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杀死了罗杰

2020-09-29 07:45徐文满
青年时代 2020年21期
关键词:张爱玲

徐文满

摘 要:张爱玲《沉香屑·第二炉香》最大的特色,是借助夫妻之间爱与性的冲突及其他人之表现,反映出殖民区病态及衰腐的上流社会风气,进而阐发出对其时人性及欲望的思考和批判。张爱玲的行文带有海派作家的独有色彩,文中多有爱和欲的碰撞,颠覆中国传统的“从一而终”的爱情观,虽写都市男女之情,其中对人性和国民性的剖析却鞭辟入里,入木三分。本文将从文中性与爱的冲突入手,进行比较分析。

关键词:张爱玲;《沉香屑·第二炉香》;爱与性

《沉香屑·第二炉香》为张爱玲早期作品,于1943年连载于《紫罗兰》杂志。本文与《沉香屑·第一炉香》为同一系列,字里行间都有着如出一辙的悲怆美感。在《第二炉香》中,张爱玲以一种“冷静的,纯粹客观的,中年人的态度”,讲述了旅居殖民地香港的英国人罗杰的一段悲剧婚姻。四十岁的华南大学教员罗杰深爱着蜜秋儿太太的二女儿愫细,并决定与她结婚。新婚之夜,深受禁欲主义影响的愫细将丈夫的正常欲求视作了变态行为,狼狈出逃,引起了轩然大波。无独有偶,愫细的姐姐靡丽笙也曾有过同样一段失败的婚姻,她的丈夫弗兰克在她嘴里变成一个“比禽兽还不如”的存在。而当罗杰从对靡丽笙的同情和对愫细火热的爱情中挣脱出来,才发现弗兰克与自己本是“顶普通的人”,问题的根源存在于靡丽笙和愫细性教育的严重缺失。可此时罗杰的生活已经被蜜秋儿母女摧毁殆尽,最终,走投无路的他选择了和靡丽笙前夫一样的结局——自杀。

一、“爱的教育”的一决胜负

通过细读文本,我们不难看出,愫细表现出的所谓的“纯洁”和“天真”更近似于一种性的本能缺失。在文中,罗杰和愫细都提出了要对对方进行“爱的教育”,对于“爱的教育”都有着自己的考量,并渴望对方朝着自己所期望的模式发展。

首先是罗杰。当罗杰动身去蜜秋儿太太家接自己“天真纯洁”的妻子回家时,“爱的教育”的念头已经在他心里萌芽,却是带着无奈和烦恼的。“罗杰坐车往高街去,一路想着,他对于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了,怕羞是女孩子的常态,愫细生长在特殊的环境下,也许比别人更为糊涂一些;他们的同居生活并不是没有成功的希望。目前的香港是昨天的不愉快的回忆的背景,但是他们可以一同到日本或是夏威夷度蜜月去,在那辽远的美丽的地方,他可以试着给她一些爱的教育。”罗杰脑海中所设想的“爱的教育”更贴合于人的生理本能,即为愫细所不能接受的、带有欲望色彩的爱欲需求。在他们还未结婚时,吸引罗杰的正是愫细身上那种纯净澄澈的、不染尘世的美貌,他为愫细“死一般”的美所折服,反而忽略了她本能诉求的缺失,而今才为此感到些微懊悔。“……爱的教育!那一类的肉麻的名词永远引起他的反感。在那一刹那,他几乎愿望他所娶的是一个较近人情的富有经验的坏女人,一个不需要‘爱的教育的女人。”

而在愫细这边,情况又有所不同。面对罗杰违心的道歉和共度蜜月的邀约,“愫细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昨天,罗杰对她的态度是不对的,但是,经过了这一些波折,他现在知道忏悔了。这是她给他的‘爱的教育的第一步。日本,夏威夷……在异邦的神秘的月色下,她可以完成她的‘愛的教育。”愫细满怀信心,觉得自己能够纠正罗杰错误、甚至“变态”的欲望。回到家准备休息时,她甚至得寸进尺,用称得上幼稚的语调告诉罗杰,“现在你先吻我的腮,待会儿,我们说晚安的时候,也许我让你吻我的嘴。”

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论》中提出过一个“性倒错者”的解释,即“他的性需要的目标,只是正常人的性的引导或预备动作。”而接吻正是倒错的一个经典举动。显然,愫细和她的姐姐靡丽笙,就是这样的两个“性倒错者”。她们面对爱人拥抱和亲吻的反应与常人一般无二,面对更进一步的要求却惊慌失措。所以靡丽笙与弗兰克的婚姻被迫潦草收场,愫细也在新婚当夜出走,留下茫然无措的罗杰独自度过新婚的第一晚,从而明白了“爱的教育”的重要性,对蜜秋儿太太的家庭教育观产生了最初的、模糊的质疑和不赞成。尽管对于愫细的爱使他决定勉强耐下心来,战略性的向愫细道歉,精心挑选异国他乡作为自己的堡垒,步步为营,为愫细补上“爱的教育”这一课,但他心里仍旧产生了压力,甚至渴望一个“坏女人”来当他的妻子。这种心理压力终于在与巴克校长的谈话中达到了顶峰,愫细用她惊人的无知和破坏欲,毁掉了罗杰原本平静如水的体面生活,也宣告了罗杰在这场“爱的教育”的较量中一败涂地。这场较量中,双方力量从一开始就是对比悬殊的,罗杰既无能为力与愫细本人的油盐不进,也无法对抗社会上对弱女子的偏袒和愫细先入为主的舆论战——就像他对靡丽笙和弗兰克的认识一样,在不知道两姐妹在性教育上的严重缺失之前,罗杰几乎和任何人一样,认定靡丽笙是不幸的,曾为弗兰克“变态”的欲求所深深伤害。他的失败并不让人感到意外,正相反,这种正常人的沦陷和倒错者的坦然更让读者产生深深的荒谬感和无力感,“……一个脏的故事,可是人总是脏的;沾着人就沾着脏”。“仿佛云端里看厮杀似的,有些残酷”,文首的倾听者,“我”就是这样一个最理想化的读者

形象。

这一斗争的失败无疑在罗杰身上产生了惊人的影响。离开愫细之后,他并未挣脱出愫细的影子,愫细“爱的教育”在他身上扎根并产生异变,将他逐渐同化为情感上的“苦行僧”。这种异变体现在罗杰对于自己本能欲望的压迫和克制。与愫细不同的是,愫细的克制是先天性且无意识的,她的生长环境使她无法接触到任何相关的讯息,她的性需求淡薄如婴孩。这种无知并不会给她的生活带来困扰,即使在罗杰离开后会有痛苦和迷惘,也只是出于对罗杰行为的不理解,对罗杰“变态欲望”和自己纯洁爱情无法和平共处的痛惜与怨怼。反观罗杰,离开愫细后,他开始有意识的压制自己的正常欲望,他仍然处于愫细所带来的舆论风暴的中心。周围人恐惧和憎恶的眼神时时提醒着他,使他精神失常。面对试图以肉欲“救赎”他的哆玲妲,他一边认为哆玲妲粗鄙庸俗,一边又深深厌恶着被排除在众人外的自己。此时此刻,弗兰克自杀的死讯反而是他能够得到解脱的信号,使他从两难的境地中摆脱出来,选择开煤气自杀,为自己的失败画上一个荒诞且凄凉的

句点。

罗杰在“爱的教育”中的败北和最终悲惨的结局,从靡丽笙失败的婚姻就已经注定了。但只一个愫细,并不能造成如此惊人的破坏力,隐藏在她背后的,是当时无数个上流社会家庭、乃至整个香港在教育和世俗观念的缺陷。究其根本,还需将目光转向蜜秋儿家庭,从蜜秋儿太太身上入手,找寻靡丽笙、愫细两姐妹“爱的教育”缺失的原因。

二、从母亲手中接过刀棒

与《沉香屑·第一炉香》不同,在《第二炉香》里,张爱玲并未塑造出一个像梁太太一样的沉醉于纸醉金迷、精打细算、市侩放浪的“引路人”母亲形象,正相反,她对蜜秋儿太太及蜜秋儿一家的描写含蓄且充满人情味。蜜秋儿家并非中国家庭,这往往会让读者误解,她的家庭相较于普遍意义的中国家庭而言,更加倾向于开明和民主,实际上,张爱玲正是用她的描写,给这个爱尔兰家庭覆盖上一层幸福和睦、富有生命力的外衣——“蜜秋儿太太住的是一座古老的小红砖房屋,二层楼的窗台正对着街沿的毛茸茸的绿草。窗户里挑出一根竹竿来,正好搭在水泥路上,竹竿上晾着白褥单,橙色的窗帘,还有愫细的妹妹凯丝玲的学生制服,天青裙子,垂着背带”。红砖、绿草、白褥单和橙色窗帘,这些颜色明朗的事物与凯丝玲的天青裙子组合在一起,似乎在暗示蜜秋儿太太的家是个健康和美的家庭。张爱玲曾在《对照记》一文中提到过,女生的校服在她的心目中是“洋服中的经典之作,而又有少女气息”。也正是因为如此,在她的小说中,校服的出场往往和健康、生气连在一起,此处凯丝玲的校服也起到了这样的作用。

可是,只有走进蜜秋儿太太家里,才能撕掉这层虚假的外衣。客厅是“阴暗阔绰”的;而蜜秋儿太太同所有的寡妇一样,“随便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总似乎是一身黑”;就连女儿们阅读的报纸,都要经过母亲的严格审查。这是一个模仿着男权社会建立起来的家庭,处处流露着森严诡秘的气息。而罗杰就像一个贸然误入的冒险者,在他决定迎娶愫细的那一刻,“悲哀的故事”结局就已经注定。

香港学者林幸谦在著作《荒野中的女体——张爱玲女性主义批评》中,创造了“铁闺阁”这一名词。“铁闺阁”特指父权统治者将整个女性弱势族群纳为统治对象的中国封建宗法文化,而在《第二炉香》中,蜜秋儿太太将这一体系忠实地拓印了下来。她的家庭相当于一个失去夫权统治的母系的“铁闺阁”——只有权利顶端的家长性别不同、本质与传统的“铁闺阁”并无太多差异。她们的家是对男性处于绝对统治地位的传统封建宗法家庭的模仿,是对以女性弱势群族为主要控制对象的“铁闺阁”的模仿。而且,由于蜜秋儿太太也曾经深受其害,加之她对“铁闺阁”的创立存在刻意模仿的成分,她手下的家庭也许会有着较之真正的男权家族更为严厉的家庭法则,她本人也比真正的男性家长更为严酷。用法国批评家克莉斯特娃的话来说,这是她们“进入男性话语体系”的方式,“她借用他的口吻、承袭他的概念、站在他的立场,用他规定的符号系统所认可的方式发言,即作为男性的同性进入话语。”

在对愫细和靡丽笙的严格控制基础上,蜜秋儿太太又在她们手里塞上刀棒,教她们成为自己的共犯,借助她们“远程控制”劈杀他人。文本中对靡丽笙“杀人”的婚姻着墨不多,正相反,文章开头靡丽笙楚楚可怜的泪水很容易推动读者站到同情她的一侧,对她的前夫弗兰克进行愤怒的指控,罗杰也是如此。但当他第二次来到蜜秋儿宅邸,接愫细回家时,他已经隐晦地意识到了这个弱女子身上的“殺气”——“走过靡丽笙前面,虽然是初夏的晚上,温度突然下降,罗杰可以觉得靡丽笙呼吸间一阵阵的白气,喷在他的颈项上。……她提到她丈夫佛兰克的名字的时候,薄薄的嘴唇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来,在灯光下,白得发蓝,小蓝牙齿……罗杰打了个寒噤。”但对愫细的爱到底蒙蔽了他,使他忘记了这对姐妹本有化不开的相似之处,反而期待着用“爱的教育”感化愫细。

反观愫细,蜜秋儿太太在她身上留下最大的伤痕——同时也是最锋利的武器,就是她的美貌和过分天真。张爱玲写她的皮肤“静得像死”,又比喻穿着婚纱的她“像玻璃纸包扎着的一个贵重的大洋娃娃,窝在一堆卷曲的小白纸条里”。这种美貌诱使罗杰掉入情网,但归根结底是死气沉沉、失去生命力的。同时,她身上也有着不输于她姐姐的破坏力。她将罗杰正常的情感需求视作洪水猛兽,恨不得闹得人尽皆知,让他身败名裂。“学校的名誉!那么个破学堂!毁了它又怎样?罗杰——他把她所有的理想都给毁了。”在罗杰发现愫细的缺陷、并最终决定接纳她的一天里,愫细和她的母亲、姐姐一起,像毁掉弗兰克一样,切断了罗杰所有的后路且不自知,反而在罗杰违心的道歉面前“大度地”原谅了他。在张爱玲的另外两部作品,即《沉香屑·第一炉香》和《金锁记》里,她的描写主要侧重于母亲(梁太太、曹七巧)如何着力于构建自己的“铁闺阁”,蚕食女儿(葛薇龙、长安)的灵魂。而在本篇中,蜜秋儿太太更进一步,指使靡丽笙和愫细化身索命的女鬼,毁掉他人的生活。最后罗杰被迫选择自杀,宣告着蜜秋儿太太的杀人计划再次大获成功。而他死前的一段景物描写更是引人深思,频频出现在愫细和靡丽笙身上的“小蓝牙齿”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从美和纯真的象征变为捕杀撕咬的工具,在罗杰脑海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他把火渐渐关小了,花瓣子渐渐地短了,短了,快没有了,只剩下一圈齐整的小蓝牙齿,牙齿也渐渐地隐去了,但是在完全消失之前,突然向外一扑,伸为一两寸长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刹那,就“拍”的一炸,化为乌有。”

但是,害人者同样也是被害者。愫细和靡丽笙也曾被母亲用密不透风的牢笼锁住,用传统和封闭的毒药毒害,而蜜秋儿太太作为一个标准的寡妇形象,她对自己性欲的压制势必为当时男权当道的社会风气所赞颂和推崇,根源同样是少年时错误的家庭教育。这样一种链条式的、可谓荒诞的延续方式,正是张爱玲对当时家庭中爱情和性教育的反思,进而延伸到对整个旧社会“铁闺阁”宗法体系的恐惧与批判。

三、悬崖边的众人推手

在《沉香屑·第二炉香》中,张爱玲对故事内外当时人们的心性描写也有着精心的安排。在清末民初,以及抗战后很长一段时间,各个作家群体的写作目的和行文风格虽然不尽相同,但始终将目光集中在“国民性”的释义和批判上。知识分子们渴求民族的新生,故而审视中国的精神沉疴,在他们笔下,国人大多封建愚昧,而西方人则被赋予了类似于“文明”“民主”“开放”等含义。但在本文,罗杰的悲剧打破了这一固化的印象,而为居住在殖民地的西方人披上蒙昧、守旧的禁欲主义的表征。张爱玲将殖民地的英国上流社会人士拉下神坛,放置于愚昧保守的审判台,从而打破了当时国人为挽救民族危亡和内心潜在的弱者意识所导致的对西方人的盲目崇拜。

事实上,她对于西方意识形态中的保守色彩从文首就有踪迹可寻。“那乌木长台;那影沉沉的书架子;那略带一些冷香的书卷气;那些大臣的奏章;那象牙签,锦套子里装着的清代礼服五色图版;那阴森幽寂的空气,与克荔门婷这爱尔兰女孩子不甚谐和。”只这一句话,就塑造出了一个讲述这个“秽亵”、而且“悲哀”的故事所必备的、毫无人气的场景。面对“性”这一话题,身为西方人的克荔门婷竭力地想表现出客观的、成年人的态度,但“假装不介意的样子,用说笑话的口气”仍暴露了她的不平静:“我真吓了一跳!你觉得么?一个人有了这种知识之后,根本不能够谈恋爱。一切美的幻想全毁了!现实是这么污秽!”而“我”则做出漠然的样子说:“我很奇怪,你知道得这么晚!”“多数的中国女孩子们很早就晓得了,也就无所谓神秘。我们的小说书比你们的直爽,我们看到这一类书的机会也比你们多些。”在这里,克荔门婷和“我”身上所折射出的以往东西方人的“审视”与“被审视”的不平等的关系已然发生了改变,而那些早先附着在西方人形象上的“先进开明、民主开放”等权威价值也有所崩坏。

讲述故事的克荔门婷和作为倾听者的“我”,对于“罗杰的故事”的态度正是当时香港女孩子的常态——对其存在好奇,却仍旧认为那是隐讳的、不登大雅之堂的字眼。而处于罗杰·安白登身边的所谓“香港大多数上流社会人家”,更是将这种隐讳的厌弃宣扬到了极致。实际上,这种对“人欲”的盲目摒弃正如悬崖边的一双双推手,虽然不是直接导致罗杰自杀的原因,却是最终压垮他的不可忽视的成分。

作者一开始并未将赤裸裸的现实摊在读者面前,而是借由校长巴克之口和罗杰的心理活动,进行大率的描述,也为读者展示了一个对人之本性存在轻蔑忽视的“香港上流社会”。“……那些人,男的像一只一只白铁小闹钟,按着时候吃饭,喝茶,坐马桶,坐公事房,脑筋里除了钟摆的滴嗒之外什么都没有;也许因为东方炎热的气候的影响,钟不大准了,可是一架钟还是一架钟。女的,成天的结绒线,茸茸的毛脸也像拉毛的绒线衫……”这一生活环境机械且病态,平静如一滩毫无生命力的死水。也正是因为如此,罗杰的新闻就像一枚打破水面的石子,使身处其中的人们闻风而动,化身为无聊的看客,轻易为愫细虚假的一面之词所左右,制造的无形的杀人舆论,对安白登家的家事、夫妻之间的私生活进行肆无忌惮的评判,并广泛传播。就连最了解罗杰的巴克校长,面对这种情况,也不得不委婉表达出辞退罗杰的意愿。

“然而他最不能够忍耐的,还是一般女人对于他的态度。女秘书,女打字员,女学生,教职员的太太们,一个个睁着牛一般的愚笨而温柔的大眼睛望着他,把脸吓得一红一白,怕他的不健康的下意识突然发作,使他做出一些不该作的事来。”在这里,张爱玲对女性形象的塑造尤其让人感到她对这一社会现象的批判。“她们鄙视他,憎恶他,但是同时她们畏畏缩缩地喜欢一切犯罪的人,残暴的,野蛮的,原始的男性。”她们表面上保持着对贞操的坚守,随波逐流地对罗杰表示排斥和厌弃,但内心还保留着对“野蛮、原始”的渴望,这是她们无法克制的生理本能,也是她们对罗杰的隐藏愿望,她们用对罗杰表现出恐慌和抗拒的方式,无意识地期望着罗杰展现出她们所渴望的兽欲。“如果他在这儿耽得久了,总有一天她们会把他逼成这么样的一个人。”罗杰对自己的未来有着清醒的认识,这也是他恐惧和反思的重要原因之一。在这里,人们将他妖魔化了,然而真正被妖魔化的,还是藏在罗杰——乃至弗兰克背后的,对人欲的正常追求。

“罗杰自己喜欢做一个普通的人。现在,环境逼迫他,把他推到大众的圈子外面去了,他才感觉到圈子里面的愚蠢——愚蠢的残忍。”即使后来哆玲妲向他伸出援手,他也无法摆脱这一泥淖,无法正视自己作为正常人的生理欲望,最终走向死亡。

张爱玲曾经在《洋人看京戏及其他》中说过,“我们不幸生活于中国人之间,比不得华侨,可以一辈子安全地隔着适当的距离崇拜着神圣的祖国,那么,索性看个仔细罢!”对于本国文化的熟稔,使她清醒地认识到我国存在的种种弊端。而“至于外国,像我们都是在英美的思想空气里面长大的,有很多的机会看出他们的破绽”。对于西方文化的深入了解,使她也能够精确看出西方文化精致外衣下的败笔。对两种文化的深刻了解与体验,使张爱玲在《沉香屑·第二炉香》中,用这样一个在当代人看来近乎荒诞的故事,向读者揭露了爱与性、传统与开放、封建与开明等多重冲突,在评判其时西方人表面披着民主先进的外衣、内里仍旧无法摆脱保守的爱情观方面的同时,将西方人与本民族人群放置在同样的标准之上,使双方的平等交汇成为可能,也为中国进一步的发展寻找契机,即破除顽固思想,由最广大民众从根本上接纳与礼法教条相悖的人欲。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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