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具志

2020-11-06 08:10刘星元
花城 2020年4期
关键词:磨刀屠夫祖母

刘星元

剔骨刀

见证过剔骨刀刀锋的人,再遇见余下的光芒,都不值得一提了。一把剔骨刀握在手中,连神鬼都会心惊胆战、毛骨悚然。

紧握剔骨刀的人,是我们乡最好的屠夫。我从未见过他杀猪宰羊的风姿,但削骨剜肉的本事,却天天在肉案上上演。屠夫低矮黑壮的妻子将一扇巨大的猪身摆放在案上,用那时候我还不能领会的温顺的目光,抚摸着她更为黑壮的丈夫。她的丈夫正靠在肉案斜后方的老榆树上,闭着眼抽烟,烟头一明一灭,众人的目光也跟随着一明一灭。面对围在四周等待买肉的人,屠夫的妻子一点儿都不着急,就任他们那样等着。多少年了,她已经习惯了他们的等待,也习惯了自己的等待。她极愿意众人在等待中将她的丈夫拱成明月。

屠夫掐灭了手中的烟,站了起来。等待的人从等待中醒来,目光随着屠夫的脚步,极速转移到肉案之上。屠夫顺手抄过案架下的剔骨刀,提着气将刀锋指向骨和肉,骨肉逢光立散,散落如泥。这时候,我们所谓的骨肉相连、密不可分之词,俨然成了一种悖论。

一根根被剔骨刀洗净,比白瓷还要白的骨骼,像从水中抽出来,洁净光滑,每抽一根出来,我们的脊背就跟着一紧,再接着一松。似乎那被剔出的骨骼,不是来自案上的猪羊,而是案前的我们。每当此时,我们对屠夫就有了敬服和畏怕:我们既沉迷于他精彩绝伦的技艺,又害怕他忽然将刀尖指向我们。每一个站在四周的人都如一尊雕像,但每一尊雕像的身体里都有二百零六根骨头在碰撞,它们因恐惧而尖叫。

你永远都分不清这个时候的屠夫是魔鬼还是神灵。作为魔鬼,他具有神灵的本事;作为神灵,他拥有魔鬼的面目。他剔骨削肉之时,像是在进行一种神秘肃穆的宗教仪式,而他就是祭师,并且是独一无二的祭师、绝无仅有的祭师。只有等到他将最后一根骨头抽出来,呼出憋在肺里的一股气,他才恢复到平常人。屠夫用挂在案头边腥气逼人的旧抹布抹了抹剔骨刀,重又将刀放置到案下,用泛着油光的手举起妻子准备好的水杯,一饮而尽,然后踱步走到老槐树下,靠住,闭上眼养神。

那时我虽然尚在年少,但已偷偷摸摸席卷了数十部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武侠小说。而在现实生活里,我唯一倾心佩服的“英雄”,便是屠夫。每次剔骨已毕,我总感觉那屠夫就是一位刀法精湛、武艺高强的刀客,在一场独对数十位武林高手的恶战中,笑到了最后,事毕之后,他笑着舔了舔刀锋上沾染的血迹,收刀入鞘,隐藏到江湖之外。

屠夫闭目良久,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一拥而上,用手指点着想要购买的猪羊的部位。余下的事情,就是屠夫妻子的了。她气力很足,板刀砍在枣木肉案上,震得地面嗡嗡响。屠夫听着刀板相交、众人嘈杂的喧哗声,竟然渐渐睡着了。

你知道,我们这种小地方,日子是波澜不惊的,一个人乏善可陈的一生,在还未降生之前往往就已命中注定。一旦有点儿超出命中注定之外的风吹草动,全乡都会被惊动起来。

我在本乡就读的那些年,发生的最大的事情,就是屠夫儿子的走失了。

屠夫的儿子叫小扣,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据说是因为屠夫的妻子生他前肚胀难耐,屠夫就把妻子穿的每一件上衣最下方的那枚扣子揪掉了。揪掉扣子的衣服穿起来,果然宽松了许多。屠夫妻子于是说,就给孩子起名叫小扣吧,他在我肚子里的位置,恰好是肚皮外揪掉扣子的位置。乡人们后来都说,坏就坏在这名字上,孩子以揪掉的扣子为名,孩子就是扣子,扣子掉了,孩子怎么能不丢呢。我乡信奉鬼神之谈,一个人这么说,其他人听着有道理,也就这么传下来了。从此之后,乡人为孩子起名都格外小心,深怕名字里有冲,改变了孩子的命运。当然,怕改变的只是不好的命运。

小扣是我的小学同班同学。到了初中,我们同校,只是不同班。他走失的事情,我是从他班同学口中得知的,那時候,这件事早已在我乡闹得沸沸扬扬。在关于小扣走失的传言中有两个版本,一个说小扣被前些日子来到我乡收购古旧器物的文物贩子带走了,文物贩子只是个名头,他实际是买卖人体器官的恶人,他盯上了一个人放学回家的小扣,用迷药将他迷倒,带到某个地方杀害了,然后取走了他的器官。那时候,买卖人体器官的传闻颇多,恰好又遇到小扣失踪这件事,传言听起来合情合理。无论相信还是不信,那段时间,各家的确都把孩子看得极紧。另一个传言是,情窦初开的小扣爱上了前几天来此,在庙会上表演杂技的那群女孩中的一个,他生性木讷,不善表达,未曾想却一声不响地跟着漂泊不定的杂技团走了。

这两个传言我都不信。但至于小扣究竟是怎么走失的,我却没有更好的答案。谁都知道,此刻无论什么传言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屠夫的儿子小扣,他确实是走失了,像一朵云、一阵风、一粒尘一样,走失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屠夫和他的妻子关了肉铺,开始走上寻找儿子的路途。他们出去寻找,一找就是几个月,只要听到一丁点儿捕风捉影的消息,就像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立马就动身出发。找儿子成了他们余生最重要的事情,也是唯一的事情。没有人知道他们去过哪里,但每一次回来,人就瘦了一大圈,原本黑壮的身体,就只剩下黑了。我还记得有一年春天的黄昏,本地的油菜花开得满地金黄,屠夫背着妻子从远处走来,他们背后的金黄色幕布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我站在屋顶上也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虽然很残忍,我还是不得不说,那是我至此为止看到的最美的景象。两个如蝼蚁一般渺小的人,陷在无边无际的油菜花里,就算走起来、跑起来、飞起来也丝毫不能被人发现,真像一幅静止的风景画。

屠夫的妻子已经奄奄一息。屠夫穿过三三两两的人,穿过那些悲悯的目光,依然像神一样向前走去。这尊神的脸上蒙着一副努力掩饰却依然未能克制住的悲伤,仿佛他每走一步,都是末日。还未走到家门口,他妻子的手就从他的脖颈间滑了下来,像那把剔骨刀,在他的骨骼与血肉之间,轻描淡写地擦过。他因骨肉分离的疼痛,先是小声悲泣,继而又忍不住号啕痛哭。

屠夫将妻子埋在油菜花的根下,就像我们这里所有的人一样,怎么来就怎么回。妻子终于回家了,而他还将继续离家。越远越好,多少年了,他能感受到的儿子的气息越来越弱,他猜想儿子必然离我们这个地方的距离越来越远了,而他只有走得越远,才能捕捉到儿子的一丝气息。

屠夫已经收拾好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他早已经把肉铺卖给了别人,而那几间曾是我们这最豪华的屋子,已经如老式贵族一般没落了,没有了亲人,哪还有家呢?他现在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他把妻子的镶框照片藏在包里,再把儿子的照片背在背上,走了。对他而言,这样反而才是最好的生活:一家三口,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以不断寻找的方式团聚。

再回来时,他的头发已乱如鸟窝,黑已经钻进了皱纹里,衣裳也已经破旧不堪,我们都没有认出他,以为是乞讨的南方乞丐。直到他走向早已收割的油菜花地里,走到妻子的坟前。他的儿子小扣依然没有回来,但他的背包上却坠了那么多条宗教里的念珠。从这些念珠上,我们能猜度到他更多的经历。

在寻找的路途中,他一定是在偶然间听到了古寺的钟声,遇见了殿里端坐的神佛菩萨。他向着古寺,向着佛祖,向着经文,向着得道的老僧,跪了下来。那一刻,真的如佛教故事里所说,他在心中放下了屠刀,放下了那让他为神为魔的剔骨刀,放下了那让骨肉分离的剔骨刀。放下屠刀,他当然不是想立地成佛,也无意建造七层浮屠塔。他或许只是觉得万物皆灵,他曾让万物失去的,万物也必然会让他失去。譬如说,他用一把寒气逼人、吹毛立断的剔骨刀,让世间的牲畜骨肉分离。那些断送在剔骨刀下的世间的牲畜六道轮回,冥冥之中也在用一把看不见的剔骨刀让他骨肉分离。至于哪把剔骨刀更为锋利,哪种骨肉分离更为疼痛,作为局外人,我们无从插嘴,但我想,承受刀锋的他们和它们自己一定知道。

我们乡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屠夫回来了。他就像一枚雪花,在世界上凭空消失,谁也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方,遇到了什么。人们说,真是父子相随,我们这小地方,百年来相继走失的,也就這父子俩了。人们说完就完了,屠夫和他儿子的故事,也开始渐渐在我们这里凭空消失了。唯有屠夫的那几间朽掉的房子还卧在这里,等着风吹;唯有屠夫的妻子还躺在这里,等着油菜花开。

对了,还有那把剔骨刀。

最后一次见到那把剔骨刀,是我在本乡中学毕业的那年。我拖着初中三年的各类课本和资料,走到学校后面的垃圾收购站去卖,在收购站低矮的屋棚里,收废品的老人正用什么划断长长的尼龙绳,用来捆绑学生变卖的书籍。定睛一看,竟是那把曾经寒光四射的剔骨刀。只是,它现在被握在另一个人的手里,钝成一块废铁。

是的,那只是一块废铁。没有屠夫的剔骨刀,已经不再是剔骨刀。

厨刀

刀性寒,生就了一副冷心肠,一张冷面孔。越锋利的刀越是寒光四射,让人毛骨耸立。那些寒冷且锋利的刀,无论它们曾吞噬过多少人的热血,却总也暖不热身子。

除了厨刀。祖母的厨刀。

普天之下,那是我见过的唯一一把温暖的刀具,和祖母一样温暖的刀具。

你们真应该见见那把厨刀的主人。她是我们乡最后一批小脚老太太中的一员。她的小脚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就像是春天的小鸡雏在院子里学着母鸡觅食一般。大户人家的千金是一生的富贵命,守着一座阁楼和一个老爷,就能享用一生的富贵,缠脚给她带来的不便,似乎并不是那么要紧。祖母则不同,她生就了一辈子的劳碌命,娘家贫寒,衣食不保,像此地漫山遍野的野花,羸弱、轻贱,长得头重脚轻,只要这野外的风再大一点,就会扑倒在地。她给我讲述过的那些饥饿是我所不能领会的。她说她抱着肠胃在暗夜混战的声音入睡,枕着伪善的稻壳填充的枕头醒来;她说她吃青柿子、苦菜花、榆树皮,为了故事里一块被黄鼠狼偷走的肉,惋惜了好多年。十六岁那年,同样贫寒的祖父用积攒下来的一袋麦子和一袋地瓜干,把她换到了我们家,开始以生儿育女的方式割下自己的肉,让他们独立生长为一个个代替她在尘世继续活着的人。她踮着小脚,像祖父的兄弟一样,和祖父一起把自己的身躯交给了农事。她饿,她的孩子也饿,为了活下去,她只能向吝啬的土地去讨要些什么来填充孩子和自己的肚子。

你们真应该见见我祖母的那把厨刀。它是祖母用十枚鸡蛋从村后的铁匠家换来的。该怎么说呢?它或许是我见过的最丑陋的一件刀具了。和现在我们所用的漂亮、锃亮的不锈钢厨刀不同,它全身漆黑,不见一丝光亮,显得脏兮兮的;刀板很厚、很宽,所以又显得很笨重。这样的一把刀,与其说是一把厨刀,倒不如说是一把笨重的砍柴刀。都说人不可貌相,其貌不扬者往往是被我们忽略的厉害角色,但恕我直言,刀或许是可以貌相的。我曾拿那把刀偷偷切过茅草根:那时候,我们这里的孩子是少有甜头可吃的,我们就把从野地里挖来的茅草根切成长短一致的小梗,方便放在口袋里,随时拿出一根放在嘴里,咂取其中泛着土腥味的甜。可是祖母的那把厨刀太没有刀性了,我把刀刃抵在茅草根上,一刀茅草根茎不断,两刀茅草根皮肉相连,似乎那厨刀遇见了一生中最为坚韧的大敌,它把自己该有的傲气抛之脑后,自个儿打心底就了。

但祖母却很珍视那把厨刀。每次用完厨刀,她都用井水细细地擦洗一遍,用一张兰花土布裹上,放在案板边缘。当着祖母的面,我是不能动那把刀的。祖母说,刀是个死心眼儿,认人,握刀的人该是谁就是谁,一旦易主,刀就没有灵气了。我噘噘嘴,心里忍不住发笑:说关二爷的那把青龙偃月刀有灵气我或许信,祖父说,它万军中取过颜良和文丑的首级;说本地大盗王九江的那把红缨大砍刀有灵性我或许也信,父亲说,它在天津卫砍杀过西洋鬼子;甚至说我的同学陈毛毛的那把弹簧刀有灵性我也信,我就曾亲眼看见它把好几只毛毛虫的躯体挑成了两截;但是祖母的这把厨刀,怎么看都是一块废铁,真给“刀”这个字丢人。啊,不,应该是“丢刀”。

在我们这儿,厨房叫“锅屋”,当地辞典的解释是:鲁南地区非常贫穷,没有像样的做饭的地方,就在院子里用茅草和泥巴垒一个小屋,里面搭建灶台,用于做饭。这解释是对的,但我不喜欢这样生硬的解释。我曾将“厨房”和“锅屋”做过比较,觉得一个是没有温度的词,而另一个,只因为加上了一口热气腾腾的锅,便会让我心生暖意。我实在是不喜欢祖母的那把厨刀,但我喜欢看祖母握着那把刀切菜的样子。在“锅屋”里,无数个清晨或日暮,我都蹲坐在祖母身后的小马扎上,一边听她讲故事,一边看她用刀切菜。我发现,那把厨刀在祖母手中也并没有显现出它的锋利。普通菜蔬还好,若是韧性十足的,祖母也没办法将它们一刀就齐腰斩断。祖母低着头,弓着腰,艰难地切着,好一会儿,才切足一大家子人食用的分量。那些水灵灵的菜蔬尸陈于案,待铁锅里的豆油热了之后,祖母的身躯似乎也忽然变得灵活了,她用手轻轻一拢,那些菜就慌不迭地跳上了厨刀。祖母将厨刀置于铁锅边沿,手一扭,珠玉齐下,油蹦汽绕,她故事里烟雾缭绕的仙境就展现在了我的眼前。我和她隔着烟雾,互相看不清彼此,就像我看不清灵峰寺里烟火缭绕中菩萨的慈悲。这时候,如果祖母再说出一句话来,我真会把她当成是下山的菩萨、落难的神仙。可是祖母无法说话。她在咳,先前是因为油烟太呛,后来是因为病疾太深。气管炎勒住了她的脖子,竟把她本没有多少血色的脸勒得通红,就像是她刚刚抛进锅里去的胡萝卜。

刀用着用着就钝了,每当钝得再不能使用了的时候,磨刀匠就来了。磨刀匠总是在农闲的时候才来。磨刀匠也都是十里八村的乡邻,地地道道的农人。那时候,在我们乡,似乎没有专门的生意人,如果谁以荒地的代价一心一意扑在小本生意上,便被视为“懒惰”的行径,是为人所不齿的。所以,那些手艺人也要靠天靠地吃饭,伺候庄稼才是本分,只有闲下来,他们才走街串巷去干些贴补家用的活计儿。

最常来的是芝麻墩的杨三山。他的腿受过伤,走路一步一摆,肩上担着的担子便跟着左右摇晃,就像是一个不倒翁,眼看就要扑倒在地,却总又能绝处逢生。杨三山的扁担上,一头搭着一件长条凳,一肩搭着一件编织筐。筐里的东西随着他摇摆的幅度相互磕碰着,叮叮当当,十分悦耳,就像是在敲击一组名贵、典雅的石磬。定睛一看,那筐子里欢快跑动的,也不过是磨石、砂轮、铁锤、铜盆而已。刚到村口,杨三山就开喊了:磨剪子嘞锵菜刀……和别的磨刀匠的喊法不同,他将最后一个字念成了去声,并且把腔调拉得长长的,就像是用鼓槌捶打一面鼓,鼓槌重重砸下,一声轰鸣巨响之后,声音还不消停。声音随着风到处绕,绕着绕着,各家各户就推开了院门,拿着待打磨的刀具,来到了杨三山面前。多时不见了,杨三山先是和村里人寒暄,然后才摆开自己的家伙什儿,接过别人手上递来的刀具。杨三山将磨石固定在长凳上的一个槽口里,自己则骑在长凳上,将手中的刀具平中微斜地置于磨石之上,来回抽拉,上下打磨,并且时不时用手抄点儿水润润刀身,用拇指肚测其刀锋。他先是在粗磨石上推,然后才在细磨石上磨,直到将刀刃磨得细薄、锃亮,泛出一层幽幽的蓝光,才将刀在铜盆的水中清洗一下,用抹布擦净,手捏刀板,把刀柄递给人家,也把话递给人家——您瞅瞅,还满意不?

我看得如痴如醉。每次看着一把钝不拉几的刀具在杨三山手中大放异彩,我就会想起祖母的那把厨刀,我也想把那把刀拿来,让杨三山给好好打磨一番,看看他能不能磨出祖母说的那种灵气儿。

祖母却从来不让磨刀匠替她磨刀。她的刀,只自己磨。

我们这小地方,土是砂岩土,磨石漫山遍野,就连砌墙用的都是磨石。在我还未出生,在祖母刚换来那把厨刀的时候,她就从墙上搬下来一块石头,靠在院里的老槐树下,用来磨刀。黄昏里,院子内,阳光在依次做着后退的举动,万物的阴影不断拉长,代替我守在祖母身边的,是一只懒洋洋的小黑猫儿,小黑猫依偎在祖母的小脚边,祖母则蹲在弯脖子老槐树下,蹲在那棵树的阴影里,心无旁骛地磨她的厨刀。磨石那样粗糙,以至于她磨得那样轻,轻得只是把刀刃以及刀刃附近的那些锈迹磨掉,似乎再继续磨下去,再用力一点磨下去,她就会磨疼自己的肉,自己的骨。

多少年了,前有那只小黑猫儿,后有我,我们一同见证了一块磨石是怎样打磨一把怎么磨也磨不亮、磨不锋利的厨刀的。即便祖母舍不得用力去磨,那把刀依然在迅速地缩小。我小时候,那把刀是宽而厚的铁板一具,而现在,从形体上看,只是一把略显厚重的长形尺条。时光为证,厨刀的主人也已经很老了;时光若继续为证,她还会越来越老。哦,那些温和的面孔下隐藏着残忍之心的时光啊,它也是一具外表细腻、内里粗糙的磨石,它一点一点地磨去了我祖母的美好年华,并且还在做着加速运动,以我一个转身的步伐,磨去我的祖母,温暖的祖母。

祖母病了,中风。她说话使不上劲儿,不利索,说出的话就像是在冰面上打了滑,一滑就滑偏了,不能像磨刀匠的吆喝声一样落地有声。她脑子似乎也迟钝了,有时候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有一日,我看到她在院门外和邻居家那个傻乎乎的儿子小辉一起玩儿。玩的是弹珠,她没玩过,不得要领,小辉就用自己的手掰扯着她的手,教她怎么握珠,怎么弹珠。她玩得很认真,连我喊她的声音都没有听到。

一日,像丢了魂,祖母到处找东西。找什么呢?问她,她答非所问,她说,我得招呀。这是个罪人的言语呀。我想象不出一个善良、小心、兢兢业业的老太太能有什么罪过,只好接着胡思乱想,以至于想到,她这一生或许也做过那么一两件亏心的事,到了垂暮之年,终究昧不住自己的良心,她应该是在为突然想起的这样一两件什么事而自责。刚想到这,事情已经有了反转。转折是在她的眼睛里出现的,我看见她目光一闪,瞥见我放在花盆里用来充当松土铲的那把老廚刀。我恍然大悟:本地方言,“的”和“得”同音,念děi,祖母嘴里念叨的,其实是“我的刀呀”,而“刀”字她又咬不清,被我误以为“招”。

祖母踮着小脚,像一只笨呼呼的鸭子,摇摇摆摆地走过去。她俯下身子,眼含着水波似的东西伸出手来,用颤抖的手指紧紧捏着那截刀,像捏着她自己,怎么也不舍得松开。

厨刀依然很黑。像暮年的祖母一样的黑。

刀犹如此,何况是人呢?

责任编辑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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