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爸爸

2020-09-23 07:53孙卫卫
散文 2020年7期
关键词:木匠老家爸爸

孙卫卫

爸爸的老家在河南,在河南生活不下去,跑了出来。

先是扒着运煤的火车到甘肃,发现那里比老家还穷,又扒着火车回家,路过陕西,看到这个地方还不错,就从火车上跳了下来。

他跟比他大不了几岁的一位匠人学木工,出师后挑着一副担子走乡串村,给人做零活。

外公放过话,想招一个上门女婿,别人介绍,爸爸就来到了我们家。

爸爸不会说陕西话,生产队里集体干活,他一张嘴别人就笑话他,有人还学他说话。他也不是干农活的好把式。他提出每天给生产队交一点钱,只要放他出去就行。

他找了几个人,从镇上的供销社开始干起,维修桌椅板凳,盖房子。

我们家最多时有九口人,只有爸爸和外公两个男劳力,挣工分少,家里一直很穷。我满月时,爷爷专程从河南赶到陕西,家里连给爷爷做一顿面条的小麦面粉都没有,只好挨家挨户在村里借。

我的婴儿车是爸爸用木头做的。正月里,我的纸糊的小灯车也是爸爸用木头做的。还有爸爸做的木制的大刀玩具、木制手枪。

我羡慕小朋友们从商店里买的玩具,不喜欢他做的玩具,觉得太土。

他能把大树锯成木板,然后做成门窗、家具。

别人羡慕他的手艺,我并不觉得他有什么了不起。

我跟着爸爸的徒弟抡斧头、扯大锯、推刨子。我把他们的工作当成了我的游戏,干得有模有样。

爸爸从不教我,他也不让他的徒弟们教我。他不愿意让我跟他一样,长大后当木匠。

我给叔叔们打下手,他用眼睛瞪我,意思是让我念书去。

最初的那几年,爸爸没黑没白地干,因为每月要给生产队交误工的钱,每月按二十六天算,年节也不例外。

冬天冷了,工作时就用废木料在旁边笼团火。夏天,穿着短褲、背心,渴了,头伸进水桶喝几口凉水。吃的是攥不成团的玉米面馒头,还有红薯。外公有一次给他送吃的,看到他这么干,吃得却这么差,说:“早知道你受这么大的苦,就不让你出来了。”

爸爸觉得木匠太苦,他希望我能把书念出来,不再走他的路。

老师不家访,他到学校访问老师。我一看到他的自行车,就知道他来学校了。

为了我的学习,他专门请了一位老师给我辅导数学,这在当年我们那里,几乎是没有的。妈妈给老师做好吃的,每顿都是几个菜。后来又给老师费用,给买布料。有一年,还把村上在城里工作的一位伯伯请到家里,让他给我摆事实、讲道理。

那位伯伯说:“照这样下去,将来你只能是一名土记者,要当真记者。”那位伯伯还说:“等你学习成绩提高了,我带你去见那些真正的作家。”

爸爸不止一次说:“在学习上,你不要不懂装懂,不会就告诉老师。老师不会,我到北京给你找能人。”

他喜欢让人算卦。

有一天,一个人来到我们家,爸爸和他并不熟,应该是别人介绍的。先给我弟弟算,然后给我算。问了生辰八字,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将来的职业,是三个里面的一个:裁缝、木匠、理发师。这三个职业没有一个是我爸爸喜欢的,我更不喜欢。爸爸的脸色很难看。

再加上我当时学习成绩不好,爸爸估计我照这样发展下去也成不了什么材,只能一辈子在农村。他决定再盖一座房子给我。

他是爱孩子的,觉得趁着他还能干,应该给孩子们把房子盖好,他才放心。女孩是要嫁出去的,先不说。两个男孩,一人一座。已经盖了一座,接着又盖了一座。

人说盖房子会脱一层皮,我们家那时候经济状况已经好转起来,但是也付出了不小的辛劳。

建房子的事包给了工程队,他仍日夜值守,像个打更人。他让我收拾那些下脚料,说是以后还能用。我嫌麻烦,不太乐意去做,他似乎要吃了我,骂:“要你这个孩子有什么用?和家里一点感情都没有!”

我开始有作文在报刊上发表,他很高兴,但还是让我一定把学习放在第一位。他如果有时间,偶尔会看。

我发在《西安晚报》上的文章,是他的朋友看到后告诉他的。我取回报纸,他在炕上一字一句读。乡上企业办的一位叔叔正好在我们家,那位叔叔和我在边上听。他读到后来,脸色变了,语速降下来,不想往下读。企业办的叔叔说:“你儿子把你送礼的事写到报纸上了。”我说这是编的。爸爸也知道这是编的。但是编这样的文章,他感觉不好。

后来,我发表的文章,适合他看的,就让妈妈给他;不适合他看,或者觉得他不感兴趣的,不再告诉他。有时,他让妈妈坐在他身边,用他那已经不是河南话也不是陕西话的特有的腔调读出来,还说:“你看看,孩子编得多好!”

在他看来,写就是编,编就是写。

他一直有个想法,让我把他当年苦大仇深的故事也编一下。他说,他的故事几天几夜都讲不完,可以拍成电视剧。

我上高中后,他就不再打我了,有时对我客气得像是对待客人。我每周六下午回家,只要他在家,都让妈妈特意做一顿好吃的,他晚上陪我吃。

周日下午返校,他细心得像是我要出远门,千叮咛万嘱咐。有一次,临走时,妈妈问我这周准备拿多少钱,我说二十元。他对妈妈说:“二十元能干什么?给孩子取四五十元。”我知道班上有的同学一周一分钱都没有,多数就拿几块钱。他让我在学校吃好一点,别舍不得钱,还说学校食堂的饭菜如果不好,中午就到外面餐馆去吃。

他一个人到照相馆照了一张全身相,穿着蓝中山装,坐在凳子上,后面是风景画的布景。他跟妈妈说:“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娶上媳妇,还有三个争气的孩子。我现在啥心也不操了,就是把身体养好。”

我上大学,是爸爸最扬眉吐气的事。开学收到我的信,他让家里每个成员,包括平时不经常写字的妈妈也给我写信。收到这些信我常常是满眼泪水,想看,又不敢看。

当初为了让我顺利考上大学,妈妈给老家的神仙许愿。大学后的第一个春节,在老家给神仙唱戏,算是还愿。过年时天冷,看戏的人很少,中间还有人走掉,我们几个待了一会儿也回来了。

他患上了老年痴呆。

我送他到医院,称体重他只有九十斤,换衣服时看到他突出的骨头,在医院走廊,我忍不住哭了。看到我哭,他也流下了眼泪。

他的记忆力减退后,几次在饭桌上,妈妈指着我,故意问他这是谁。

“这是卫卫呀!”他很自信,似乎生妈妈的气,哪有这么问的?

他的一生得益于执着,缺点也是太执着。患老年痴呆后,他性子不改,脾气更差。有一年过春节和亲戚们一起吃饭,大家有说有笑,他却发起了火,说:“你们不好好工作,在这里聊什么天?我最烦你们不抓紧时间了。”

带他到天安门广场,他好着的时候激动不已,以到这些地方为荣。他后来已不认得这是天安门,问他这是哪里?他说是陕西渭南。我们让他再看看,他说就是渭南,还生我们的气,说我们骗他。

去年春节回家,我开车去接他,妹妹问他我是谁,他说,看着面熟。

他显得很羞涩,好像真的把一个老朋友给忘记了。

终于,我要从爸爸的脑海里消失了。

2019年9月29日,爸爸离开了我们。

我没有在身边。妹妹从老家打来电话,我第一时间没接到,打开手机,先看到的是微信提示,再看,才知道爸爸走了。

这样的场景我不是没有想过,但真的到来,还是感到突然。

我想把他经历的事情记下来,把他的感想记下来,然而这些讲故事的人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没有了。

他为我做的婴儿车还在。那辆车,我坐过后妹妹坐、弟弟坐,几个表弟和表妹也都借去坐。

他写给我的长长的信还在,我准备过些天把它找出来再读一读。

我记下了他的点点滴滴,仿佛看到他在戴着老花镜看这些文字。

他说:“你看看,孩子编得多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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