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下的终极叩问

2020-09-16 06:36许陈颖
星星·诗歌理论 2020年7期
关键词:穆旦肉身冥想

许陈颖

冥 想

穆 旦

1

为什么万物之灵的我们,

遭遇还比不上一棵小树?

今天你摇摇它,优越地微笑,

明天就化为根下的泥土。

为什么由手写出的这些字,

竟比这只手更长久,健壮?

它们会把腐烂的手抛开,

而默默生存在一张破纸上。

因此,我傲然生活了几十年,

仿佛曾做着万物的导演,

实则在它们长久的秩序下

我只当一会儿小小的演员。

2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觉得它来得新鲜,

是浓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劳作、冒险。

仿佛前人从未经临的园地

就要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穆旦,九叶诗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被喻为“新诗现代化的旗手”。他的诗歌注重对日常的挖掘和思考,并把感性的体验引向理性的哲思,尤其晚年,他的诗歌褪去了早期浪漫主义色彩,变得凝重、深沉。《冥想》写于1976年,是诗人逝世前一年的作品。诗人基于对个体局限性的觉察,以无限观有限,以简单写复杂,实现个体对存在的终极叩问。

20世纪以来,人类理性的张扬、科技的进步、工业化的发展在推动社会进步的同时,也带来人与自然的对立,“战胜自然”的思想在诗人晚年的生存环境中司空见惯。《冥想》第一部分的前两节,诗人均以“为什么”发问,分别对个体与自然世界、个体与精神世界的关系进行反思。“万物灵长”与“小树”、“今天”与“明天”、“优越”与“化为泥土”,诗歌第一节通过三组意义相悖的词语设置,把人的生命与树的生命相比照,在主观感受、生存长度、实际后果的参差对照中凸显了人类自诩为“万物之灵”的荒谬感:大自然可以不需要人类,但人类却无法生存在一个失去其他生命的大自然中。“万物灵长”的位置看似特殊,实则脆弱。第二节中,“手”指代个体的肉身,“字”隐喻人类的精神世界。“腐烂”与“长久、健壮”,“抛开”与“生存”,这两组词语在互相搏斗中打开了精神世界的生生不息,映照出个体生命所依存的肉身世界的有限性。“它们会把腐败的手抛开”,句子中的“抛开”是一种主动行为,暗示精神世界一旦产生,就获得比肉体更长久的生命活力,并在新的形式与新的理论观念中得以传承与更新。

相较于自然世界的生生不息、精神世界的代代传承,个体肉身的“几十年”何其微渺且短暂,第三节正是诗人对生存本质深入探寻之后的豁然开朗。诗人把“我”摆到诗歌当中,以自己的生命体验直接参与书写,使作品拥有了性情的面貌。小树、文字都是日常习见之物,但诗人把“我”的存在之思注入其中时,万物都显现出精神的力量,物与“我”互相作为存在的证明,在分析、阐述、表达了复杂的生存经验的同时使诗歌获得生命力。“一会儿”与“长久”,“导演”与“演员”,在这两组词语中,有限生命与无限时间所形成的审美冲击,既是对人类把自己视为终极存在的反思,也是对人类与万物关系的重新审视。诗人的目光穿透遮蔽返回世界的源初关系,即把个体置身于一个包容了自然、文化、精神等组成的世界源初图景中,使诗歌获得一种广阔的精神视角,从而低下“傲然”的身姿。

在这个图景中,诗人以“冷眼”看到个体存在的有限性,也看到生活的无限性。“冷眼”是《冥想》第二部分的诗眼,也是解读穆旦晚年诗作的生命之眼。詩人的一生经历丰富且坎坷,他用一只眼翻译、借鉴西方现代诗歌,又用另一只眼观察、思考跌宕起伏的现实人生,两相交织内化为心中的“冷眼”,但这并非意味着诗人的冷漠与无情,而是诗人内在认知所折射出的深刻与冷峻,从而拓宽生命的广度与深度。

生命赋予人只有一次,是“突泉”,是“新鲜”,人们渴望在生存中实现自我的确认,这个自我的独特性“是浓烈的酒,是清新的泡沫”,潜藏在对人生理想与意义的追求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注入奔波、劳作、冒险”。正如诗人弃笔从戎、响应国家号召入伍、经历中缅野人山战役等人生经历,皆可视为自我实现的努力。“但如今,突然面对坟墓”,1976年初诗人右腿骨折,疾病的痛苦与身体的受限加深了诗人对生存的体悟和对死亡的思索,个体生命的有限性与生活的无限性之间的割裂被死亡的阴影唤醒。“生活”就是历史的肉身,像过去绵延不息,并以其必将会带来的无数忧乐和苦难证明了它是“一片亘古的荒漠”。在诗人的“冷眼”回顾下,“新鲜”与“普通”、“从未经临”与“亘古”、“园地”与“荒漠”,前后两节诗语的交错、互否,打开了诗歌内部的召唤结构,看到个体自我努力以及努力的徒劳无功之间所产生的荒诞性。“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普通就是个体生存的真实面貌,正如西西弗专注于推石上山,这个行为本身就是“普通的生活”,也恰恰是个体生命的价值所在。承认荒诞,意味着超越荒诞,背后潜藏着诗人锐利的洞察力和对人生的超然的态度。

诗题“冥想”,是个极具现代意识的外来词,蕴涵着对心理宁静与智性深刻的追求,在诗歌中相对应的表现就是以现代逻辑的介入瓦解传统诗歌的抒情,在紧凑的句段关系中打开诗歌的内部结构张力,比如通过词与词、句与句,节与节的不同层级间实现反差与聚合,或者使用“因此”“但”等关联词语,增强理性思辨与心理感觉的流程,从而在有限的篇幅内迸发出极大的思考力量。

众所周知,穆旦的诗歌在20世纪40年代曾经达到一个高峰,在经历了人生的苦难与绝望之后,诗人不断地向内追寻与探问,并在70年代到达新的高度。正如九叶诗派诗人郑敏所说:“我觉得穆旦晚年的诗歌更有价值。40年代,他太年轻了,他的诗歌不可能真正反映人类的生存与历史,不可能真正反映民族和世界。到了晚年,他对于现实有了更真实的理解。我一直觉得,如果穆旦活过了1979年,他对生活会有更新的理解,会更深刻,会更有成就。”令人遗憾的是,诗人病逝于1977年,但是这首《冥想》一直以它深刻的思想内涵与独特的艺术魅力滋养着不同时期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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