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中的音乐批评撷英

2020-10-14 23:39明言
音乐生活 2020年9期
关键词:乐舞山海经音乐

明言

《山海經》[1](诞生年份不详),志怪古籍,被誉为“荒诞不经的奇书”。关于作者,古人认为该书是由“战国好奇之士,取《穆王传》,杂录《庄》《列》《离骚》《周书》《晋乘》以成”;前人认为乃禹、伯益,经西汉刘向、刘歆编校后传世。现多认为,该书成书并非一时,作者亦非一人,可能是由战国中后期至汉代初中期楚国(或巴蜀人)集体成果累积而成。全书现存18篇,藏山经5篇、海外经4篇、海内经5篇、大荒经4篇,其余篇章内容散佚。

《山海经》的内容主要是民间传说中的地理知识(诸如:山川、道里、民族、物产、药物、祭祀、巫医等)与人文传说(诸如:夸父逐日、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大禹治水等,大量的脍炙人口的远古寓言故事与神话传说)。《山海经》的版本较多,最早版本为晋·郭璞《山海经传》,最早收录书目的是《汉书·艺文志》。《山海经》的书名,最早见于司马迁《史记·大宛传》:“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也”。这表明在太史公之前,《山海经》的文献记载早已存在。结合文本内容、语言记述等情形,或许可以发现史上的诸多“牛人”(诸如:老子、庄子、秦始皇、屈原、《吕氏春秋》作者群体等)都读过《山海经》。这是因为:老聃曾长期担任周朝“国家图书馆”的“馆长“,他应该阅读并整理过《山海经》;庄周也可能读过《山海经》,因为《庄子》篇中大量浪漫主义的想象,灵感应该获益于《山海经》中的此类记载;秦始皇或许是因为受书中记载神话传说的影响,在秦帝国建立以后对海外求仙之道,笃信不疑、孜孜以求;《吕氏春秋》里面有大量与《山海经》相同的内容;屈子辞赋有许多内容,也与《山海经》一致。

在《山海经》中,也有大量的文字记载涉及到上古时期音乐活动。其中对音乐事项的记录与评价,都是基于原始音乐的审美经验与价值取向而进行的。

一、《山经》中的批评片段

在《南山经》的“山志”中,记载了方圆一万六千三百八十里范围内四十座山,其中有这样几段神兽歌唱能力的记载与评价的文字:

又东三百七十里曰杻阳之山。其阳多赤金。其阴多白金。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谣,其名曰鹿蜀,佩之宜子孙。怪水出焉,而东流注于宪翼之水。其中多玄龟,其状如龟而鸟首虺尾,其名曰旋龟,其音如判木,佩之不聋,可以为底。

又东五百里曰丹穴之山。其上多金玉。丹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渤海。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皇,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

在这里向读者讲述了一种具有歌唱能力的怪兽——“鹿蜀”,这是原始人对具备超乎于人类天性之一的歌唱能力的由衷赞叹。这种赞叹,也预示了人类后来在音乐方面的进化方向,往“仿生”方向发展的路向。在这座山上,还生存着一种“旋龟”。这种神龟发出“音如判木”的叫声,先人对这些神兽的鸣叫声的比喻与判断,均是基于自己日常生活、生产的经验所得而给出。这里的“音如判木”的比喻与评价,就是结合自己日常劳作中砍木劈柴的音响经验所得而出。在这里,还有一种“其状如鸡”的神鸟,这种神鸟能够“自歌自舞”,还是一种吉祥鸟——“见则天下安宁”。对神鸟的这个描述性歌舞能力的评价,是基于作者群体对原始乐舞表演中“且歌且舞”的观赏记忆与批评经验。

《南山经》中还有其他山中怪兽鸣叫情形的刻画、描写与评价的记载,诸如:“柢山”中,有“其名曰鯥”的神鱼,“其音如牛”;“青丘之山”中,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的怪兽,“名曰灌灌”“其状如鸠,其音如呵”的神鸟,“其状如鱼而人面,其音如鸳鸯”的“赤鱬”(鱼类)。“柜山”中,有“其音如狗吠”的“狸力”;还有“其状如鸱而人手,其音如痹”的“鴸”。“长右之山”中,有“其状如禺而四耳,其音如吟”的“长右”;“尧光之山”中,有“其状如人而彘鬣,穴居而冬蛰,其音如斫木”的“猾褢”;“浮玉之山”中,有“其状如虎而牛尾,其音如吠犬”的“彘”;“鹿吴之山”中,有“其状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婴儿之音”的“蛊雕”;“天虞之山”中,有“其状鱼身而蛇尾,其音如鸳鸯”的“虎蛟”……。对南山地区各个“山头”之内生存着的神兽所发出音声的特征,均结合自己生活审美经验,一一作出了比喻性的评价与判断。

在《西山经》的“山志”中,记载了方圆一万七千五百一十七里范围内七十七座山,其中也有山中神兽鸣叫情形的刻画、描写与评价的记载,诸如:“英山”中,有“其状如鳖,其音如羊”的“鳢鱼”;“钟山”中,有“其状如雕而墨文白首,赤喙而虎爪,其音如晨鹄”的“大鹗”,一旦有兵乱,山神的儿子“鼓”变身为“其状如鸱,赤足而直喙,黄文而白首,其音如鹄”的“鵕鸟”;“泰器之山”中,有“其音如鸾鸡”中,有“状如鲤里,鱼身而鸟翼”的鳐鱼;在“槐江之山”中,有“其状如牛,而八足二首马尾,其音如勃皇”之“天神焉”;在“西王母所居”之“玉山”中,有“其音如吠犬”的“狡”;还有“其音如录”的“胜遇”;在“章莪之山”中,有“音如击石”之“狰”,还有“音如榴榴”的“天狗”;在“騩山”中,有“神耆童居之,其音常如钟磬”;在“天山”中,“有神焉,基状如黄囊,赤如丹水,六足四翼,浑敦无而目,是识歌舞,实为帝江也”。“翼望之山”中,有“名曰讙”之“兽焉”,“其音如夺百声”;在“刚山”中,有 “其状人面兽身,一足一手,其音如钦”之“神”;在“刚山之尾”,有“鼠身而鳖首,其音如吠犬”之“蛮蛮”;在“曲之山”中,有“状如马而白身黑尾,一角,虎牙爪,音如鼓音”之“驳”;“邽山”“其上有兽”,“其状如牛,蝟毛,名曰穷奇,音如獆狗”;还有“嬴鱼”,“鱼身而鸟翼,音如鸳鸯”;“鸟鼠同穴之山”上,有“魮之鱼,其状如覆铫,鸟首而鱼翼,音如磬石之声”。对西山地区各个“山头”之内生存着的怪兽的音声特征,均结合自己生活的审美经验,一一作出了比喻性的评价与判断。

在《北山经》的“山志”中,记载了方圆二万三千二百三十里范围内八十七座山,对北山地区各“山头”之内生存着的怪兽的音声特征,结合自己生活的审美经验,均作出比喻性的评价与判断。诸如:“其音如梧”“其音如呼”“其音如鹊”“其音如吠犬”“其音如榴榴”“其音如羊”“其音如獆犬”“其音如詨”“其音如鼓柝”“其音如婴儿”“其音如鸣雁”“其音如叱”“其音如豚”“其音如牛”等。……在《东山经》《中山经》中,均是如此这般比喻、形容。这种结合主体生活经验进行批评对象声音特征的文字性描述的做法,是早期原始形态音乐批评的基本做法。

二、《海外经》中的批评片段

在《海外西经》中,有“夏后启”(公元前2084年—公元前2006年,也称夏启、帝启、夏后启、夏王启,他是禹的儿子,夏朝第二任君王)在“大乐野”(或“大遗野”)夏朝宫廷组织表演“九代乐舞”的记载:

大运山高三百仞,在灭蒙鸟北。大乐之野,夏后启于此儛九代,乘两龙,云盖三层。左手操翳,右手操环,佩玉璜。在大运山北。一曰大遗之野。……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这是中国古代音乐批评历史文献所见最早的,对上古早期乐舞表演现场展开批评的“现场乐评”文本。在这里记载了夏后启在“大乐之野”驾驭着两条龙,飞腾在三重云雾之上,观看“九代乐舞”的情形:夏帝“左手操翳,右手操环,佩玉璜”。虽然没有乐舞表演的具体文字记载,但通过夏帝“乘两龙,云盖三层”的“入场仪式”的辉煌气度,以及手持、身着的配饰刻画,就从侧面映衬了这场“九代乐舞”的规模之恢弘、艺术之精湛。这是古人乐评写作中,以侧面映衬正面、以细节反衬整体的处理方法。后面这段“刑天舞”,刻画的是乐舞表演中的一个场景:身强力壮,体型巨大的上古巨人,炎帝手下大将,被誉为“战神”的刑天,手持巨斧、盾牌,与黄帝争夺帝位,被黄帝斩去头颅后,不甘失败的他便以双乳为眼、肚脐为口,再战黄帝。这是对惨烈帝位争夺战的直接刻画与表现的乐舞场景,创作者以这种恐怖的舞台形象的描写,借此营造轩辕黄帝开拓江山的艰难险阻与丰功伟业。

三、《海内经》中的批评片段

《海内经》里有四个片段,都有重要的上古音乐活动与批评的信息。

其一:“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爰有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播琴。鸾鸟自歌,凤鸟自儛,灵寿实华,草木所聚。爰有百兽,相群爰处。此草也,冬夏不死”。这是对“西南黑水之间”“都广之野”“鸾凤”之鸟“歌舞”表演情形的记载、描述。

其二:“有鸾鸟自歌,凤鸟自舞。凤鸟首文曰德,翼文曰顺,膺文曰仁,背文曰义,见则天下和”。这段记载是在对“鸾凤”“自我”“歌舞”的记载之余,将“凤鸟”之“文”的四种道德属性,作出了“德”“顺”“仁”“义”的定性评价。这种批评方法,对于有周一代以后盛行的音乐道德批评范式的确立,按下了“启动键钮”。

其三:“炎帝之孙伯陵,伯陵同吴权之妻阿女缘妇,缘妇孕三年,是生鼓、延、殳。始为侯,鼓、延是始为钟,为乐风”。这是对炎帝之孙伯陵“苟且之事”的记载:伯陵与吴权的妻子阿女缘私通,致使阿女缘连续三年怀孕,并陆续生下鼓、延、殳三个儿子。在这三个儿子中,殳发明了箭靶,鼓、延发明了钟,并创作音乐作品,以此引领社会民风。在面对这个批评对象的时候,作者却只是忠于事实的记录与书写,不去进行道德评价。

其四:“帝俊生晏龙,晏龙是为琴瑟。帝俊有子八人,是始为歌舞”。《山海经》的这段记载,将帝俊(疑为《诗经》里昊天上帝)视为上古众神之始祖,始祖之后创造了乐器和音乐作品:帝俊生了晏龙,晏龙发明了琴、瑟两种乐器,帝俊有八个儿子,是最早开始创作音乐、舞蹈的人。这是对音乐艺术的起源(乐器起源、作品起源等)提供的一个新的观测点。

四、《大荒经》中的批评片段

在《大荒东经》中,有“少昊”在“大壑”养育后人颛顼帝,并用乐的记载;还有黄帝在“流波山”得“夔”,以其皮制鼓的记载:

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吴孺帝颛顼于此,弃其琴瑟。……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

在东海以外深不知底的“大壑”,是少昊(姬姓,名玄嚣,远古华夏部落联盟首领)建国的地方,也是少昊在这里抚养颛顼成长的地方,颛顼幼年玩耍过的琴瑟还曾经丢弃在这里。这是发现最早的帝王以琴瑟乐器抚育后代的记录。“弃其琴瑟”里的“弃”字,是一个表现主体主动行为的动词,片段地映衬出这个时代人的音乐活动。在进入东海七千里的地方,有座流波山,山上有一种形状像牛的野兽,青苍色身体没有犄角,仅有一只蹄,出入海水时就一定有大风大雨相伴随,发出的亮光如同太阳和月亮,吼叫的声音如同雷响,名叫夔。黄帝得到夔,用其皮蒙鼓,再以雷兽的骨作为鼓槌敲打之,发出的声响传到五百里以外,以此威震天下。这是我们所发现最早的关于鼓起源的记录,这里的“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的文字,全面、细致地反映出此时的人们制作乐器的过程,以及乐器的使用方式、途径等丰富信息。

在《大荒南经》中,有“爱歌舞之鸟”的记载:“有臷民之国”“爱歌舞之鸟,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爰有百兽,相群爰处”。有个国家叫臷民国,这里有能歌善舞的鸟,“鸾鸟”自由自在地歌唱,“凤鸟”自由自在地舞蹈。勾勒的“鸾歌”“凤舞”情形,展现出一派祥和的景象。在《大荒西经》中,也记载了“沃之国”里“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的“鸾歌”“凤舞”的祥和景象。

在《大荒西经》中,有一段颛顼之孙“处榣山”“作乐”,向社会输出的记载:“有榣山,其上有人,号曰太子长琴。颛顼生老童,老童生祝融,祝融生太子长琴,是处榣山,始作乐风”。颛顼的孙子太子长琴,长期住在榣山里,以此作为创作基地,创作音乐作品往世间传播,而风行天下。这是对音乐家的创作生活模式、作品传播途径、以乐“移风易俗”的记载与批评。

还有一段记载夏朝二帝——夏后启,自天帝那里得到赐乐的情形:“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珥两青蛇,乘两龙,名曰夏后开(即:夏后启,汉人为避讳汉景帝名讳,改为“开”)。开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此天穆之野,高二千仞,开焉得始歌《九招》”。这里刻画的夏后启的形象是:耳朵上穿挂着两条青色蛇,乘驾着两条龙。他曾三次到天帝的天庭里造访,得到天帝的赏赐的天庭之樂——《九辩》《九歌》,启便在“高二千仞”的“天穆之野”表演天帝赐予的大型乐舞《九招》。这段记录与《海外西经》记载的,夏后启在“大乐野”表演“九代乐舞”的内容相互映衬起来。

《山海经》是一部极富浪漫主义幻想色彩的奇书,而音乐,恰恰也是善于表现这种境界的音响形式的艺术。该书以奇幻的文字记载方式,魔幻的书写表现方法,为我们了解上古音乐的艺术表现方法、批评书写特征,打开了一扇奇异之门。书中关于音乐起源于“天帝”的创造的记载,音乐起源于“劳动”的比附方式,音乐起源于对自然世界客观事物(生存动物)的“模仿”的比喻方法,都给人想象力的展开,提供了启发与参照。

注释:

[1]《山海经》采用版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袁氏《山海经校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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