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情境”视角下的《一只马蜂》

2020-09-15 16:17钟李瑶
艺术评鉴 2020年15期

钟李瑶

摘要:本文以丁西林的处女作《一只马蜂》为例,选取戏剧情境这一视角进行分析。基于罗兰·巴特对叙事作品的结构分析,以及上海戏剧学院汤逸佩教授的戏剧情境理论作为研究方法,从核心情境、辅助情境和象征情境三方面对《一只马蜂》进行解读。

关键词:《一只马蜂》   核心情境   辅助情境   象征情境

中图分类号:J8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359(2020)15-0158-03

法国叙事学家罗兰·巴特在索绪尔关于语言——言语的区分模式基础之上,进一步对叙事作品的结构进行分析,并且指出叙事作品共同具有一个可供分析的结构。他将叙事作品分为三个描述层,分别为功能层(功能和标志)、行动层(人物)和叙述层(话语)。汤逸佩教授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将情境分为核心情境、辅助情境和象征情境三大类,运用叙事学理论对戏剧情境进一步阐述与分析。笔者基于上述理论,选取戏剧情境这一视角对《一只马蜂》进行分析。

《一只马蜂》作为丁西林的处女作,创作于1923年,基于当时“白话文运动”“婚恋自由”的社会背景,用他机智幽默的语言、新颖独到的戏剧情境建构,向我们呈现了一部充满着“节制的优雅”的作品。

钱理群将丁西林的喜剧结构总结为“二元三人”模式,与“三足鼎立”的结构不同,而是“二元对立”,其中第三人作为一种结构性的作用而存在。第三人的出现要么引发矛盾冲突,要么提供解决矛盾冲突的契机。在《一只马蜂》中,有四个人物,分别是吉老太太、吉先生、余小姐和仆人,但仆人的存在几乎可以忽略,所以大体仍符合“二元三人”的模式。丁西林早期的作品中,人物往往有着共同的目标,或是组成某个利益共同体,在实现共同利益(目标)的过程中,人物之间存在对立或分歧,但不足以使他们的关系破裂。在这种无法达成共识又无法融为一体的过程中,采取遮掩一部分事实即“欺骗”的方式来维持合作,实现最终目标。

在戏剧构成的众多要素中,情境占有重要的位置。情境作为情节的基础,对人物的性格和关系产生影响,并且对人物的行动起推动作用。戏剧情境在亚里士多德、狄德罗、黑格尔、谭霈生等人的笔下被不断完善,谭霈生指出“戏剧情境是促使戏剧性冲突爆发、发展的契机,是使人物产生特有动作的条件。”本文将从以下三方面对《一只马蜂》的戏剧情境建构进行分析:

一、核心情境建构

罗兰·巴特在《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中有这样一段论述:“有些单位是叙事作品(或叙事作品的片断)的真正的铰链,另一些单位只是‘填补把功能——铰链隔开的叙述空间。我们称前一种单位为基本功能(或核心),鉴于后一种单位的补充性质,我们称其为催化。”所谓核心,就是“为以后的故事开始(或维持,或终止)一种重大的抉择,简言之,只要这行动开始或结束一种犹豫状态”。可见核心作为叙事作品的真正铰链,决定了故事发展和人物命运的走向。核心情境围绕核心展开,其中包含影响核心人物行为的特定关系、环境与特定的情况。

在《一只马蜂》中“二元三人”模式是这样表现的:“三人”分别是吉老太太、吉先生和余小姐,“二元”指吉老太太和吉先生关于婚姻问题看法的对立,即传统婚恋观念与自由恋爱思想的对立。核心情境围绕吉老太太和吉先生这一观念的对立冲突来建构,《一只马蜂》的整个故事都是围绕这个核心情境发生的。“在论述叙事作品中的角色(行动者、行动素)关系时,格雷马斯提出了三组二元对立的关系:主体和对象、传送和接受、助手和对头。其中,主体和对象关系与核心动作直接有关,因而也可称之为核心关系”。我们来看,吉老太太和吉先生是母子关系,与此同时他们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新旧婚姻理念的代表者,他们的共同目标是吉先生可以娶到一位好妻子,这是他们的共同追求。但实现这一追求的途径出现分歧,吉老太太认为婚姻大事应由父母包办,由古至今都是传统。相反,吉先生持有婚恋自由的思想。作为儿子,吉先生表面上是对母亲的反对,实际上是对母亲的传统守旧思想的抗拒。这时,他们二人相互处境的矛盾关系就构成了核心情境。

开场时吉老太太让吉先生帮忙写信,关于口述与誊写的问题便可看出二人之间的分歧。老太太口述,吉先生謄写,在誊写过程中他直接将老太太的口述内容记下,没有进行任何的内容整理。

吉先生:(念信)“二妹览:‘已经不是日子,还再不动身!母亲说,……”

吉老太太:这写的是什么?

吉先生:这是写信的一个帽子。

老太太后来发问,你们现在写信都是这样写么?吉先生以“这是最时兴的直写式的白话文”作为回答。真正的白话文并非如此,吉先生只是用这种调侃的口气来表现自己的不满,接着继续念信,引出了二人之间的核心问题:

吉先生:(不答,继续念信)“第一,她这次来京的目的,本想劝她的儿子,赶紧讨个媳妇,她可早点抱个孙儿。方头大耳,既肥且皙。暧!不想来京两月,绝少成绩。媳妇,毫无影响,孙子,渺无消息……”

可以看到,由写信这个动作,巧妙的带出整部戏的核心冲突——婚恋问题。核心在整个故事行动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导向作用,取决于主要人物的重要选择。老太太固守传统思想,在婚恋对象上注重“贤妻良母”,看不上新式小姐,认为她们“不懂得做人,不懂得治家。”新式小姐会做文章这件事,在老太太看来也并非一件难事。吉先生作为受“五四”影响的新一代,在婚姻问题上坚持自由恋爱思想,他将个人的婚恋自由宣称为“一个人的事”,发出反对父母包办婚姻的呼声。表面上吉先生对老太太的话处处顺从,实则话里话外都在以幽默的调侃、反讽的语气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

构建核心情境时,为了让它真正发挥铰链的作用,在主体和对象间的推力外最好还要加上可以相互制约的牵制力,进而让主体与对象的关系可以在一个适当的时间结束,不会过于迅速,也不会过于缓慢。在《一只马蜂》中吉老太太和吉先生二人之间婚恋观念的对立,即形成一种推力,推动二人向各自的方向前进,加快矛盾的升级。而余小姐的出现,带来了一种牵制力,与推力相互作用,使矛盾冲突升级的同时也提供了解决的契机。余小姐和吉先生表面上是看护与病人的关系,实际上他们之间存在两性之间的感情关系,通过关系的叠加制造更为复杂的矛盾冲突。双方都不确定对方的心意,通过反语、“欺骗”等方法进行多次试探,直到最后才确定对方的真实心意。

余小姐的出现,让老太太从言语层面的劝告转向实际行动——给余小姐说媒,这一行动实际上升级了老太太和吉先生之间的矛盾。由于与吉先生沟通未果,老太太转移目标向余小姐,将口头观念的对立交锋发展为实际行动。在说媒过程中,余小姐句句不离“老太太意思怎么样?”,看似老太太占领上风,实际上句句都在余小姐的掌握中。

在核心情境的建构中,丁西林还把与观众的关系整合进去,实际上观众对于余小姐和吉先生的感情关系是知情的,他们看的出三人同台时吉先生和余小姐的你来我往,以及最后两人独处时逐渐袒露真心并拥抱,展现了具有戏剧性的一面。

二、辅助情境建构

“核心情境是整体性情境,辅助情境就是段落性情境,它围绕一个核心而展开,它是戏剧真正的血肉,去填满核心和核心之间的巨大叙事空间。”因此作为段落性情境的辅助情境,既服从于整体性的核心情境,也有自己相对独立的关系、环境和情况。

辅助情境对人物的刻画发挥着重要作用。吉先生的幽默感从一开始就已经展现给观众,从开场替老太太写信时,便有一句“愿天下有情人无情人都成眷属。”在西厢记的著名唱词“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中巧妙加入“无情人”,语言上嘲讽了老太太包办儿女婚姻的传统老旧思想,同时又不失人物身份,在人物形象刻画上起到补充的作用。

对吉先生的刻画还体现在“吃糖”那一段,吉先生“取了一块牛奶糖,慢慢取其外衣,随便地问”,然后“将糖送至嘴边”,听闻老太太说余小姐很满意时又“将糖从嘴边拿回”,了解到余小姐要先问问父母时“把一块糖投入口中”,进而“又拿了一块放进嘴里”,接着“又拿了一块放进嘴去”。吉先生本是一个不爱吃糖的人,起初拿起一块糖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从剥去糖衣的速度便可看出,是慢慢取其外衣,一开始或许并不想吃这块糖。将糖送至嘴边又拿回,表明吉先生有些紧张慌乱,担心余小姐答应了这门亲事。所以当听到要询问父母时,吉先生的心放松下来,吃了第一块糖,嘴里和心里都变甜了。接着知道余小姐要自己替她写信时,渐渐确定了余小姐的心意,让一个向来不吃糖的人说出“今天的糖特别有味”。这一段巧妙的展现了吉先生心态上的变化,从担心、紧张到模糊确定,再到完全确定后的得意忘形。

余小姐的人物形象在老太太提出给她做媒中被刻画的,一开始余小姐以为是撮合自己和吉先生,“身子略微颤动了一下”,当发现对象是老太太的侄子而不是吉先生时,“余转了一转身子,恢复了自然和呼吸”,听老太太讲完后,余小姐“如梦初觉”。接受过新式教育的余小姐竭力表示出对老太太的顺从,实则一直在委婉的向吉先生表明心意,不便于直接拒绝老太太,又能借此机会试探吉先生,所以提出由吉先生写一封信前去询问父母的意见。

此外,不同人物的情境定义所造成的差异形成真假关系,在《一只马蜂》中,老太太、吉先生、余小姐的终极目标其实是一样的,即余小姐嫁给吉先生。老太太希望他们二人是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婚,而他们二人则希望通过自由恋爱结婚。相互之间的不理解和观念的对立导致了立场的不同,这种观念的对立是一种含蓄的对立,没有激烈的冲突,甚至是无法明说的对立,这样一种现实生活中普遍存在的现象,被丁西林放在戏剧中去展现,勾勒出一个个带有喜剧因子的生活细节,同时对社会现实予以幽默讽刺。

环境因素在辅助情境的建构中也不容忽视,外在环境作为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性存在,具有客观的边界。在《一只马蜂》中,空间设置为一间小小的长方形的房子,书柜内有成套的中西文书籍、窗边置写字桌、壁上悬字画、圆桌上置茶具、有安乐椅和长椅(椅上皆置腰枕)。从房间的设置中,可以透露出主人的个性和一些生活习惯,种种迹象都加深了吉先生这位新青年的形象。将场景设置在房间,有一种天然的保护感觉,在这个相对安全的密闭空间,可以谈的事情自然比较深入隐秘,同样,如若发生争吵也不会被旁人所知。在老太太分别和余小姐、吉先生的谈话中,房间都起到了这样一种保护的作用,同时也能拉近彼此的距离。

老太太去换衣服不在房内时,余小姐和吉先生的位置变化与肢体语言也是值得关注的。人物的肢体行动既受到心灵世界的支配,同时也受到戏剧规定情境的制约。我们来看:吉先生將长椅稍向前推,想让余小姐坐在那里。聪明的余小姐当然没有如吉先生所愿,而是选了长椅离小椅远的一边坐下。接着在两人不断试探对方感情的过程中,吉先生伸手放在长椅边,余小姐从那一边移到这一边。余小姐起身欲走时被吉先生拦下,然后两人同坐下。在这个相对安全的环境中,催化着二人的关系一步一步紧密,直到最后的拥抱。当老太太上场后打破了这个安全的环境,二人立即分开,紧张掩饰起来。

三、象征情境建构

罗兰·巴特将叙事作品底层的结构要素分为两类:功能(动作)和标志(象征)。标志更容易使观众想到一个所指,而不是想到一个动作。标志与核心之间的关系常常并不紧密,或者可以说是潜在的。而象征情境正是有关标志的情境,它不同于核心情境和辅助情境类似于具体动作的关系,更像是“多少有些模糊的故事的意义所需要的概念”,从中表现出某种象征意义。

《一只马蜂》中,象征情境的建构主要体现在比喻关系上。一开始吉先生就将白话文比作新式小姐,八股文比作旧式小姐。接着又说“就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是找老婆如同找数学的未知数一样,能够列出一个代数方程式,那到容易办了。” 关于“一只马蜂”这个剧名,由老太太和吉先生不同观念产生的冲突,余小姐前来提供解决的契机,并且在解决过程中二人明确心意定下誓言,试探过程是曲折坎坷的,但明确的那一瞬间就像一只马蜂蜇人时的迅速与集中。对观众而言,结尾似乎在意料之外,却又处于情理之中。

丁西林戏剧深受英国近代喜剧的影响,他认为“闹剧是一种感性的感受,喜剧是一种理性的感受,感性的感受可以不假思索,理性的感受必须经过思考。”纵观丁西林的喜剧作品,看起来情节简单,实际上往往在充满智慧的台词中引人深思,既刻画出生动的人物形象,也展现出十分理性的思考。

综上所述,《一只马蜂》中没有激烈的动作冲突,核心情境是两代人对于婚姻问题观念上的对立,辅助情境在深化人物形象的同时继续推进观念对立矛盾,催化冲突的发展,象征情境在全剧的基础上增加喜剧因子,用幽默调侃的语言结束全剧。真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参考文献:

[1]谭霈生.论戏剧性[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

[2]伍蠡甫,胡经之.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3][法]罗兰·巴特.符号学美学[M].董学文,王葵,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

[4]汤逸佩.试论戏剧叙事中核心情境的建构[J].戏剧(中央戏剧学院学报),2016,(03).

[5]汤逸佩.试论戏剧叙事中的辅助性情境[J].云南艺术学院学报,2016,(02).

[6]吳啓文.丁西林談独幕剧及其他[J].剧本,195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