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寻常

2020-09-23 07:53人邻
散文 2020年7期
关键词:修鞋黑子布娃娃

人邻

地址

收拾旧笔记本,翻开一页,记了一个地址:盛泰家园11号楼一单元某层左手。左还是右?有涂改的痕迹,亦左亦右,不能认定。

这是谁的地址?想想,自己是没有去过的。

也不记得哪个认识的人,住在那里。

这个地址,为什么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怎么也想不起来。

笨笨

笨笨是一条狗。笨笨被黑子咬了。

楼上的人,都厌恶黑子。黑子丑,毛也有些杂乱,也长,可遮不住眼神的凶。黑子不招人喜欢,也因为它的主人,它的主人也不招人喜欢。

笨笨的妈妈,这妈妈是一个女人,有心脏病,医生交代怀孕很危险,就没有生养,收养了笨笨。笨笨很乖,人都喜欢。

黑子咬笨笨的时候,女人就在场。黑子咬住笨笨,笨笨惨叫着,女人拼命护着,可黑子还是咬住笨笨不松口,把笨笨的腿咬坏了。

女人给笨笨换药时,笨笨忍着,只是呜呜几声,就不呜呜了。女人呢,哭了。

女人哭了的时候,笨笨把头别了过去。

布娃娃

那个精神病女人,我一直记得。

她在院子中间站着,转着,身上系着一些什么。我走近了,才看到她的腰上,用绳子胡乱地系着几个破旧的布娃娃。

不用问我就知道,她的精神失常,可能是因为失去了孩子。

护士告诉我,她来的时候,就带着一个布娃娃。因为太脏了,护士就将布娃娃丢弃了。

女人找不到布娃娃,发狂起来,护士没有办法,只能给她去买了一个新的布娃娃。见到布娃娃,女人安静下来。

护士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却发现她用一根绳子,将那个布娃娃紧紧绑在了身上。

后来,女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捡了一个又一个的布娃娃,一律用绳子紧紧绑在身上,睡觉的时候也不解下来。

吃饭的时候,女人会用小勺子给布娃娃喂饭,声音那么温柔,温柔得叫人难过。

老友和母亲

老友爱喝酒,经常喝得酩酊大醉。

老友的母亲说,他喝酒,晚上出去喝酒,他不回来,我就不安心,睡也睡不着。

说他一次喝酒,半夜才回来,到门口就睡着了。正是冬天,不是我等着,听着门,那一夜他就冻死了。说着,老母亲就流泪了。

老友顽皮,跟母亲也是一样,他说:老家伙,你咋还不死?我还等着给你写悼词呢。

母亲笑笑,我就不死,就看着你喝酒。

母亲死了的那一年,老友喝了一年的酒,天天喝。

第二年,他把酒戒了。

小巷子里

人声嘈杂的小巷子里熙熙攘攘,是民间的热闹,才下午五点,各家小店铺里已是灯火通明。

走过去的时候,忽然看见一间闭着的小店门上挂了一个牌子:金融咨询。金融咨询?那么高大上的业务,怎么会在不起眼的这里?一想,哦,原来这就是民间放高利贷的地方。

过去,放高利贷的人似乎都生得凶狠,要命那样。

现在,放高利贷的人,长得什么样呢?

命名

路边是各样的树,花草都不认识,毕竟是南方。

心想,若现在是原始社会,我就可以根据这些植物的根、枝条、叶子、花朵和果实,根据它们的颜色、气味、能否食用,反复摸索它们可有人类的用途,给它们一一命名,就像是父亲给孩子起名那样。

但是,再想,其实还是可以再次命名的,可以私下命名,就我自己知道,我一个人用,谁也不告诉。

也许,我一个人用,我轻轻喊它们的时候,它们就会悄悄告诉我一些它们不愿意跟别人说的、另一个世界的什么秘密。

比起那么多人使用的名字,它们也许会更喜欢只有我一个人给它们起的名字。

铺子

铺子里传来锤子敲打铁皮的声音,“叮当、叮当”。

想起小时候的镔铁铺子里,一老一少的匠人敲打着,做铁皮烟筒、簸箕,水舀子、打酒打酱油醋用的半斤、二两、一两的提子。崭新的铁皮,随着老师傅手中的小锤子在铁砧上的巧妙敲打,折弯,咬合,裹边,各样的家什慢慢就变了出来。

这样的铺子,现在越来越少了,想想,要是有一整条小街都是这样,卖铁器的、竹编的、木作的、绸布的,卖鞋子帽子的,卖大碗茶的,卖点心、糖果、桂花糕的,有人吆喝着,有人问着买着,孩子们惊喜地叫着,热热闹闹,该有多好。

现在呢,一切都是明亮亮、齐整整的,可也是冷冰冰的。

公交车

我不会开车,进进出出除了走路,就是坐公交车。

开公交的司机,固定线路,轻车熟路,闭着眼睛也不会开错。看着司机开车漫不经心,随手拿起茶缸子,喝一大口茶的样子,忽然想,公交车有没有开错了的时候呢?哪怕只有一次。

一大车人,车正忽忽走,一个拐弯,不知因为什么,司机就走错了路。一车人哇哇乱叫:哎哎,这车往哪儿开呀!错了!不对!一车人乱嚷嚷。

司机呢?一头的汗,车停在路边,不知该怎么办。

我似乎一直在等着,等着公交车开错了。

这一辈子,能不能等到呢?

湖北人

想起一个湖北人,在这儿做装修的。人,半聪明半不聪明的。生意好的时候,每年有几十万的收入。后来赌钱,最多的一晚,输掉了五十万。

赌输了,却不是全部,他还有点小钱,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举起酒杯,跟我说,喝。他说喝的时候,口音是“豁”。

“豁”完,他再次举起酒杯示意我,觉得我这一口“豁”得太浅了。

他还有件事,做得真绝。他的孩子,才十五六岁,在老家跟女孩子交往,女孩子怀孕了,孩子怕了,先是瞞着他们,后来实在瞒不住了,孩子跟他说了。他做主,跟女孩子家长说,这样吧,怎么办呢?孩子生下来,给我们养着。乡下女孩子,大人怕传出去,收了些钱,就认了。家里人给找了个地方,女孩子偷偷把孩子生了下来。

儿子还小,尽管是乡里,传出去也不好。干脆,他自己担了这个名声,说自己在外面跟一个女人生的。

老了,不怕不要脸。他一边说,一边有些尴尬地笑。

师傅

又见到那个修鞋的师傅。春节前去修鞋,师傅细心修好了鞋,我没问价,直接给了他十块钱。我的心理价位大概是六七块,师傅却只收了两块五。临近春节了,想再给他几块,犹豫一下,还是算了。

跟师傅聊,知道他一家人租住在这里。他修鞋,妻子做什么不知道。孩子,没问。他的年龄在四十七八岁,也许更年轻一些,从农村出来吃苦的人,风餐露宿,面相都老。

问起什么时候回家,他说明天。怎么回去,他说火车。高铁两个多小时,但是太贵了。他坐普通的绿皮车,要近二十个小时。

这样从农村来城市的人,比比皆是。我知道也许过一段,我再走过那个街口,他就已经不在了。不在了,只是换了另一个街口,还是修鞋。一直到干不动了,老了,就回到乡下。等着,慢慢更老了,死了,就埋在那里。孩子们呢?在城里接着谋生,可能,不再修鞋罢了。

问路

傍晚出去散步,走着走着,天就黑了。走到一处拐弯,不知道能否从那儿转回去,想问问人。

不远处过来一个年轻女子,我站在这边等着她过来问路。稍后,女子施施然过来,刚想过去,却忽然发现我站着的这边远离路灯,几乎漆黑一片。

掂量一下,没过去。窄窄的小路,没有人,亦没有灯,突兀过去问路,难免要惊吓着人的。

有些事情,反过来想想,有意思。

羊肉

南方。这一家是卖羊肉的,和西北的羊肉不同,这边的羊肉是连着皮的。整只羊用铁钩挂起来,远远看,像是裸着的人,令人惊骇。

其实想一想,也许还是西北那样更恐怖,剥了皮的羊,不是更恐怖吗?有点像剥了皮的人。人们的不恐惧,也就是因为习惯了。习惯了,就什么都不可怕,就都麻木了。

但是,麻木,可能才是最可怕的吧。

俞伯荪

清晨,偶然听到俞伯荪弹古琴。当然,是在手机上。能有机会听到真人的,该是大福气。

俞伯荪和俞伯牙仅一字不同,本就是这名字,还是后来改的?也许真的是俞伯牙的后裔,不知道,但他的古琴真是弹得好。

俞伯荪七十多岁了,人到这个年纪,会有一种木质的素朴感觉,尤其是大艺术家。一曲《高山流水》听下来,看似老人家手势笨拙,可心手合一,入了化境,怎么弹都好。

慢慢听,其实也看,觉得这老者,如老者,亦如童稚,如疯子,如啞,如石头、铁、羽毛,甚或一会儿如一只老猿,悲悯着世人那样。

书法所谓人书俱老,这里该是人琴俱老。老,亦不老,那种力道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叫人心里忽悠忽悠,听着,跟着,一会儿就不知所往。

一曲罢了,老人静静坐着,叫人觉得无声里的声音,一直不断。

电视剧

阴雨连绵,无法出门,内心长满了蘑菇那样。

望着窗外,高高的棕榈树,高高的墙,因高高的墙忽然想起一部电视剧,很长,以前就看过的。于是用以二倍速率,再次看完了,看到最后才明白,其实就是为了再次看看那个结尾:

那个人(特工)带着不易觉察的凄凉,沉静地走着,走着,在一个长镜头里走了有五分钟吧。当然这不可能,没有人能在一个镜头里忍受那么长时间。

最后,他望着一面很高的旧墙,望着天空,一直望着。

——枪响了!

他靠着大墙,没有挣扎,如一棵大树,缓缓倒下——而七个小时以后,和谈成功,战争结束了。

一件小事

厨房里做饭,一个菜炒完,洗了锅,锅没擦干,就在火上先烧一下,而后再添油。正加热,站在一边的父亲看见锅里有未洗净的什么渣子,忽然伸手去抠。锅已经烧热,怕烫着父亲,赶紧拨开他的手。可父亲忽然又把手伸下去,我赶紧再次拨开。不怕烫着手啊!我说。

父亲小孩子一样笑笑,似有些尴尬。父亲老了,八十多了,他的意识里也许只是担心那一粒什么渣子,而忘记加热了的锅是会烫手的。

忽然想起一个故事。铁匠对徒弟说,我死之前,会告诉你一个秘密。

老铁匠临死的时候,对徒弟耳语:铁热,别摸。

这是最朴素的话,但绝对是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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