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冷海(中篇小说)

2020-11-11 03:18李子胜
小说林 2020年6期
关键词:王倩二叔渔船

如同一脚踩空般斜着身子跳下了公交车,金小鱼正了正歪戴在脑壳上的浅灰色翻毛羽绒帽,举着手机一步步走近薄雾蒙蒙的村口。他逃离了三年的腥卤之气早已扑面而来,沿着鼻孔口腔等孔隙往身体深处钻。他抬头看了眼晚霞灿烂处,太阳红彤彤,圆溜溜的,低低地浮在天和地平线之间的一点儿缝隙里,像少年时代家中腌制透熟的海鸭蛋黄,真让人担心天地间的缝隙再稍微合拢一寸,那蛋黄就会绽裂,流出金灿灿的蛋油来。

海风如凶猛的水浪,金小鱼逆流前行,阻力巨大。他低着头,猫着腰,顶风跨大步猛走,这种走法累,很快就浑身冒汗了。来到了渔港码头,他想拍几张大海、渔船和海港的照片,给远在大城市写字楼里的同事们看看。他想一点一点地让他们信服,他出生的百里滩这个渔村,真的有好多看点。

三年没来,渔村还是有了一些变化。一些房子的屋顶加了一层红色的彩钢板,主街的餐馆新增了几家。海味居、海鑫轩、渔家码头、鲜为先等等,都是三年前没有的招牌,特别是那几家被村里妇女们痛骂的总有哭哭闹闹事件的饭馆都换了招牌。渔港附近原来有个四方的卤水坑,如今成了一个空旷的停车场,目测可以停几百辆汽车。看来,夏天秋天鱼虾贝蟹肥美的季节,渔村还是很热闹的。金小鱼想到这里,心里难受了一下。村里人的日子都越过越好,可是他家却在每况愈下。

一次不经意的讨论中,他对一起搞网站的同事们说自己家乡的海螺比大连养殖的那种鲍鱼还好吃,螺肉口味是鲜甜的。他的话无疑被看作没见过世面的人的自吹自擂,引来了无数的同情和嘲讽。有人说,嘿,你直接说比澳洲龙虾还好吃多坦诚啊,我们就喜欢你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有人说,感谢你把这么好的地方告诉我们地球人,啥时候返回你的星球时,我们给你送别。金小鱼一时词穷,就像垂死的海鲇鱼一样,翕张了几下嘴,没有出声辩解。

码头旁边,几十条巨大的木渔船整齐地挤靠在一起,以抱团取暖的姿态抵抗着呼啸的寒风。船桅上褪色的国旗,在风中狂舞,并发出猎猎声响,有的国旗已经被风扯出了缺口,凌乱翻飞,如同旷野里的火苗。码头上,十几个戴着头巾的妇女坐在板凳上,她们每三四个人面对一堆泥浆浆的东西忙活着。金小鱼很纳闷,他以为一定很冷清的码头,不知为啥会这么热闹。记忆里,此时应该是渔船上坞,渔民在家过冬的时节,渔港码头应该连个人都难找。

凑近一些,金小鱼看到那半人高的泥浆浆的一堆,全是湿淋淋的蛤蜊皮子,妇女举着一个小耙子,在蛤蜊皮中划拉一下,一小团蛤蜊皮就摊开了,妇女麻利地拣出一两个小泥疙瘩样的东西,随手丢入脚边的黄塑料筐里,再将挑选完了的蛤蜊皮子划拉到旁边。筐中已经被小泥疙瘩铺满了。金小鱼继续凑近,看出泥疙瘩原来是毛蚶子。金小鱼本能地又掏出手机拍摄,那个妇女被他的举动惊扰了,仔细瞅瞅衣着光鲜帅气的金小鱼,夸张地嚷:“哎呀,天上掉下个小帅哥!帅哥,没见过渔村大美女啊。这可得多瞅几眼,多拍几张。晚上搂在被窝里好好看看。”

金小鱼不好意思地笑笑,用普通话解释:“我来给蚶子们拍拍临终遗容。”

旁边两个妇女直起腰,对着一个笑眯眯地盯着金小鱼的姑娘打趣说:“看看凤娇,眼都直了。凤娇,见到大城市来的小鲜肉了,还干得下活儿吗?”

被唤作凤娇的姑娘倒不扭捏,一把扯下脸上的头巾,一张美丽热情的脸盘露了出来。金小鱼的眼睛就像是刚走出屋门,被强烈的阳光刺了一下,本能地垂下眼皮,竟然无法直视凤娇。凤娇见到金小鱼窘状,故作热辣地说:“我看见帅哥,就剩下流口水了,咋啦,不行啊!你们是管这个的啊!”

“我们哪儿管得了啊,那我得帮你擦擦口水,别流得哪都是。”一个胖胖的妇女继续起哄。

“哎,鲜肉帅哥,你赶紧帮我们凤娇择蚶子吧!”

金小鱼的脸更烫了,他没想到如今渔村的女人变得如此狂放了。看来,已经败坏的风气,还在继续败坏呢!听她们越说越离谱,手机录的这段已经有两分钟了,他就揣好手机,心里很纳闷,这些人咋一个也不熟悉呢?既然是一个村子的,应该有点印象才对啊。他冷不丁冒出一句:“金锁你们认识吗,金锁是我二叔。”

妇女们听到金锁二字,好像走路时突然发现吐着芯子的眼镜蛇挡住了去路,都立刻收敛了笑容,凤娇身边的妇女拍拍胸脯,咕哝说:“你就是金大老板的侄子啊,可吓死宝宝了。”这个妇女又换成普通话腔调说:“原来您也是本村人啊。”说完,她们憋着笑,低头专心择麻蚶子,不再搭理金小鱼。特别是凤娇,已经戴严实头巾,低下头,专心择蚶子,再不看金小鱼一眼。

金小鱼很满足她们变老实的样子,就像一甩手关闭了剧情吵闹的电视节目,瞬间捻灭了嘈杂。他打算走向停靠在码头前端的一艘大渔船。这艘渔船比其他渔船大很多,渔船上也有几个人对着一堆泥浆浆的东西忙活着,看情景,也是在择蚶子。这么冷的天,哪里来的这么多冰疙瘩一样的麻蚶子呢?金小鱼琢磨着,继续朝着大海方向走。

大海落潮了。人工海垱延伸进海里,将大海这面巨大的镜子犁开了一道道裂痕。此时已是腊月,大海冻伤了。大块大块的海冰覆盖在海面,海面如破碎了一地的大镜子。

回到家乡的小渔村,金小鱼觉得除了满鼻子的腥咸气味让他有点反感,渔村的空旷还是讓他感觉很舒服。他在大城市打工的住处很逼仄,只有九平方米,像棺材一样让人窒闷,让他时不时有睡在墓室里的绝望感觉。站在码头上,看到这辽阔得奢侈的海面,感觉一直憋屈蜷缩的心立马舒展开了。

金小鱼这次来渔村,就是想拍点渔村题材的短视频,他打工的网站,为了拉升人气,正在批量生产各种小视频。拍渔村生活题材视频,是金小鱼自告奋勇提出来的,因为公司网站最近拍摄的搞笑视频,设计了好多流行的情境,比如,相亲,叫代驾,同学聚会中的势利眼,应聘面试……就是火不起来,大家分析了一下原因,主要是同类内容太多了,观众审美极度疲劳。金小鱼就把记忆里的渔村生活趣事讲了一些。

他说,小时候在海沟入海口用罾网扳鱼,运气好的时候,一网就可以扳到几十斤梭鱼。有一次,他贪玩,放下罾网,和伙伴去落潮的滩涂掏淡蓝色身体的狼鱼,半个小时就掏了几斤狼鱼。突然想起了罾网,回来拿罾网时,发现网底竟然卧着一条四五斤重的大梭鱼,泥浆浆的,跟贪玩的小孩子陷入泥沼似的拼命挣扎。他奋力提起罾网,用笊篱去捞鱼,就是捞不到。大梭鱼突然在网底扭动几下身子,金小鱼觉得手里突然没了重量。,再看大鱼,竟然掉出罾网,落在潮水里,泛起一道水花,迅速逃走了。把罾网举到眼前,才看到网底接缝处,齐刷刷地给划开了一道口子。回家后,他和大人说起此事,大人们也很奇怪,梭鱼也没有牙齿,它咋撕开的罾网呢?

金小鱼还讲起,每次赶海,都会遇到很多海花。海花喜欢往滩涂的硬泥里钻,可以钻很深,渔家人喜欢用狼鱼熬海花吃。他向同事们费劲地介绍海花,看大家一脸困惑,无法理解这种学名海葵的美丽生灵,还可以吃进肚子。

金小鱼说,冬天气温骤降时,可以到汪子边捡冻鱼。冬天,海鲇鱼等虾虎鱼已经钻进窝里睡大觉了。梭鱼还在寒冷的水面上活跃着。一场让气温急剧下降的西北风后,大批量的梭鱼被冻死在海冰里,透过冰面就能看到梭鱼凌乱的遗体。很多在寒冬里难以觅食的海鸟们,就靠破冰啄食冻死的梭鱼果腹。捡冻鱼的人们冒着严寒,提着斧子、冰钎,破开海冰,每次都有丰厚的收获。这种冻梭鱼尽管颜色苍白,但不失鲜美。在漫长单调的冬天,船都被拉上了坞,海货难以获取,这冻梭鱼,也算可口的腥货了。捡冻鱼,也就是捡冻梭鱼,又给渔民们提供了狩猎般的野趣。

金小鱼讲这些事情时,发现自己像个不入戏的演员,他表面热情但内心冷静的讲述,引来同事们的啧啧惊叹,他不惊喜,反倒觉得很怪异。难道自己的家乡真有这么大魅力?为啥自己偏偏爱不起来呢?

没等金小鱼讲完糟螃蟹酱和醉琵琶虾,从山区农村学校考到传媒大学的部门经理早已欣喜若狂搓双手,他让金小鱼赶紧回渔村拍摄渔家生活,赶在春节前上传一批小视频,一定能火,一定要火,一定得火。记住了,你就以渔民儿子的身份出镜,讲述渔家特色生活,有必要的话,我给你派个女助理。听到经理这句话,女同事们赶忙低下头忙做工作状。

金小鱼尴尬地咧咧嘴,很绅士地说,还有几天就是小年了,这时候派谁加班也不合适,还是我自己完成吧。

大学毕业后,金小鱼就没回过渔村。整整三年了——虽然他工作的城市距离渔村才两百多公里。

走到码头尽头,码头东侧一艘大渔船上有个穿红色羽绒服人站了起来,对着金小鱼粗声大气地喊,喂,小鱼,是小鱼吗?金小鱼一阵狂喜,听声音,他马上就知道,这是二叔。

金小鱼循着声音看过去,站起来的人浓重的双眉几乎都连在了一起,浓眉下,大圆眼不怒自威,此人可不就是二叔嘛!

金小鱼心里清楚,二叔对他工作三年没回家一次,一定一肚子的不满。刚才幸亏二叔主动和自己打招呼,免去了好多尴尬。

你这臭小子,还认识家啊,啥把你忙的,三年不回趟家,你个小陈世美!二叔果然骂上了。金小鱼对这个情境早就在脑子里想象了多少遍。他就像一个逃犯,惶惶不可终日地想象自己怎样被警察逮捕,在被逮捕的一瞬间,他反而轻松释然了。

尽管金小鱼做好了忍受二叔数落的心理准备,可二叔只骂了他几句,就走过来亲热地拍打着金小鱼的肩膀。金小鱼冲着二叔笑了,他同时看到二叔微笑时露出的两排整齐结实的大牙。

二叔,你别瞎编排啊,我可不是杀妻弃子的陈世美。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金小鱼笑嘻嘻地说。

二叔呵呵乐,说,没良心的坏蛋都叫陈世美,你就没啥良心,就算你看不起你爸爸,也得心疼你妈啊!

金小鱼尴尬地转移话题,二叔,都寒冬腊月了,船咋都不上坞?二叔嘴一咧说,你小子懂啥,最近两年又开始打冷海了。打冷海,来钱快。你小子要是扛得住冻,赶明跟我的船队去打冷海吧,趁着快过年了,给你爸妈挣点儿买年货的钱。对了,你回家了吗?看你爸爸了吗?你爸爸估计是活不长了,都是他自己作的,活该。

二叔对爸爸身体的悲观预言没有掩盖住金小鱼捕捉到打冷海这个新鲜词。“打冷海”这个词金小鱼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新鲜词一下子让他兴奋了。他连忙问二叔,啥叫打冷海?又赶紧表态,他一定要和二叔一起去打冷海。关于爸爸的情况,金小鱼没和二叔说上一句。

可以说,金小鱼是在二叔的保护下,在渔村顺利长大的。他对二叔的尊重,早就胜过了对他父亲。

金小鱼觉得,从小就生活在贫穷家庭的孩子,很容易忍受后来生活的贫困。他就是这样的孩子,到了大城市,他不在乎自己生活状况不如人。直到后来谈恋爱的时候,才发现,现在的女孩子都太现实了。

快大学毕业时,趁着夏天的夜色,追求过几个学校女孩。金小鱼也不丑,身高适中,体格健壮,对女孩子还算有吸引力。女孩起初都很愿意和他交往,这几个女孩子的共同点是都喜欢美食,没认识多久就要求金小鱼带她们去高档餐厅约会,金小鱼口袋里的钱哪里撑得住门面啊!没几个回合,他就败下阵来。女孩子们发现了他捉襟见肘的窘迫,在深入了解才得知他是渔民的儿子,且家境很一般时,就像一个在女人身上完成了几下喷射的男人,瞬间对刚才还充满探索热情的身体失去了兴趣。对方的微信,很快就不再回复他的话,不久干脆将他拉黑。金小鱼悲观地想,听说当下社会男多女少,甚至有专家建议实行一妻多夫制,自己不会沦落到和另外一个男士共同拥有一个妻子吧,那也太悲催了。

金小魚的父亲曾经是个很能干的船长,赶上好鱼汛,一次出海能赚万八的,可那时他把钱都花在村里那几个饭馆的小姐们身上了。那时候,村里好多驾长都好这口,村里有几辆大发车,专门把某地的小姐们拉来,供驾长们享乐。“老子整天把脑袋别裤腰上出海,玩几个小姐算啥啊。”——驾长们都用类似的论调吼自己的老婆。金小鱼记得他上小学开始,他爸爸就经常不回家,甚至在船上的舵楼里和小姐鬼混。上初中时,他记得爸妈总是在吵闹,爸爸在饭馆门口,曾经当着好多围观的乡亲,一脚把拽住他裤脚的妈妈踢得仰面朝天。伤得太重,妈妈躺了三天才爬起来。从那天起,金小鱼就开始憎恨他的爸爸了。村里人流传,说金小鱼爸爸在每次喝完酒都要吹嘘,说他的远大理想是一辈子睡一千个小姐,才能不白活一世。从那时开始,村里人喊金小鱼的爸爸叫“金千泡”,意思应该是一辈子泡一千个女人。当然,金千泡的泡字,也可以写成“炮”——那就更让金小鱼感觉恶心龌龊了。那几年,金小鱼在渔村里的伙伴们面前根本抬不起头。他实在无法理解,睡一千个小姐,这叫什么理想,一个男人竟然能把这种想法当理想,而且还要在酒馆里吹嘘出来,简直是猪狗不如。至少,他也得考虑一下亲生儿子的感受吧。从那时起,他就憎恨爸爸,恨不能早点逃离渔村。

上大学时,寒暑假回家,他能少在家待几天就少待几天,免得看爸爸耍酒疯和妈妈偷偷落泪。又过了一年,他们终于离婚了。父亲和一个小姐过起了同居生活,在一次风暴潮中,父亲把腰摔骨折了,半年没起炕,和他同居的小姐卷钱跑了。接着他又得了严重的糖尿病,连下地的力气都被小姐们吸干了。金小鱼上大学最后一年的学费生活费,基本都是二叔给的。让金小鱼没想到的是,在他大学毕业前夕,妈妈竟然主动把爸爸接回家伺候。爸爸从此不再干活儿,生计就靠妈妈在一个饭馆打工,做粘卷子、贴饼子等面食,有点儿收入。金小鱼为此和妈妈吵了一架,他就是那时开始反感渔村的腥臭咸卤气味的,更加懒得回家。金小鱼就是想不明白,妈妈为什么把这种渣男接回家,只为了一个完整的家吗?他金小鱼真不需要。

家终于近了。金小鱼慢慢推开院门,院子里一片荒凉,原来种些蔬菜的田地,空无一物,墙根处,兀自摇曳着几株枯黄的碱蓬。屋檐下的水泥滴水岩,摆放着几个大酱缸,酱缸还是金小鱼小时候就摆在那里的。

等推开油漆剥落的堂屋木门,跨进去,金小鱼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气味中能分辨清楚的是药味和尿臊味。他开门的声音显然惊动了里屋的人,一个声音有气没力地隔着门帘从里屋传来,谁啊?

金小鱼迟疑了一下,还是回答了,是我。

金小鱼站住了,立在堂屋地上,等对方说话。那一刻,他大脑里飞快地想象这个人会用什么样的方式与他见面。可等了一会儿,里屋竟然没了动静。

金小鱼心一狠,一把推开了里屋的门。一股浓烈呛人的气味直扑过来,直撞脑门子。他看见爸爸靠着被子半坐在床上,眼睛呆呆地向屋顶瞅着,并没有看他。爸爸的身边,有一个红色的小塑料尿盆,尿盆里的卫生纸团都冒尖了。这一幕让他心生一凛,看来爸爸病得很重,难道爸爸瞎了?三年未见,爸爸明显衰老了,眼袋很大,面容枯瘦,交叉在一起的手掌上,星星点点的全是老人斑。

家来了啊。爸爸说,语气平静,没有温度。

金小鱼也故意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坐在了炕沿上,琢磨着如何与这个人对接隔断了三年的父子感情。爸爸还是不吭声,金小鱼忍不住仔细观察他的眼神,这眼神呆滞,望着眼前的半空,好像空气里有什么美妙的东西在吸引他全部的注意力,始终不瞅金小鱼。

金小鱼的心凉了一大截,无可奈何地站起来,走进自己的房间。他的房间好像一直有人住,炕上暄暄腾腾的被子整齐地叠着,白色的瓷砖也没尘土,他高考时用过的写字台上,摆着他在大学校门口拍的照片,照片里的金小鱼,笑容如绽放的牡丹花。他知道,妈妈不可能住自己的房间,干净的屋子肯定是妈妈知道他要回家了,提前打扫的。歉疚与羞愧之情被眼前的情景点燃了,他的脸开始发烫。

金小鱼觉得,人生的每一天都是没有脚本的出演,演好了也只能回味,演砸了也不能重来。三年没有回家,他在电话里和妈妈讲的理由就是刚工作,总出差,不好意思请假,怕给领导留下不好的印象。这些理由如同遮羞布一样可以反复使用,妈妈听到这个理由,总是在电话里沉默,也不挂断电话,每次他喂喂,喂喂喂好多次,才狠狠心关机。这三年,自己确实演砸了。

金小鱼迈出家门,去村里的海鲜街找妈妈。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家的房子,房子曾经在村里属于一流的,如今墙皮开裂,外墙镶嵌的小瓷砖剥落了好几片,屋顶还摇曳着几丛枯草。而周围的好多小二层楼,都是断桥铝窗户,显得年轻帅气得多。

他在大城市这三年,其实也不开心,过着流浪狗一般辛苦的打工生活,住处不定,经常加班,深夜十点坐地铁返回住处是常态。他努力节省,可是仍然手头拮据,这三年,也没给家里带来任何生活上的改善,还是妈妈在电话里总问他钱够不够花,金小鱼觉得自己真是太失败了。身上这件花了三千元买的羽绒服和衣服兜中八千元买的手机以及肩上背的六千元的真皮背包,忽然让他觉得浑身针扎般刺痒。买这么贵的衣服、手机与背包,并不是因为虚荣,在大城市,在公司,这种配置似乎是必需的。他也希望自己保持渔民儿子的淳朴,可是,大城市青年人大手大脚的消费习惯,一身名牌的着装,那都是潮流,是一个强大的气场,让人根本无法抗拒。金小鱼本来就觉得自己矮人一截,他只能靠名牌的东西撑起懦弱的自信,不然,在大城市生活,就是煎熬。

金小鱼在饭馆厨房的里间屋找到了妈妈。她被热气缭绕着,显得又憔悴又疲惫。妈妈见到金小鱼,先是瞪了他一眼,接着眼睛就红了。金小鱼赶紧过去,把妈妈搂在怀里,他说,妈妈对不起,辛苦妈妈了。妈妈举起沾满面粉的手,用力捶了一下金小鱼,在金小鱼羽绒服上印上了一团白白的痕迹。妈妈赶紧掸干净,越拍打,白色的痕迹越扩散。

陪妈妈在冬夜里摸黑回家的路上,金小鱼给女同事王倩发了一些在码头上拍的视频和图片。王倩很快给他回复了排列在一起的三个大拇指表情,表示赞。王倩继续回复说,我去陪你一起拍摄吧,需要我吗?哥们儿。王倩是公司中相貌相对平平但是很会打扮很会卖骚的单身女孩,也是金小鱼在公司中唯一谈得来的女同事。金小鱼喜欢和王倩卖弄他的人生感悟,因为只有王倩偶尔回复他分享给好几个女同事的信息。金小鱼给王倩发微信曾经这么说:因为信息不对称和想象力的张牙舞爪、难以驯服,一个人很容易扮演这样几个角色:盲人摸象里的一盲人,两小儿辩日的某小儿,鸡对鸭讲里的鸭子,小马过河里的小马。如果当你意识到自己和别人陷入两小儿辩日的情境中,那就赶紧提醒自己终止这种毫无意义的辩斗吧。

王倩对他这种故作高深的论断,总是大惊小怪地发些崇拜的表情,让金小鱼很享受。他猜测,王倩也许只是享受发新鲜表情包的快乐。金小鱼把王倩发给他的表情都存了下来,在和别人聊微信时又津津有味地搬出来使用。

有一次金小鱼相亲受挫,心里无比感慨,将感悟出的想法发给王倩:所谓的人间爱情,无非是荷尔蒙导演的一场场戏,人类會用审美疲劳这个词掩饰荷尔蒙缺失这个事实。这句话引起了王倩的反感,王倩回复说,大叔,拜托请少分泌一些荷尔蒙吧,那样,你连人生都不用感悟了,我也省得出于礼貌回复你了。这次对话让他们一周都没搭理彼此。一周后,公司有应酬,喝多了,他们就又和好了。

金小鱼发现,渔船远离码头,被海水包围时,气温下降明显,他刚把身子再次移出舵楼,身子就像突然掉到了冰水里,两层羽绒服,根本无法抗拒逼人的寒气。寒风迅速渗透到骨头,藏在手套里的十指,很快就冻得失去了知觉。渔船一个起伏,金小鱼差点被脚下甲板上的冰溜子滑倒,他很尴尬,本来想掏手机拍视频,现在站稳都是难题。他就像刚学步的婴儿一样,张着胳膊,等着大人的搀扶。还是二叔心明眼亮,他让一个伙计上前扶住金小鱼。金小鱼像一个耄耋老人一样,被伙计架着胳膊,才勉强掏出手机来。金小鱼唯一可以让二叔满意的表现是,这次出海,他没有晕船。

看到侄子的熊样,二叔直摇头。二叔说,就你小子,还是渔民的子孙,真不嫌砢碜。

这里的海冰少多了,二叔下令开始下网。金小鱼举着手机,双手已经完全被冻得麻木了。海风真的如冰刀子一样,切割着脸上裸露的皮肤。此时应该接近中午了,太阳白亮亮地高悬着,把大海映照得都是刺眼的水光。渔船把捆着钉耙的网具抛下大海,然后冒起一股黑烟,铆足劲在海面上拖拽前进,渔船在海浪的起伏中,开始颠簸起来。

大概一个多小时,渔船身子一颤,突然减速了。金小鱼的镜头里,两个伙计移动到了船尾,他们的动作缓慢得像北极熊,他们穿的棉裤棉袄上的泥水冻结成冰了,像穿了铠甲的兵马俑一般。钉耙网具被缆绳拉起来,网兜里有一半泥样的东西,看起来沉甸甸的。伙计等网兜悬起来,解开下面的绳扣,渔网顿时呕吐一样往出倾倒,随着哗啦啦响,船尾堆出好多泥疙瘩,细看,里面有麻蚶子牡蛎海螺以及大量的蚶子皮,还有几条筷子长的白花花的梭鱼。梭鱼应该早被挤死了,毫无挣扎的动作。其他的渔船也在附近起网,看来都有收获。中午时分,二叔他们在舵楼里喝酒吃泡面,伙计端上来一盆煮海鲜,主要是麻蚶子和海螺。麻蚶子的嘴都张着,露出黄色的蚶肉。

也就拍了一会儿,金小鱼浑身哆嗦,两排牙齿控制不住地磕打在一起,发出咔咔咔的声音。二叔拉开舵楼门冲金小鱼喊,不嫌冷啊,还拍啥啊,这有啥好拍的,紧着吃,海货凉了,吃了拉稀。金小鱼咬牙坚持着,他小心地操作着手机,生怕渔船剧烈晃动,站不稳,手机被甩到海里。海上没什么信号,只好返回渔村后再给王倩传视频文件了。二叔高喊伙计把金小鱼拽进舵楼,进了舵楼,一股热气蒙面,金小鱼的脸马上不觉得疼了。他摘下手套,摸了摸脸,冰凉冰凉的,就像摸冰雕人物。

金小鱼赶紧吃了几口泡面,喝下热乎乎的牛肉汤后,腹内才有了股热乎气,这股暖流,让他有起死回生的感觉,身体逐渐止住了颤抖。

渔船返回码头,已经下午了。金小鱼觉得自己都被冻成冰坨了,走路都不稳当,像个木偶。码头有几个戴着花花绿绿头巾的妇女,金小鱼看到那个叫凤娇的也站在里面,他心里竟然一暖。伙计们把船上的收获铲下船,码头上很快堆砌出来一条泥浆浆的长龙。妇女们坐下,开始迅速分拣毛蚶、牡蛎。金小鱼活动活动僵直的手指,掏出手机继续拍了一会儿。这次,他把镜头主要对准凤娇。凤娇时不时抬起美丽的眼睛瞄金小鱼。

二叔喊,凤娇,晚上给我侄子接风,你也去一起喝点儿。凤娇没吱声,旁边的妇女替凤娇答应着,金老板放心,凤娇保证陪好大侄子。金小鱼和凤娇对视了一下,他用期待的眼神瞅着凤娇,凤娇的眼神是冷静的,她低下头,忙着择麻蚶子了。

把码头上的事安排好了,二叔把金小鱼叫到身边,硬塞给一沓钱。金小鱼明知自己没出啥力,二叔这是特别照顾他,才塞钱给他。他说,二叔,我都挣工资了,我有钱。二叔说,你有屁钱,工作三年不给你妈一分钱,这叫有钱啊。拿着,给你妈买点啥,让我嫂子高兴高兴,一家子好好过个年。金小鱼这才不和二叔客气,把钱接了,攥在手里。

金小鱼提着沉甸甸的袋子往家里走,袋子里有麻蚶子、梭魚、白虾,路上遇到乡亲,他都主动微笑着打招呼,也不管认识不认识,对方回应他的先是诧异的目光,然后就换成了满脸笑容。金小鱼心情很好,回到家,爸爸屋里那股难闻的气味又冲进鼻孔。妈妈听见动静,迎了出来。金小鱼赶紧把手里的袋子举了举,放在堂屋地上,把那沓他半路数过的两千块钱递给妈妈。他像个考了双百的孩子,急着找妈妈表功。金小鱼看到妈妈接钱时眼睛湿了。金小鱼嗓子眼一热,心也快跳了几下,这应该是成就感作祟吧,他想。他不明白,为什么工作三年,他竟然没给妈妈一分钱呢。虽然去了房租,每月确实也剩不下多少钱,他为了像个大城市人,为了不让同事们觉得他太土气,得买像样的衣服,买手表。有一次狠狠心,还买了一双限量版的旅游鞋。宁可吃得差点,也要有撑门面的衣着啊!偶尔谈个女朋友,总得请人家吃饭吧,一顿饭,怎么不得五百一千的呢。

金小鱼捏着鼻子帮妈妈伺候爸爸早早吃了晚饭,妈妈又去饭店上班。二叔说给金小鱼接风的,就是同一家饭店,金小鱼就和妈妈一起出了门。

金小鱼吃第一口水煮麻蚶子时,被麻蚶子厚重的鲜味惊了一下。这三年,他讨厌渔村的腥臭气息,蜗居在大城市,根本吃不到这么新鲜的海货。记忆里,麻蚶子没这么鲜美,只有一股浓郁的卤咸味。渔家人吃饭,无鱼不成席,二叔下令厨师炖了一条七八斤的大鲈鱼。鲈鱼肉很结实,嚼在嘴里,却不柴,更不塞牙,只有浓郁的油腻腻的鱼鲜。金小鱼两口海鲜下肚,突然心情大好。

他站起来,端着伙计给他满上的白酒,说我打一圈。打一圈,就是敬一圈酒。他从二叔开始,到凤娇结束,正好喝完一杯。喝了第一杯白酒,金小鱼有点晕乎,开始仔细端详坐在对面的凤娇。

凤娇双眉生动,眉梢笼着淡淡的一抹蓝烟,眼睛不大,眼型很好看,与美貌搭配起来,很有一股高雅气质。她的鼻子小巧玲珑,就像人工打磨成的,透着一股伶俐俏皮。嘴唇有点儿厚,双唇在灯光映照下像成熟的草莓,透着湿润润的艳红。金小鱼有点儿惊讶,怎么渔村里还有这么标致耐看的女子。

在二叔的怂恿下,金小鱼开始频频向凤娇敬酒,金小鱼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今天认识美女凤娇,真是有缘,来,美女,我再敬你一杯。凤娇开始坚持不喝,怎奈金小鱼特别殷勤,加上二叔说,凤娇你要是敢喝白酒,明天我就给你涨工钱。凤娇不得不喝起了白酒,没一会儿,一杯白酒就喝光了。凤娇脸颊绯红,如美人刚出浴一般娇羞,金小鱼更加倾心,也不管身旁的人咋看他了,频频举杯敬凤娇。凤娇突然来者不拒,很快她就花眼迷离,坐在那里,身子晃晃悠悠。突然,她站了起来,绕过几个人,晃到金小鱼面前,举着少半杯酒,非要和金小鱼碰杯。金小鱼有点怜惜她了,劝她别喝,哪知凤娇一饮而尽,金小鱼此时也喝晕乎了,顾及面子,也喝了。凤娇一个晃悠,差点跌倒,金小鱼一把搂住凤娇,凤娇的身子立刻软在了金小鱼身上,鼻孔里一股撩人的气息喷在金小鱼脸上。金小鱼拉过一把椅子,让凤娇坐在自己身边。

凤娇确实喝太多了。她还不停地要和金小鱼碰杯,小鱼一个劲儿劝凤娇少喝酒,可是凤娇就像上满了弦。后来换了啤酒,她更纠缠着小鱼,一杯又一杯地灌酒。席间已经没几个人了,二叔起身回家休息,说,你俩这是啥狗屎缘分啊,第一次认识就跟奸夫淫妇似的。说完哈哈大笑,说,凤娇当我侄媳妇,我没意见。凤娇和金小鱼此时已经不介意二叔用什么词语说他俩了。二叔临出门时,又嘱咐金小鱼,好好照顾凤娇,别让她再喝了。没多久,凤娇就挣扎着起来,要去卫生间。这时饭馆包房里除了两个服务员,就他俩了。金小鱼扶着她去厕所,她软得跟泥一样。绕到后院的厕所,凤娇要扶着墙进去,金小鱼怕她摔跤,就把她搀扶了进去,卫生间只有一个蹲坑,凤娇分开腿,腾出双手就要解裤腰带,金小鱼见状,赶紧松手,说,我去外面等你。他就在门外等着,门没关严,隔着门缝,他看到凤娇脱下裤子,露出柔软白皙的腹部,连衣服印在腹部的压痕都十分清晰。就在凤娇要下蹲的瞬间,她身子摇晃了一下,眼看要跌倒。小鱼赶紧推门进去,一把抓住凤娇的胳膊,扶住了她。凤娇身子一团泥一样黏在了小鱼身上,小鱼把她拖起来,让她靠在墙上,凤娇鼻孔里芬芳馥郁的呼吸喷在小鱼脸上,小鱼有点血脉偾张的感觉。他看了看凤娇草莓一般的嘴唇,情不自禁,嘴唇凑上去親吻了一下,舌尖触到了凤娇甜津津的口水。那一刻,小鱼的身体瞬间涌起一股猛烈的躁动,恨不能把凤娇全部吞进嘴里,细细品尝。凤娇靠在墙上,竟然响起了微微的鼾声,金小鱼有点不知所措了。他帮凤娇系好裤腰带,此时,他摸到凤娇的裤子湿淋淋的,凤娇竟然尿裤子了。

金小鱼后来从服务员口中得知,凤娇在村里和几个姐妹租房子住,她们不是本村的,因为打冷海,被金小鱼的二叔雇佣来打短工。因为每天返回自家得十几公里,渔船出海又有黑天没白天的,就干脆住在了村里。

那晚,凤娇身子软得就像一团面,她租的房子具体位置在哪儿,金小鱼也没问出来。他给二叔打电话,二叔手机关机了。金小鱼背不动凤娇,只好安排她睡在饭馆的休息室里。金小鱼让早已不耐烦的女服务员进屋帮凤娇换了尿湿的衣服,包括裤衩。帮她擦干净身子,用棉被给她裹好了,金小鱼才进屋坐在她旁边。他也晕晕乎乎,双手搭在炕沿,把脑袋搁在上面想打盹儿。一个劲儿地口渴,又去寻开水,估计凤娇一会儿也得渴,就晾了一大茶缸。一会儿,趴在炕沿的金小鱼听到服务员进了屋,服务员把洗好的凤娇的衣服甩干后送进来,搭在了暖气片上,从外面虚掩好门。金小鱼说,门开着吧。门敞开了一会儿,屋里就没热乎气了,金小鱼站起来把门关上,把屋内的灯都点亮了,金小鱼这才放下心。他琢磨,自己都没这么悉心照顾过爸爸,今天怎么对这个凤娇这么怜惜呢。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明天会不会有什么流言蜚语,对凤娇不利呢。想到这里,他一个冷战。想离开屋子,可外面寒风呼啸着,饭店的房间黑灯的黑灯,关门的关门,半夜凤娇万一有什么状况,咋办呢?

思来想去,金小鱼决定还是留下来。他想,为什么自己不能做个柳下惠呢?今晚他就要做个柳下惠,给凤娇看看。

金小鱼重新迷迷糊糊地打盹儿,他的手突然被凤娇的手攥住了,凤娇的手指甲修长,手型很美,可惜,手指都比一般女孩子粗壮。他抬起惺忪的眼睛轻声问,凤娇,你好点儿了吗?凤娇没理他。灯光下,凤娇竟然踹开了被子,露出一条白花花的修长丰满的大腿,被子只遮住了凤娇的隐秘之处,凤娇半个丰满白皙的屁股就在金小鱼眼前。金小鱼感觉身体过电一般荡漾起一阵从没有过的冲动,他眼睛鼓胀,呼吸急促,不停地吞咽着口水,他被凤娇美丽的身体惊呆了,贪婪地扫视着。凤娇一个翻身,伸出的大腿又收回了被子里,金小鱼这才有点儿失落地眨眨眼。

金小鱼反复鼓励自己,金小鱼你这个禽兽啊,赶紧睡赶紧睡,别瞎想啊。想着想着,金小鱼突然觉得凤娇似乎就是自己患病的妻子一般,需要他呵护照顾,就像他的妈妈照顾爸爸。一股爱心在金小鱼心中升腾。金小鱼觉得,父母不幸的婚姻绝不能在自己身上重演,他将来一定要对妻子好,欺负女人的男人,能有出息吗?所以,今天晚上就要好好照顾凤娇。

半夜时,凤娇又挣扎着要坐起来,她似乎看明白了是金小鱼在照顾自己,而且,也感觉到自己下半身什么都没穿,凤娇脸羞得通红,紧张得不敢正视金小鱼,她把被子捂得紧紧的。凤娇这个动作,让金小鱼觉得自己刚才的克制完全是君子的,高尚的。他不禁有点佩服自己。他扶着凤娇喝了几口水,凤娇就难受得干呕,金小鱼赶忙四处踅摸,找到了一个脸盆,举到凤娇面前,凤娇一按盆边,哇哇地呕吐起来,一股带着酒气的酸臭气味立刻充满了屋子。金小鱼身子下意识地往后避了避,又觉得不妥,怕凤娇发现自己嫌弃她呕吐的气味,故意把脸盆端平,说,多吐点儿,吐出来就不难受了。凤娇点点头,又吐了几口,漱漱口,躺下了。金小鱼把盆子端出去放在了院子里。等他回屋后,发现暖气片上烘烤的凤娇的内裤不见了,他心里笑了笑,装作没察觉。

转天大风。百里滩海边有句话,是风刮三天。渔船的红旗都要被风扯碎了,大家也休息了三天。

金小鱼第二次出发打冷海时,凤娇早早到了码头,站立在寒风中,看见金小鱼,忽然就跑开了。金小鱼上船后,一个叫小聂的伙计凑过来,笑嘻嘻地说,凤娇姐给你买了一个棉帽子,放在舵楼里。金小鱼拆开包装,戴上厚厚的抓绒帽子,立刻暖和了许多,他摘下又戴上,反复几次,心里有点儿兴奋。金小鱼还是第一次收到女孩子给买的东西,这种初次的人生体验,惊喜得他发了一会儿呆。小聂逗金小鱼,小鱼大哥,这帽子是幸福牌的吧!小鱼笑笑,肯定地说,当然是幸福牌的啦,吃醋去吧你。金小鱼琢磨,这顶帽子,一定是凤娇在这大风天气跑上头(城里)买的。这么想想,金小鱼有点紧张,这不会是凤娇送给自己定情信物吧?如果是,他可有点承受不起——凤娇只是渔村里的西施,到了大城市,她顶多是有点儿姿色的粗鄙的乡野丫头。但不管他怎么想,在渔村遇见凤娇,金小鱼的心里还是很欢喜的。

金小鱼突然觉得,成长的过程真不是随着岁月改变自己的过程,而是美好的童心被岁月的包浆层层包裹的过程,就像树的年轮一样,最初的那最稚嫩的一圈,永远不会消失。包裹童心的,也许都是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比如,那些老于世故的人生经验,连自己有时都会害臊的欲望,那些不得不顾及的虚荣。这种包裹感,在城市中生活尤其强烈,只有回到渔村,才会慢慢淡去。想到此,金小鱼觉得身心轻松了。

他把第一天打冷海录制的视频全部传给了王倩。转天凌晨,王倩打来了微信电话,王倩高喊,金小鱼,咱们一起发财吧!你可别丢下我!金小鱼迷迷糊糊骂道,你发啥神经啊,想钱想疯了也不至于这样吧!王倩说,你这个傻蛋,咱们可以卖你家的你们村的你们那片海的所有的海鲜的呀,懂吗?加一倍的价格,我也能卖光的呀!

金小鱼困惑了,那公司会同意吗?

王倩说,金小鱼,你真是猪脑壳,咱们赚了钱,还要这个破公司干什么呀。你赶紧把你家位置分享给我,明天我就请假去找你,我要好好策划一下,把你捧成大网红,年入千万那种,你这个没良心的,到时候别忘了娶我就行。

可是,我要是红不起来呢?咱们再被公司察觉了,双双被开除,你肯定更不会嫁我,那就得不偿失啦,金小鱼继续担心地说。

金小鱼,你啥时候能长成大鱼啊,这个小网站公司,你拼命干一个月,不就七八千工资吗,有啥可留恋的。就你这收入,想买套好房子,不得攒一万零二百年钱啊,快醒醒吧。你不是希望我嫁给你吗,那你就抓住这次机会,你行行好,也让我后半生当富婆吧!王倩那边着急了。

金小鱼呵呵两声,想骂王倩神经病,但忍住了,因為王倩那句难辨真假的“你不是希望我嫁给你吗”,让他的心柔软了一下,还是把定位发了过去。金小鱼想,王倩来渔村也很好啊,至少自己还有个伴儿。让她看看自己的家境,如果不嫌弃,也许她真的可以嫁给他。“嗯,想来,那就赶紧来吧。”金小鱼在分享的位置下面,打了这句话。

王倩真的风风火火地来了。二叔开着霸道陪金小鱼把她接来的。王倩先让金小鱼带她四处转转,看看堆满贝壳的码头、海冰破碎的大海。当看到凤娇,金小鱼把凤娇介绍给王倩时,王倩突然抱住凤娇,中大奖了一般手舞足蹈。王倩说她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个灵感,让金小鱼和凤娇假扮渔家小夫妻,拍他们打冷海艰辛生活的系列视频,然后拉人气卖海鲜,肯定大红啊。

我分析过,这种有辛苦生活背景的小视频,最吸引眼球,再加上海鲜,哇!想不火都不行啦!王倩夸张的样子让金小鱼觉得虚假。

当天的晚饭,金小鱼打算请王倩到二叔的饭馆品尝打冷海收获的海鲜,他下午还特地去凤娇的出租屋邀请了凤娇一起吃饭。凤娇显得有点失落,垂着眼皮说,你和你对象吃饭,还叫我干啥。

金小鱼说,王倩是我同事,啥对象啊,根本不是,放心吧!

凤娇抬起头,挑挑眉毛,嗔问,我放心啥啊,我有啥不放心的,跟我有啥关系。

金小鱼嬉皮笑脸地说,王倩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让咱们扮演渔家夫妻,我演渔家大哥,你演大嫂,咱们从现在开始得培养感情啊,对不?

凤娇懊丧地说,谁答应和你假扮夫妻了。你,你要不就娶了我,要不就各走各的路,假扮夫妻算啥事儿,咱们孤男寡女的,都在一个屋里过夜了,你让我将来咋嫁人?

金小鱼继续逗凤娇,这么说,我要是肯娶你,你愿意嫁给我喽。

凤娇瞪了一眼金小鱼,扭身要走。

金小鱼一把抓住凤娇胳膊,说,凤娇,我发誓,那天晚上咱俩都是清清白白的。

凤娇憋红了脸,低声说,内裤都给你脱了,还清白个屁。你也不是啥好东西。凤娇这个“也不是啥好东西”,戳到了金小鱼的痛点,这个“也”字,潜台词是,他和他那个色鬼爸爸差不多。

金小鱼赶紧把当晚的情况扼要讲述了一下。凤娇瞅了他一眼说,这么说,你啥也没看到?那你可是万里挑一的正人君子啊!

金小鱼举起胳膊,做宣誓姿态,说,我要是撒谎,让我掉大海里冻死淹死被鱼虾吃得一丝肉都不剩。

呸,凤娇说,谁信你们男人的屁话。说完,搡开金小鱼,快步离开了。

当晚,点了四个菜,王倩和金小鱼一边面对诱人的菜肴咽口水,一边焦急地盼着凤娇。快六点半了,天都黑透了,金小鱼忍不住了,打开酒瓶,倒满两杯酒,他们刚喝了一口酒,凤娇低着头走了进来。

哟呵,俩人交杯酒都喝上啦。凤娇嘲讽道。

王倩策划的金小鱼与凤娇假扮渔家小夫妻的第一个视频桥段,是渔船打冷海归来,金小鱼和凤娇穿着叉裤跳下渔船,往码头上卸渔获,然后凤娇坐在渔获前分拣海螺和麻蚶子,金小鱼在一旁介绍,说老铁们,我们百里滩的麻蚶子,天下第一,鲜甜软嫩,绝不牙碜。

第二个视频桥段是在码头上煮一锅麻蚶子和海螺。麻蚶子和海螺开锅后,凤娇要扔掉锅盖,开始大吃大嚼,金小鱼则在一旁助阵。金小鱼问,亲爱的凤妹子,味道咋样?凤娇回答,小鱼哥,忒好吃了,我都舍不得卖了。金小鱼说,傻媳妇,不卖海鲜给老铁们,咱们过年拿啥买年货啊,快给我也尝尝。然后金小鱼做从锅里抢吃的动作。段子结束。

这个桥段拍了两组不同的海鲜内容,除了麻蚶子海螺,又熬了大梭鱼,熬鱼里,还放了两把活蹦乱跳的白虾。金小鱼依然要扔锅盖,然后对着镜头喊,老铁们,吃了开凌梭,鲜得没法说。鲜得没法说啊!吃了开凌梭,赶紧下单购买吧!

二叔看他们仨忙活,站在一旁好奇地观察,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不知他在想啥。几个伙计则看得津津有味,嘿嘿傻笑。

这两个段子录制很顺利,一上午就录制完成了。王倩说,先发在她个人公众号上试试效果。她说她的粉丝就要破万了,可以随时挂小黄车卖货了。

两个视频播出后果然效果很好,评论区好多人询问如何购买。王倩报出的价格比二叔卖给鱼贩子的高出一倍,好多人还想下单购买。

王倩把好多外地人想高价快递海鲜的事告诉了二叔,她提出和二叔合作卖海鲜。二叔当场拒绝了。二叔说,我和人家鱼贩子都是老熟人了,我不给人家供海鲜,人家大冬天的靠啥挣钱啊!这下王倩傻了眼,她万万没想到,金小鱼二叔竟然不支持她的发财计划。

她赶紧去找金小鱼,让他做二叔的工作,晚上王倩又请二叔吃饭,不停地劝酒,苦口婆心地求二叔,给金小鱼一条发财致富的路吧!二叔这才勉强答应,把打冷海的一部分海鲜给王倩卖,以后怎么合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前两个视频推送后,每天订购海鲜的粉丝不下百人,凤娇成了过秤装箱打包的主力。王倩偷偷算了笔账,前三天,他们每天较比平时多赚了三千块。王倩得意地说,看到了吗,这就是自媒体的力量。咱们还得加油干,争取每天至少一千单。

王倩策划的第三个视频,就是金小鱼和凤娇要在停泊在海上的大船上过夜,体现渔家打冷海的艰辛。

金小鱼在反复恳求二叔后,二叔答应让他和王倩、凤娇在大船上过一夜,但是得有经验丰富的小聂陪同。

看好了天气预报,渔船把他们四人送到大船边,两船相靠,系好缆绳,大船上的伙计扶着四人跨过了大船的船舷。这次,他们带足了吃的喝的,很像去荒岛长期生存一般隆重。离开码头后无比兴奋的王倩,开始有了晕船反应,她躺在舵楼里呕吐,把舵楼里熏得酸臭酸臭的。王倩哼哼唧唧的,反复要求返航回陆地。金小鱼说,送咱们的船已经没影了,咋回去啊,你忍一会儿就好了。凤娇坐到了王倩身边,拉起王倩的手,给她按摩穴位。金小鱼看到凤娇在按压王倩大拇指和食指之间,很快,王倩就闭上嘴,不再呻吟了。

金小鱼忍受不住舵楼里污浊的气味,他戴紧帽子,来到了甲板上。他用手机拍摄了夕阳、晚霞和茫茫的大海。此时,太阳就快落在地平线上了,此时的太阳不再耀眼,变成了火红火红的大圆盘,就像炉中煤,最热烈的燃烧已经结束,即将成为灰烬,表面的光焰开始暗淡。金小鱼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太阳为啥是燃烧的火球,太阳如果像童话故事里讲的那样,是位慈祥可爱的太阳公公该多好。想到多年以后自己会死去,死去以后再也不会复活,连地球都会被膨胀的太阳吸进身体里……宇宙未来变成什么样子,永远与自己无关,金小鱼禁不住耸然一惊。他总是这样,每天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死亡这件事。唉,自己现在这种状况,啥时候能发大财,过上幸福生活,让自己这辈子不白活啊。金小鱼越想越绝望。

他举着手机自言自语了一段,觉得可以用在王倩策划的视频中。回到舵楼,舵楼里的气味好多了。金小鱼觉得肚子开始咕咕叫了。他对小聂说,咱们晚饭吃点儿啥啊。吃晚饭也要拍一拍吧。

小聂说,咱们有咸鱼,吃咸鱼饼子吧,再吃一碗热乎的泡面。还有酱牛肉,花生米,烧酒。金小鱼说,咱們赶紧准备,趁着光线好,拍点视频。

王倩已经可以挣扎着坐起来了。她举起双臂,夸张地伸了一个懒腰,高喊了一声,我满血复活啦!

拍完了金小鱼和凤娇夫妻俩一起吃晚饭的视频,他们在船上喝酒,夜晚悄然降临了。渔船被黑夜吞噬,舵楼里突然变得神秘起来。每个人的心中都被黑暗催生着无助感和恐惧感。王倩让金小鱼和凤娇吃完饭躺在舵楼的小床上,让金小鱼搂着凤娇,做甜蜜入梦状。凤娇和金小鱼开始都很拘谨,王倩踢了金小鱼一脚,骂,假戏真做啊,还这么扭捏,要是来真格的,就不客气了吧。凤娇瞪了王倩一眼说,说话别过分啊!

都拍完了,大家沉默了。金小鱼和小聂说,小聂,你给大家讲讲海上打鱼历险的事吧。

小聂说,我听金锁二哥讲,过去海上打鱼,最怕遇到海匪。老话说,“不指望海不指望田,就指望东风漂大船”。金小鱼赶紧问这话啥意思。小聂说,二哥说解放前,河北黄骅一带,多数是犯罪后服苦役的人生活,那里土地不肥,种庄稼养不活人。出海打鱼,他们又没啥经验,就指望海上刮东风,把渔船刮到他们眼皮底下,他们就抢渔获。尝到了甜头,干脆啥也不干了,他们排了大船,专门抢劫。成了职业海匪。如今,海上依然有海霸,虽然不明抢,但是他们霸占好的渔场,渔获的价格得他们定。幸亏二哥,和几个外地的加几个本地的海霸较劲,拼下了咱们这块渔场。大家商量好了,井水不犯河水。咱们打冷海的地方,就是咱们的渔场。头几年,我们山东老乡都不敢租这里的渔船打鱼,渔获说被抢走就被抢走。你看看我的右手,为啥缺一根指头,就是被他们打断的。没有二哥,我们就都得喝西北风。啥叫厚道,俺们渔民理解,知道给自己好的人加倍报恩,就是厚道。我们就得对二哥厚道。对了,咱们这里的渔获多少,卖多少钱,千万别泄密,外边人知道了,非红眼不可。

小聂这个车轴汉子的一番话,让金小鱼对二叔刮目相看,原来海上讨生活也这么艰难啊!

小聂接着说,打冷海时,不适合夜间长途跑船,一旦碰上厚重的冰块可不得了,也怕在夜里找不到能下网的场地。把渔网撒下了大海,没一会儿天就暗了,黑了,只有船边凌絮擦船而过的嚓嚓声,和远处时隐时现的星星灯光,四周黑得人都晕乎,挺瘆得慌的。

打冷海起来穿衣服是件麻烦的事,厚重的衣服里三层外三层,不能穿多了,也不能穿少了,棉衣套雨衣,棉裤套雨裤,水靴里面套棉袜子,干活时实在笨重。最难受的是刚干活儿时感到穿的少很冷,可是干上一会儿浑身上下出了汗又很热,干着活儿还不方便脱换衣服,跟“进冰窖抱火盆”没啥两样。打冷海苦是真苦,可二哥钱眼子不黑,每次都不少给我们分钱,我们就不怕苦了。

小聂絮叨着,说话的声音逐渐微弱,鼾声慢慢升高,金小鱼猜,小聂快要睡着了。

冷。舵楼里只有风声和浪涛拍船的声音时,大家都感到了冷。尽管金小鱼王倩凤娇三人盖着一床腥臭沉重的厚棉被拥挤在床上,他们还是清晰地感受到从身体下面渗透的强大的寒气。金小鱼身边的王倩和凤娇身子都在哆嗦,凤娇努力克制着不贴在金小鱼怀里,而王倩紧紧搂着金小鱼的腰部,一个劲儿呻吟。

不仅是冷,还有对黑暗的恐惧。

孤零零地漂浮在漆黑的大海上,船身被海浪推摇篮般晃悠着,让他们总觉得没有在陆地上的安全感。黑暗中,金小鱼又无法自控地想到了死亡。他努力想象自己死去的世界。也许在未来的很近的某个瞬间,他就突然葬身大海。他死去以后,世界上发生的事,也无法知道,就像出生以前,他对世界同样一无感知。在这个漆黑恐怖的夜晚,海风如恶鬼猛兽,渔船被风浪联手蹂躏强暴,渔船的身子挺起来又被压下去,虽然在奋力反抗,但最终难以逃脱风浪的兽欲。躺在舵楼里的金小鱼,突然觉得世界如此单调狭小,只有风浪的施虐声,只有把他浸泡其中的黑暗。手机总是没信号,他还是反复举起来查看,此时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也无从知道了。他觉得自己进入了濒死状态。

在寒冷与恐懼的煎熬中,黑夜缓缓褪色。朝霞缓慢地映亮了舵楼,金小鱼略微清醒了一些,推开王倩的胳膊,想起身去撒尿却发现凤娇不知去了哪里。他扶着舵楼越过厨房,去舵楼最后面的卫生间,看到厨房里凤娇正在做饭,火苗把凤娇的脸映得红彤彤的,暖心又动人。金小鱼心生感动,他凑过去,有点动情地说,我的媳妇就是贤惠,辛苦你了啊凤娇。

凤娇斜了他一眼低声说,省省吧,谁是你媳妇,你不搂着大城市的相好的睡觉,看我这渔村村姑干啥。金小鱼还想再贫几句,看凤娇懒得理他,自知无趣,低头钻进厕所。

二叔要出门住几天,说去城里给领导们送年货,晚上还要请领导们喝大酒。二叔走后的转天,海上起了风。

这场风给了王倩新的灵感。

王倩告诉金小鱼,她设计了一个非常惊险的情景,想让小视频大火特火起来,必须得拍更加震撼人心的画面。王倩设计的情景是,西北风怒吼,金小鱼和妻子凤娇在颠簸的渔船上,拼命收网。你俩脚下就是光滑的冰坨子,——咱们要让粉丝们时时刻刻为你们夫妻揪着心。王倩兴奋地描述着。

王倩怂恿小聂带着船队出海,小聂说太危险。王倩就让金小鱼命令小聂出海。小聂没辙,带着三条船离开了渔港。小聂说,今天风大,咱们到了渔场,都得系安全绳。

这次顶风出海,确实非比寻常。海冰撞击头船的力度很大,每一次撞击,都要把船板撞透一样瘆人。渔船被海浪完全拍湿了,甲板上开始结冰,舵楼外的甲板,成了溜冰场。

到了渔场,大家准备了一下,小聂和一个伙计丢下渔网,他们回舵楼吃了热乎乎的面条,准备开拍。

金小鱼和凤娇戴着胶皮手套,穿着雨衣,分别拉住僵硬光滑的网绳。等待一个大浪拍到船尾。巨浪终于来了。海面上的风声突然大了起来,冰块撞击渔船的声音沉闷有力,海浪剧烈奔涌起伏,就在此时,一个巨浪站了起来,狠狠地砸向了凤娇和金小鱼,王倩举着手机也发出了惊恐的尖叫。海浪把凤娇全身都打湿了。小聂扶着凤娇赶紧回到舵楼中。金小鱼像落水狗上岸后抖落毛一样,甩掉身上的海水,海水很快就结了层薄冰。

大家都赶紧躲进舵楼。王倩用手机回放视频时,发现巨浪扑来时,她的手抖了几下,视频没拍出预期的效果。王倩凑到浑身发抖的金小鱼跟前,和他低声商量该咋办。金小鱼说,凑合用吧,实在是太危险了,不信你去试试。王倩掐了金小鱼一下,又用胸脯撞了一下金小鱼的肩膀。金小鱼明白,不答应王倩,她就会不断用肢体语言骚扰他。他只好和凤娇商量,再拍一遍。小聂听说了,坚决制止。他说,这是让凤娇姐一个人拼命呢,绝不能再拍了。金小鱼对着小聂喊了起来,别忘了你是伙计,怎么不能重拍,咱们不是有安全绳吗?小聂说,安全绳有个屌用。金小鱼听小聂爆粗口,有点急眼了,推搡了小聂一下。小聂挥舞拳头就想打金小鱼。凤娇站了起来,说,别闹了,最后拍一遍吧。金小鱼提出,把自己的安全绳也给凤娇系上,凤娇拒绝了。凤娇挖苦金小鱼说,你就不怕自己掉海里?

甲板上都是冰,凤娇和金小鱼鞋底上也都是冰,他们互相搀扶着向船尾移动。到了船尾,站好位置,一个伙计扶着王倩也站好了,大家就等着巨浪来袭了。此时,大风把海水都搅浑了,污浊的海浪不断地撞击拍打着渔船,就在大家屏气凝神时,突然渔船一个下沉,有两层楼高的巨浪从天而降,狠狠地砸到了船上,所有的人都被巨浪砸到了,海水退去,每个人都是惊恐万状的表情,凤娇显然被巨浪拍蒙了,她本能地侧了一下身子,就滑倒了。凤娇挣扎着爬起来时,渔船一个侧面摇晃,凤娇身子失去了重心,一下子歪向了船舷,船尾的船舷很低,凤娇一个倒栽葱,人就在渔船上消失了,她身上的安全绳也在瞬间崩断了。金小鱼吓得呆傻了,他趴在原地,不会动弹了,他用哭腔高喊,救命啊,啊啊,啊——

小聂急忙脱下棉衣服,腰上套上救生圈,紧紧绑好安全绳,纵身一跃,跳入海水里,他看准海浪中挣扎着挥舞胳膊的凤娇,小聂伸手去抓凤娇的衣服,抓了几次,也没抓住。一个大浪涌来,凤娇彻底消失在海面上。金小鱼坐在甲板上急得跺脚,他大骂小聂是笨蛋。小聂也快冻僵了,他在浪涛拍过后,急忙挥手示意,其他伙计奋力把他拉上船。大家赶紧帮他脱下冰冷的衣服,搀扶他进了舵楼。金小鱼挣扎着想从甲板上坐起来,这才发现,他已经被甲板的冰冻住了。他一发力,屁股下的雨衣就被扯掉了一大片。他看看大海,实在没勇气跳下去,就缓缓移动到舵楼门口。舵楼里,两个伙计用白酒拼命给小聂搓洗身体,小聂脸色青白,人哆嗦得几乎失控了,好久才缓过一点儿。小聂摇摇头,哆嗦着说,大哥,我,我凤娇姐肯定没了,咱,咱们赶紧报警吧。海水太冷了,几秒钟,人就冻僵了。凤娇姐……还咋活啊!

说完,小聂像个孩子似的咧着大嘴哭了起来。

他们面前的那盆凤娇为大家做的热面条,还在冒着微弱的热气。

一个小时后,海警的铁船赶到了,他们在出事海域转了几圈,就放弃了。小聂带领船队返航。

从伙计那里打听到事情原委的二叔冲到王倩面前,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把王倩打得差点摔倒在地。金二叔破口大骂,掉在海里的咋不是你,你这个狐狸精,丧门星!

小鱼冲过去拉二叔的胳膊,被二叔一脚踢开了。二叔吼,滚蛋,你这个废物、孬种、包,将来我还想让你接班呢,呸!你们俩都是钱串子脑袋,都给我滚远点儿!

金小鱼的记忆里,二叔从没这么凶过他。他也被二叔的疯狂状态吓住了。

转天,凤娇的妈妈被接来了,她跪在码头上,几次都哭死过去了。金小鱼不敢去码头面对凤娇的妈妈,他躲在家里,不敢见任何人。

善后很简单。凤娇的妈妈没什么无理要求。二叔拿出五十万,给了凤娇的家人。金小鱼和王倩把销售海鲜的盈利全拿出来,凑了五万。金小鱼这才知道,凤娇没有爸爸,她妈妈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她还有个智障的弟弟,已经十八岁了。

据送钱回来的小聂说,凤娇的妈妈收到补偿的钱后,哽咽着说了一句话,这钱是闺女的命啊,让我咋忍心花啊,我花一张票子,就是撕闺女的血肉啊,我苦命的闺女,大海里多冷啊!

凤娇遇难的最初幾天中,金小鱼总是喜欢一个人安静躺着时,他努力把对凤娇的思念用悔恨的心情点燃,然后每次就像点潮湿的柴禾一样,先是酿出很多浓烟,之后才是燃起小火苗。金小鱼非常奇怪自己,为啥没有勇气跳海救凤娇呢?他感到特别的羞愧,为啥人家小聂就那么勇敢。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没如此地悲伤。他真想痛快淋漓地为自己大哭一场,可就是无法大哭,不会大哭,努力几次,只能从眼角挤出几滴清泪,他似乎连大哭的能力都丢失了。

几天后,停泊大船的渔场,杀气腾腾地来了十几艘外地大渔船。舵楼里的金小鱼马上猜到了,他们一定是看了王倩发的短视频,购买了王倩卖的海鲜,了解好了情况,闻着气味来了。

二叔的船队,拼命驱赶这些来者不善的渔船,和对方的渔船发生了多次碰撞,对方都是船头包了铁皮的大船,二叔的船队很快败下阵来,有两艘船都被撞得渗水了。二叔下令,船队返航修整,那十几艘船扔下固定着钉耙的拖网,开始肆无忌惮地把海底翻了个遍。

三天后,二叔喊上金小鱼,带着修好的渔船以及其他相好的驾长的船,组成了二十多艘的浩荡渔船大军,又出发了。二叔亲自驾船,朝着对方最大的一条船撞去,两船相碰时,金小鱼一屁股摔在了甲板上。他想劝二叔冷静,这样撞下去,船会撞碎的。对方的头船船身被撞开了一个大裂缝,他们见势不妙,灰溜溜地掉头逃跑。二叔船队的其他渔船也很勇猛,都寻找临近的陌生船只撞去。对方有两艘跑得慢的,被二叔的船队包围,船上的人都吓傻了,跪在甲板上不敢动。小聂吆喝着,命令把他们船舱里的渔获全部铲到了海里,最后,砍断了他们的网绳,才放他们走。

二叔最终夺回了那个被他叫做聚宝盆的渔场。代价也是惨痛的,有两艘船也被撞坏了。受伤的渔船在船队保护下一起返航了,金小鱼心惊肉跳,他想不到海上捕鱼还会有这样的场景。二叔对惊魂初定的金小鱼说,看到了吗,咱们渔民自古至今,不光得和大海拼命。你要是包,别人就敢骑在你脖子上拉屎。这就是海上的生存法则。

金小鱼点点头,他想到了病榻上的爸爸,也许当年渔船归各家各户后,爸爸也是这样拼命捕鱼养家的吧。

王倩离开渔村时,二叔让小聂开车送她去火车站,小聂开了一辆脏乎乎的五菱荣光,王倩面对这辆破车,迟疑了一下,还是钻了进去。车开远了,二叔啐了一口,这个扫把星。二叔回身看了一眼金小鱼说,这样的女人要不得,知道吗?你要是娶了她,就甭想过顺气日子,除非你是个贱骨头。

王倩竟然把凤娇落水的一幕完整地拍了下来,还在自己的视频号上推送出来了。金小鱼看到后,非常愤怒,他下载了视频,并在微信上转发给王倩,然后留言:你竟然这么冷血,这个视频也忍心发出来吸粉儿?

他知道这句话,足以得罪王倩。半小时后,他开始后悔发了这句话,想在微信上向王倩道歉,他发了一个示好的玫瑰花,系统提示,他并不是对方的好友。王倩也像那些女孩一样,拉黑了他。

金小鱼油尽灯枯的爸爸在正月初八那天死了。

金小鱼的妈妈哭得很伤心,好几个本家大婶一直在劝妈妈。金小鱼看着妈妈满脸泪水的样子,非常心疼,也非常不理解。

村里的老少爷们儿来到家里,帮着张罗丧事。搭灵棚,操持祭奠程序,张罗采买矿泉水、烟酒等东西,还有去村里的饭馆订桌,都由二叔出头。金小鱼惊诧地发现,家族的长辈们都很认真地为丧事忙活着。他们并没有流露对死者的不屑和鄙视。金小鱼一身白棉布孝袍,头上戴着白棉布的孝帽,连他的名牌旅游鞋也都被白棉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他撕扯了几次,才把鞋子上那个大弯钩暴露出来。

枯瘦如柴的爸爸躺在了灵棚的水晶棺里,身上蒙着金黄色的绸子布。大知宾举着麦克风喊,亲朋好友们,咱们举行送路仪式。金小鱼被同辈的兄弟搀扶,在渔村里游走,他们后面是长长的亲友队伍,每个人腰间也都束着孝布,好像一支行军的部队。

金小鱼穿过一排排房子,出了渔村,看到了码头上上坞休整的渔船,感慨万千。想当年,先祖们就是从山西大槐树下出发,筚路蓝褛,来到了百里滩海边,他们选了一块高坨,开始筑屋排船,定居繁衍。他们放下锄头,拿起网具,耕海牧渔,好多人葬身大海。一代又一代人埋骨百里滩的盐碱滩,才积累了打鱼摸虾的门道,包括打冷海的经验。

队伍到了渔港码头,大知宾让大家朝着西北方跪下,然后叫金小鱼大声喊“爸爸,西北大道走啊”,让他喊三遍。金小鱼照做了。他没想到自己在喊完最后一遍后就忍不住放声大哭,谁也劝不住他,他哭得队伍里的家族亲友们也纷纷擦眼泪。队伍里有长辈说,小鱼这孩子,这不挺懂事的吗?那一刻,他突然无限悲伤。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凤娇浸泡着海水,用惊恐的眼神看着他说,小鱼哥,你是男子汉,你为啥不敢救我,为啥看不出我好想嫁给你啊?当时你只要肯跳下来救我,我这辈子就算给你当牛做马也认了!

送路的队伍返回时,金小鱼的双肩还在迅疾的海风中不停地抽动。

有家族亲友特别是二叔的张罗,丧事办得很顺利。丧事收到的份子钱,以及每一项支出,账房也都记录得一清二楚。在丧事办完的当天下午,账本和余款被家族长辈郑重地交给了金小鱼。金小鱼内心的感激之情开始如大海初潮一般悄无声息地涌动。

给爸爸过完了头七,金小鱼决定留下来继续和二叔他们去打冷海。毕竟他血管里,也流淌着渔民的血液啊。那次二叔骂他废物,孬种,包,把他骂清醒了。

再次打冷海,登上渔船的金小鱼,一身旧棉衣,脚上穿的是二叔给他的棉胶鞋。

渔船又出发了,金小鱼努力地和伙计们一起忙活。那天,海上阳光清澈,海面闪亮,海风驯服,那些破碎的逐渐缩小的海冰,也不那么凶狠了,它们围着船尾旋转,似乎在围观、议论——金小鱼今天咋突然像个渔民了?金小鱼依然掏出手机拍摄,对着大海拍,对着码头拍,他还是想继续向世人讲述打冷海的艰辛故事。

当他的手机镜头对着渐行渐远的码头时,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凤娇的身影,他赶忙移开手机,极目搜寻,实在看不清晰。他又赶紧用手机镜头拉进焦距,可是寻找了半天,码头上只有一群上下翻飞的海鸥,在明媚的阳光下,它们耀眼的双翅,闪烁着点点洁白的光亮。

作者简介:李子胜,七○后,天津人。以中短篇小说、小小说、散文创作为主,在《北京文学》《长江文艺》《青年文学》《百花洲》《山花》《延河》《湖南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近二百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思南文学选刊》等选载,曾获第二届“关注农民”梁斌文学奖。出版小说集《活田》《对门是门》等。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高研班学员,天津作协签约作家,天津滨海新区作协主席,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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