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戏探索创新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 评黄梅戏《徽州女人》

2020-10-19 09:21胡庆玉
黄梅戏艺术 2020年3期
关键词:黄梅戏唢呐徽州

□ 胡庆玉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句话可以看作戏曲人对戏曲未来发展道路的探索。在戏曲传承创新的道路上,黄梅戏《徽州女人》让众人眼前一亮。导演突破了传统戏曲的展现方式,在黄梅戏的内核里,融入了话剧、影视剧、舞蹈、流行歌曲等元素的变现形式,以服务人物内心情感走向为主,达到以情动人的效果。诗意般的舞台效果平静而又忧伤地呈现一个女人的一生,采用话剧中的板块式叙事结构,以独特的视角,通过“嫁”“盼”“吟”“归”四幕展现故事。这些都是戏曲表现形式的一次创新,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研究员龚和德说:“看《徽州女人》是一次审美享受。”笔者也认为《徽州女人》,是黄梅戏探索创新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一、嫁得意中人,独守空房中。

大幕拉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幅以青砖黛瓦、错落有致的徽州建筑为背景的多层次的舞台空间。与以往的舞台布景有别,这是黄梅戏第一次采用徽州建筑风格为构成元素,黑白灰为基调的色彩显现,不仅交代故事背景,给人一种宁静祥和的诗情画意之美,还具有视觉冲击。一开幕,景片从远景,中景,近景层层拉开,预示故事的开始。随之而来的一束光直射舞台上仅有的一顶红红的大花轿。灯光一改往常照明的作用,大量运用色光进行舞台渲染,颜色鲜艳而热烈的红光距焦在花轿上,配上喜庆的唢呐,使整个舞台沉浸在一片红色中。这种原本喜庆的氛围,却暗暗透露出孤单和无助。这个红色越热烈,越鲜艳,越与女主的一生独守空房形成强烈的对比。正是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深。

在以“半月塘中雨打莲”的诗意布景下,韩再芬饰演的女主从两米高台以舞蹈身段,(模拟慢镜头方式显示走过,似有一种画中行走的美感,)走下舞台。两层台面在表现角色心理空间时也起到了作用,进行了空间的转换,将待嫁女子的羞涩和兴奋展现的淋漓尽致。从女主的独白中,可以看到她对自己的这桩父母之命的婚事很满意,自己嫁了个如意郎君,丈夫是个远近闻名的读书郎,公婆也都是厚道人。从当时的社会角度来说,这是一种美满的婚姻,所以这也是当婆婆提出送她回娘家,她拒绝的原因之一。这种传统的婚姻观念也决定了她往后的命运。

“踩粮袋段落中的合唱采用轻快而热情的叙事曲风格来营造出出嫁时的盛况和喜悦,”【1】也展现了徽州婚丧嫁娶的风俗。在婚房这场戏中,导演将传统戏曲的虚拟性特点与写实性相结合,将一张具有徽州风格的实木古床作为道具搬到了舞台上,而不是靠虚拟化完成。这让观众更能直观地感受传统的“徽州文化”。

婚房中,红色的灯光,打在古床上,与女主大红色的嫁衣构成一个整体。在得知丈夫出走后,导演将婚床向台口推出,是电影镜头推向近景的功效,给人一种冲击力,也突出女主内心的震惊与波动,抓住观众的情绪。女主从开始的不解难受到最后从容接受,韩再芬将女主的娇小、善良、宽容演绎得让人动容。三次委婉地向婆婆要丈夫的辫子,三次不同的语调表现出小女人的害羞。女主以为丈夫嫌弃她才走,伤心委屈而哭,当得知丈夫为求功名止住了哭声,决定等待丈夫,安慰自己让自己有个大嫂样,此时她已经失去了自我,她要变成一个端庄贤惠的大嫂,好儿媳。给自己弱小的肩上扛下了“责任”二字,与丈夫这个所谓孝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二、盼着郎君归,十年弹指间。

第二幕色彩基调是绿色,绿色代表着生机,代表着希望,如同女主一直盼望着丈夫归来。十年来,每日井台打水成了她必做的事,因为丈夫回家必然会经过村口的小桥。而此时,这边公婆与众族人商议她的未来,舞台布景是徽州典型的雕梁,简单严肃。“镂空的窗门、古朴的,靠椅还有乡绅们的服饰、手里的烟斗,都张显着富贵中无法掩饰的迂腐,和迂腐造成的滑稽。”【2】公婆嫁儿媳在众人眼里是一个荒唐的事。老秀才说一句话,众人附议一句,也体现当时社会的话语权掌握在“德高望重”的族长手里。族长解析“等”字,认为等人的人眉宇间是笑着的,在那些“饱读诗书”的人眼里“等”是被认可的。侧面体现封建社会对人性的压抑。

女主井台来打水,遇见小青蛙,与青蛙的对话实际上是与她自己内心的对话。在听到唢呐声时,激起了女主内心的躁动,十年前她也是在唢呐声中嫁给“如意郎君”,唢呐是她对美好婚姻生活的向往。她想过桥走出村里寻找丈夫,但是传统的思想观念让她又无法真的迈开脚步,她将自己陷入了这样一个圈子。在大段的独唱中,表现了对郎君的思念,盼望着他早点归来。以人物情感走向为主线,作曲进行了大胆的创新,不改变主调的前提下,加入了现代歌曲的曲体和歌剧曲体,将西方音乐元素融合传统的戏曲音乐曲体。这种曲体创作让唱腔更丰富,更贴近人物心理。

当唢呐大哥送来电报时,女主喜出望外,村里人出场请老秀才解读电报,灯光又变回昏沉的黄色。看电报时,导演用小窗内光束冷暖变化将人物的情绪外化。当老秀才和众人得知丈夫已在外结婚生子时,主张瞒着女主,觉得一个县太爷娶两个老婆也没什么,两老什么力都没有出,孙子都五岁了。而这边女主重新换上嫁衣,满心等着丈夫归来重做一回新娘。此时又响起了那首“冰凌零花开是腊梅”的曲子,第一次出现时是在第一次婚嫁时,这首曲子运用了一种变异的民歌体,从民歌婚俗中表现女性对美好婚姻的向往。嫁衣的红和村人商议瞒了消息,两重空间的色彩对比具有强烈的震撼,牵动着观众的心。

三、吟尽心中苦,春从何处来。

转眼又十年,公婆已经去世,小叔子已经成家。这个家只剩下孤苦伶仃的女主。女主褪去了嫁衣,褪去了一身绿衣裳,一身素缟,平躺在白色的大床上,面对着一根古梁柱。此时的床已不是之前充满期待的婚床,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简朴,黑色的床,衬托出了女主的悲凉、孤独。与之前的婚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也符合女主此时的心境,万念俱灰。一根古梁柱见证了她从十五岁嫁到丈夫家这二十多年的辛酸等待,如今能听她诉说的也就这根古梁柱。

“这样的夜注定是难熬的,灯光设计在这里运用了床作为光源,舞台营造出一种简单而空灵的意境。近距离地照射出白色的冷光,产生一种锋利、冷峻的切割感、透射感,直白而夸张地展示了封建传统戒律下一个女人对自由生命的渴望。”【3】此时她不是一个妻子,不是一个儿媳,只单单作为女性个体的存在,她需要“春天”。隔墙传来孩子的啼哭声,小叔子一家喜盈盈,对此刻的女主造成了强烈的打击,一静一闹,一悲一喜尽显女主的悲伤。“春啊,你莫来临”,一系列类似独白的唱词中体现女主对生活失去了希望,害怕春的来临,充分渲染出女人的生理冲动和丰富的内心世界,内心矛盾冲突激烈,此时场景转到户外,灯光师运用蓝色光表现女主在孤寂的路上徘徊,当音乐达到高潮时,舞台上飘起了雪花,女主伴随着雪花旋转,“女主在表演上,弱化了戏曲程式化表演,大量吸纳舞蹈语汇,用以表现形单影只,苦守二十年的女主人公内心的煎熬和斗争。”【4】

井台再次出现,已不是曾经绿色带着希望的光,而是带着绝望的蓝色光,女主想投井自尽,井底投射出一束光,照射在女主脸上,照进了女主心境,从而做一个在委屈中求全,在残缺中求圆的女人。当小叔子把儿子过继给她时,暖黄色的灯光打来,照射在女主身上,这是女主再一次看到了希望。女主的衣着已经发生改变,不再是绿和白,而是端庄大方的带有老成的深蓝。

戏剧评论家傅谨曾对这幕提出质疑,他认为:“第三幕主人公表现她‘思春’的一场戏,与全剧诗意、含蓄、充溢悲情的整体风格很不谐和。” 笔者认为不以为然,该幕营造出的人性意境是符合一个女人心理变化的需求,人性本是复杂。女主对春的渴望,正能体现这场封建婚姻对女性心理的摧残,也让观众看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传统戏曲中塑造的一个“完人”,这种“需求”既冲击了观众,也是为后面“归”做了一个铺垫,更能体现出女主的善良,坚韧。

四、归来红颜退,相问你是谁。

徽州的小巷,悠长斑驳的阶梯,男主站在那阶梯上,望着还是记忆中的故乡,感慨自己这三十五年的官场遭遇,一群孩子从布景的“门里”探出头来笑着看他,实有“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意境。曾经他笑老先生,如今他变成了老先生,似又是一种轮回,也传递出中国人落叶归根的思想,对家乡的牵挂。当唢呐大哥看到男主回来后兴奋,以为女主“守的云开见日月”,当得知在外娶的妻子也带回来,瞬间变了脸色,可以看出村里的人一直关照着女主。

养子已到了读书的年纪,女主坐在椅子上为养子梳辫子,暖光打在二人身上,一片祥和。养子打伞的情景,布景转换到“半月塘中雨打莲”画面,第二次荷花塘场景的出现,是意识流的影视闪回手法,说明女主内心深处没有忘记过。当唢呐老大哥报信时,欲言又止,她一脸焦急,得知丈夫回来后,开心得不知所措,来回踱步,连说“家来着好”一次语气比一次激动,但得知两个人一起回来时,还试图欺骗自己,演员在细节上的处理拿捏得到位,符合人物内心。那刻观众才明白,原来女主早就知道了一切,当残酷的面纱揭开时,她的内心是抗拒的,从她往后退,无力地握着椅子就能看出,即使这样,还要给那女子煮姜汤,此时女主的善良、贤惠、坚韧让观众为之心疼。

“归来红颜退”这段唱腔是一个小高潮,将女主这一生的辛酸等待和想见怕相见的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她这不幸的一生唯一幸运的事就是收养了养子,养子明白一切后,决定不读书要陪着她一辈子,让原来坚强的她再也忍不住地掩面痛哭起来。她等了一辈子,她知道陪伴有多么珍贵,这三十五年的委屈、辛酸终于得以释放。导演在细节的刻画和人物心理的刻画下足了功夫,此时的表演弱化了戏曲表演的程式化,偏话剧舞台式的表演,真实细腻,打动观众。

众人围在男主身边,打量着这个从外面来的人,也符合乡村人喜欢热闹的心理。而众人热闹的身后,唢呐大哥忧伤地默默踟蹰。唢呐声又响起,略带忧伤,唢呐大哥默默擦着喇叭,吹起唢呐,唢呐声如泣如诉,这与第一次婚嫁时喜庆嘹亮的唢呐声形成了对比。这个细节导演处理得很动人,从唢呐大哥这个从始至终的旁观者身上,清晰直观地看出这场包办婚姻下的牺牲者的处境。这也是这部剧的优秀地方之一,没有一个多余的配角。

女主终于见到自己的丈夫了,两人相对走来,舞台的布景是黄昏下的徽州古民居风貌,这表明女人已经容颜褪去,两人的相逢已不是最初的盼望的喜悦。每走一步,都是对过去三十五年等待的祭奠。当他们走到阶梯处便停下来。这阶梯就像一条横在他们中间的河,难以跨越。女主将辫子和照片归还给丈夫时,原以为丈夫会知道她是谁,当丈夫说出“请问你是谁啊”,女主内心终于崩溃了。等了三十五年,等待的只是一个虚幻的人物。“她迈着沉重缓慢的步伐走向长长的阶梯中,那道与天幕上伸展下来的石阶相衔接的斜坡,既是石阶的延伸,也是尚未穷尽的人生之路的象征。”【5】她走到中间时回了句:“我是你伢子的姑姑”。短短的八个字直戳观众内心。这是她等待多年阅尽沧桑后的从容与善良。彼时的舞台有一种超越一时一地的象征意味,如涓涓流水一般流入观众心里,给人无尽遐想。

结 语

笔者认为《徽州女人》展现出的不是一种激烈的反封建斗争,而是从一个底层女性视角客观地展现民族传统文化中美与缺陷并存的事实。它注重舞台演出雅致化、诗意化的表达,强调作品主题内蕴、思想的深度开掘,在黄梅戏的探索创新方面做了大胆尝试,取得很大成就,在当代戏曲步履维艰的情况下,她的创新与探索,在获得众多观众认可的同时,也引发了戏曲界的诸多关注和思考。《徽州女人》演了几百场,改了四次景,观众热情仍不减,热评不断,印证了该剧的生命力和影响力,所以说它是黄梅戏探索创新史上的一座里程碑,充分诠释了导演陈薪伊的戏剧创作思想:“我特别想通过舞台把我对文化、对中国历史、对中国人文的一些认识,包括对生命、对命运的认识表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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