兰宗教政党与马克思主义政党共同参与、互相合作的国家。在当时伊斯兰社会主义思潮最盛行的阿拉伯地区和巴基斯坦,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曾由马克思主义政党直接参与中央政府。

由于当时印度尼西亚共产党的巨大影响,苏加诺的伊斯兰社会主义不可避免地在与之不断互动的过程中受到科学社会主义更大的影响,其结果就是执政晚期的苏加诺在国际上对亚洲的社会主义国家表现出越来越明显的亲近。

五、总结

苏加诺的伊斯兰社会主义是20世纪中期伊斯兰世界普遍兴起的伊斯兰社会主义思潮众多模式中的一个,因而,它使“伊斯兰社会主义”这一概念得到丰富和拓展。

由于苏加诺执政后期军方右翼反动势力的强大,以及苏加诺为了维护个人利益又不断玩弄政治权术,最终导致其政治冒险的失败。在这种局面下,苏加诺所倡导的“印度尼西亚式的社会主义”在经济建设上也乏善可陈。此外,印度尼西亚共产党也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犯下一系列错误。因此,苏加诺的伊斯兰社会主义在1965年“九·三○事件”后退出了历史舞台。

应该说,苏加诺的伊斯兰社会主义为印度尼西亚民族主义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对印度尼西亚民族意识的形成、巩固和强化提供了强大助力,继而有利于印度尼西亚的国家整合,因此,在当时有着相当积极和进步的历史意义。同时,苏加诺的伊斯兰社会主义也体现出远离阿拉伯地区的伊斯兰国家在探索自身发展道路时的诸多特点,因此,其经验和教训都值得进一步探讨和研究。

(责任编辑: 马金案)

猜你喜欢
印度尼西亚
未来的家园
印度尼西亚·巴厘岛
Short News新闻播报
印度尼西亚市场动态简讯
“鸡”到印尼
动物与人
印度尼西亚 泥石流
印度尼西亚同越南加强贸易往来
↓未来交通——斯拉米特(印度尼西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