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星光

2020-09-10 07:22游溯之
花火彩版A 2020年8期
关键词:琳达吉他

游溯之

到那时,我也有一个埋藏了好久好久的秘密要告诉你。

1.

“江枫晚,这边!”

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甫一出现在茶餐厅门口,时卿就从隔间探出头小声唤道。

江枫晚闻言看过去,嘴唇抿成一条线,汗湿的碎发下眼神犀利而明亮,还是那副熟悉的盛气凌人的模样。

江枫晚在她对面坐下,抬眼道:“大忙人今天终于有空了?”

她故意听岔,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大美人今天终于有空了。”

江枫晚的嘴角抽了抽,低头从背包里往外拿东西:“上次月考的卷子发下来了,还发了两套模拟题,我都给你……”

时卿突然垂下头,把脸藏在玻璃杯后面:“完了,好像有狗仔。”

江枫晚侧過脸,透过落地窗果然看到两个鬼鬼祟祟的人正在探头探脑,一副要走进来的样子。

时卿正在犹豫如果自己立刻钻到桌子底下会不会太不雅,头上便有什么东西蒙了上来,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

鼻间充盈着洗衣粉的香气和浅淡的汗味,时卿当即意识到江枫晚是把校服蒙在了她头上。

少年清浅的呼吸拂过她的鼻尖的时候,她又意识到,江枫晚居然把他自己也蒙了进来。

时卿有些尴尬:“呃,你……”

江枫晚打断了她:“你知道你月考地理考了多少分吗?”

时卿一下把“为什么这么做”咽进了肚子,试探道:“65分?”

“59分。”她看不到江枫晚的表情,只感受到了他语气里的鄙视,“我第一次见有人写北极洲大陆的。”

“……”时卿一时语塞,便听到路过的狗仔正在交谈。

“我的天,光天化日,怎么有高中生在茶餐厅蒙着头接吻?”

“……时卿好像不在这里啊?”

狗仔的声音越来越远,时卿摸了摸鼻子:“那不如你给我补习一下?”

头顶的校服一下子被掀开,明亮的日光涌入两人之间,对面的江枫晚勾着嘴角,凉凉地笑了一下:“时小姐真是贵人多忘事,不好意思,我学的是理科。”

时卿笑眯眯的,张口就来:“我就觉得你什么都会嘛。”

念在时卿是好不容易才抽出空来见他的分上,江枫晚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你还有什么事?”

“我要去景山封闭拍摄了,最近的试卷还是要你帮我收。”时卿双手合十,眨巴着眼睛,“我订的杂志月中到,你记得帮我去门卫亭拿一下。

“这个月的封面人物是我最爱的四字弟弟,你千万别给我弄丢了。”

江枫晚忍了忍,还是丢给了她一个白眼:“马上午自习了,我先走了。”

午间的日光清澈而明媚,少年顺手梳理了下鬓角的碎发,便碰到了滚烫的耳尖。

2.

江枫晚来景山探班的时候,时卿差点把嘴里叼的冰棒掉在地上。

时值夏日,剧组拍的却是一场冬天的戏,她裹着厚厚的棉袄汗流浃背,只能靠吃冰棒降温。

江枫晚看着她手里蓝白色的包装袋,挑了挑眉:“我记得某人说过五块钱以下的冰糕都是不能吃的。”

“年少轻狂。”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时卿讪讪地笑道。

江枫晚身后的司机把后备厢中的两大袋打包好的椰奶清补凉拿出来分发给众人的时候,果然引发了一阵小小的欢呼。

时卿舀起一勺百合放进嘴里,好奇道:“你怎么会来?”

“伯母让我来看看你。”

昨晚他夜跑的时候“碰巧”遇到时妈妈,状若无意地提起半个月前见到时卿的事,有些夸张地加了一句“她看起来瘦了好多,都变成瓜子脸了”。时妈妈果然露出一脸担忧,他再善解人意地补充:“您工作忙走不开,我恰巧明天要去A市参加物理竞赛,可以顺便去探望下她。”

时妈妈向来喜欢江枫晚,时卿没多想,欢乐地吮着勺中的椰奶,江枫晚支颐看着她,神情竟和研究数学压轴题时如出一辙。

时卿在剧组待了近半个月,拍武侠片运动量大,她确实瘦了些,以前肉鼓鼓的婴儿肥都快消失不见了。

江枫晚把一大袋零食放进她手里,表情有些怜悯:“多吃点吧。”

说罢江枫晚便起身和司机离开了剧组,穿着衬衫的高挑身影和周围的古色古香有些格格不入,在落日余晖中却亮眼到让人挪不开视线。

剧组里同龄的外籍女演员戳了戳时卿:“是你哥哥吗?”

时卿回过神,摇了摇头:“不是,是发小。”

说得再文艺一点,时卿和江枫晚是青梅竹马。

两人初次见面的时候,时卿才上小学四年级,正是娇纵任性的年纪。

江爸爸是白手起家,在城里打拼多年终于发迹,将一家老小都从镇上接来了城里,恰巧住在时卿家的隔壁。

时家父母有意和江爸爸结识,本不想带上自家的熊孩子,可时卿对隔壁那位同龄的男生起了十二分的好奇心,死缠烂打地跟了过来。

两家父母在会客室聊天,江枫晚被赶去了客厅招待时卿。电视里正在放《寻秦记》,时卿却心不在焉,垂涎地望着旁边放着的吉他。

时卿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乖巧又可爱,江枫晚被表象蒙蔽了双眼,主动跟时卿说道:“你要不要吃冰棍?”

时卿的注意力全在吉他上,都没听清,敷衍地“嗯”了一声。

一根白色的棒冰映入时卿的眼帘,江枫晚刚从镇上搬过来,最喜欢的就是一块钱一根的老冰棍,还特地把包装拆了以尽地主之谊。

时卿看着棒冰,忍不住往后靠了靠,正准备摆手拒绝,突然心生一计。她把棒冰接过来,闭着眼勉强舔了几口,就开始捂着肚子在沙发上打滚。

江枫晚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时卿学着电视剧里被赐毒的样子,奄奄一息道:“这、这个冰棍是不是七块钱以下的?”

江枫晚呆呆地答:“对啊。”

时卿头一歪:“五块钱以下的冰糕原料都、都很不卫生,不能吃的。我、我肚子好痛……”

“可我从小吃到现在也没事啊。”想到父母嘱咐他好好接待客人,时卿却变成了这样,江枫晚脸都白了。

“从小吃会、会有免疫力,我和你不一样……”时卿掐了一把大腿,挤出两滴眼泪。

看江枫晚煞白着小脸,时卿知道他已经上了钩,又装作善解人意的样子:“没、没事,我疼一会儿就好了,但你能不能把你的吉他借我玩几天?”

说到垂涎已久的吉他,时卿结巴都忘打了,一口气说得贼快,江枫晚咬了咬牙,愧疚地说:“我把吉他送给你,你别跟你爸妈告状就行。”

最后时卿喜滋滋地抱着吉他回了家,江枫晚强颜欢笑地在门口送行,一口咬定这是他自愿送给时卿的见面礼。

大约三个月后两家人混熟了,江枫晚才敢跟父母聊起这件事,在哄笑中终于明白了“城里人,套路深”的道理,兩人新造的友谊小船就这么翻了。

那还是他剩的最后一支老冰棍呢!

3.

时卿虽然迟钝,但是也察觉得出江枫晚对她突然的疏远。

之前江枫晚刚来城里,她美其名曰带他适应城市生活,实则把他收为了自己的小跟班,让他用自己的零花钱给她买那些所谓稀奇的零食。

冤大头就这么离她远去,时卿有些唏嘘,主动示了几次好,对方都无动于衷,也便作罢。

四五年级时期恰巧是性别意识萌芽的年纪,男生女生越来越玩不到一块,时卿和江枫晚也就这样变成了“住在隔壁的陌生人”。

两人的关系直到初三的时候才有了破冰的迹象。

那年十二月,时卿捡了一只哈士奇,大型犬向来精力无限,不出去发泄一下就会酿成拆家惨祸,时卿只好在寒冬腊月全副武装着出门遛狗。

B市刚下过一场小雪,雪化之后便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哈士奇一出门便开始撒欢,时卿拉不住,被扯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恰巧是一段下坡路,哈士奇在前面自由飞奔着,时卿拖着绳子在后面泪奔着,还是江枫晚的出现结束了她这一场“狗拉雪橇”之旅。

江枫晚先是帮她扯住了狗绳,又伸脚拦在她面前,她的脚碰上他的脚,便以江枫晚为圆心在冰面上转了几个圈,终于晕头转向地停了下来。

他伸手拉她起来,时卿揉着尾椎骨抱怨:“你刚才怎么不用手拦我?”

“手冷。”江枫晚呼吸有些急促,大概之前是在晨跑。

固然他早应看穿了儿时的骗局,但是记仇这么久也太小气了吧。时卿一边腹诽,一边抬头看向江枫晚。

她没江枫晚学习好,初中去了一所寄宿制学校,两人见面的机会很少,远远打个照面,都装作互不相识。

时隔近五年,她终于有机会仔细打量自己父母口中这位“别人家的孩子”。

这么多年的城市生活把当初那个老实呆萌的小镇少年改造得很成功。B市玩的地方不多,她偶尔能在赛马场和保龄球场见到他,他身上桀骜锐利的少年气愈来愈张扬,慢慢也有了让人移不开眼的魅力。

还是以前可爱些,现在这位又爱玩、学习又好的大少爷总是能让她觉得心理不平衡。

时卿把狗绳夺回来,皮笑肉不笑:“可别把娇贵的您冻坏了,快回家写作业吧。”

江少爷早不惯着时卿这脾气,冷哼一声便转头离开。

但时卿没想到,仅仅时隔两天,她就不得不哭着向江枫晚求助。

时卿抱着哈士奇坐在江家围墙外,眼泪把狗脖子上的毛都打湿了,江枫晚是从花圃翻出来的,沾了一裤脚的泥,皱着眉看她:“你说让我帮你养这条狗?”

时卿抽噎着:“我妈对狗毛过敏,跟我说要不把狗扔了,要不把我和狗一起扔了。我朋友和我一样都是寄宿,我想了想只能拜托你了。”

江枫晚双臂环抱,居高临下:“时小姐,你这可不是有求于人的口气。”

时卿眼睛红通通地看着他,唇动了动,嚅嗫道:“对不起……但你不帮我的话,就没人能帮我了。”

其实时卿清楚两人关系远远没有好到江枫晚能心甘情愿地为她揽下这个大麻烦,但走投无路的她却一下就想起了江枫晚,甚至硬着头皮来他家楼下用石子扔他的玻璃。

江枫晚不说话,她的眼泪流得更加汹涌,在寒风中冻得脸生疼,他扔给她一团揉皱了的纸巾,夺过了狗绳:“我想了想,我正好缺一条可以防止别人大晚上砸我窗户的狗。”

4.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借着看狗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逐渐熟稔起来。

时卿有意把那时坑蒙拐骗而来的吉他还给江枫晚,江枫晚很不屑:“都什么时候了,我还玩吉他?”

后来江枫晚收到了时卿送的一把尤克里里,还附言说,最近这个乐器最流行。

江枫晚突然意识到,时卿虽然有时候爱耍小聪明,事实上却脑袋缺根筋,用当时的流行词形容,就是“单蠢”。

时卿却硬要美化为“大智若愚”,还装模作样地吟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你的名字一定是出自这里吧?

“这里面有‘晚’吗?”江枫晚挖苦道。

过了一段时间,时卿又来他面前摇头晃脑:“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江枫晚的眉毛拧在了一起:“你《出师表》背好了吗?成天背这些小学的诗!”把时卿吓得当场噤声。

发现女儿在寄宿学校愈加放飞自我、脑子里只剩小学知识的时家父母想让时卿去一中上高中,但是时卿的成绩实在有些不够看,便提着大包小包上门请求江枫晚给她补课。

时卿真的很好奇父母是如何声泪俱下地请求,才能让江枫晚点头同意,毕竟江枫晚每次给她补习的时候,表情都像地铁看手机的那个老头。

春末荼蘼开得绚烂,江枫晚的书桌靠着窗,能闻到浅淡的花香。时卿被暖洋洋的日光照得昏昏欲睡,江枫晚在旁边的沙发上看杂志,看她小鸡啄米一般点头,直接把靠枕丢了过来。

时卿被砸到头,一下就清醒了,江枫晚的声音冷冰冰的:“时小姐,我把书桌让给你可不是让你用来睡觉的。”

江枫晚每次不高兴的时候都会叫她“时小姐”,阴阳怪气之余总让时卿觉得有些好笑,可看到桌上的试卷,她又笑不出来了。

静了一会儿,江枫晚突然开口:“你是不是不想来一中上学?”

时卿一惊,连忙否认:“没有,没有。”

江枫晚没再继续追问,而是坐到了她旁边:“那你是哪里不会?”

时卿用手掌在卷子上画了一个圆。

江枫晚:“……”

江枫晚虽然露出嫌弃的表情,但还是耐心细致地一道又一道讲给了她,深入浅出,清晰明了,时卿按着他教的步骤,原本让人一头雾水的数学题竟然都能迎刃而解。

时卿拿着做完的试卷,喜滋滋地开口:“我是不是特别聪明?”

“你是……”江枫晚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时卿的尾巴还没翘起来,就听到了后半句,“……哪来的自信。”

时卿也不在意,笑眯眯地说:“江枫晚,为表谢意,我给你唱首歌好不好?”

他正帮她批改做题步骤,闻言抬起眼看她。

“如今这里荒草丛生已经没有了鲜花,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窗外花枝摇曳,时卿轻声地哼唱。

一曲歌罢,时卿看向他,日光落进她的眼底,澄澈又明亮,她托着腮冲他笑,像是有小鹿撞向了他的胸膛。

“谢谢你愿意给我补习,江枫晚,但是我可能要辜负你的辛苦了。

“我和朋友组建了一个乐队,她们去不了一中,所以我也不能去。”她双手合十,眨巴着眼睛看他,“千万别和我爸妈告状哦。”

那个娇纵狡黠的女孩子难得主动对他收起身上尖锐的玫瑰花刺,却是另一种形式的告别。

5.

要是人人都能心想事成,最终还是成为一中學子之一的时卿此刻就不会发出“长太息以掩涕兮,哀一中学生之多艰”的感慨了。

之前景山的那部戏拍完之后,她便回了一中上课,落下的作业连起来可绕操场三圈。

时卿忙着补作业,偏偏有个不速之客在每个课间都不请自来:“卿,带我逛逛学校好吗?”

“卿,和我一起去超市好吗?”

“卿,这道数学题怎么做?”

如同被某宝客服轰炸,时卿忍无可忍地从书海里抬起眼,一对上琳达那双澄澈的蓝眼睛,就什么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琳达是中美混血,今年第一次回国,之前和时卿在同一个剧组拍电影,其间疯狂迷恋上了老冰棍和肉包子,当即表示要留在中国念书,要不她就去狗不理端盘子。

时卿拉住琳达的手,努力让自己的笑容不像狼外婆:“琳达,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他可以帮你。”

时卿带着琳达去理科班找江枫晚的时候,他刚刚从年级组长办公室出来,正好和她们在楼梯口相遇。

江枫晚第一次见时卿看到他时,露出这么惊喜的表情:“江枫晚!”

他看了眼她旁边陌生的金发蓝眼的琳达,问道:“怎么了?”

时卿把琳达往他那边推了推:“你对他有印象吧?我的发小江枫晚,他英语很好的,你中文不好,和他交流更容易些。”

时卿又看向他,眨了眨眼睛:“这是琳达,她刚来这所学校,你多帮我照顾一下她。”

江枫晚默了默:“我申请转到文科班了。”

时卿更高兴了:“那太好了,琳达也是文科生,她跟不上学校的上课进度,需要你拔刀相助。

江枫晚觉得自己现在胸口一抽一抽地疼,他揉了揉额头:“我知道了。”

时卿拍了拍他的肩:“不是我推卸责任,是我要补的作业实在太多了,没什么时间……”

江枫晚面无表情地告辞:“我要去上课了。”

时卿在普通班,而江枫晚和琳达都在实验班,她昏天黑地地补了两天作业,写完之后去食堂都觉得神清气爽。

时卿在包子窗口看见了琳达,琳达指了几个包子:“Double.”

两天没见,时卿热情地上去揽住琳达的肩膀,一边笑眯眯地对窗口的大叔说:“她的意思是要‘两份’。”

琳达大惊失色地摆手:“不,我说的是‘打包’!”

身后传来一声嗤笑,时卿转过头,居然是江枫晚,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你也来吃饭?”

江枫晚朝琳达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她没饭卡,我陪她来食堂。”

时卿忽略掉心底突然泛起的异样感,笑着拍了拍江枫晚的肩膀:“你们相处得很好嘛。”

江枫晚躲开了她的手,时卿更不高兴了,噘着嘴小声嘟囔:“小气。”

因为江枫晚忙着回教室自习,琳达拿上打包好的包子便准备和他一起离开。时卿莫名没了胃口,拉住琳达的袖子:“等等我,我买个手抓饼就跟你们一起回去。”

回教学楼的路上,时卿刻意将江枫晚排斥在外,跟琳达聊起了电影的事。

说了一会儿,琳达有些愁眉苦脸:“卿,我们的电影不会没人看吧?据说很多新人都是‘票房毒药’的。”

没想到江枫晚淡淡地插了一句:“没事,等你们电影上映,我可以请我朋友圈的人都去看。”

琳达的脸红通通的,她看了江枫晚一眼,飞快地垂下头:“谢谢你,晚。”

闷热的夏风从天边卷了一片乌云过来,时卿突然想到,江枫晚也为了她做过类似的事。

6.

初三那年,时卿组建乐团的事最后还是被父母知道了。

父母干脆利落地把她关在家里,说她即使考不上一中,也别想和那些狐朋狗友去同一个学校继续厮混。

时卿当即便认为是江枫晚出卖了她。

江枫晚从楼下丢小石子砸她卧室的窗户,她都不搭理,只是把头蒙在被子里哭。

结果过了一会儿,卧室门直接打开了,江枫晚走了进来,时母似乎还跟他说了几句话。

时卿更确定江枫晚和她父母是一伙的,她掀开被子,抄起床头柜上的饭碗就朝门口丢过去:“江枫晚,你是太平洋警察吗!”

她一整天粒米未进,满满的一碗饭都摔在了江枫晚身上,有些米粒黏在他发丝间,狼狈而滑稽,可眉宇间酝酿的雷霆依旧清晰。

“时卿,你觉得这样就可以实现你的梦想吗?”他冷冰冰地开口,“除了你自己,没人能为你的梦想负责,你握不住它,是因为你自己不够强大。”

她差点被气死:“关你什么事?你这样的书呆子怎么会懂什么是梦想?”

“书呆子”用来形容江枫晚实在有失偏颇,他看她的视线更是锐利:“至少我知道,梦想不是靠一群业余爱好者一起过家家就能实现的。更何况,追逐梦想不是一头在南墙上撞死,而是一直努力去寻找通往它的康庄大道。”

不愧是书比她读得多,江枫晚说出来的话既有道理,还格外扎心。

“我还知道,一中有B市最好的音乐社,教声乐的老师是中央音乐学院毕业的。”江枫晚把端着的一碗粥放在门口的桌子上,丢下这么一句话便转身走了。

时卿哭了整夜,想通之后便开始奋力学习,最后压着线考入了一中。乐队成员们散落在了不同的学校,之前言之凿凿要追梦的伙伴纷纷表示当年不过是觉得好玩,乐队便就此解散了。

只剩时卿一个人还在追逐她的梦想。

那时她自学了吉他,自己作词作曲写了一首歌,放在音乐软件上却鲜少有人问津。

她把链接分享到乐队群里,便有成员在群里感慨:“那时候有人向学校举报我们,班主任是不是给你们的家长也都打了电话?我爸当时赏了我好一顿‘竹笋炒肉’呢。”

时卿这才知道不是江枫晚出卖的她,别别扭扭地抱着吉他去他窗下道歉。

“全是我的错,现在认错有没有用……”

赤红色的爬山虎铺在红砖墙面上,桂花的香气甜蜜而诱人,江枫晚从楼上探出头:“别在我楼下卖艺,我没米饭赏你。”

呃,过了这么多年,他记仇的属性还是没变。时卿默默地想。

两人再次冰释前嫌,她在江枫晚的书房给他弹她的新歌,他支颐望着窗外,末了敷衍地拍拍手:“好听、好听。”

隔了两天,时卿居然在下午大课间的广播里听到了她的歌。

高中什么事都传得极快,她很快就从同桌口里得知:江枫晚跟年级组长打赌,要是年级组长敢把大课间的音乐换成她的歌,他就请全校同学喝奶茶。

随后这件事又传到了网上,她的新歌点击量也因此飞涨,再后来,她逐渐小有名气,开始有人向她约歌,请她上节目,邀她拍电影……因为江枫晚,她和梦想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近。

越来越触手可及。

7.

想到这些事,时卿的内心突然有些负疚。

江枫晚虽然明面上态度差了点,但对她一直很讲义气。他并不是她的所有物,她仅仅因为他对别人好了点就不高兴,不光很小气,还很没道理。

她郁闷地踢了一脚路上的小石子,结果脚一崴就朝地上倒去,还好江枫晚眼明手快地拉住了她:“你怎么了?”

他的手指紧紧贴着她手臂内侧的软肉,有些痒痒的,时卿像触电一样甩开他的手:“没、没什么,你们俩聊吧,我想起来我还有卷子没写完!”

时卿落荒而逃,却没注意到身后的少年沉寂下来的眼神。

自那天之后,她开始有些刻意地躲着江枫晚,江枫晚似乎有所察觉,在学校碰到她都装作视而不见。

时卿看着他冷漠的背影,突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她觉得她和江枫晚的关系很像季候风,有时温暖湿润,教人心旷神怡,有时却仿佛从西伯利亚而来,冻得人瑟瑟发抖。

一中社团文化兴盛,每年这个时候都要举办夏季音乐节,时卿也次次都要上台表演节目。

琳达作为交换生,也被赶鸭子上架,要上台表演一首Someone Like You,时卿在彩排现场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咬着笔头在写地理练习册。

夏季音乐节是露天搭建的场地,书页被清风吹起又落下,琳达的眉头快拧成了一个结。

时卿跳过去,想要吓琳达一跳:“嘿!”

琳达抬头看见她,一脸惊喜:“卿,你快帮我看看这道题怎么写!”

时卿努力地看了几遍,发现超出了自己的知识范畴,有些刻意地试探道:“你要不去问江枫晚?”

琳达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江枫晚觉得学文没意思,又转回理科班了,我拿文科题过去问他,他就说他也不会。”

时卿的心情莫名有些复杂,她拍拍琳达的肩:“那你只能自食其力了。”

“学习好就是可以为所欲为。”琳达撇撇嘴,“据说江枫晚已经收到国外大学的Offer了,所以老师才不管他转来转去的。”

夏风把书页吹得哗啦啦作响,也扰乱了少女的一池心水。

时卿上台彩排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江枫晚的座位在窗边,他刚写完一份数学卷子,抬头望向窗外放松下眼睛,恰巧看到楼下操场上,时卿正在抱着吉他唱歌。

声音隐隐约约地从窗缝传进来,他就这么专注地看着她,直到她站起身鞠了一躬,四周的人都鼓起掌来。

江枫晚也下意识地鼓了下掌,掌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突兀,他猛地收回视线,发现自习的同学和台上的老师都在看着他。

余光里,他看到时卿从台上滚了下去,便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老师有些奇怪:“江枫晚,你怎么了?”

他飞快地捂住眼睛,面不改色地撒谎:“我眼皮被蚊子叮了,想去用水冲一下。”

8.

江枫晚到医务室的时候,琳达正坐在病床边长吁短叹:“卿,我真的服了,你是怎么從那么低的台阶上摔下来的?”

“脚滑……”时卿抬起眼,看到门口站着的江枫晚,差点咬到舌头,“你怎么来了?”

“眼睛疼,来医务室开点眼药水。”他淡淡地开口。

琳达一下子站了起来,看到江枫晚后挠了挠头:“呃,卿,我想起来我作业还有很多,没办法陪你了。”

“那我怎么办?”时卿用眼神拼命谴责她临阵脱逃的行为。

“这不有江枫晚吗?”琳达笑眯眯地用手肘戳了下江枫晚,“校医去取纱布了,等包扎完你顺便把时卿扶回教室呗。”

这就是害她心神不宁地摔下台的罪魁祸首好吧。

看江枫晚点了头,琳达忽略时卿哀怨的目光,哼着“Never mind I’ll find someone like you”便离开了医务室。

晚霞被风揉碎,在天空晕染开绚烂的颜色,有几滴喜怒无常的夏雨掉了下来,仿佛有谁的心事也跟着云烟化雨了。

近半个月零交流,此刻两人共处一室,时卿的手有些不安地扭在一起,小声问:“你要出国上大学吗?”

江枫晚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没想好。”

“哦……”时卿有些蒙,正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校医进来了。

校医手脚利落地给她包扎好,江枫晚走了过来:“要我背你吗?”

时卿噌地站起来:“就蹭破点皮,我自己能走。”

江枫晚点点头,伸出去的手又攥起来放回了裤兜,等走出医务室看到淅沥的夏雨,又抿着嘴角蹲下身来:“上来。”

“啊?”

“下雨,你这样走要淋多久?”

时卿慢吞吞地爬上江枫晚的背,又为自己的小家子气开始良心不安起来:“江枫晚……”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她嘴唇动了动,好半天才挤出来一句:“一直以来谢谢你。”他一直很照顾她,虽然偶尔也有对她冷若冰山的时候,但一般都是缘于她先招惹了他。

这句话听在江枫晚耳朵里,却有种告别的意味。

进了教学楼,江枫晚把时卿放了下来,看着她时表情格外不悦:“你希望我出国吗?”

时卿的第一反应就是不想,但又觉得自己这样太过自私,支支吾吾半天。

江枫晚冷着脸转过身,走在她前面,一步一步地踩得很重,走廊的灯也跟着一盏一盏地亮起来。暖黄的灯光勾勒着他的身影,她的心底似乎也有个角落被慢慢照亮了。

“不想。”鬼使神差般,时卿一个跨步拉住他的衣角,又磕磕巴巴地补充,“你出国了,谁帮我养狗,谁辅导我作业,谁出钱给我刷数据,谁做我新歌的第一听众……”

江枫晚差点一口气没缓上来,回头横了她一眼,才发现她的眼睛在灯光下水蒙蒙的,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回身揉乱了她的头发:“我不出国,国外又没有老冰棍。”

时卿低下头,小声地说了一句什么,他皱着眉琢磨了会,才意识到她说的是“琳达也喜欢吃老冰棍”。

江枫晚突然想到她今天唱的那首歌的歌词——“听一首老歌就会流泪的女孩,没我可怎么办。”心骤然软得像一片湖,他忍不住回身把她拉进了怀里,她的额头正好抵在他的胸口上:“等我们考去同一个地方,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哦……”声控灯又一盏一盏地暗了,眼前陷入一片黑,只有他和她的呼吸声,时卿说,“你干吗突然抱我?”

“我看你好像快摔倒了,拉你一把。”

“哦……你心跳得好快,你是不是也怕黑啊?”

“……”

“对了,你怎么没开眼药水?”

“……闭嘴。”

9.

高考完那年的夏天,适逢时卿的电影上映。

一中的师生在江枫晚的号召下有大半去电影院支持了票房,江枫晚还为她特意将她的同学和老师安排在了一场,方便她忙中抽空与师友再聚。

接连几天辗转各地宣传,回到B市后的时卿有些疲累。江枫晚去机场接她前往电影院,她靠在车窗上打瞌睡,等江枫晚叫她下车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已经靠在了人家肩膀上。

还在他肩膀上流了一大摊口水。

她到底是怎么靠在他身上的?

时卿尴尬地擦了擦嘴边的口水,跟着江枫晚进了电影院,进入一号厅的时候恰好赶上电影结束。

厅内的灯光骤然亮起来,她站在幕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这三年来关心我、帮助我的老师和同学们。”

江枫晚坐在第一排,她和他视线相对:“尤其感谢我的好朋友,江枫晚,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

现场顿时起哄声一片,周围的人都看向他,江枫晚有些无奈地笑了下。

反正明天就要出成绩了,姑且先保守着那个秘密,让她暂时以他的“好朋友”自居吧。

时卿发现江枫晚脸上居然带着笑意,不是有时那种讥笑或者冷笑,而是温柔得仿佛她眼花了。

她一下子忘了后面的台词,磕磕巴巴半天,说道:“我给大家唱一首歌吧。”

时卿唱的是毕业必备歌曲《明天会更好》,唱到“伸出你的双手,让我拥抱着你的梦”时,眼睛不由自主地湿了。

尽管她边哭边唱,唱得很失水准,看着她的老师同学依旧带着笑容,为她献上了热烈的掌声。

谢谢你。

时卿看着江枫晚,在心里说。

谢谢你让我改掉那些娇纵任性的坏毛病,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照顾我,谢谢你让我拥抱我的梦。

那个秘密,我已经迫不及待要知道了。

到那时,我也有一个埋藏了好久好久的秘密要告诉你。

台下的江枫晚想起那年初相识,她也是用这双干净又明亮的眼睛看着他,笑起来古灵精怪,她说:“别担心,我带你适应城市生活。

“你看這个清单,全是我亲自品尝过,整理出来的好吃的零食。你今天先买前五个,明天再买后面这五个。”

年少的心动有时候来得很没道理,或许是从某一刻起,就开始无限地期待着有她的明天。

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

有她的年年岁岁,都是清甜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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