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新诗的“境”的问题

2020-09-16 06:36庄晓明
星星·诗歌理论 2020年7期
关键词:诗境诗篇洛夫

庄晓明

对于当今诗坛的乱象,恐怕没有人会真正的满意。如果不能为判断诗歌的优劣,建立一个基础的标准,恐怕终非诗歌的福音。然而,如何建立这基础的标准,又并非易事。这里,我想提出一个似乎保守的建议,竞争先锋的当下诗歌,不妨暂后退一步,让我们回到伟大的古典诗歌传统,回到常识,从传统标准的“意境”与“境界”中,获得灵感,获得新的启示。古典诗歌中,将有无“意境”与“境界”,作为评判诗歌优劣的标准,已成为共识,甚至已成为了我们民族审美的潜意识要求。今天,我想不囿于前人的定义,而以新的眼光来解读“意境”与“境界”,赋予其必要的时代特色,以适应新诗的发展要求。意境,可理解为是诗篇的“意”,与词语的客观建筑,及作者的独特气质所构成的一种磁场现象;境界,可理解为是诗篇的精神追求,与作者的人格、气质所构成的一种诗歌的光晕现象。可以这么说,一首诗的“境”,不仅给予了读者一种可居之所,它还是一种吸引的磁场,神奇的光晕,使读者在领略了一首诗的“意”或“界”之后,仍恋恋不舍,或离去的路上,仍不时地回首眷顾。反过来说,一首没有“境”的诗,读者在领略了其“意”或“界”之后,便失去了魅力,而果壳一般弃之一边。以此来观照当今诗歌的病症,纷乱的现象就清晰多了,绝大多数当今诗歌的致命问题就是,有“意”无“境”,或有“界”无“境”。

具有意境的诗篇,最为中国的读者接受且热爱,它的“境”,能令读者感受到“意”的味趣无穷,却又难以言传。它令读者在领略了诗篇之“意”后,仍恋恋不愿离开,而在一种陶醉中,诱发、开拓着无限的审美想象空间。随意翻开一本唐诗选本或宋词选本,起码有逾一半的诗篇,可归于有意境之作,王维的“空山不见人”“人闲桂花落”等等此类的诗篇,即使用今天的白话来表述,都会感到其“境”逼人。新诗的长项,是摇曳多姿的“意”,若有“境”加入,当为佳品。

将西方的超现实主义,与中国的古典禅意,引入新诗的诗境创作,是当代大诗人洛夫的贡献之一。他的诗歌,尤其是“回归”之后的中晚期的诗歌,既有古典传承,又别出新意,不仅赢得了诗界同行的激赏,也赢得了诗界之外广大读者的热爱,他的《禅诗十贴》《石涛》等,都是这方面的精品,这里,我想举出洛夫的一首禅诗名作《金龙禅寺》:

晚钟

是游客下山的小路

羊齿植物

沿着白色的石阶

一路嚼了下去

如果此处降雪

而只见

一只惊起的灰蝉

把山中的灯火

一盏盏地

点燃

——《金龙禅寺》

诗篇起首的“晚钟/是游客下山的小路”,充分体现了洛夫“无理而妙”的诗学理论,从物理学上说,钟声是以波的形式向着八方的空间弥散的,这也是人们的常识之一,然而,在洛夫的诗中,它却成了“下山的小径”,只剩下一个方向——这在现实的世界显然是难以成立的,但在疲惫了一天,正思念家中温馨的游客的耳中,却是被允许的——向着别的任何方向扩散的钟声,对于一个日暮思归的人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

随着钟声的延伸,“羊齿植物/沿着白色的台阶/一路嚼了下去”,这一节诗,是诗境向具象、细节的进一步发展:“羊齿植物”的“齿”,令人联想到咀嚼;“白色的阶石”,则又令人联想到“羊齿”的洁白与排列。而当这两个现实世界中毫无关联的的事物,在文字中合于一个诗境的时候,一个超现实的电影画面出现了:一个动用牙齿的形状,一个动用牙齿的洁白,合作了起来——“一路嚼了下去”。而“如果此处降雪”,这凭空而来,空谷跫音般的一问,看似突兀,实则奇妙,一下子将诗思宕开,并引入下半部分的空茫之境,其戏剧性效果有若杜甫《旅夜书怀》中的“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实际上,洛夫从“羊齿植物/沿着白色的石阶”至“如果此处降雪”,与杜甫的从“细草微风岸”至“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在以微小的景物进入,以凭空的一问宕开诗境的结构上,是有著显著的承继关系的。而如果在语言上进一步分析,我们就会发现洛夫的这一问,不仅承继了杜甫,而且有了新的发展,更为浑成。我们知道,洛夫的诗艺既有着深厚的传统功底,又经历了西方超现实主义等诗歌流派的洗礼,精纯地掌握了联想、暗示、通感等现代语言技术,这使得他的诗境既熟悉,又陌生,既来径依稀可寻,又去向苍茫无辨。我们且看这一首诗的精湛的意象过渡:石阶的白色,呼唤着白色的雪,而白色的雪又兵分两路,一路由暮色中的飞雪,呼应着一只灰蝉的舞蹈;另一路由雪花飘洒时的闪烁,呼应着山中灯火的点燃……而似乎巧合的是,洛夫诗尾的那点燃世界的“蝉”,与杜甫诗尾的那只漂泊世界的“沙鸥”,都起了完成诗境,点化诗境,延伸诗境的作用,使读者久久沉浸于诗境中而不能自拔。

显然,杜甫的《旅夜书怀》与洛夫的《金龙禅寺》,皆有着深邃的意境,但在“意”与“境”的比较上,“境”的成分要更浓郁一些。在古今诗歌中,还有许多这样的佳作,诗中的“意”与“境”处于一种比较平衡,相互支撑的状态。对于以摇曳多姿的“意”取胜的新诗来说,这样的状态或许更常涉及。我们不妨先从古典诗开始,看一首李白的五绝《独坐敬亭山》:

众鸟高飞尽 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 只有敬亭山

——《独坐敬亭山》

诗的前两句,既可看作是孤独的诗人独白,同时亦是写眼前之景,初步营造了一个孤独者所处的空旷之境。诗的后两句,是独白的继续,同时亦是对前面两句所营造之境的进一步填充、完善——一种绝对的孤独之境,似乎已脱离了尘世的时间。至此,这首既显“意”又有“境”的五绝,可谓完美地收篇,但它的“意”味,由于“境”的存在,仍在挑战着读者的审美想象空间。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它的“意境”实际上还隐喻了一个孤独的人类,与一座象征意味浓郁的“山”的关系:相互依存,并由这相互依存,感知各自的孤独、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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