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傅雷
——读《傅雷家书》札记

2020-11-11 18:33王晓阳
剑南文学 2020年3期

□王晓阳

喜欢傅雷没有理由,读一本他的译著就够了。

我第一次接触到傅雷是在1980年刚进入大学的时候。一天偶然在图书馆借得一本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的小说《幻灭》,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封面设计为绿色网状,就是后来称之为经典版本的“网格本”,译者署名就是“傅雷”。读后深为译笔的典雅、流畅、严谨所折服。后来,我又找到了傅雷所翻译的《高老头》《约翰·克利斯朵夫》等小说来阅读,没有想到外文翻译成中文可以译得这么好。翻译界常讲“信、达、雅”,傅雷译文应该就是这样一个标杆。

随后几年,我节衣缩食,省下钱来,把当时出版的傅译几本巴尔扎克名著全部买了。工作以后,虽然搬家多次,丢书无数,但傅雷的几本译作一直视为必藏书,至今放在书架显眼位置。

再读傅雷已是《傅雷家书》出版并渐渐大热的时候了。在这200 多封主要是傅雷写给儿子傅聪的书信中,有对艺术和音乐的探讨,有对东西方文化的分析,有对社会和国家的热切关望,有对人生的体悟和对人类前途的思考。当然,更多的还是傅雷对儿子的关怀与期待、亲情与挚爱。

前几年儿子海外求学,作为父亲,我不免关切期待,时时都想对他说些什么,但常常感到不得要领。突然想到,与儿子交流,谁又有傅雷说得好呢?于是再读《傅雷家书》,并将一些精彩篇章分享给儿子,以此互勉。此时的我,年龄已长,又为人父,对《傅雷家书》自然多了些感悟,随手记下家书的要点和自己的阅读心得,稍加整理,形成此篇读书札记。

一、父亲傅雷

在《傅雷家书》中,傅雷首先或者说最重要的角色是父亲。整个《傅雷家书》 除偶尔间杂有傅雷夫人朱梅馥写给儿子的信外,绝大多数是父亲傅雷写给儿子傅聪的家信。傅雷自己在信中也反复强调父亲这个角色,在1965年6月14日的信中,他写道:“美中不足的是五月四日、六月五日早上两次电话中你没有叫我,大概你太紧张,当然不是争规矩,而是少听见一声 ‘爸爸’好像大有损失。”

通读《傅雷家书》,处处充溢着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大爱,这在第一封信中就展露无遗。1954年1月,傅聪赴波兰参加第五届萧邦国际钢琴比赛并在波兰留学。朝夕相处20年,一旦离别,傅雷夫妇想念儿子之情难以抑制。1月19日晚,傅雷给傅聪写信:“我从来没爱你像现在这样爱得深切,而正在这爱得最深切的关头,偏偏来了离别!”多情自古伤离别,此情又岂止在情人间,父子、母子之间何尝不是如此。傅雷的夫人对儿子更是想念,在1月30日晚的信中,傅雷写道:“你走后第二天,妈妈哭了,眼睛肿了两天:这叫做悲喜交集的眼泪。”1954年7月4日傅雷在信中写道:“我们没一天不想念你,没一天不祝福你,在精神上拥抱你!”

见不到儿子的面,父子、母子之间只有通过书信见字如面,所以,傅雷夫妇特别希望收到儿子的信,越多越好。在1954年7月4日的信中,傅雷写道:“在外好好利用时间,不但要利用时间来工作,还要利用时间来休息、写信。别忘了杜甫那句诗:‘家书抵万金’!”有一次,邮局把一封傅聪写回来的信弄丢了,傳雷夫妇十分焦急,远超热恋的情人间收不到书信的切盼和痛苦!在1955年4月21日夜的信中,傅雷写道:“邮局把你比赛后的长信遗失,真是害人不浅。我们心神不安半个多月,都是邮局害的。”

傅雷在1956年10月3日的信中把父母与儿子之间的通信称之为 “谈话”,他说:“谈了一个多月的话,好像只跟你谈了一个开场白。我跟你是永远谈不完的,正如一个人对自己的独白是终身不会完的。”

可贵的是,当傅聪与弥拉结婚后,傅雷坚持用中英文分别给儿子儿媳写信,而且把这个事情看得很重,目的是促成这对文化背景不同的年轻夫妇互相了解,和谐相处。如果了解傅雷是在学术工作繁忙、身体多病、不能久坐的情况下坚持写这些信的,就更能理解傅雷夫妇对儿子的大爱。在1961年6月27日的信中,傅雷写道:“最亲爱的弥拉: 要是我写一封长长的中文信给聪,而不给你写几行英文信,我就会感到不安。写信给你们两个,不仅是我的责任,也是一种抑止不住的感情,想表达我对你的亲情与挚爱。”

值得一提的是,傅雷夫妇对儿子的大爱没有丝毫私心,不求任何回报。傳雷夫人1961年4月20日在给傅聪的信中写道:“中国旧社会对儿女有特别的看法,说什么养子防老等等;甚至有些父母还嫌儿子媳妇不孝顺,这样不称心,那样不满意,以致引起家庭纠纷。正是相反,我们是走的另一极端:只知道抚育儿女,教育儿女,尽量满足儿女的希望是我们的责任和快慰,从来不想到要儿女报答。”

傅雷对儿子的父爱绝不是溺爱,他对儿子要求很严。傅雷在1955年12月11日的信中就曾出现少有的批评之语:“来信提到这种事,老是含混得很。去夏你出国后,我为另一件事写信给你,要你检讨,你以心绪恶劣推掉了。其实这种作风,这种逃避现实的心理是懦夫的行为,决不是新中国的青年所应有的。你要革除小布尔乔亚根性,就要从这等地方开始革除!”事隔60 多年,我们读起来仍然能感受到当时傅雷的严厉!

不少男人是马大哈,在生活中往往忽视细节,对妻子如此,对父母如此,对子女也是如此。但《傅雷家书》中的傅雷却是一个注重细节、对儿子关心无微不至的父亲。在1954年6月21日的信中,傅雷写道:“另有一件事要嘱咐你:搔头的习惯务必革除,到国外去实在不雅,为了帮你解决这一点,我要你妈妈去买了一瓶头发水给你。饭桌上切忌伸懒腰。出门勿忘戴太阳镜。又揩拭眼镜最好用清水洗过,在脸布上吸干水迹,再用旧的干净手帕揩干,但必须留心,眼镜架的脚极易折断!”你看傅雷多么细心!

在1954年10月22日的信中,傅雷的观察细致入微,令人吃惊和感动:“大照片中有一张笑的,露出牙齿,中间偏左有一个牙短了一些,不知何道理?难道摔过跤撞折了一些吗?望来信告之,免我惦念。”此种观察一般只有母亲才能做到,没有想到作为一个成天做学问、搞翻译的大忙人、大学者,傳雷却能做到。真是一个好父亲!此种细节非心细父亲不能道,非从小熟悉疼爱儿子的父亲不能道!

傅雷与儿子之间亦父亦师,而且是慈父良师。在1955年5月8日至9日的信中,傅雷专门谈到父子通信的作用和意义。我没想到傳雷写信还有这么多目的,原以为只是关心他生活学习工作情况,结果真是大大超出常人。他写道:“我自问:长篇累牍的给你写信,不是空唠叨,不是莫名其妙的gossip(说长道短),而是有好几种作用的。第一,我的确把你当作一个讨论艺术,讨论音乐的对手;第二,极想激出你一些青年人的感想,让我做父亲的得些新鲜养料,同时也可以间接传布给别的青年;第三,借通信训练你的——不但是文笔,而尤其是你的思想;第四,我想时时刻刻,随处给你做个警钟,做面‘忠实的镜子’,不论在做人方面,在生活细节方面,在艺术修养方面,在演奏姿态方面。”此信还谈到了写信不只是训练文笔,还训练思想、理智、才智。

作为一个过来人,傅雷夫妇还在信中教儿子如何与妻子相处。傅雷夫人在1961年1月5日的信中写道:“千万别自作聪明,与弥拉闹别扭;我完全相信她的能力(你别低估了她)和善良的心地,倘若她有时在实际问题上坚持,那一定是为了使你的生活过得美满,为你们两人的前途打算。”傅雷也在1961年9月14日的信中写道:“你工作那么紧张,不知还有时间和弥拉谈天吗?我无论如何忙,要是一天之内不与你妈谈上一刻钟十分钟,就像漏了什么功课似的。”夫妇二人现身说法,这是真正的举案齐眉、伉俪情深!

傅雷还是一个敢于认错,胸怀宽广的父亲。在1954年1月18日信中,傅雷写道:“老想到五三年正月的事,我良心上的责备简直消释不了。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远对不起你,我永远补赎不了这种罪过!这些念头整整一天没离开过我的头脑,只是不敢向妈妈说。人生做错了一件事,良心就永久不得安宁!真的,巴尔扎克说得好:有些罪过只能补赎,不能洗刷!”傅雷爱子心切!感情至深。

在1962年3月14日给次子傳敏的信中,傅雷也在反省自己:“……我们过了半世,仍旧做人不够全面,缺点累累,如何能责人太苛呢?”

一般的父亲,可能也有傅雷那样的大爱,也有傳雷那样的火暴,也有打骂孩子的脾气,但很少有认错的意识和勇气。这就是不一样的傅雷,不一样的父亲。

二、学者傅雷

说傅雷是一个学者,恐怕没有异议。他的卓越学识不仅表现在一部部学术专著上,也表现在一封封饱含深情的家书之中。读《傅雷家书》,他对儿子的挚爱让人感动,他渊博高深的学问让人如遇良师,如饮醇醪。

学问在傅雷心里位置很重。在1954年3月24日的信中,他写道:“我一生任何时期,闹恋爱最热烈的时候,也没有忘却对学问的忠诚。学问第一,艺术第一,真理第一,爱情第二,这是我至此为止没有变过的原则。”

傅雷首先是以翻译家进入公众视野的,巴尔扎克小说是傅雷一生翻译的主要着力处,也是他对法国文学、对中国翻译界的最大贡献,在书信中他也谈得最多。在1961年6月26日的信中,他说:“几个月来做翻译巴尔扎克《幻灭》三部曲的准备工作,七百五十余页原文,共有一千一百余生字。发个狠每天温三百至四百生字,大有好处。……天资不足,只能用苦功补足。我虽到了这年纪,身体挺坏,这种苦功还是愿意下的。”天才如傅雷,仍然自称“天资不足”,下苦功夫弥补,而许多人没有什么天资,却不肯下功夫。孔子称自己不是“生而知之”,是“学而知之”。傅雷的学问也来自于苦学。

傅雷在1963年3月17日的信中再次说起他的翻译工作:“我的工作愈来愈吃力。初译稿每天译千字上下,第二次修改,一天也只能改三千余字,几等重译。而改来改去还是不满意。改稿誊清后还得改一次。”我们都知道傅雷的译文是经典,难以超越,特别是对巴尔扎克小说的译读,迄今难出其右。但不知他背后花的工夫如此之大,每译一书,不打磨成精品决不罢休。不似现在有些译者,为了稿费,匆匆译出,漏洞百出,错误百出,更谈不上“信、达、雅”了。

除了翻译之外,作为学者,傅雷的精湛学识还体现在文学、美术和音乐上,这些内容在《傅雷家书》中俯拾皆是。

我们先看傅雷的文学修养。只需读他在1954年7月27日信中谈李白和杜甫就可见一斑。他写道:“你说到李、杜的分别,的确如此。写实正如其他的宗派一样,有长处也有短处。短处就是雕琢太甚,缺少天然和灵动的韵致。但杜也有极浑成的诗,例如‘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那首,胸襟意境都与李白相仿佛。……杜甫有许多田园诗,虽然受渊明影响,但比较之下,似乎也‘隔’(王国维语)了一层。回过来说:写实可学,浪漫底克不可学;故杜可学,李不可学;国人谈诗的尊杜的多于尊李的,也是这个缘故。”李白、杜甫是唐诗的双子星座,历代研究者众,但傅雷能抓住他们各自的特点,以简洁明白之话道出,更显出他的功底。此封信还从苏轼、辛弃疾两位宋词巨擘谈到五代及宋代其他词人。

傅雷对笔记小说《世说新语》和王国维的文学批评名著《人间词话》似乎情有独钟。在1954年12月27日的信中,他写道:“《世说新语》大可一读。日本人几百年来都把它当作枕中秘宝,我常常缅怀两晋六朝的文采风流,认为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高峰。《人间词话》,青年们读得懂的太少了;肚里要不是先有上百首诗,几十首词,读此书也就无用。……我个人认为中国有史以来,《人间词话》是最好的文学批评。开发性灵,此书等于一把金钥匙。”

我们再看傅雷的美术修养。谈美术是傅雷的拿手好戏,他有《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等专著名世。他在1954年10月22日的信中谈绘画艺术论述很多,不乏真知灼见。在这信中傅雷评价他的学生吴尚宗参加华东美展的油画《洛神》:“面部既没有庄严沉静的表情(《观音》),也没有出尘绝俗的世外之态(《洛神》),而色彩又是既不强烈鲜明,也不深沉含蓄。……自己没有强烈的感情,如何教看的人被你的作品引起强烈的感情?自己胸中的境界倘若不美,人家看了你作品怎么会觉得美?” 傅雷在这里道出了一个艺术真谛: 先有思想,然后用艺术手段去呈现。欲感动别人,先感动自己。

对西方绘画颇有心得的傅雷并不崇洋媚外,他在1961年1月23日的信中对我国敦煌艺术推崇备至:“我认为敦煌壁画代表了地道的中国绘画精粹,除了部分显然受印度佛教艺术影响的之外,那些描绘日常生活片段的画,确实不同凡响:创作别出心裁,观察精细入微,手法大胆脱俗,而这些画都是由一代又一代不知名的画家绘成的(全部壁画的年代跨越五个世纪)。这些画家,比起大多数名留青史的文人画家来,其创作力与生命力,要强得多。真正的艺术是历久弥新的,因为这种艺术对每一时代的人都有感染力,而那些所谓的现代画家却大多数是些骗子狂徒,只会向附庸风雅的愚人榨取钱财而已。”傅雷的意思是,不知名的画家,没有约束,没有形成固守模式,更能展现个性与才能。

傅雷的文学、美术功底之深自不待言,他的音乐功底更是一般学者所不能及。他在1954年7月28日的信中从音乐的角度谈《长恨歌》与《琵琶行》,这是一个大艺术家、大学者、大智者才能抵达的境界。他写道:“白居易对音节与情绪的关系悟得很深。凡是转到伤感的地方,必定改用仄声韵。《琵琶行》中‘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一段,好比staccato(断音),像琵琶的声音极切;而‘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几句,等于一个长的pause (休止)。‘银瓶……水浆迸’两句,又是突然的attack(明确起音),声势雄壮。至于 《长恨歌》,那气息的超脱,写情的不落凡俗,处处不脱帝皇的nobleness (雍容气派),更是千古奇笔。看的时候可以有几种不同的方法: 一是分出段落看叙事的起伏转折;二是看情绪的忽悲忽喜,忽而沉潜,忽而飘逸;三是体会全诗音节与韵的变化。”白居易是一个精通音律的大诗人,《琵琶行》 堪称文学与音乐的融合杰作,傅雷能从音乐的角度说出如此专业准确的见解,真是白居易的超时空知音。

对欧洲音乐大师,傅雷谈得最多的是莫扎特和贝多芬。他推崇莫扎特的纯洁,在1955年3月27日的信中,傅雷写道:“我特别体会到,莫扎特的那种温柔妩媚,所以与浪漫派的温柔妩媚不同,就是在于他像天使一样的纯洁,毫无世俗的感伤或是靡靡的sweetness(甜腻)。”

傅雷对贝多芬的理解尤为深刻。在1961年2月7日的信中,他从欧洲文艺复兴讲到贝多芬乐曲的主题:“他的两个主题,一个往往代表意志,代表力,或者说代表一种自我扩张的个人主义(绝对不是自私自利的庸俗的个人主义或侵犯别人的自我扩张,想你不致误会);另外一个往往代表犷野的暴力,或者说是命运,或者说是神,都无不可。虽则贝多芬本人决不同意把命运与神混为一谈,但客观分析起来,两者实在是一个东西。斗争的结果总是意志得胜,人得胜。但胜利并不持久,所以每写一个曲子就得重新挣扎一次,斗争一次。”傅雷从乐曲中悟出贝多芬的双重性、人性的双重性,感受到贝多芬生命中的挣扎、内心的斗争,最后皈依、觉悟、解脱,不得不放弃,达到精神上的和平宁静。

作为学者,傅雷真正称得上是学贯中西。在1961年2月6日的信中,他天马行空,从音乐艺术谈到世界各地大自然优美风光,谈到中西文化的比较。他写道:“比起近代的西方人来,我们中华民族更接近古代的希腊人,因此更自然,更健康。我们的哲学、文学即使是悲观的部分也不是基督教式的一味投降,或者用现代语说,一味的‘失败主义’;而是人类一般对生老病死,春花秋月的慨叹,如古乐府及我们全部诗词中提到人生如朝露一类的作品;或者是愤激与反抗的表现,如老子的《道德经》。”

古今中外,文学艺术,傅雷往往信手拈来,在书信中娓娓道出,在交谈中汩汩流泻。其辞也通俗,其理也深刻,其识也高远。这就是《傅雷家书》独有的价值。

三、哲人傅雷

《傅雷家书》除了处处洋溢着父亲的大爱外,还充盈着人生感悟,闪烁着哲理光芒。许多寻常话语,从他笔下道出,竟是一条条生活格言。捧读这些家信,我们仿佛是在聆听一个哲人、一个思想家讲话。因此,说傅雷是一个哲人,一点也不为过。

当然,《傅雷家书》不是哲学专著,傅雷也不是一个空头哲学家,他生活在现实中,也生活在繁忙和烦恼中,他书信中的哲理都来自对生活的关注思考,来自对生活的概括提炼。

傅雷要求儿子戒骄戒满。1954年3月24日,他写信给傅聪:“少年得志,更要想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更要战战兢兢,不负国人对你的期望。你对政府的感激,只有用行动来表现才算是真正的感激!”1955年3月20日,因为傅聪的成功,傅雷对“付出与成功”“成功与骄傲” 的理解更深了一层。他在信中说:“多少迂回的路,多少痛苦,多少失意,多少挫折,换来你今日的成功!可见为了获得更大的成功,只有加倍努力,同时也得期待别的迂回,别的挫折。……人生本是没穷尽没终点的马拉松赛跑,你的路程还长得很呢:这不过是一个光辉的开场。……而是要趁你成功的时候特别让你提高警惕,绝对不让自满和骄傲的情绪抬头。”临事而惧、临盛而忧,本就是中国儒家的传统。一生服膺儒学的曾国藩在家书中也经常流露惧盛戒满的意思,他的书斋干脆就命名为“求阙斋”,意谓不求事事完美,以盈满为戒。

傅雷强调,人不要被感情击倒。他在1954年10月2日信中说道:“我以前在信中和你提过感情的ruin(创伤,覆灭),就是要你把这些事当做心灵的灰烬看,看的时候当然不免感触万端,但不要刻骨铭心地伤害自己,而要像对着古战场一般的存着凭吊的心怀。”“心灵灰烬”“凭吊心怀”,当年读到这些字句时,深感震惊,而今再读,心灵又一次被一种大慈大悲、大智大慧所击中。此语确非痛彻理解人生者不能道。

傅雷认为处理好夫妇关系非常重要。在1961年2月5日信中,傅雷提出夫妇之间要相互促进、相互磨砺。他说:“我经常与妈妈谈天说地,对人生、政治、艺术、各种问题发表各种感想,往往使我不知不觉中把自己的思想整理出一个小小的头绪来。单就这一点来说,你妈妈对我确是大有帮助,虽然不是出于她主动。——可见终身伴侣的相互帮助有许多完全是不知不觉的。”傅雷夫妇不仅是琴瑟和谐、互相照顾的生活伴侣,而且是相互切磋、互相启发的学术同道、艺术知音。

傅雷特别看重真诚真心。在1955年1月26日信中,他提出 “赤子之心”:“赤子之心这句话,我也一直记住的。赤子便是不知道孤独的。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创造许多心灵的朋友!永远保持赤子之心,到老也不会落伍,永远能够与普天下的赤子之心相接相契相抱!”赤子最真实,赤子最真情,赤子最难得。“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这句话后来成为傅雷的墓志铭。无独有偶,沈从文去世后,其妻妹张充和为他撰写了一副联语,也提到“赤子”二字:“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傅雷与沈从文,年龄相差8 岁,各自都登临到学术和创作之巅,除了天赋与勤奋以外,两人都有一颗百折不改的赤子之心。

在这封信中傅雷还提到 “矛盾”,与毛泽东的矛盾学说暗合,不知他读过《矛盾论》没有。他写道:“你说常在矛盾与快乐之中,但我相信艺术家没有矛盾不会进步,不会演变,不会深入。有矛盾正是生机蓬勃的明证。眼前你感到的还不过是技巧与理想的矛盾,将来你还有反复不已更大的矛盾呢:形式与内容的枘凿,自己内心的许许多多不可预料的矛盾,都在前途等着你。别担心,解决一个矛盾,便是前进一步!矛盾是解决不完的,所以艺术没有止境,没有perfect(完美,十全十美)的一天,人生也没有perfect(完美,十全十美)的一天!唯其如此,才需要我们日以继夜,终生的追求、苦练;要不然大家做了羲皇上人,垂手而天下治,做人也太腻了!”这些差不多句句都是人生隽语,妙语连珠。尤其是后面的几句话展现了一种大无畏的精神,一种迎接矛盾、拥抱矛盾的胸怀,使我想起高尔基在《海燕》中“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的名言。

我们再看傅雷1961年8月19日的信,极富哲理,有人生无常、虚无幻灭之感,但又无大悲大绝望,只是一种无奈,有些魏晋气质,难怪傅雷喜欢《世说新语》。他说:“近几年来常常想到人在大千世界、星云世界中多么微不足道,因此更感到人自命为万物之灵实在狂妄可笑。但一切外界的事物仍不断对我发生强烈的作用,引起强烈的反应和波动,忧时忧国不能自已;另一时期又觉得转眼之间即可撒手而去,一切于我何有哉!这一类矛盾的心情几乎经常控制了我: 主观上并无出世之意,事实上常常浮起虚无幻灭之感。个人对一切感觉都敏锐、强烈,而常常又自笑愚妄。不知这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苦闷,还是我特殊的气质使然。即使想到你,有些安慰,却也立刻会想到随时有离开你们的可能,你的将来,你的发展,我永远看不见的了,你十年二十年后的情形,对于我将永远是个谜,正如世界上的一切,人生的一切,到我脱离尘世之时都将成为一个谜——一个人消灭了,茫茫宇宙照样进行,个人算得什么呢!”傅雷把渺小的个人置于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宇宙之中,这不是哲人是什么!

如果读了1966年4月13日的信,你会更觉得傅雷是一个哲人了。他写道:“一闲下来更是上下古今的乱想,甚至置身于地球以外:不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式的胡思乱想,而是在无垠的时间与空间中凭一些历史知识发生许多幻想,许多感慨。……其实这类幻想中间,也掺杂不少人类的原始苦闷,对生老病死以及生命的目的等等的感触与怀疑。……主要是我们的时间观念,或者说timesense (时间观念)和spacesense(空间观念)比别人强,人生一世不过如白驹过隙的话,在我们的确是极真切的感觉,所以把生命看得格外渺小,把有知觉的几十年看做电光一闪似的快而不足道,一切非现实的幻想都是从此来的,你说是不是?”读了这一段,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后来傅雷夫妇何以会从容赴死。

对孤独,傅雷有着深刻的感受和理解。他在1964年4月24日信中说:“无奈人总是思想太多,不免常受空虚感的侵袭。”知道多了,思考多了,就空虚了,就孤独了。在1965年9月12日写给弥拉的信中,傅雷从卓别林谈到孤独,他说:“我跟这位伟大的艺术家,在许多方面都气质相投,他甚至在飞黄腾达、声誉隆盛之后,还感到孤独,我的生活比他平凡得多,也恬静得多(而且也没有得到真正的成功)我也非常孤独,不慕世俗虚荣,包括虚名在内。”孤独于人总是挥之不去,事业和生活的成功者也许更孤独。不是说一般人就不孤独,而是那些还在为生活奔波的人,那些还未成功、还在奋斗的人,也许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去感受孤独。

当天晚上,傅雷继续看卓别林的《自传》,又给儿子写信:“有意思极了,也凄凉极了。我一边读一边感慨万端。主要他是非常孤独的人,我也非常孤独: 这个共同点使我对他感到特别亲切。我越来越觉得自己detachedfromeverything (对一切都疏离脱节),拼命工作其实只是由于机械式的习惯,生理心理的需要(不工作一颗心无处安放),而不是真有什么con-viction(信念)。”“不工作一颗心无处安放”,读到此段,深感惊心,人是多么悲哀,身无所托,心无所放,灵魂无依。

哲人总是孤独的,傅雷是哲人,傅雷也是孤独的。我突然想到,傅雷这200 多封家书,既是爱的产物,也是孤独的产物。傅雷的孤独不仅是因为处于学问之渊、思考之极、思想之巅,更是因为常常处于“独清独醒”之境、独行独往之道。

四、君子傅雷

傅雷除了是一个慈爱父亲、博雅学者、睿智哲人外,还有一种高尚的人格魅力感染着我,这种人格就是中国传统文化推崇的“君子”。傅雷在对儿子傅聪的教育培养中把人格修养看得很重,《傅雷家书》 中讲到如何做人的内容很多,处处可见“君子”人格的影子。

毫无疑问,傅聪属于比较有天分的那类人,而且很早就确立了专攻音乐的目标,但傅雷并不是一个艺术至上者,他一直教育儿子要把做人放在第一位,把追求真理、道德、正义放在第一位。他在一九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的信中强调:“先为人,次为艺术家,再为音乐家,终为钢琴家。”在一九六○年八月二十九日的信中,他说:“你是以艺术为生命的人,也是把真理、正义、人格等等看做高于一切的人,也是以工作为乐的人;我用不着唠叨,想你早已把这些信念表白过,而且竭力灌输给对方的了。”

在一九六二年三月八日给傳敏的信中,傅雷再次强调这些观点:“我一生从来不曾有过‘恋爱至上’的看法。‘真理至上’‘道德至上’‘正义至上’这种种都应当作为立身的原则。恋爱不论在如何狂热的高潮阶段也不能侵犯这些原则。朋友也好,妻子也好,爱人也好,一遇到重大关头,与真理、道德、正义……等等有关的问题,决不让步。”

孔子说“君子讷于言敏于行”,傅雷也强调行动。在一九五四年三月二十九日信中,他写道:“自己责备自己而没有行动表现,我是最不赞成的。这是做人的基本作风,不仅对某人某事而已,我以前常和你说的,只有事实才能证明你的心意,只有行动才能表明你的心迹。”在这封信中傅雷教傅聪做人要有 “事实表现”:“一切做人的道理,你心里无不明白,吃亏的是没有事实表现;希望你从今以后,一辈子记住这一点。大小事都要对人家有交代!”

做人的一个基本准则就是不能忘恩负义,傅雷夫妇在书信中反复强调这一点。在一九五四年八月十一日的信中,傅雷写道:“李是团体的负责人,你每隔一个月或一个半月都应该写信,信末还应该附一笔:‘请你向周团长致敬’。这是你的责任,切不能马虎。……切不可二三月不写信给李凌——你不能忘了团体对你的好意与帮助,要表示你不忘记,除了不时写信没有第二个办法。你记住一句话:青年人最容易给人一个‘忘恩负义’的印象。”

对于别人的恩情,不能只是理所当然享受,而应想方设法回报。在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六日的信中,傅雷写道:“而我对帮助过我的亲友,终身铭记在心,有机会就想报答他们于万一。”一九五七年九月十七日,傳雷夫人给傅聪的信中写道:“马先生马太太都好,关于你的事也谈了许多,觉得他们两人对你的爱护,比你自己的父母还强,他们把你当作自己的儿女,什么也不计较,你一定要拿行动来报答他们。”

有理不在言高,得理也要饶人。在一九五六年四月二十九日的信中,傅雷写道:“你有这么坚强的斗争性,我很高兴。……坚持真理的时候必须注意讲话的方式、态度、语气、声调。要做到越有理由,态度越缓和,声音越柔和。坚持真理原是一件艰巨的斗争,也是教育工作;需要好的方法、方式、手段,还有是耐性。万万不能动火,令人误会。这些修养很不容易,我自己也还离得远呢。但你可趁早努力学习!”这实在是为人处世的金玉良言!

英国作家毛姆在小说 《人性的枷锁》中称,人人都在名利的枷锁之中。如何看待名利?在一九五六年七月二十九日的信中,傅雷希望儿子看轻身外之名:“希望你能目光远大,胸襟开朗,我给你受的教育,从小就注意这些地方。身外之名,只是为社会上一般人所追求,惊叹,对个人本身的渺小与伟大都没有相干。孔子说的‘富贵于我如浮云’,现代的‘名’也属于精神上‘富贵’之列。”

“君子喻于义”,淡泊名利也是傅雷的家风。他在一九六一年七月七日给傅聪妻子弥拉的信中说:“像我的母亲一样,我一直不断的给聪灌输淡于名利权势,不慕一切虚荣的思想。”

《论语》有言:“吾日三省吾身”,强调君子应当时时反省自己。傅雷在一九五六年十月十日的信中既反省自己,也要求儿子反省:“希望你静下来把这次回来的经过细想一想,可以得出许多有益的结论。尤其是我急躁的脾气,应当作为一面镜子,随时使你警惕。”在一九五六年十月十一日下午信中,傅雷再次与儿子一起反省:“说到骄傲,我细细分析之下,觉得你对人不够圆通固然是一个原因,人家见了你有自卑感也是一个原因;而你有时说话太直更是一个主要原因。……这些毛病,我自己也常犯,但愿与你共勉之!”

一个人行为做事应当首先想到别人、对得起他人。傅雷在一九五六年十月三日的信中写道:“尽管人生那么无情,我们本人还是应当把自己尽量改好,少给人一些痛苦,多给人一些快乐。说来说去,我仍抱着‘宁天下人负我,毋我负天下人’的心愿。我相信你也是这样的。”傅雷与曹操的“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为人原则正好相反,倘人人都能如此,则社会就会太平,人人就会安宁。可惜的是,现在践行曹操信条的人还不少。

一个人不能只想到自己方便,应该还要想到让别人方便。在一九五五年十月底的信中,傅雷写道:“上封信中,我要你注意:住在华沙必须问明房东的睡眠时间,切勿深夜练琴的事,望随时记住。”傅雷特别注意这些生活细节,所以反复叮咛。而直到现在,我们很多人都不能做到这一点。要么在公众场合喧哗,旁若无人;要么把电视、音乐声开得很响很大,视邻居为无人;要么在广场跳舞跳到很晚,不管是否惊扰邻近居民。

修养既是一个理论概念,更是一个实践概念,必须从生活的细节做起。在一九五四年八月十六日给傅聪的信中,傅雷教儿子注意教养,注重礼貌,注重细节,注重起码的礼仪规范。他写道:“你素来有两个习惯: 一是到别人家里,进了屋子,脱了大衣,却留着丝围巾;二是常常把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或是裤袋里。这两件都不合西洋的礼貌。围巾必须和大衣一同脱在衣帽间,不穿大衣时,也要除去围巾,手插在上衣袋里比插在裤袋里更无礼貌,切忌切忌!何况还要使衣服走样,你所来往的圈子特别是有教养的圈子,一举一动务须特别留意。对客气的人,或是师长,或是老年人,说话时手要垂直,人要立直。你这种规矩成了习惯,一辈子都有好处。”

还是在这封信中,他说:“在饭桌上,两手不拿刀叉时,也要平放在桌面上,不能放在桌下,搁在自己腿上或膝盖上。你只要留心别的有教养的青年就可知道。刀叉尤其不要掉在盘下,叮叮当当的!”

“君子怀德”,对万事万物都有一颗悲悯之心。在一九五七年三月十八日的信中,傅雷写道:“我祝福你,我爱你,希望你强,更强,永远做一个强者,有一颗慈悲的心的强者!”我以为,“慈悲的心”这几个字太关键、太重要了!真正的强者不是战胜一切人,不是对他人的残忍、打压、掠夺,而是遇事坚强,敢于面对困难、克服战胜困难。对他人、对社会、对弱小始终怀着一颗同情之心、怜悯之心、慈悲之心,始终救助他人,帮助弱者。这才是真正的强者、真正的君子。

傅雷的“慈悲之心”还表现在对动物的爱怜之上。在一九五七年二月二十四日的信中,傳雷深深为没有照顾好一只猫而自责:“上海这个冬天特别冷,阴历新年又下了大雪,几天不融。我们的猫冻死了,因为没有给它预备一个暖和的窠。它平时特别亲近人,死了叫人痛惜,半个月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想起,可怜的小动物,被我们粗心大意,送了命。”

最能展现傅雷君子风格的是收在《傅雷家书》中的最后一封信,这封写于一九六六年九月二日夜的信不是写给傅聪或傅敏的,是写给他妻兄朱人秀的。严格来说,这是一封遗书,是傅雷留给世间的最后文字。此前,傅雷遭受诬陷、抄家、批斗、殴打等身体和精神的长久折磨,几近崩溃。信中可见他心中的痛苦:“只是含冤不白,无法洗刷的日子比坐牢还要难过。”

此时,于傅雷而言,唯有一死,方可解脱。但他并不是一死了之,而是死之前尽可能把后事料理得清楚明白,不给世人、不给亲属增添麻烦。这一点从他委托朱人秀办理的十三件事上可以证明。他从容细致地安排钱财、物品,把欠账还清,把该付的钱准备好,甚至连火葬费、保姆可能需要的生活补助、姑母首饰的赔偿额都一丝不苟地抄出。信中最后,为朱人秀受他所托之累感到抱歉:“别无他人可托,谅之谅之!”

这是一封有条不紊的别样遗嘱,这是一位仁人君子悲愤而从容的人世告别。古人云“士可杀而不可辱”。于是,不可辱的傅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