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政治性”

2020-10-10 02:49吕彦霖
名作欣赏 2020年9期
关键词:政治性个体学术

毫无疑问,“政治鲁迅”是作者撰写本书的核心问题意识。作者在著作的《导言》中即特别强调,自己预备“从一个较新的角度”来重新切入鲁迅研究这片历经几代学者辛勤耕耘的“熟地”——而“这个角度就是‘政治鲁迅”。在开宗明义之后,作者主要是从“内/外”两个向度完成对这一构想的贯彻。就“外部”而言,主要是“以史为鉴”,力图还原鲁迅之精神结构与他所遭遇的现实政治情势之间的“辩证的互相塑造”的历时性过程。从“内部”来看,则是聚力于对散落在鲁迅作品之中的细碎的政治观念的重新发掘、梳理与整合。尤其注目于通常被视为“文学者”的鲁迅,是如何在个体的生命历程中,持续不断地处理“政治”与“文学”之间的张力关系,并最终在这一历程中获得体验结构与精神指向的蜕变。值得玩味的是,作者的这部脱胎于政治学博士论文的研究专著,最先引起的反倒是现代文学研究界的集中关注与热烈回应。随着本书的刊行,如何重新审视鲁迅以及其他重要文学史人物,乃至于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史视域中的政治性质素,忽然成了现代文学研究领域的热门话题。而邱焕星的《广州鲁迅与“在朝革命”》《当思想革命遭遇国民革命——中期鲁迅与“文学政治”传统的创造》、张武军的《作家南下与国家革命》以及杨姿的专著《“同路人”之上:鲁迅后期思想、文学与托洛茨基研究》等一系列颇具挑战性的研究成果,不仅证明了“其道不孤”,也预示了重返“政治性”命题所包蕴的巨大学术势能。

在我看来,虽然响应这一学术趋向的研究者们在研究志愿与治学方法上不无相似之处。然而当我们深入文学史的肌理之中,就会发现重返“政治性”之所以能够成为相当数量的学术研究者的共同话题,实际上来源于新时期以来文学史叙述中对“政治性”质素的长期压抑与排斥。而这种学术理路的生成,不仅源于“反拨”既往思想文化领域中过于沉重的政治性负累的群体性精神需求,也得益于历史转折时期的强大时代势能。以此为开端,强调文学理应“回到自身”,建构审美自律的“文学主体性”便成为20世纪80年代文学创作/研究领域的主流诉求与核心旨趣。以鲁迅为例,使其从“剑拔弩张的‘政治领域中走出来,还原成为一个人伦和学术场域中的人”,便是相当典型的表述。毫无疑问,反思政治对文学的“工具化”以及由此产生的繁复教条不仅极有必要,而且确实在相当程度上释放了文学研究的潜在动能。然而我们也必须看到,这种以对“审美/主体性”的过度偏至为表征的思维习惯,实际上隐含着对“政治性”的基于特定历史经验的刻板认知。在这种认知逻辑里,“政治性”已然褪去其原初的普遍适配性与“中立”性质,成了一个空洞化的,内含马基雅维利式“非道德”倾向的概念。也正因为如此,文学研究中对“政治性”的注目,都不得不在一种“反现代”的道德质疑之下进行。这就使得相当数量的,在研究中亟须被正视的政治性质素,往往被轻率地冠以“庸俗社会学”的名号,难以得见天日。也正是在这种趋势之下,“政治性”越来越成为文学研究过程中需要被绕开乃至于剥离的“异质性”因素。然而吊诡的是,现代文学的研究对象们,却又都有着置身于以“革命”为时代核心主题的,风云激荡的20世纪上半期的人生经历。他们中的绝大部分终其一生都无法避免与现实政治情势发生直接互动。而这种互动又显而易见地、深刻地影响了他们的文学创作与文化实践。正因为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刻意强调“审美自律性”与“个体特殊性”的认知逻辑与文学史叙述策略,逐渐暴露出其在揭示历史内在复杂性,以及勾勒历史整体演进动向时的短板。须知“政治性”质素本身就是历史过程中无法分割的重要部分,试图绕过乃至于剥离它们都无异于“拔着自己的头发要离开地球”。那种过分强调两者非此即彼关系的思维模式,不仅无益于我们认知历史的复杂图景,也将阻断我们探索研究对象心境之幽微,进而勾勒其精神结构的可能。须知处于历史之中,通常被视为“承受者”的个体与政治/现实情境的关系绝非二元对立的“冲击—反应”论所能涵盖。相反的,个体之精神结构的生成,往往是个人能动性与政治/现实情境博弈的结果。因此个体精神结构、文学实践的生成与政治/现实体验之间的关系,更多时候乃是一种三者互为因果的“辩证的互相塑造的过程”。由此可见,重新正视个体及其行动的“政治性”,是我们重新回到研究对象“本身的逻辑”,进而拓展现有研究成果的必由之路。唯有如阿伦特所言以理性眼光将其还原为“一个人的言谈与行动的实践、施为,以及行动主体随这言行之施为而做的自我的彰显”,使之重新成为一个具备普遍意义的“中立”性概念实在极有必要。而钟诚提出的“政治鲁迅”概念之所以能够引发现代文学研究界重返“政治性”的热潮,恰在于它与日趋成熟的现代文学研究“重建文学史的政治维度”的诉求不谋而合,并且以自身别具风格的研究实践为之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操作范式。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笔者向来不认为是否契合于思想热潮可以作为衡量个体学术研究价值的标准。相反的,倒是那些潜藏于研究之“内面”的不合时宜的执念足以成为学术品格的保证。“政治鲁迅”之所以成为问题,除了文学史叙述的偏至之外,也因为该问题自身的繁难。正如作者所言,鲁迅“对政治的思考有其特殊难解之处,难以用一种便携化的方式来提取、归纳”。如何拾掇这些细碎的思想,本身就是一个缺乏先例的浩繁工程。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些细碎的思想探索作为“文学者”的鲁迅如何在个体生命历程中处理“文学”与“政治”之间关系的时候,亦无章法可循。如何以现有材料的“实存”为基础,提炼出鲁迅那些“无形”思考的活力,实际上极度依赖一种研究者的“同理心”的自我养成。然而在发挥这种“同理心”的时刻,又不得不非常注重尺度,以避免主观情绪对常规理性的僭越,整个过程实不啻于一场高难度的思维体操。而这种费时劳心却未必有确定结果的做法,又显然不符合如今愈发科层化的学院体制以及日渐功利化的学术生产机制的通用法则。根据作者的陈述,做出如此选择的原因,是因为在他看来,“鲁迅,对于我们的思考来说,是一个必要的‘他者,但绝不是一种工具,也不是一种简单的自我表达的中介”。然而他随即也强调,自己所做的是“为己之学”,坦承“愿意花功夫关注这个问题的人,很可能是在‘自我认同和个体共同体关系方面遇到了麻烦”。作为本书的读者,比这种时刻警惕“自我圣化”倾向的理性更让我敬佩的,是阅读本书所感受到的作者以个体生命的热量推动自我与研究对象深入互动的持续努力。在当下结果论至上的学术氛围里,倘若没有作者这种灌注生命热力的真诚,本书恐怕也难免为科层化的学科体制所束缚,失去成为“有情的研究”的机会,徒然成为那些看似专业、艰深,实则无灵魂、机械化的专业研究的一员。需要特别声明的是,笔者在此并無任何否定那些超过自己知识范围的专业研究的意思,只是因时有感,更推重类似于本书的“有情的研究”。值得提出的是,笔者写作并修改这篇文字的时段,恰在“新冠”疫情期间,面对科学在疫情处置方面的关键性效能,“人文何为”的质疑与自省声浪不绝于耳。在笔者眼中,这次突然发生的疫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齐泽克在《事件》一书中反复探讨的“事件”(Event)——一种拉康所说的“实在界”(the real)对我们习以为常,乃至深陷其中的现实价值体系/机制的侵袭与闪击。这种“概莫能外”的切身痛苦,无疑是可能迫使我们从精密而机械的学术生产中惊醒,并由此重新审视我们所从事的学术研究及其真实意义的难得契机。如何发扬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公共性,无疑是疫情阶段性结束后我们必须思考的问题。而在笔者看来,将自我的切身生命体验注入研究之中,使之成为“有情的研究”,显然是发扬其公共性的根本前提。笔者始终认为,学术虽为“公器”,但其缘起还需“为己”,唯有从解决自身思想困惑出发,与自身生命体验相契合的学术研究,方能突破专业学科的藩篱,秉持求真致知的初心。而这种不惜工本的“初心”,全神贯注的“有情”,正是学术研究中最为弥足珍贵的学术“性格”,乃至“风格”的源头。古人论学,每每谈及“学养”,所谓“学养”指的正是为学过程之中,自身与研究对象的内在契合产生心灵共振,最终得以在精神层面上抵达“光风霁月”、彼此照耀的美好境界。在他们看来,这样做出的学问除了能够完成个体“气自华”的外在塑造,更能在人生困厄之时成为滋养精神的能量。而从本书在学界引发的诸多讨论中,笔者显然看到了研究者们对复归这种历久弥新的为学之道的热望。

最后,笔者还认为本书的意义在于以其自身的实践为“作家论”这一曾经深远影响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学术范式的“复兴”贡献了新的可能性。作为20世纪30年代即风行于世的典型批评模式,“作家论”曾经深远地影响了中国文学批评的精神品格。也正因为如此,它在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日渐衰落也格外令人感到遗憾。至于“作家论”缘何式微,郜元宝在《“作家论”的转变与重建》中曾举出:缺乏“对作家提出直接坦率的批评”的空气;“新批评”“结构主义”影响下的批评家迷信“作者已死”;文学研究中对“历史化”的过度强调等原因。另外,他还特别提醒我们注意,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作家论”写作中“越是呼唤回归文学‘本身‘本体‘主体,好像就越是看不清作家的存在,认不清作家的面孔了”。郜元宝的这番发言不仅部分地解释了“作家论”式微的内在动因,也再一次印证了无差别地剥离“政治性”因素的破坏力。参照茅盾等“社会分析派”所提倡的“横断面”以及“典型性”理论,遭遇“政治抉择”的时刻往往是文学者遭遇心灵考验的特殊时段,也是了解其内心世界和精神复杂性的绝好机会。而本书所引发的现代文学研究界的“重建文学史的政治维度”的热潮,恰恰为清晰深入地刻画文学者的精神肖像提供了可能。除此之外,在笔者看来,“作家论”的式微也有必要放在人文社会科学日益科学化的时代背景之下去理解,以往被称许的激情评述与主观阐发,以及20世纪80年代习见的对“片面的深刻”的追求,如今极有可能被视为“不科学”“肤浅”的证据。那么,如何在“作家论”之中构筑一个“既向内、又向外”且兼具理性的双向思想结构,便成为复兴“作家论”的当务之急。在笔者眼中,钟诚君在这本专著中所秉持的这种以“作家论”牵引“思想史”,将“个案研究”融入“时代观照”的研究模式;以及他以“同理心”和个体生命热力切入研究对象,却又以常识理性为边界的研究方法,恰好为“作家论”研究的复兴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写作范式。

作者: 吕彦霖,文学博士,早稻田大学访问学者,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四十年代文学思想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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