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与深冬

2020-10-12 14:33安宁
莫愁·小作家 2020年9期
关键词:沟渠云朵村庄

【盛夏】

初夏,我坐在一株梧桐树下看天。

天空上的云朵跟着风走,起先是一小朵一小朵,像春天落在沟渠里的柳絮,风一来,就溜着沟沿走,谁也不搭理谁,谁也不依恋谁。那些细碎的云朵,它们没有来处,也不知去向。地上的人并不晓得这一朵云和那一朵云的区别,甚至还没有抬起头来看它们一眼,南来北往的风,就将它们全吹散了。后来,云朵越聚越多,风起云涌,大半个天空很快就被它们占据了。

弟弟起初在树下玩泥巴,风将他皱巴巴的衣服一次次地吹起,执拗地要寻找些什么,可是最终连一粒糖也没有找到,于是便无聊地将衣角无数次地掀起,放下,掀起,又放下。弟弟着了迷似的,沉浸在泥塑的坦克大炮中,嘴里发出“嘟嘟嘟”的机关枪声,还有一连串“嘭嘭嘭”的爆炸声响。他连一只蚂蚁爬上脚踝都没有注意,更不用说那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风的撩拨。

风还在持续地吹着。它们越过连绵不断的山,吹过空空荡荡的田野,拂过被砍倒在地的玉米,试图带走一枚野果。不能如愿,只好恋恋不舍地将其丢弃,又繼续向前,扫荡孕育万物的大地。田间的草被风吹得快要枯了,可还是拼尽全力,从泥土里钻出最后一抹绿。那绿在风里瑟瑟地抖着,左右摇摆,不确定要不要继续向半空流动。风冷着脸,原本想将这已荒芜的草,连根拔起,却使不上劲,于是便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沿着一大片草兜兜转转了许久,到底还是觉得无趣,伏下身体,蛇一样嗖嗖地擦着草尖向前。

后来,风就抵达了一片久已无人照管的桑园,看到了坐在梧桐树下的我,还有在自编自导自演的战争中喊叫不停的弟弟。他的裤子上满是泥,脸上只剩下一双黑亮的眼睛。因为太瘦了,他整个人隐匿在衣服里,风吹过来,只听见衣服像绕着一截树桩一样,“啪嗒啪嗒”地响着。

风一定试图带走我和弟弟,于是它们在这小小的山坡上,逡巡逗留了许久。相比起我卷曲细软的头发,它们显然对弟弟的坚船利炮更感兴趣;它们叉着腰,居高临下地斜睨着弟弟,并将他用草茎做成的旗帜,一次次地拔起。风还在半空里发出怪异的笑声,那笑声长了脚,阴阴地从四下里聚拢来,俯视着再一次将草茎插到船上的弟弟。风当然笑嘻嘻地又吹跑了那无用的旗帜,并在恶作剧后,哗啦一下四散开去。风散开的时候,同时卷走了那根草。于是那草就沿着山坡,一路打着滚,踏上未知的旅程。弟弟生了气,停下激烈的战斗,跑去追赶他的旗帜。风哼着小曲,“嘘嘘”地笑着,嘲弄着弟弟,并将他的所爱,吹得更远,一直到那根草,落进了沟渠,并打着旋,顺水飘向更远的地方。

弟弟在沟渠旁,站了好久,才垂头丧气地返回来。就在一步步朝山坡上走来的时候,他忽然间看到了天边风起云涌的壮美景色。五岁的他,迎着风,张着嘴巴,傻子一样呆愣在原地。他的口水顺着唇角流淌下来,好像他在看的不是大朵大朵的云,而是一大锅“咕咚咕咚”冒着热气的猪头肉。他还不知道“美”是什么,也不知该如何表达,于是他就“啊啊”地朝我叫着,喊着:姐姐,快看,云要打仗了!

无数的云聚集在一起,要跟谁打仗呢?当然是风。风浩浩荡荡地在田野里吹着,以一种收缴一切战利品的骄傲姿态。这时的它们,早已将村庄的大道,人家的房顶,迎门墙上剥落了颜色的不老松,庭院里的鸡鸭猪狗,全给扫荡了一遍。风明显不屑于在墙角旮旯里小家子气地兜来转去,它们是有大志向的,它们要有气贯长虹的豪迈,要有吞云吐雾的气势。于是风扭头冲向云霄,开启了一场在遥远天边的战斗。

【深冬】

雪没完没了地下,一场接着一场。好像这个冬天,雪对于大地的思念,从未休止。

大道上人烟稀少。似乎一场大雪过后,村子里的人,全都消失掉了。空中弥漫着清冷的气息,一切都被冰封在了厚厚的雪中,连同昔日那些忙忙碌碌的人们。阳光静静地洒在屋顶上,光秃的树杈上,瑟瑟发抖的玉米秸上,低矮的土墙上,再或灰色的窗台上。因为有雪,这些灰扑扑的事物看上去闪烁着晶莹的光泽。于是村庄便不再是过去鸡飞狗跳的样子,转而覆上一层童话般的梦幻。走在路上的人,都是小心翼翼的,似乎雪的下面,藏着另外一个神秘的世界。有时候人打开门,看到满院子的雪,会有些犹豫,要不要踏上去,将这画一样的庭院破坏掉。

母亲总是深深地吸一口气,发一会呆,才“咯吱咯吱”地踩着这世上最干净的雪,给冻了一宿的鸡鸭牛羊们喂食。父亲在天井里说话的声音,也变得轻了。似乎像夏天那样,扯开大嗓门训斥我们兄妹三个,是一件不合时宜的事。鸡变得懒惰起来,知道院子里什么也寻找不到,便蜷缩在鸡窝的一角,注视着这一片洁白的天地。

昆虫全都蛰伏在泥土之下。这个时候,如果谁能将整个大地用巨大的斧凿挖开,一定会看到密密麻麻的昆虫,比如蚂蚁、苍蝇、蚊子、金蝉、蚕蛹等等,全都沉寂在深深的睡梦之中。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将它们唤醒。它们犹如死亡般的身体里,依然积蓄着生存的浩荡的力量。除了春天,没有什么能够打扰一只虫子的冬眠。它们隐匿在这场弥漫了一整个冬天的大雪之中,不关心人类的一切。

被人类遗忘的,还有农田、庄稼、果园。如果没有炊烟从屋顶的烟囱里徐徐地飘出,大雪中的村庄,就是一个被世界封存的角落。人类蜷缩在棉被里,犹如昆虫蜷缩在泥土之中。最好,这一觉睡去,一直到春天才会苏醒。可是,这只能是人类的理想。袅袅飘出的炊烟,将村庄的日常琐碎,缓缓揭开了一角。一切都像瓦片上因为热气而融化的雪,沿着房檐,滴答滴答地落下。

安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冰心散文奖、冰心儿童图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等奖项,现为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内蒙古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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