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声中的草香

2020-09-23 07:53袁海胜
散文 2020年7期
关键词:仓央嘉牦牛拉萨

袁海胜

拉旺是我们在当地请的一个小导游。小伙子是拉萨第二高中勤工俭学的学生,脸色偏黑,像吾乡晒透的酱块。他喜欢笑,牙齿雪白,和脸色形成鲜明的参照。他的藏袍很新,色彩明媚。他穿在身上有点不习惯,扭捏。拉旺领着我们一个景区一个景区地逛。他用生硬的汉语滔滔不绝地介绍景区,我几乎不听他的介绍,听也记不住。

他向我介绍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的历史。吐蕃王朝历史我略有所闻,知道布达拉宫是因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而建。拉旺说这些是想和我们拉近关系,藏汉友谊源远流长,文化土壤厚实。我挑大拇指,夸奖他讲得好。拉旺向我展露洁白的牙齿。是个很不错的藏族小伙。

“你喜欢仓央嘉措的诗吗?”路况平缓时我问。

拉旺略显局促,右眉梢跳了跳,手拎紫色礼帽,一头卷发自由自在地伸展。

“当然喜欢,我的同学也喜欢。”他用藏语背诵了一段。

“能用汉语翻译吗?”

拉旺迟疑一下,乌黑的卷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礼帽在手里成了把件。

“我试试吧。”拉旺眉头聚拢,厚嘴唇轻轻地嚅动。

世界上最远的也远不过隔世之爱

再近也近不过自己与自己相邻

…………

拉旺扭头向四周望了望,羞涩地笑着。这一次没有露出洁白的牙齿。

对于仓央嘉措的诗,藏语的流传和汉语的翻译存有差异。用汉语朗诵仓央嘉措的诗,拉旺有点难为情。他把握不好汉语,无法判断汉语能否尽释诗中原意。这很容易理解。我和拉旺是从不同的方向走近仓央嘉措的。文化审美具有民族性和地域性。我们来到地大物博的西藏,只想对其蕴藏深厚的文化做一次肤浅的体味。仓央嘉措的诗歌是先期到达的春风,轻拂额前的发丝。藏族文化的渊深之处如史诗《格萨尔王传》者,让我仰慕。

晚上睡不着觉。这和高原反应有关。呼吸沉闷,像有一只手放在胸口。几次撩拨不管事,那只手很顽固,像情人任性的手。索性坐起来。我们住宿的旅店很奇特(和辽地相比),土木结构。木质构件要比砖石多。旅店在拉萨市北京东路,店名没记住,只记得宽厚绛红色的墙体,和一条仰角超过四十五度的长长台阶。木床很结实,躺与坐都很踏实。木质窗棂镂空的花纹上泛着月光,像用狼毫无意地一抹。狼毫还在模糊的窗玻璃上勾勒出经幡的线条。檀香悄悄地围过来把我包裹。我调了调呼吸,想从拥塞的檀香里挤出来。血液里的含氧量不达标,让我头痛眼花,做什么都缩手缩脚。释迦牟尼、观世音菩萨、文殊菩萨、普贤菩萨……我忆起的佛祖,在脑海里同时涌现金身。这两天在庙宇里一一拜谒过。佛教是文化星空里最亮的星辰之一,引万众瞩目。佛法的功效之一是度化万众的灵魂,生成一种呼唤效应。不亲身来西藏,是很难体会到一个信徒是如何跋山涉水、跪伏千里,一步一步叩拜到拉萨玛布日山前的。圣殿里满目是磨烂的膝盖和坚忍的眼神。这是一种植根于骨头里的精神信仰,是自然景观无法替代的信念。

文成公主出嫁时从长安带到西藏的释迦牟尼银像至今供奉在大昭寺。唐贞观十二年(638)距今已有一千三百八十二年,在文化的巨大背景下,时光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在北京东路的小旅馆,我换了一种姿势趴在床上,做着睡觉的努力。我开始数羊。我不知道这种土办法在高原灵不灵验。我的羊群浩浩荡荡从辽西的朝阳出发来到拉萨。在海拔三千六百五十米的高度,辽西羊群吃力地走在去往梦境的路上。

来到纳木措,才相信世间还有这么美丽的湖水。纳木措湖海拔四千七百余米,比拉萨还高出一千多米。我的呼吸又粗重了几分,像负重而行。天空高蓝干干净净,朵朵白云独立自由。到现在我也搞不明白,同样的蓝天白云,为什么在西藏高原就是那样的出色?我随口一问,拉旺露出洁白的牙齿:“因为西藏住着神仙呀!”我点头,他说得对。如果拉旺的理由成立,纳木措湖也一定住着神仙。湖水蓝得有点不像话,蓝得有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力量。我诚惶诚恐地靠近,生怕自己打扰了她,亵渎了她。湖水远观洁净如玉,倒映天上的白云,微风下波光涌动。浪的峰脊光滑,凹凸顺畅,欢快涌上岸边,扑在沙滩上。远山像沙盘,浑圆、嶙峋、连绵,错落起伏。雪山像撑起一座座高大的白帐篷。“纳木措”是藏语,这个湖在蒙古语称为“腾格里海”,都是“天湖”的意思。纳木措是西藏三大圣湖之一,是著名的佛教圣地。佛教信徒远远地就开始了顶礼膜拜,闲逛的只有游人。岸边有数个用石块码起的玛尼堆,堆顶摆放着精美的牦牛犄角。有的玛尼堆和耸起的山岩被五彩经幡覆盖,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大的仪式。藏民牵着雪白的牦牛在岸边等候客人。他们身着斜襟藏袍,紫色面庞,戴墨镜,头上扣着时尚礼帽,卷发纷纷从帽檐下逸出,神色都比拉旺严肃。牦牛的眼睛清澈,双角尖锐,温驯地立在主人身旁。拉旺兴奋地和藏民交谈,流畅的藏语把他变成另外一副模样。

“骑牦牛吗?二十元就可以。”拉旺向我招手。

骑一次牦牛的正常价格是五十元,我不敢占便宜。牦牛清纯的眼睛里流出圣洁的光芒,我为早餐吃的那块牦牛肉后悔。这里骑牦牛的人,他们是在旅游,骑在牦牛背上拍张照片回去吹牛。牦牛眼神很无辜,不懂这些人这么做有什么意义。而对于沉湎于玩乐的人而言,意义是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湖面上有叫不上名的水鸟轻盈起落,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水鸟。岸上有披着绛红僧袍的僧人往来,他们裸露出的臂膊明显比藏民的白皙。湖岸边的不远处有一座藏式白塔和一个小小的庙宇。纳木措湖一直被佛法笼罩。

这么静

比诵经声

還静

我骑上我的白鹿

白鹿踏着

尚未落地的雪花

轻如幻影

本来是去远山拾梦

却惊醒了

梦中的你

脑海里再次响起仓央嘉措的诗。我来拉萨也就几天行程,跑东跑西不知所踪,想访遍拉萨的美景本是奢望。拉萨街头最大的特点就是车少。车少对什么都有好处,人、生态、环保。走在干净的拉萨的街头,看到街上移动的人影,猜想爱情。街面上,高跟鞋和旅游鞋很平静。在全国统一的红绿灯映衬下,鞋也很有秩序感。爱情藏在仓央嘉措的诗句里,也藏在拉萨街头。城市的幸福指数从人们佩戴的金银饰物上很容易看出来。而激情像风无处不在却又杳无音信。你看过手牵手在街上行走的人吗?我看过,是背影,纤细与伟岸相依画面很温馨。牵手是纯净到无限信任的爱。街面随处可见的各式各样藏族服饰,像是举办服装博览会。老人单手摇经筒,布满岁月皱褶的脸上风平浪静。

幻想着一個遥远的月夜,空旷的拉萨的街头上走来一位英俊的青年。我们在街的一隅相遇。青年华丽的藏袍里酒香四溢,目光是隔着三个世纪的距离。如同握住他的手,温热宽广、背景显赫的手。这位脱尘出俗的青年用一种倔强的姿势走进藏胞的内心,他也走进无数汉族粉丝的内心。他鲜明的思维、独到的诗句为自己铺下了一条险象环生的路,而诗句本身却焕发着无垠的生机和青春。站在拉萨街头,我从文字中辨识他的模样。

我被世俗欺瞒

转身时又被自己撞倒

…………

人们去远方只是为了紧紧地拥抱自己

我只喜欢在笛声中闻着野草的清香

…………

一遍一遍,文字洗刷了身世,让情节在历史的缝隙中明亮起来。在佛法沉郁的瞬间,我感受到一腔青春热血激荡的嘹亮声响。从陌生的世界走进另一个陌生的世界,需要怎样的气息和呼唤。而爱情是多么好的借口啊!哪怕爱情绽放在凌厉的寒风中。在拉萨街头温软的灯光下,我终于相信诗歌有撕裂时空的力量。我亲眼看到古老拉萨的街面上行走着一盏欢快的灯笼。而雪,纷纷落下。

远离的诗歌才更具生命力。我很想沿着仓央嘉措被押解进京的路途走一走,感受一下诗歌远离自由时的心境。现代的交通工具不可能让我如愿,只能依据眼前的景色,用仓央嘉措的诗一步一步注解。这是一件很费工夫的事情,比真的谈一场恋爱还要艰巨。

百花美得一错再错

杜鹃声声

佛门外的女子纷纷被说破

一边赏花

一边护法

天下大事

无始无终

哗的一声

这一生

就淌光了

返程时与青海湖擦肩而过。传说这里是仓央嘉措隐没的地方。康熙四十五年(1706),押解途中他在青海湖畔打坐时圆寂。又一说这里也是其涅槃重生之地。他从青海湖解脱(彼时他的心情是多么的轻松),云游四方,六十四岁才在阿拉善圆寂。无论哪种说法,不管经受何种波折,他永远是藏人心中神圣的僧人。

原来,仓央嘉措的灵塔,就建在他平凡的、接地气的、爱情的、灵性的诗句之中。

一个人要隐藏

多少秘密

才能巧妙地

度过一生

这佛光闪闪的高原

三步两步便是天堂

却仍有那么多人

因心事过重

而走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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