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阿战争再来，这次明显不同

于英红

10月10日，已交战两周、致死数百乃至上千人的亚阿战争，迎来一个“拐点”：声索纳卡主权的亚美尼亚、阿塞拜疆两国，在俄罗斯斡旋下，于莫斯科达成人道主义停火协议，以交换俘虏和士兵遗体。

然而和平进程依然脆弱。在双方宣布停火几分钟后，阿塞拜疆就使用无人机炸毁亚美尼亚的一辆装甲车。当晚，双方以火箭弹对射，纳卡地区首府斯捷潘纳克特两次传出爆炸声，阿塞拜疆第二大城市占贾则遭导弹袭击，爆炸中心区的建筑被夷为平地。

从10月13日清晨开始，双方恢复大规模军事行动。

亚阿两国近年来持续升级的军备竞赛、停火线上的擦枪走火，以及热血沸腾的军事动员，意味着双方时刻走在战争的边缘。即便一时达成休战，也在背后酝酿新一轮的复仇。

纳卡争议的由来

在南高加索地图上，纳卡（纳戈尔诺-卡拉巴赫）是嵌入阿塞拜疆的一块4400平方公里的山地。历史上，该地区在几个帝国之间反复易手。奥斯曼帝国、俄国为争夺高加索等地多次交手，打出了漫长的战争系列。民族成分也因统治者的政策几次扭转。最近一个世纪里，纳卡再次成为悬而未决的主权争议区。

一战前，纳卡是奥斯曼帝国治下的领土，但是帝国颓势明显，无力防守。一战中，俄国爆发十月革命，高加索三国（亚、阿和格鲁吉亚）组建了仅维持3个月的外高加索联邦。联邦解散后，亚阿双方因为三个省的主权归属争吵不休，其中一个省份就是卡拉巴赫。

1919年，戰败的奥斯曼帝国分崩离析，英国作为战胜国占领南高加索。英军指挥官承认阿塞拜疆派往卡拉巴赫的总督，但是主权问题要交由巴黎和会解决。数月后，苏军进入外高加索，成立外高加索局，由斯大林直接领导。

为了减缓土耳其带来的压力，苏联于1921年以民族自决为由，将纳卡划给亚美尼亚。此举遭到阿塞拜疆的强烈反对。同年，亚美尼亚首府爆发反苏叛乱，亚苏关系恶化；两年后，为了拉拢阿塞拜疆，苏联在行政区划调整中，将纳卡划给阿塞拜疆，使之成为阿塞拜疆共和国的一个自治州，其94%的人口是亚族人。

其实很久之前，纳卡就是亚美尼亚人的家乡。波斯帝国时期，经过几个世纪的移民，这里成为阿塞拜疆人的聚居区。沙俄接手后，鼓励亚美尼亚人迁入，驱逐阿塞拜疆人。由此一来，亚阿两个民族都自视为该地的主人，双方各执一词：“你们的历史，我们的家园。”

苏联解体前，亚、阿作为加盟共和国，都需要仰仗苏联，纳卡问题暂时被压制下来。不过，1985年戈尔巴乔夫推行自由化和公开化改革，亚美尼亚以此为契机，一方面要求恢复本民族的文化和经济权利，另一方面要求根据苏联宪法的民族自决条款，决定纳卡归属。

与此同时，阿塞拜疆加速实行纳卡“去亚化”，1988年该地区亚族人口已降到1/3。鉴于苏联内其他加盟共和国也在为边界问题争吵，戈尔巴乔夫不愿纳卡成为其他共和国效仿的先例，拒绝回应亚方和纳卡居民的呼吁。

1988年，纳卡的亚阿两族矛盾持续升级，发生了苏姆盖特惨案、阿斯凯兰暴乱，最终苏军进入才暂时平息动乱。同年爆发的大地震，也暂时转移了双方的注意力。但是各方都没有放弃自己的立场，暴乱中的互相杀戮，反而坚定了之前的复仇立场。

很久之前，纳卡就是亚美尼亚人的家乡。波斯帝国时期，经过几个世纪的移民，这里成为阿塞拜疆人的聚居区。沙俄接手后，鼓励亚美尼亚人迁入，驱逐阿塞拜疆人。

阿塞拜疆因掌握着纳卡管理权，临时占上风。1989年年初，苏联中央政府临时接管纳卡，亚美尼亚表示欢迎。但在同年夏天，阿塞拜疆对严重依赖铁路运输的亚美尼亚实施铁路和空中禁运，导致亚方损失惨重。

1990年，阿塞拜疆首都、港口巴库发生针对亚美尼亚人的屠杀，苏军介入，与阿塞拜疆部队对峙。这次干涉使得苏阿关系明显恶化。不过，戈尔巴乔夫干涉的着眼点是维护党的权威，而非拯救亚族人。

亚美尼亚人扳回一局，要等到1991年春。那时距离苏联解体只有10个月，戈尔巴乔夫宣布举行全民公投来决定各共和国的去向。亚美尼亚顺势举行自己的公投，11月宣布从苏联独立，但是反对将这一原则适用于纳卡，因为经过此前阿国控制时期的去亚化管理，此时亚族人在纳卡已不占优势。

阿塞拜疆连续失手

苏联解体前，亚阿双方都进入自我武装阶段。苏联早年把亚美尼亚当作对抗西方的主战场，军事部署主要放在后方的阿塞拜疆，因此，在政策扶持上阿塞拜疆要优于亚美尼亚。

多年的不利处境，促使亚美尼亚人全球集结物资和人力，并趁乱获取军火库中的军事物资，谋求以实力解放纳卡。同样在各地军火库中获取物资的阿国人，以维护苏联中央政府权威之名发起圆环行动，试图阻止亚美尼亚人获取军事物资。然而，克里姆林宫并未首肯圆环行动，反而认为阿方是在迫使亚国放弃统一亚族人的诉求。

1991年，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参与调停纳卡主权争议，但是搭乘观察员和调停官员的直升机被击落，调停努力戛然而止。11月，阿塞拜疆撤销纳卡的自治州地位，将其纳为阿国领土。

当年12月，苏联解体，亚阿双方等到放手一搏的机会。卡拉巴赫议会领导人不顾该地阿族人的抵制举行全民公投，于1992年1月宣布该地区独立。双方的武斗遂不可避免。

一开始，优势仍在阿塞拜疆一方。对于阿国而言，战争性质演变为打击境内分离主义势力。阿国不仅在苏联时期武器和军力占优，作为穆斯林国家，还得到伊朗、土耳其等国的支持。以色列也极为罕见地和阿国关系交好。以色列和周边的伊斯兰邻国关系历来紧张，但阿塞拜疆是例外。

此时，亚美尼亚尚无足够的还手之力，因此，对于纳卡共和国提出的统一要求，未作回应。1992年2月独联体成立，与苏联交恶的阿塞拜疆不愿回归大家庭，而亚美尼亚眼见冲突日渐升级，尤其恐惧阿塞拜疆背后的土耳其，因此加入独联体，在集体安全的框架下寻求自保。

由此，独联体部队进驻纳卡地区，试图维持和平。

不过，亚美尼亚依然处于不利地位：阿塞拜疆在纳卡设有两个主要军事据点，一个是霍贾雷，一个是舒沙；阿塞拜疆还对纳卡进行封锁，亚国与纳卡的连接通道只剩下一个狭窄的拉钦走廊，只容直升机通过，可机场在霍贾雷，而该地被阿塞拜疆控制，并设有炮兵阵地。

1992年2月，亚美尼亚拿下“必争之地”霍贾雷，并违背不殃及平民的承诺，对阿族平民进行杀戮。伊朗总统拉夫桑贾尼进行调停，无奈两次努力都被亚方的攻势打断，第一次是攻下霍贾雷，第二次，又拿下舒沙。

阿塞拜疆连续失手，亚、阿的邻国土耳其反应强烈。尽管时任土总理德米雷尔表示，如果土耳其介入会触发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世界更大的冲突，但是土耳其设法向阿塞拜疆派出车臣武装分子。独联体部队总司令向西方喊话，如果西方介入，会将独联体国家推入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边缘。

1992年2月独联体成立，与苏联交恶的阿塞拜疆不愿回归大家庭，而亚美尼亚眼见冲突日渐升级，尤其恐惧阿塞拜疆背后的土耳其，因此加入独联体，在集体安全的框架下寻求自保。

为了打通纳卡通往亚国的陆地运输线，5月，亚美尼亚再次发动攻势，攻下拉钦走廊，补给车队开始行进在从拉钦到卡拉巴赫的山路上。

连续失手也推动阿塞拜疆国内的政治变动，当时阿国领导人大多是苏联时期的共产党人，战事失败导致民心向往自由选举。1992年6月，人民阵线上台，新领导人放弃以往艰难时刻与苏俄为伍的政策倾向，改为与土耳其建立可靠关系。

1992年夏天，阿塞拜疆发动戈兰博伊攻势。这次行动阿方准备充分，又有土耳其派出的雇佣兵支持，但是就在阿方想用武力一举解决纳卡问题时，突然出现的俄罗斯武装直升机阻止了攻势。之后阿方转入小规模的攻击战，到秋天，阿国军队损失惨重。

亚、阿双方都愿意接受欧安组织的调停。阿塞拜疆虽然油气资源丰富，但是两国频繁交战，西方公司不愿在动荡地区投资，经济也越发紧张。寒冷的冬季，暂时让双方放弃了大规模攻势的念头。

1993年春，亚美尼亚再次发动攻势，阿塞拜疆国内出现动荡。亚方趁势连续发动攻势，最终将阿国士兵赶出纳卡最后一个落脚点。8月，亚美尼亚一度以“让纳卡彻底远离阿方火炮范围”为借口，切入临近纳卡的阿塞拜疆领土，引起土耳其的高度警惕。9月，土耳其在土亚边界陈兵，而俄罗斯则在另一侧支持亚美尼亚。阿塞拜疆在绝望之中，招募了阿富汗志愿兵。

亚美尼亚人同仇敌忾，力量和士气都得到增强，在1992—1993年的持续对抗中扳回一局。而军事上连续溃败、经济凋零的阿塞拜疆，在无奈之下加入了独联体。

幸而，联合国安理会通过两项关于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冲突的决议（分别是1993年10月的第874号和11月的第884号决议），重申纳卡是阿国领土。

稍微恢复元气的阿塞拜疆，于1994年春发动几次攻势，试图夺回纳卡的小块土地，但是亚美尼亚马上采取行动，阿方短暂的所得再次失手。这次攻势中，阿塞拜疆甚至使用未经军事训练的十几岁儿童，颓势尽显。

1994年5月，在俄罗斯的斡旋下，亚、阿签订停火协定。但是双方就纳卡的法律地位针锋相对。阿方认为，亚美尼亚必须从所有占领区撤军，才能讨论该地区的地位。亚方则坚持，先对纳卡地位达成共识，才能撤军。

战火再燃，和平难期

今年9月27日，“南高加索火药桶”纳卡再燃战火，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互指对方开了第一枪。

开打后，双方都动用本国最先进的重型武器，然而亚美尼亚毕竟国小力薄，几天后即进入全国战争总动员阶段（有老人及妇女应征入伍，以弥补前线兵员的紧缺）。生活在世界各地的亚美尼亚人，大批加入回国助战的队伍。

占据人口和装备优势的阿塞拜疆，则誓言不实现神圣使命决不放弃。10月4日，曾经为1993年停火斡旋的欧安组织明斯克小组，提出停火呼吁，得到亚美尼亚的响应。但阿塞拜疆坚守此前的誓言。

凭借人口和石油优势，阿塞拜疆GDP是亚美尼亚3.5倍，买得起无人机、养得起雇佣兵。“兄弟国”土耳其已将F-16战机开进阿塞拜疆，并调遣4000名亲土耳其的叙利亚反政府武装部署在阿国境内。土耳其总统还表示，没有土耳其参加的和谈是无效的。

关键时刻，俄罗斯终于帮了亚美尼亚一把，只不过是间接的，即出动空军轰炸了叙利亚伊德利卜省内土耳其所设的雇佣兵训练营，以削弱阿塞拜疆的外援。

除了土耳其、俄罗斯外，其他利益攸关国基本上不公开站队。

经过20多年的大致和平，亚、阿双方的实力对比以及国际、地区形势，发生巨变。阿塞拜疆因为油气资源，有了更多的境外利益攸关方；作为北约的伙伴，阿塞拜疆成为欧美平衡俄罗斯的一道重要防线。而双方的周边国家，北有俄罗斯，南有伊朗，西有土耳其，它们之间互有所需，利益也各有差异。这意味着这些国家各有所图，但也会彼此牵制。

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呼吁双方停止战斗并重启谈判。法国、德国、意大利及欧盟等，敦促双方立即停火。美国国务院称，已经与两国联系，并敦促雙方避免事态进一步升级。俄罗斯也在呼吁停火。

继格鲁吉亚之后，白俄政局也在动荡，颜色革命正在一步步侵蚀俄罗斯与西方之间的战略缓冲区。在阿塞拜疆向北约靠拢后，亚美尼亚作为俄南部的重要缓冲区，对俄具有非比寻常的意义。

然而呼吁和平的背后，是互相冲突的利益在博弈。俄罗斯希望维持现状—亚美尼亚实际控制纳卡，俄罗斯所提的“现状”对亚美尼亚有利。而欧洲希望停战，是不希望战乱摧毁近年来好不容易构建出雏形的经过阿塞拜疆的油气管道—南方天然气走廊和跨里海管道是欧盟参与的重大项目，能使欧盟实现能源供应多元化，减轻对俄罗斯的依赖。

俄土之间，既有冲突也有合作。土耳其从未放弃其区域大国的梦想，奥斯曼帝国昔日的辉煌激励着它要成为一个大国，近年来多元力量中心崛起的世界格局更加鼓励着土耳其走大国筑梦的道路。在叙利亚与利比亚问题上，俄土多有龃龉。但是，俄罗斯是土耳其的主要能源来源国，土耳其有求于俄罗斯。此次土耳其以伊斯兰兄弟之名，站队支持阿塞拜疆，已经受到俄罗斯的牵制。

对亚美尼亚而言，虽然实际控制纳卡，但外部环境已变：2018年新当选的亚美尼亚领导人与普京关系紧张，俄方出于切身利益，不会像20年前那么明显地拉偏架。国内经济上，虽说亚美尼亚经济增速被看好，但国力远不如油气出口大国阿塞拜疆。况且，阿塞拜疆还手握着两项联合国决议。

此次俄罗斯作为斡旋者，不但其作为中立者的威信能否受到尊重存疑，其实效也有待观察。继格鲁吉亚之后，白俄政局也在动荡，颜色革命正在一步步侵蚀俄罗斯与西方之间的战略缓冲区。在阿塞拜疆向北约靠拢后，亚美尼亚作为俄南部的重要缓冲区，对俄具有非比寻常的意义。

1990年代阿俄交惡的经历，加上阿塞拜疆近年来与欧美建立的以经济和战略合作为依托的伙伴关系，意味着阿国对俄的“中立”不可避免存疑。历史经验证明，这种建立在历史遗留问题和残酷斗争基础上的争端，调停之路充满不确定性。双方在核心问题上的互不妥协，会导致燃起的和平希望每每被蓄意制造的突发事件浇灭。

不确定的调停，意味着地区稳定会陷入危机。近年来的装备改善和养精蓄锐，导致今日的冲突会带来比1992—1993年胶着战事更严重的伤亡和损失。战争产生的难民问题，也再次成为危害地区稳定的副产品。伊朗有为数不少的阿塞拜疆人，他们是否会加入土耳其为首的外援阵营，也未可知。

时隔近30年，历史问题形成的纳卡领土争议，合并21世纪的大国地缘政治角逐，再次向世人揭开热战残酷的一面。展望未来，在俄土和解以及利益攸关大国协调的前提下，亚阿双方建立基于互信的沟通机制，诉诸有效的危机管控行动，对南高加索的和平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